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重慶科技學院，重慶 401331］

論郁達夫及其作品人物形象的自我解放邏輯

⊙李新［重慶科技學院，重慶 401331］

縱觀郁達夫留日和回國期間的作品創(chuàng)作主題及風格的變化，期間貫穿著一定的文化思維邏輯聯(lián)系：如果說他留日期間的作品，是以自我想象的情感邏輯形式，完成了對個體生命的體悟和對自由解放的思考，那么回國后的作品則是以群體觀照的理性邏輯方式，完成了對同階層民族命運的探尋和追求，并最終在積極參與國家民族的文化救亡活動中完成了自我的思想解放和審美自由。這樣的變化過程較有代表性地反映了同一時代部分現(xiàn)代知識分子精神文化探尋的邏輯思維過程，即通過由個體命運到群體命運再到國家民族命運的觀照，繼承和延續(xù)了中國歷代知識分子追尋自我解放的心路歷程，體現(xiàn)了歷代知識分子自覺地把個體命運和國家民族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可貴的精神品質。

郁達夫 文化思維邏輯 個體解放 群體命運 審美自由

對于郁達夫作品及其作家自身的研究，一直以來業(yè)界人士皆已形成了通識。而縱觀郁達夫作品在不同時期的關注焦點，尤其在日本期間和回國之后作品風格的巨大轉變，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兩個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題和風格變化，不僅因作者所處具體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而且這兩個主要階段的變化之間有著必然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并貫穿著一定的精神文化邏輯顯現(xiàn)。

這樣的轉變暗合了一直以來無論是傳統(tǒng)的還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邏輯思維過程，即作者對現(xiàn)實人生的思考和探尋，總是有意無意地回歸到了這樣一條道路上來：個體由最初的身心受困的焦慮，繼而關注同類群體的困境并主動帶領集體突圍，最終在集體突困的努力中實現(xiàn)個體的身心自由解放。郁達夫和中國的先進知識分子一樣，在經(jīng)歷了個人的輾轉反側痛苦思索之后，總是自覺地把個體命運和國家民族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繼承并堅守著知識分子的文化精神信仰，并最終完成他對自我和社會現(xiàn)實人生的思考。

一、自我想象的情感傾泄及對個體生命自由解放的思考

郁達夫所處的時代，是中國歷史上又一個黑暗混亂、紛爭四起的時代。國人生存艱難，而郁達夫也經(jīng)歷了家道中落和鄰里鄉(xiāng)親的輕視與辱沒。郁達夫十六歲隨長兄留學日本，兄弟兩人并沒有其他中國留學生那樣堅實的經(jīng)濟基礎和來源。異國留學，也依然沒能改變?nèi)烁褡饑辣妒苒`踏的命運。因為貧窮，不受待見，甚至遭人白眼。困境無所不在，如影隨形。個體生命在蓬勃發(fā)展的過程中處處遭遇來自外界的打擊。外在的窘境，年輕人正處血氣方剛、精力旺盛之期，加之知識分子特別在意的尊嚴與內(nèi)心渴求的不得。當一切生命所渴望的被現(xiàn)實摧毀時，內(nèi)心浮泛著自卑孤獨和憂郁空虛，唯一能自我脫困和解放的方式就是通過痛苦的自我折損來達成，以脆弱的生命自我沉淪來對抗生命中無法逾越的堅硬壁壘和不被認可。即使是覺醒都顯得那樣的無助：“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這種種來自精神的壓迫比來自身體的饑餓感更時時摧殘著生命本身。這在他眾多的作品里都有濃墨重彩的抒寫。這一時期他深切地體會并意識到個人遭遇和國家民族遭遇的關聯(lián)，這其中蘊含了作者早期的家國觀念，也是他后期進一步覺醒的基礎。

