◎梅妝
城市雀斑
◎梅妝
蘇巧兒沒想到今年夏天會這么熱,確切點說是濕熱,一入夏一場雨接一場雨沒個完,屋外的水淌不了也洇不下去,只能穿了雨靴。屋里呢,霉味彌漫,隨便抓一把空氣似乎都能攥出幾滴水來。有天下午,竇老四看見床腿上一片黑乎乎,一摸肥厚黏滑,掐了拿到門口光線強的地方,才知道是床腿長了黑木耳。若趕平常,蘇巧兒一定會笑得咯咯的,說幾句能燒雞蛋湯之類的話逗樂子,可那天她臉木著怎么也笑不出。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大半個月,連粗枝大葉的竇老四也看出了端倪,說你這婆娘有啥貓膩。
還不是你那寶貝表弟媳,天天碰頭打臉的,愁人。蘇巧兒說。
凱蒂?打個招呼能累死你啊。
缺心眼!蘇巧兒翻了個白眼,想頂回去,卻最終把那句話咽進了肚里。凱蒂女兒今年高考,一放榜就得喝喜酒。那些個人情,看山跑死馬哩。
有粉誰都知道往臉上搽,她蘇巧兒也是個要臉面的人,她也想做個粉刷匠抹得四壁光溜溜,可那得堅強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做后盾。再看自個兒家,說吃了上頓愁下頓言過其實,但上無片瓦卻是真格的。
翡里翠這十年的變化,足以用改天換地來形容:以前,大樓屈指可數(shù),十二層的鐘樓大廈是這個城市的高度;馬路水泥澆灌,自行車一騎,顛得腚疼;路燈就那么幾盞,昏黃幽暗魅影重重,野貓一叫,讓人汗毛倒豎。你再看現(xiàn)在,高樓幢立、燈火輝煌,柏油馬路寬得像打谷場,寶馬大奔凱迪拉克豪得人眼花繚亂。可惜,肉香在人家里,圣誕樹璀璨在人家里,就連圣誕老人也是人家的憧憬與夢想,這一切與她蘇巧兒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說白了,她蘇巧兒就是冰天雪地穿著爸媽大鞋子兜著火柴叫賣的小女孩。
蘇巧兒的家在文化路。
文化路是翡里翠最繁華的街道。作為小城的文化名片,新華書店和電影院曾是這條路上最誘人的圣地,而今書店猶在,影院已然化作煙塵。士兵一樣整齊的法國梧桐后是林立的商鋪,美容美體、婚紗攝影、名包服飾、花店福彩,應(yīng)有盡有。在這一片盛世繁榮里,藏一小巷口,小到兩人并排出不了門,小到外人眾里尋她千百度。其實以前這里是個大巷口,能跑汽車,是一個見縫插針開在廢墟上的網(wǎng)吧,剝奪了里面人家的生存空間。網(wǎng)吧強行把門探到街上,占據(jù)了大半個巷口。
巷子大時被稱作肉聯(lián)巷,縮小后還是叫肉聯(lián)巷。
這個統(tǒng)共不過百米的死胡同,像半截竹簽串糖糊蘆一樣串起兩邊幾戶人家。住的都是肉聯(lián)廠的遺老遺少——外人住不進來,外人也不屑住進來——雞屁股大的地方,奄奄一息著幾處舊瓦房,墻皮剝落、梁柱彎曲、房頂凹陷,似乎不用風吹草動隨時都會將一家人活埋。老吳家房塌了,人走了;老劉家房塌了,人走了……塌出來的部分廢墟上,有一天就冒出那家網(wǎng)吧,把雞屁股一分為二,把茍活在此的四家人分隔到兩個世界——老袁家、老葛家在巷口附近毗鄰,有房、有院、有大門,還像戶人家的樣子。蘇巧兒家和花嫂家就沒這么幸運。半截巷南側(cè)的大網(wǎng)吧墻上憑空多出一道小門,進了這道小門,曲徑通幽處就是她們兩家。盲腸似的小道,九曲十八彎,推個自行車、電動車勉強過去,三輪車無論如何擠不進來。更讓人沒奈何的是她們兩家住的是當年肉聯(lián)廠的庫房,南面門走不得,在背陰處掏了兩個門洞,一天到晚見不得半點陽光,這也就難怪床腿生木耳了。
