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新建
軍區(qū)總院的病房里,李大江叔叔,這位曾經(jīng)槍林彈雨、劫后余生的老司令員,正在孤獨地熬過人生最后的時光。
他是我父親最親密的戰(zhàn)友:“方圓,我有兩封信交……交給你,照……照著辦就行了,你能做到嗎?啊?”
我鄭重地點點頭,從他顫抖的雙手中接過了信件。
李叔叔長吁了一口氣,平靜、安詳成為他最后的表情……
按照李大江的遺囑,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第一封信,是給三個女兒的——
孩子們:
我要去和你們的母親在九泉下見面了,她在世時,就將所有的積蓄分給了你們。這兩年,我又存了一些錢,10萬元作為我最后的黨費交給組織,8萬元捐給家鄉(xiāng)修路,這是我未了的心愿。還有2萬元以及家里的生活用品留給李娣,她下崗了,生活困難些。李南和李盼,你們家庭條件都很好,也就不留什么錢物給你們了。你們一直關(guān)心的這幢將軍樓,當初在優(yōu)惠購房時就沒有買,這是我和你們母親共同的決定,我去世后部隊會按規(guī)定收回的。
永別了,親愛的孩子們!希望你們今后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你們的父親李大江
第二封信的信封上寫著“陳月紅戰(zhàn)友收”。
信封里面裝著一盤錄音帶。找來錄放機播放,里面?zhèn)鞒隽艘欢螌υ挘?/p>
“你是不是來一杯紅茶?”
“不,我要一杯西湖龍井再加一朵二月花。”
“花要紅的?!?/p>
戛然而止,就這么短的對話。
李叔叔的遺愿,沒有完成的任務(wù)就是那盤錄音帶——“陳月紅戰(zhàn)友”無法聯(lián)系,電話號碼早就不用了,地址也過時了。
夜幕低垂,我來到李叔叔住過的那幢將軍樓下,門前的那棵銀杏樹,枯禿地陰郁地站著……
“你是不是來一杯紅茶?”我默默地念出了聲音。
“不,我要一杯西湖龍井再加一朵二月花?!焙鋈唬牭缴砗笥腥嗽趯υ?。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夢境?還是幻覺?
我回頭看見對面站著一位70開外的女士,花白的頭發(fā)自然地翻卷著,彎彎的眉毛下那雙善良的大眼睛,細膩溫柔的語調(diào),年齡擋不住那內(nèi)在的高雅氣質(zhì)。
我顫抖地繼續(xù)著錄音帶上面的對話:“花要紅的?!?/p>
她激動不已地拉著我的手:“你是誰?怎么知道這句話的?”幾乎是在同時,我們向?qū)Ψ絾柶鹜瑯拥脑挕?/p>
“我叫陳月紅。”她嘴角上掛著微笑,復雜的感情讓她的喜悅中夾雜著酸楚。
“你就是陳阿姨?我叫蘇方圓?!?/p>
陳月紅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她與李大江有著特殊的關(guān)系。
那是1948年的深秋,國民黨知道大勢已去,著手安排長期潛伏計劃,決定成立一個叫青年自愿軍的組織。共產(chǎn)黨得知這一信息后,決定派人潛入敵人內(nèi)部。
陳月紅是南京有名的富商陳家的二小姐,年方十八歲,貌美如花,正在南京金陵女中上學。她思想進步,秘密地為我黨做了很多工作。當她接受打入敵人內(nèi)部的任務(wù)時,激動,興奮,沒有想得更多,只是一心想如何完成黨交給她的任務(wù)。
李大江那時雖然才20多歲,但已出生人死,屢建奇功。執(zhí)行臥底任務(wù),李大江是先遣隊隊長。也是陳月紅的單線聯(lián)系人。
兩個人第一次接頭是在玄武湖邊的一個小亭子里,陳月紅代號叫“二月花”,象征著熾熱、燦爛和希望的革命之火,而兩個人的接頭暗號就是:
“你是不是來一杯紅茶?”
“不,我要一杯西湖龍井再加一朵二月花?!?/p>
“花要紅的?!?/p>
陳月紅接受任務(wù)后,用談對象的方式使國民黨青年自愿軍組織的頭目上了鉤,也使得這一特務(wù)組織得以被摧毀。同年,經(jīng)過黨組織的考驗,經(jīng)李大江介紹,陳月紅莊嚴地舉起了右手,宣誓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了,人們歡呼雀躍,載歌載舞,而陳月紅的欣喜只能埋藏在心中,為了徹底清除特務(wù)組織,她還不能暴露身份,默默地忍受孤獨和屈辱。
新中國成立了,組織上決定讓陳月紅隱姓埋名,到陜西的一座軍工廠工作。陳月紅沒有一句怨言,無條件地服從組織的安排,離開了那生她育她,六朝金粉的南京,到了大西北荒無人煙的山窩窩,并恪守保密紀律,對當初做臥底,破獲敵特組織的經(jīng)歷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在軍工廠里,當時的政治部主任黃建安,將陳月紅調(diào)到身邊來工作,生活上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陳月紅動心了。不久,他們結(jié)婚了,并生了一對兒女,男孩取名黃峰,女孩取名叫黃靜。日子在平靜中度過,就在那段隱秘的歷史漸趨淡忘的時候,噩夢開始了,陳月紅被翻出來是資本家的女兒、“特務(wù)”的身份……
黃建安正值提拔之機,為了保全自己的聲譽和地位,在批斗會上公開表態(tài):政治上和生活上均與陳月紅劃清界限,一刀兩段,并當場宣布與陳月紅離婚。他的“大義滅親”,使他不僅沒有被牽連,而且還受到了重用,調(diào)到了北京,他帶走了兒子黃峰,女兒黃靜和陳月紅留在了大西北。
陳月紅孤獨無援,當時,因為工作的需要,她和組織一直是單線聯(lián)系,也就是說只有當時的先遣隊長李大江才能證明她的清白!她的家人、朋友、同學均不知情,大家都認為她是特務(wù)。
經(jīng)過多次交涉,已失去了自由的陳月紅被允許向時任某軍區(qū)司令員的李大江寄去一封信,信上寥寥數(shù)筆,只寫了當年單線聯(lián)系時的那幾句暗號。
信發(fā)出后,許久沒有回音,陳月紅徹底地絕望了,在一個漆黑無助的深夜,她大聲叫喊著:“赤膽忠心忠于黨,我冤啊!”邊喊邊從關(guān)她禁閉的樓上的窗口跳了下去……
那封信兩年后才輾轉(zhuǎn)到李大江手中,收到信后,他當天就星夜兼程來到陜西。
在一間破舊潮濕的工棚里,李大江終于找到了陳月紅。工棚里散發(fā)出一陣陣腐爛的臭味,陳月紅頭發(fā)蓬亂,滿面污垢,側(cè)身躺在一張門板上,背后爬滿了蛆。她那才10歲的瘦弱女兒黃靜,正趴在地上用小樹棍替母親挑著身背后的蛆蟲。陳月紅跳樓后大難不死,卻受了重傷,一名老工人不忍心,偷偷地將她收留在工棚里。
這就是當年美麗動人、風華絕代,無怨無悔地為黨的事業(yè)奉獻了青春年華的陳月紅嗎?