然而生命本身是蓬勃向上，充盈自在的：愛的需要、溫暖的盼望、被尊重的渴求等等作為個體生命崇高而特別的精神需求，總是會沖破任何外界的壓抑及束縛去展現(xiàn)，去被證實。生命本真在郁達夫作品里表現(xiàn)得那樣強烈：《沉淪》中年輕生命的體征暴露無疑：滿懷熱情、渴望受人尊重，哪怕是獲得一絲微笑的凝視。在《南遷》中的“他”、《銀灰色的死》中“伊人”，即使內(nèi)心交織著對個人生命遭遇的傷感和對民族命運的感傷，但在他們羸弱敏感的外表之下洪泛著對生命的重視和對生活的熱情?！段覆　贰吨型尽贰稇燕l(xiāng)病者》中的主人公和作者也有著同樣關于生命的吶喊。他們都在清醒地感知著自己生命的體征，不麻木而漸次清醒。此時作者連同他所有創(chuàng)作中的主人公都處在這樣一種自我想象的非邏輯思維中，任由不可壓制的生命力量噴薄而出。這種忠實于自身的文學，必定依賴于作家豐富的感受力。作品中的主人公是備受壓抑的，而作品外的作者卻是自由而奔放的。在他的作品里，憂郁感傷的情調夾雜在恣肆坦誠自剖式的文字里，縱情宣泄著在動亂社會里知識分子的苦悶感傷之情。這是“創(chuàng)作者與創(chuàng)作對象合二為一的結果，一切的創(chuàng)作盡可跟著作家的感覺走，整個創(chuàng)作變成了一次酣暢淋漓的自我敘寫，變成了一場不得不寫的情感釋放。而這，往往是創(chuàng)作的最佳狀態(tài)。我相信，這種狀態(tài)是愉悅的、充實的”①。其強烈個性色彩的熱情呼號、回腸蕩氣的詩的情調，都顯示著活潑潑的生命本體燃燒。由此，無論郁達夫還是作品中的主人公，在非理性的自我想象邏輯中完成了對自我的觀照?！艾F(xiàn)代作家之為現(xiàn)代作家的一個重要素質，絕不在于他僅僅酣眠于傳統(tǒng)的溫情和沉醉于古典的詩意，而在于他把自己的現(xiàn)實生命體驗和傳統(tǒng)文化積淀整合為他進行現(xiàn)代獨創(chuàng)的必備資源。”②這樣的情感傾瀉啟蒙和催化了當時讀者和知識分子的自我反思和自我追求精神，同時漸次引導和激發(fā)了民眾的自我意識蘇醒和萌發(fā)，這樣的創(chuàng)作對于舊文學乃至舊體制的沖擊力度是前所未有的。郁達夫自己也曾經(jīng)說過，“‘五四’運動的最大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fā)現(xiàn)。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為父母而存在的，現(xiàn)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③。受現(xiàn)代西方文明觀念啟蒙的影響，郁達夫作品中這種自我欲望的暴露是對封建時代以來禮教對生命欲望遏制的挑戰(zhàn)，是作為人的意識的逐漸覺醒，是人被規(guī)約化集體化后的個體生命力的爆發(fā)和突顯。而這樣的感受認識和變化過程，是以自我想象的情感邏輯形式展開和進行的。而人類也正是在這樣的對生命的感性體悟和欲望的暴露中才實現(xiàn)了對自我的審視和審美自由。從這個角度上講，郁達夫這一時期的作品創(chuàng)作具有一定的先導性、革命性和現(xiàn)代性。

