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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浦口

      2016-08-23 13:05李敬宇
      雨花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一村

      李敬宇

      我從來沒有做過帶顏色的夢,所有的夢境都是黑白的。但那天的夢是個例外,先前的格局被打破了。在夢里,我清晰地看見,天空是藍色的,不是白天的淡藍,也不是應付一下就能過去的那幾種藍,而是被夜晚籠罩的、晶瑩剔透的、純粹的藍。星星布滿夜空,很亮,但亮得并不耀眼。明凈的星空里,像是很突然地,出現(xiàn)了一個與眾不同的亮體,是正方體還是六棱體我說不清,透明的,每道邊都閃耀著一些亮點,在星星的襯托下緩慢移動。仿佛很近,就在幾公里之外。我終于看清了,那是宇宙飛船。

      夢做到這里,我醒了。朦朧地睜眼,想一想,又沉沉睡去。

      醒來后,夢的影像十分明晰,很美好。尤其,是那片純粹的藍。

      這個夢是在南京下關(guān)區(qū)的家里做的。下關(guān),現(xiàn)在與鼓樓合并,叫鼓樓區(qū)了;包括樓前的這條建寧路,也屬于鼓樓區(qū)。但在習慣里,我們?nèi)耘f把這一帶叫做下關(guān)。

      我在下關(guān)住了將近二十年,幾乎每天都在建寧路上來回走動。然而,我對建寧路談不出什么印象。當然,如果堅持要談,也能談出一點來。很多時候,在人行道上,在行道樹下,都會看到一小截或者一小撮那樣的東西;我不說那樣東西是什么,也能猜出來吧?對的,是狗屎。白天或者晚上,無論何時,看上去都很怪異,甚至詭異。

      我對南京印象不深,對門前的建寧路也表現(xiàn)得如此淡然,原因只有一個,我一直感覺不到我是城里人?!拇_,我是浦口人。

      浦口與南京一江之隔,屬于南京的一個區(qū)。郊區(qū)。

      與現(xiàn)居浦口的浦口人聊天,說到郊區(qū),他們會忿然地糾正,說浦口雖然不是“市區(qū)”,但早就屬于“城區(qū)”了,干嗎還要自貶自己?

      我不是貶。我在浦口工作,單位旁邊還有住房,經(jīng)常在那里居住。我是浦口人,浦口再怎么發(fā)展,也脫不去我心里郊區(qū)的影子。

      我在一篇小說中這樣寫浦口——

      說起浦口這個地方,老一輩人都知道;年輕人,如果不喜歡民國那段歷史,恐怕知道的就不多了。長江把中國版圖剖成一南一北,俗稱大江南北,歷史上很多政權(quán)都拿這一南一北說事?,F(xiàn)在長江上的大橋多了,還有過江隧道,天塹成了通途。以前不行。以前鐵路線從天津南下,氣勢看上去十分磅礴,可一到長江邊就沒轍了。只好中斷。鐵路線被截斷的地方是哪兒呢?是個小地方,就是浦口。至于它的對岸,南京,再往南的鐵路,只能自找出路去了。

      年輕人可能也知道。中學課本里經(jīng)常會收進一篇文章,朱自清的散文名篇,《背影》,寫他父親去火車站送他遠行的。那火車站,就是浦口站。

      1968年,南京長江大橋通車,浦口火車站失去客運價值了。雖然停止了客運,但貨運照常進行,也并不冷清。

      其實還有一些沒有寫盡的。比如毛澤東當年在浦口丟了一雙鞋子,幸虧一個當?shù)氐暮眯娜怂土怂浑p,不然他的“革命道路”將怎樣走,也是個問題。這是斯諾在《西行漫記》里提到的。又比如,當年孫中山的靈柩從北京南下,必須在浦口下車,改換輪渡過江,才能到達中山陵。那為靈柩而建起的停靈臺,至今還在。