李大江半跪在地上,對著陳月紅說:“你是不是來一杯紅茶?”
“不,我要一杯西湖龍井再加一朵二月花。”
“花要紅的?!?/p>
陳月紅眼前一亮,淚水奪眶而出,這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兩顆心間的碰撞所產(chǎn)生的共鳴?。?/p>
經(jīng)李大江證明,陳月紅冤案得以昭雪,身體也慢慢康復了,她帶著女兒重回生活的正軌。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兩年前,李大江相濡以沫、同甘共苦50多年的妻子離他而去。李大江病倒了,昏迷不醒,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孩子們急成了一團,怎么辦?她們同時想到了陳月紅阿姨……
李大江的妻子也是一名軍人,夫妻倆一起南征北戰(zhàn)、同生共死。她看不慣陳月紅那種說話嗲聲嗲氣,眉目傳情的小資產(chǎn)階級的情調(diào),也曾猜疑過她和李大江有“感情糾葛”。父母的感情故事,孩子們隱隱約約也有所耳聞,這次找到陳阿姨也實屬萬般無奈之舉。在多次勸說下,陳月紅答應留下來照顧老首長一段日子。
陳月紅坐在李大江的病床前。用什么來喚醒他?她沉思了片刻,用溫柔而平靜的語調(diào),反復在李大江的耳邊說著同樣一句對話:“你是不是來一杯紅茶?”
“不,我要一杯西湖龍井再加一朵二月花。”
“花要紅的。”
一聲聲呼喚,讓李大江有了反應,他的眼球轉(zhuǎn)了一下,發(fā)出衰弱的聲音:“同志!”
不可思議,50多年前使用的接頭暗號,竟然喚醒了沉睡多日的他!
在陳月紅的精心照料下,李大江的身體漸漸康復了,有了紅顏知己在身邊,他的生命之舟又有了動力。在夕陽下,小橋邊,他們相互攙扶著,回憶過去,談天說地,他們有太多的共同話題。
經(jīng)過半年多的思想斗爭,他們決定結(jié)婚,一起共度晚年。
這個決定對于陳月紅來說并不難,而李大江要做出再婚的決定,卻經(jīng)過了反復的思想斗爭——盡管他對陳月紅情深意切,但世俗的眼光和親人的反對像天塹一樣橫在他的面前。
家庭內(nèi)戰(zhàn)的火爆程度讓李大江始料不及。
三個女兒都不同意父親再婚,她們反對的理由沒有一個是站在父親的立場上考慮的。
李大江像同時被兩股強大的力量撕扯著,一邊是血濃于水的親情,一邊是真摯不渝的愛情。李大江心里比較來權(quán)衡去,他下決心與陳月紅在一起。
李大江的決定傷透了孩子們的心!母親和他戎馬生涯,相依為命生活了半個世紀,去世才半年。那個陳月紅想干什么?是想來分她們的家產(chǎn)?
有陳月紅就沒有她們?nèi)忝?!女兒們發(fā)出了“通牒”的同時,也后悔“引狼入室”,她們怨恨陳月紅,對她下了逐客令。
三個女兒輪番“轟炸”,搞得李大江寢食難安,精神恍惚。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斗中,李大江徹底地失敗了。終于,他妥協(xié)了,決定與陳月紅分手。
陳月紅離開這座城市,回到廣州女兒的身邊。再也沒有與李大江聯(lián)系過。李大江與陳月紅分手后又發(fā)病了,女兒們將他送到軍區(qū)總院。
陳月紅這次回來,是想與李大江告?zhèn)€別,女兒移居國外,她也要出國了。沒想到,斯人已逝,天人永隔。
在李大江的墓前,我們靜靜地佇立。
“李叔叔,我是方圓,陳阿姨來看您了?!?/p>
我打開了錄音機:
“你是不是來一杯紅茶?”
“不,我要一杯西湖龍井再加一朵二月花?!?/p>
“花要紅的?!?/p>
“大江啊……”陳月紅輕輕地呼喚著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