肉聯(lián)廠作為老國營,當年地盤大到跑馬,隨著企業(yè)效益日薄西山,被新的經(jīng)濟實體一點點蠶食,后來樹倒猢猻散,一只大肥雞也就只剩下這點雞屁股。就是這樣,也有人惦記,西鄰大洋機械廠開發(fā)前,兩個開發(fā)商都想嘗嘗雞屁股,各找一幫子人武力解決,結(jié)果打出一條人命,上級插手制止,蘇巧兒之流才沒有睡到大街上。說到這不能不提產(chǎn)權(quán),當年雖說是肉聯(lián)人住了肉聯(lián)廠家屬院,因為沒經(jīng)房改,這塊地一直姓公,直到廠子倒號,蘇巧兒他們還是寄居蟹。
蘇巧兒腮上有雀斑,跟夜晚的星空一樣,年輕時沒少苦惱,好歹竇老四不嫌。竇老四條桿好,臉盤子也端正,唯一的缺點就是人太老實,可那年代老實是被當作優(yōu)點發(fā)揚光大的。多年后,待蘇巧兒捉摸過味來,知道男人這個“老實”是定身法,把她的人生死死定在這雞屁股上時,已經(jīng)晚三春了。何況破鍋自有破鍋蓋,啥人自有啥人愛,就以蘇巧兒那點可憐的姿色,能嫁竇老四已算燒高香了。當時僧多粥少,一幫子招工進廠的小姐妹很快被男青工圍剿,就剩蘇巧兒一只掉隊的孤雁,有好心的大姐就把她撮合給木訥老實的竇老四。蘇巧兒那時候在熟食車間,天天烀豬頭醬豬尾捋大腸,燒鍋爐的竇老四跟她好了后,那張嘴早晚油膩膩的。可惜好景不常。
夜長無眠時,蘇巧兒也會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譬如,如果翡里翠是個俏佳人,他們這片雞屁股算什么呢?痦子?胎記?都不是,充其量算個小雀斑,只不過長得巧沒挑在鼻頭也沒點在臉頰而是長在了耳垂處,一縷發(fā)絲足以將它掩藏得無影無蹤。蘇巧兒進而會想,他們這群人也是這個城市的雀斑,只不過瑕不掩玉。想到這個層面時,悲涼泉涌,安慰自己,才能把日子打發(fā)下去。
這是命。她千百次對自個兒說。
廠子關(guān)門那陣,蘇巧兒和竇老四也就三十郎當歲,力氣和夢想多得像東山崗的石頭。娘家哥說,你們?nèi)饴?lián)廠出來的,都干老本行了,張三賣豬下水,李四賣豬頭肉、王五賣醬豬蹄。蘇巧兒撇嘴,哥,你不能光看人家吃豆腐牙快。跟我一個車間那個郭小六記得不,他開了炸雞店,生意倒也紅火,一年被地頭蛇逼著交十萬保護費呢。就你妹夫那點膽兒,還不得嚇得魂飛魄散啊。
竇老四嘿嘿地樂,咱沒那命。
那時候翡里翠的三輪摩的還少,竇老四看準商機,大哥二哥小妹借了一圈,花了四千五百塊錢買了輛新機動三輪,一天三十、五十的進賬很解渴。那是蘇巧兒最為懷念的日子——竇老四大把大把地往家交,蘇巧兒一遍遍地數(shù),雖然面值不大,數(shù)的過程卻是一種享受——就像干裂的土地迎接一場透地雨,豈是一個爽字了得。
暮春,總有一種暖拱著一些念頭在心里發(fā)芽。那天蘇巧兒跟嫌飯女人樣,就想吃個紫菜餛飩,她剁了餡包好餛飩等兒子放學等竇老四收工,上小學的兒子嘟嘟踏著斜陽按點到家,男人卻遲遲不回。平常為節(jié)省開支,一日三餐白菜蘿卜敷衍,大人都膩味得差點流鼻血,就別提孩子。一見有餛飩吃,嘟嘟肚里的饞蟲子熙熙攘攘開起了大會,纏著蘇巧兒說,媽,我餓了。
蘇巧兒揍了兒子屁股一下,饞熊,等等你爸。一等不來,二等不來,都月上柳梢頭了也沒等來竇老四的鬼影子。蘇巧兒將餛飩煮了一半,給嘟嘟盛好,自己跑到大街口等男人。
竇老四是被巡警送回的。
九點四十左右,城市沒有入夢,卻也安靜下來。夜風沁涼,月色皎好,老袁、老袁老婆、老葛三個人坐在肉聯(lián)巷巷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蘇巧兒站著,背靠一棵法國梧桐,腳邊的小馬扎是老袁老婆讓出來的,老袁老婆就地取材坐在兩塊摞起的青磚上。竇老四遲遲不回,蘇巧兒心神不安,她的眼睛一會兒瞄瞄路南頭,一會兒瞄瞄路北頭,盼著自家那輛紅色三輪盡快現(xiàn)身。那時候的肉聯(lián)巷還沒有被侵占,寬闊得很,三輪四輪都開得進。巷口大,風跑得也溜。終于有人眼皮翻不上來了,說,起風了,回家睡吧。