      我父親回憶說,當年,他們接到任務,在浦口火車站月臺盡頭靠近機務段的地方穿便衣值勤。當時見一列專列客車停在旁邊,窗簾被人掀起,里面的人朝外面看了一會兒,父親清楚地看見,掀窗簾的,竟然是周恩來總理。他說他們并不知道去執(zhí)行什么任務,見到周總理,他非常吃驚,也非常興奮,但他不敢聲張,因為有保密制度。事后他也不敢輕易說出。他說,那是他唯一一次那么近地見到周總理。

      在浦口火車站,在老浦口的任何一條小街小巷,如果拋去時間概念,一不小心,你就會與名人當年的足跡重疊。

      我那個短篇小說的題目叫《浴堂街34號》,是寫革命家王荷波的。論起來,與浦口關(guān)系最密切的名人,就是王荷波,他犧牲得很早,1927年,被軍閥張作霖殺害了。

      浦口地方雖小,可是,但凡中國地圖,無論比例大小,都會在上面標出“浦口”兩個字。我指的是南京長江大橋通車以前。那時候,浦口是中國地圖繞不過去的一個點。

      二十多年前,我曾讀過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以后不管做什么夢,即便是最惡的噩夢,醒來以后,都喜歡拿弗氏理論來套一下。一分析,就釋然了。

      前面提到的那個帶顏色的夢,說到底,是“愿望的達成”。相當于缺什么補什么。我最近眼疾,脹且疼,很厲害,很難受。帶進夢里,就希望眼睛能迅速好起來,于是最美的天空、最美的顏色出現(xiàn)了。拿弗氏理論來看,其實是一個簡單的夢。

      但如果撇開《夢的解析》,這里面應該還有另一層因素。大氣污染,霧霾當?shù)?,我們看不見星空了。無論是在今天的南京,還是在浦口,都看不見了。當年人們走進倫敦美術(shù)館參觀一位印象派畫家——是莫奈吧——的畫展,當他們看到畫面上倫敦的天空呈現(xiàn)出一片紅色時,都為之驚詫。然而,等他們出門以后,抬頭看天,天空果然是紅色的。當年英國工業(yè)革命的老路,我們似乎正在走,所以天空理所當然地要被污染。

      退回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天空很藍,很純凈。那時候我們住在浦鐵一村。夏天的時候,天還沒黑,吃完飯,每家就把竹涼床或紅漆的門板抬出來。涼床很方便,爬上去就睡;門板稍微麻煩一點,下面要架兩張長條凳,將門板平躺在長條凳上,再鋪一張席子。納涼便正式開始。

      門板是屋內(nèi)二道門的,過了夏天再裝上去。其實第一道門夜里也很少關(guān),虛掩著,或者干脆大敞著,就連后面連通著房間的小廚房的門,也開著。小偷是個稀奇物,很難遇到。我寫過一篇叫《懷舊》的小說,就是寫那時候一個鄰家女孩因為偷了幾塊錢,個人命運從此被改寫的。

      有蚊子,一只兩只,在耳邊繞,父母就拿芭蕉扇為我們扇蚊子,兼帶著驅(qū)熱。但蚊子在我的記憶里早已淡去,留下的,是黑黑的天,以及一天明亮的星星。那星星,大的大,小的小,亮的晶亮,暗的也亮,密密麻麻,將天空點綴得滿滿當當;時常有流星從夜空里劃過,速度也不是太快,看得很清晰。那時候不懂得什么叫美,什么叫抒情;如今追憶起來,那時的夜空,真的很美。

      但我絕不是說七十年代有什么好。事實上,除了不花錢的空氣,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候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簡單舉幾個例子——

      到浦鐵一村東頭的小菜場去買菜,一個月憑票可買一次肉,但去遲了就買不到。凌晨三四點鐘,許多人都趕去排隊了,有拿籃子占位的,有拿磚頭占位的,磚頭籃子排成一條長龍。那是市場經(jīng)濟,所以到秋天,有時候蔬菜會莫名其妙地多起來,西紅柿、韭菜、包菜等等,堆在菜場的水泥臺上和地上,一堆一堆的,一爛爛一堆。