二、對同階層群體命運觀照及集體突困的渴望

郁達夫在日本期間，接受了西方現(xiàn)代文明和文化觀念的影響，在創(chuàng)作中更多側重于個體生命的體驗，他作品中對愛情自由、個性解放的渴求，通過自我的寫真、大膽的暴露、感傷抒情等方式得以表現(xiàn)，顯示了作家對文學本體審美價值的遵從和維護。但1922年，郁達夫回國之后，國內(nèi)形勢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因生活所迫，他和國內(nèi)當時的絕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一樣，生活在清貧困苦流離失所的慘境中。在和下層貧民的接觸和了解中，他意識到這個時代里不僅僅他個人窮途末路，而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在《春風沉醉的晚上》里，“我”依然保持著知識分子最習慣的姿勢，善于自哀自憐，喜歡沉溺于個人的孤獨中。但在與陳二妹的交往中，陳二妹的善良熱情，和對我的關心幫助，讓我放下了知識分子的清高和自卑。陳二妹即使孤身一人、一無所有，依然保持著勤勞樸實的品性頑強地生存著。她的堅強映襯出了我的懦弱，她（他）們與他早期作品中的那些抑郁孤獨以至自殺的男主人公絕然不同，她（他）們面對困境的態(tài)度更讓作者看到了力量和希望。這另一類人喚醒了我對生命的新的體認和熱愛。郁達夫由對自我生命困境的思考感悟著那個時代，體驗著那個時代里和他一樣飽受各種摧殘的苦難者的痛苦。這一時期作家的內(nèi)心思想情感邏輯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和飛躍：由之初的自哀自憐，到對貧窮饑餓受壓迫受剝削勞苦大眾的同情和尊重，并進而萌發(fā)了愿意為他們改變自身，為他們奔走呼號改變他們處境的覺醒。清醒的認識必然導致革命意識自然而然地發(fā)生。郁達夫同時代的黎錦明談到《沉淪》時說：“今日青年在革命上所生的巨大的反抗性，可以說是從《沉淪》中那苦悶到了極端的反應所生的。雖然一部《沉淪》并不是記述關于性的問題、革命心理的文字，然而那真情實感的啟示，比《吶喊》那較鮮明的激動，尤其來的深遠?！雹苓@樣的情感邏輯變化促成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突破性的轉型。于是在《薄奠》里，我們看到了他對車夫的難能可貴的主動關懷。由此郁達夫也最終完成了突破個體生存困境到努力改變一個民族階層困境覺醒。1926年3月16日，郁達夫在《創(chuàng)造》發(fā)刊詞中說：“我們過去的努力，雖不值得識者的一笑，然而我們的一點真率之情，當為世人所共諒。再出月刊的原因，就是因為（一）人世太無聊，或者做一點無聊的工作，也可以慰藉人生于萬一。（二）我們的真情不死，或者將來也可以招聚許多和我們一樣的真率的人。（三）在這一個弱者處處被摧殘的社會里，我們?nèi)裟軋猿值降?，保持我們?nèi)跽叩娜烁?，或者也可為天下的無能力者、被壓迫者吐一口氣?！雹葸@種對弱者人格的肯定，是在認識到困境本身后依然持有的對生命本身的肯定。這樣的清醒認識，暗合并回歸到了自古以來知識分子對個體與家國關系認識的精神文化邏輯上來，即個人的生命必然是和家國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樣的民眾觀念和革命意識的覺醒，昭示著知識分子一直以來共同探索的路。如果西方的自由解放是由個人覺醒而國家民族的覺醒和獨立，那么在中國這個有著幾千年家國文化觀念的國度里，個人的解放必然遵循的是自上而下的由國家民族而個人的解放。如果家國命運如此，個人的真正自由解放是無從談起的。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一切又促使作者不斷反思、不斷追尋，最終能理性地審視和自己有著同樣命運的群體和民族所面臨的困境，從而完成了他對現(xiàn)實人生的思考。這樣的精神文化邏輯指向和回歸，是一直以來知識分子所努力追求的自我解放的前提所在。