眾人提著馬扎轉(zhuǎn)身的工夫,蘇巧兒也準備回家,就在這時,一輛警車由南及北沖了過來,嘎一下剎在巷口。
兩個年輕警察把竇老四攙下車。竇老四脖上纏著厚厚的白紗布,白紗布上滲出的血跡,在幽幽路燈光下,不是驚心動魄的紅,卻呈現(xiàn)出一種吊詭的暗黑。祖宗,你這是咋了?蘇巧兒腿軟了,聲音卻相當尖銳,好像一枚利器劃過夜空。
竇老四木呆呆不吭聲。瘦高個警察解開了肉聯(lián)巷的困惑。他說,他們巡邏到鳳凰橋時,發(fā)現(xiàn)溝里爬上一個血人。一問才知道是三輪車夫竇老四車被搶人被放了血。
竇老四不吃不喝也不說,天天躺床上跟個死人樣,差點把個蘇巧兒急瘋了。媽,你說他是不是嚇掉魂了?蘇巧兒問竇老四的娘。竇老四的娘一個勁地抹眼淚,咱這是撿了一條命呢。竇老四的娘這話一點都不夸張,那刀子只要再深入一點,就把動脈割破了。想必那歹徒只是想搶車,并沒有實心實意害竇老四性命。
春去夏來,夏去秋來,直到初冬,竇老四也沒走出那份陰霾。他見天價萎縮在床上,人瘦得不成樣子,兩個眼窩子深陷,顴骨高聳,臉像一張黃裱紙。最主要的是他失去了生活的斗志,自此沒打算出去掙一分錢。一家三口的生活重擔全壓在了蘇巧兒一個婦道人家頭上。她給文具店糊過紙袋,兩分錢兩分錢地掙;她給人家冷庫剝過大蒜,十幾二十地掙;她給人家門頭卸過貨,三十五十地掙。蘇巧兒想只要有一雙手有一個勞動的信念,總是餓不死人的。難的是那些借賬,小姑子說那錢不要了,大哥也說不要了,二哥不置可否。二嫂子精明,會跟你玩陰的,她家賣花她以養(yǎng)花的名義不動聲色地占領(lǐng)了竇老四的兩間宅基地。那是爺爺遺留下的老年宅??紤]到哥幾個在老家都有宅院,獨老四沒有一根翎毛,老爺子說我走了這宅子就給老四吧,也算在鄉(xiāng)下留點根基。
老爺子高齡八十九,無病無災,在一個無風無月的夜晚,一覺就睡到那邊去了。兩間老屋沒出兩年墻倒屋塌,老四沒錢拉院,二哥說我?guī)湍憷耗憬栉曳N花吧。一種幾年,便沒了還的意思。后來老四出事二嫂子瞅準他還不上那一千五百塊錢,索性把中間那道墻打倒,兩院并一院。蘇巧兒說這算怎么個意思?二嫂說,沒墻好看管。自從莊上不劃宅基地,二手宅院一天一個價,兩間老宅基往少處說也值個兩、三萬,竇老四吃了個很大的啞巴虧。蘇巧兒不舍棄,說早晚得要他還了。親情是一道天塹,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撕破臉,這事在兩口子心里一直是個疙瘩。
蘇巧兒進樂家超市是嘟嘟大學畢業(yè)以后的事兒。
翡里翠是一頭不斷被催肥的豬,樓群不斷龐大,人口不斷龐大,奢侈不斷龐大,百果、樂家、萬福、銀座,一座座集消費娛樂為一體的大型超市應(yīng)運而生。這些超市像一個個巨型的胃,不斷鯨吞著翡里翠的錢財,同時也給翡里翠人帶來就業(yè)機會。蘇巧兒就是在這種大潮裹挾下進的樂家超市。雖然只是個衛(wèi)生工,工資千把,卻也比打零工好多了——作為一個無楫小舟一樣在市場洪流中漂泊的家庭,最迫切的需要是一份穩(wěn)定收入。
其實是同事吳萌先進的樂家,劃拉蘇巧兒說,超市干凈活不累又有空調(diào),玩著就把錢掙了。蘇巧兒說,好啊,明兒個你領(lǐng)我去見見你們頭兒。蘇巧兒報道第一天,領(lǐng)了一身土黃色工作服,被分在水果蔬菜區(qū)。一手條帚、一手把叉子,掃掃掃,掃掃掃,每日里跟辛勤的小蜜蜂一樣。直到某天一條帚掃到凱蒂腳邊。