      冬天一過,家家門前的地上會多出一個幾十斤重的石頭。那是冬天來臨之際,每家為了腌菜而備下的。一口大缸,有腌青菜的,有腌大白菜的,有腌雪里蕻的。鋪一層菜,撒一層大鹽,一直鋪到缸口,然后壓上那塊大石頭,半年的下飯菜就解決了。當然,也有腌制蘿卜的,那是另一套制作程序。

      有一回,家里的一塊生肉擺放時間長了,生蛆了,想吃又沒法吃,惡心,就要把它扔掉。前面一家的老太太說,別扔別扔,我家人多。便拿過去,洗一洗燒了吃了。

      同樣是這一家,更早的時候,有一天男人在家里喝酒,下酒菜只有一個旺雞蛋,我和他女兒在一旁觀望。我們也就是饞著嘴望望而已。但是,出人意料地,這位叔叔剝開蛋殼,竟然從已經(jīng)成形的帶毛的小雞上拔下一條腿,沾沾醋,慷慨地遞給我,然后,又拔下另一條腿遞給他女兒。這可真是意外的收獲!我和他女兒各自抱著一條雞腿,啃將起來。

      上面這些是關(guān)于經(jīng)濟的。說到經(jīng)濟,那時候我們就已聽說美國有超級市場了。言者繪聲繪色,說超級市場特別大,半天都看不完,顧客可以任意進出,想買什么自己就伸手去拿。當時聽了,那種對美帝國主義腐朽生活的向往啊,簡直就是一種罪惡,說不出口。如今走進超市,還會聯(lián)想到當年心靈深處的那一份罪惡呢。

      所謂現(xiàn)代化,當年在我們眼里,大約就只有大馬路上那家布店的軌道夾了。布店兩大間,中間門開得很大,兩大間就成了一大間;現(xiàn)在想來,兩間加在一起都不會超過八十平米。但它現(xiàn)代化的軌道夾在浦口卻是絕無僅有。頭頂?shù)纳戏?,鐵絲軌道從各個柜面通向收銀臺,顯出縱橫交錯的氣勢。店員收了錢,開好預收款的單子,一并往軌道上的鐵夾子里一夾,然后手上一用力,嗖的一聲,鐵夾子便直奔收銀臺而去。收銀臺在高處,收銀員高高在上,便有了高不可攀的意味。收下錢,找了零,開好正式發(fā)票,將錢票夾上去,同樣地手上一用力,又是嗖的一聲,轉(zhuǎn)眼鐵夾子又回到店員的頭頂上。

      七十年代所有關(guān)于“先進”的記憶,也就是這家布店的軌道夾了。

      但這與一個人對一個地方的留戀沒有任何關(guān)系,是兩碼事。

      愛因斯坦曾寫過一篇極小的論文,七八百字,研究正常時間與心理時間區(qū)別的。他首先把自己放在痛苦的環(huán)境里忍受折磨,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兩分鐘比正常情況下的一小時還難捱;他又向大作家蕭伯納借了女友,與她聊天,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一小時很快就過去了,幾乎沒有感覺。于是得出結(jié)論,心理時間會因人的感受發(fā)生變化,有可能長,有可能短。

      其實,對于一個地方的認知,心理上也是會有選擇或暗示的,包括對時間段的選擇和暗示。比如我,就選擇了老浦口。

      2002年,浦口區(qū)和江浦縣合并,成了“大浦口”,并且沿用浦口區(qū)的名稱。但是我對浦口的認知,直到今天也僅限于老浦口那一隅,甚至都離不開浦口鎮(zhèn)。其實浦口鎮(zhèn)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存在了,被更大范圍的泰山街道所涵蓋。