三、努力爭取集體突困并最終實現(xiàn)個體的身心自由解放

在郁達夫的創(chuàng)作與奮爭歷程中，我們看到了在時代嬗變中知識分子心靈精神變化的歷程。雖經(jīng)歷困境而獨自擺脫的勇氣和力量的獲得，是歷代少數(shù)知識分子脫困的寫照，也是一個光明之所在。由此我們非常贊同《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里對郁達夫文學價值意義的評判：“郁達夫的‘零余者’形象實際上是對自己精神困境的一種自述，并經(jīng)過拷問自己來探索‘五四’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雹奕绻f《沉淪》《南遷》《銀灰色的死》《胃病》《中途》《懷鄉(xiāng)病者》等作品中的“零余者”是處于集體家國之外的個體的傷痛和焦灼抒寫，是郁達夫獨特的對個體生命的體悟和觀照的話，那么《春風沉醉的晚上》《薄奠》等作品中對窮困者和貧民階層的關注，是由個體到群體的觀照，從而完成了“經(jīng)過拷問自己來探索‘五四’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的一個完整的探索過程。很顯然，郁達夫在對社會和自己的體認上已由之前的對個體的感性認知上升到對群體的理性認知的邏輯層面，這樣的轉變讓個體自我有了更大勇氣堅定的去面對社會時代。正如當時中國的絕大多數(shù)精英知識分子一樣，由個體的自我解放的追求投入到了對一個群體和一個階層的思考，由我自尤憐及只關注自我的想像邏輯方式，迂回曲折終究回歸到關照現(xiàn)實并勇于擔當?shù)懒x與責任的文化思維邏輯的軌道上來了，最終完成了個體對群體的融入。完成了他對自我和社會現(xiàn)實人生的思考。郁達夫所經(jīng)歷的對自我和社會時代的艱難認知過程以及思維邏輯轉變，不約而同地體現(xiàn)在二三十年代的如同魯迅郭沫若等知識分子身上，這樣的探索和思考是符合一定的社會潮流發(fā)展方向的，是無目的的合于目的過程。

這樣的一個由個體到集體、由內(nèi)在到外在的思考和蛻變的艱難轉換，首先借助和參照了西方文化理念，以感性地追求個體自由解放為起點，進而在融入社會的過程中理性地觀照現(xiàn)實，開始對所處群體和階層困境和命運的清醒認識，并放大到對民族困境和命運的思考。這個過程顯然反映了二三十年代部分知識分子追尋自我解放的心路歷程，反映了由個體命運到群體命運再到國家民族命運的觀照過程。也是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一直以來信奉的原則：推己及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文化思維邏輯過程。這樣的過程更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知識分子的精神發(fā)展軌跡。一直以來中國的先進知識分子們總是自覺地把個體命運和國家民族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一點上面和西方文化中的更注重個體命運和個性自由發(fā)展為核心的文化思維邏輯是不一樣的。這樣的個體思維到集體思維的過程，這樣的從感性的自我想象邏輯到理性的邏輯思維過程，暗合了歷代知識分子對自我人生和社會的邏輯認知過程，并在這樣的文化和思維邏輯轉變過程中完成了自我解放和審美自由。由審美之途達成個體與人類的統(tǒng)一，從而擺脫束縛，最終完成人的真正自由解放。郁達夫及其作品創(chuàng)作的探索歷程無目的地合于目的性，最終和社會發(fā)展的正確方向相吻合，這也才是郁達夫及其作品的真正價值意義所在。

①陳寧：《郁達夫小說的創(chuàng)作情性》，《文藝報》2012年7月2日。

②何希凡：《傳統(tǒng)人倫情懷與現(xiàn)代作家的親情表達》，《名作欣賞》2009年第7期。

③趙家璧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七集），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版。

④黎錦明：《郁達夫的三時期》，見王自立、陳子善編：《郁達夫資料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21頁。

⑤鄭伯奇：《憶創(chuàng)造社》，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版，第861頁。

⑥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4頁。

［1］王自立，陳子善編.郁達夫資料研究［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2］朱棟霖主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3］朱棟霖主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4］郭沫若.論郁達夫［J］.人物雜志，1946（3）.

［5］曾華鵬、范伯群.郁達夫論［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1985.

［6］周曉明、王又平.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M］.長沙：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7］郭沫若.郭沫若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8］曠新年.郁達夫獨語［M］.長沙：岳麓出版社，1999.

作者：李新，碩士，重慶科技學院人文藝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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