凱蒂唇紅齒白、一身紫色紗裙,又斜搭肩背了個小坤包,既年輕漂亮又風韻十足,哪像年過四十的女人。凱蒂那一身女神范,徹底把蘇巧兒擊倒了,她愣在當場。凱蒂一臉驚喜,哎呀,嫂子,有年頭不見了。蘇巧兒尷尬得就差找個地縫鉆進去,她局促地站在這個竇老四的表弟媳面前,有一種赤身裸體被偷窺的憤怒。
凱蒂家與蘇巧兒家一墻之隔,卻是云泥之別。凱蒂的小區(qū)是以前的大洋機械廠地盤開發(fā)的,里面幾十棟樓星羅棋布,假山、流水、綠化帶,在蘇巧兒看來那就是天堂,那是她白日夢的重鎮(zhèn)。凱蒂家剛?cè)胱r,她和竇老四去認過門:一百八十平的大房子、裝修精美、家俱精良,家電齊全,嚇得她坐那半天大氣也不敢喘。后來凱蒂領(lǐng)她參觀了其他幾個房間,透過北面那間房的大飄窗,一眼就可以看見肉聯(lián)巷。所不同的是,肉聯(lián)巷的齷齪、促狹與破敗是隱了身的,入目只有老袁家、老葛家的房頂與院落,還有豐厚的植被——老袁栽的桃樹、老葛種的絲瓜,還有那些野生雜長的綠樹,占領(lǐng)了小巷縱深處那片廢墟。站在凱蒂家,這里的春天想必桃花紅艷,這里的夏天想必綠意森然。肉聯(lián)巷原來也有美好的一面。蘇巧兒眼眶里噙了淚。
凱蒂的住宅、凱蒂的生活,在蘇巧兒心目中就是童話中的公主。
而今站在這位公主面前,蘇巧兒明明心里大雨滂沱,臉上還要堆起笑,那笑容自然五味俱全,凱蒂,你,你搬回來了。
與凱蒂邂逅了兩次,蘇巧兒就受不了了,她跑到班長那要求調(diào)換責任區(qū)。凱蒂是一面鏡子,蘇巧兒不想照來照去。凱蒂女兒今年高考,蘇巧兒的小算盤告訴她,不能再拉扯這樁子人情。
嘟嘟考大學,凱蒂兩口子也是封了賀禮的,可是凱蒂生二胎時,蘇巧兒也去了。這一來一往中,蘇巧兒有一百塊錢的差額可賺,如是繼續(xù)下去,凱蒂家倆孩子,自己就嘟嘟一個,那就賠大發(fā)了。
凱蒂家的人情可以躲,自家那檔子愁卻沒法邊緣化。嘟嘟一畢業(yè),那些個愁悵春花一樣繁遍枝頭。工作可以馬馬虎虎找個,女朋友卻馬虎不得,問題的關(guān)鍵是女孩子她不和你馬虎。嘟嘟長得像蘇巧兒,一點也不隨竇老四,這就決定了他的人才一般。人才一般,工作一般,沒有房沒有車,不要說那些精靈古怪的八零后女孩,就是自己也得思量一番。蘇巧兒悲哀地想。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隨著嘟嘟年齡一天天往高里爬,壓力山一樣壓在這個家上空。就連竇老四這種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懶人,都出去找了個送外賣的活計。每天騎著主家提供的電驢子風里來雨里去。
凱蒂女兒的金榜題名宴,在鉑爾曼大酒店盛大舉行,蘇巧兒脫下了那身難看得要死的土黃色工作服,換上一身棗紅套裙出席盛宴,而且還穿上了高跟皮鞋。竇老四兩眼放光,說老婆,結(jié)婚幾十年,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你這么漂亮。蘇巧兒嫣然一笑。
宴會開始后,蘇巧兒舉著一杯葡萄酒剛要喝,嘟嘟領(lǐng)著個長發(fā)飄飄的女孩跑進來,媽,您未來的兒媳漂亮吧?漂亮,漂亮。蘇巧兒顫聲說。蘇巧兒隨手掏出個大紅包作見面禮,女孩甜甜地叫了一聲媽。噯。蘇巧兒應(yīng)著,咯咯地笑。
一笑,夢就醒了。
蘇巧兒揉了揉眼睛,暗黑里,只有那臺老掉牙的風扇在咿呀咿呀地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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