      福克納曾經(jīng)說過,他寫自己的家鄉(xiāng),只寫郵票那么大的地方。老浦口,我指的是昔日的浦口鎮(zhèn),雖然在地圖上只是一個點,但比一張郵票大多了。

      從時間上說,進入八十年代以后,我對浦口的認知已逐步地遲鈍。這與認知能力無關(guān),似乎也是一種拒絕,對于時間的拒絕。就像我對南京、對下關(guān)的拒絕一樣。打個比方,狗窩很臟,很臭,但小狗就是愛它的窩,即便后來有了新屋,也要時常光顧一下老窩,回老窩去睡上一覺。我喜歡過去的浦口,喜歡那個小小的浦口鎮(zhèn),就如同狗愛狗窩。

      當然,這和建寧路上的狗屎不搭邊。

      七十年代的浦口,俗稱“兩浦三鎮(zhèn)”。“兩浦”專對鐵路而言,是指浦口和浦鎮(zhèn)。前面提到的革命家王荷波,當年就主要活動于浦鎮(zhèn)一帶?!叭?zhèn)”則是東門鎮(zhèn)、南門鎮(zhèn)和大廠鎮(zhèn),如今大廠鎮(zhèn)已劃歸六合區(qū)。到七十年代后期,浦口又有“三鎮(zhèn)五鄉(xiāng)”的說法。三個鎮(zhèn),一個是浦口鎮(zhèn),另外兩個就是上面提到的東門鎮(zhèn)和南門鎮(zhèn)。浦口還有一個火葬場,在西門,如今已經(jīng)撤除了,因了“西門火葬場”的緣故,西門也很有名。

      只落下一個北門沒有名氣了。因此,在我后來的小說里,浦口區(qū)、浦口鎮(zhèn)基本上被我以“北門區(qū)”、“北門鎮(zhèn)”所替代。人物都是虛構(gòu)的,背景是真實的。

      事實上,浦口的東南西北幾個門皆有出處。明朝在南京建國時,為拱衛(wèi)京畿,朱元璋下令在隔江的浦口建一座輔城,便有了一圍約十六華里的城墻,同時開了五個城門。當然,這些跟浦口鎮(zhèn)都沒有關(guān)系。那時的浦口鎮(zhèn)還在江里;而浦口鎮(zhèn)的制高點火車站、碼頭一帶,應該還在江中間,是江中的一個沙洲。后來太平天國為抵御清軍的江北大營,占據(jù)著江中的一個洲,我懷疑就是現(xiàn)今的浦口火車站和碼頭一帶。

      也就是說,浦口以前的中心是在幾個城門之中的那個小圈子里,與浦口鎮(zhèn)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又可以說,長江在南京的江面那時候很寬闊,是“惟見長江天際流”的大視野,浦口鎮(zhèn)到南門鎮(zhèn)、東門鎮(zhèn)一帶,全部浸泡在江水里。當年的東門、南門都臨靠長江。東門鎮(zhèn)現(xiàn)今還有“大碼頭”一類的地名,而東門鎮(zhèn)距離江邊少說也有幾公里,就是明證?,F(xiàn)在,長江的寬度已被陸地完全壓縮了。

      因此,我能不能下這樣一個結(jié)論——浦口鎮(zhèn)是個沒有歷史的小鎮(zhèn)。

      當然,歷史向來都是相對的。說美國沒有歷史,其實也有幾百年了。浦口鎮(zhèn)的歷史應在一百年以上,但估計還不到一百五十年。

      浦口區(qū)現(xiàn)在對外宣傳,統(tǒng)一的口徑是“一十百千萬”,即“一代草圣、十里溫泉、百里老山、千年銀杏、萬只白鷺”。其中的“一代草圣”是指林散之老先生,對應的景點是求雨山。從一到萬,所有景物都在原江浦縣境內(nèi),沒有老浦口什么事兒。

      老浦口的格局確實難以讓人恭維。南門鎮(zhèn)、東門鎮(zhèn)的小街小巷就不必說了,只說浦口鎮(zhèn)。鎮(zhèn)上所謂繁華地段都在鐵路附近,但是鐵路,那也是不好惹的,膀大腰圓,說它屬于螃蟹可以橫行都不為過。如此,浦口原先那條著名的大街“大馬路”,左右兩邊都被火車站、天橋以及眾多的鐵路線擠壓著,遇到天橋下面的鐵路道口擋道,汽車自行車被擋上三四十分鐘,也是每天都有的事。所以,一條民國時期的大馬路,簡直就像是一個受氣的小媳婦,難以擺脫窘迫。如今這條路愈發(fā)地破敗,拿它作背景來拍攝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電影,只需掛一些舊招牌,所有格局都無須改變。

      除了鐵路,浦口鎮(zhèn)上還有一個寬而長的、沒有名稱的河塘。小時候,我們從河中間涵洞上邊的馬路上經(jīng)過,兩邊都是河,便草率地給它起個名字,叫“兩邊大河”,不知道是路的名字還是河的名字。后來聽說,當年興建火車站,除了火車站一帶地勢較高,往北延伸到浦鎮(zhèn)——也就是南門鎮(zhèn)的鐵路線,要經(jīng)過大片蘆葦?shù)?,地勢低洼,須取土墊高,就組織人力,挖出了這個長長的拐了彎的大河塘。大河與鐵路都在浦口鎮(zhèn)的中心位置,兩邊擠對,直把一個行政意義上的浦口鎮(zhèn)搞得支離破碎。

      雖然支離破碎,但并不影響浦口本身的名氣。然而很可惜,剛才提到的“一十百千萬”里,沒有浦口火車站?!獮槭裁磿]有呢?我始終不理解。是沒有想到嗎?真要是想提,“一座老站”,“百年老站”,怎么提都行啊。

      前些年,拍攝電影《開天辟地》,拍攝電視連續(xù)劇《情深深雨蒙蒙》,都借用了浦口火車站以及至今還保留著的“四大輪”蒸汽機。

      浦口鎮(zhèn)的歷史,說到底,就是浦口火車站的歷史。追溯起來,這歷史大約從清末開始。1904年,英國商人開始陸續(xù)在浦口江邊購置地皮;1908年,津浦鐵路正式開工,浦口火車站開建,至1914年,全線建成并通車;而此前一年即1913年,浦口至下關(guān)的江上輪渡開通。早前,浦口叫浦子口,歷史上一直隸屬于就近的六合、江浦等縣。正是因為有了火車站,浦口才迅速顯出它的歷史地位。

      我在浦口住過兩個地方。1977年以前住浦鐵一村,那也是我的出生地;1977年早春搬家,移居到津浦路。兩個地方都是鐵路職工宿舍。搬家那年我十四歲。

      名曰津浦路,是因為那地方緊挨火車站,而火車站又是津浦鐵路的最南端。津浦路另有個俗稱,叫紅房子,是因為這一片住房多是紅磚的二層小樓,墻厚,窗戶大,門框窗框都帶有花紋,且全是紅漆的地板地,外觀也極其雅致。這些小樓群當年由英國人設計并建造,日本憲兵曾在里面居住過。這地方以前肯定是有故事的,只不過時光已逝,后人難以知曉。我曾經(jīng)寫過一個短篇小說,題目就叫《紅房子》,虛構(gòu)了解放初期發(fā)生在紅房子的一個故事。對了,十幾年前我還寫過一個叫《兩個愛情故事》的短篇小說,那故事倒是真實的。寫的是一個老革命,因為要和資本家小姐結(jié)婚,從此耽擱了他的政治前程。那個老革命其實是一位鐵道游擊隊隊員,就住在紅房子。

      浦口火車站不僅造就了紅房子,還造就了紅房子背面的大馬路。民國時期這小小的浦口鎮(zhèn),鎮(zhèn)上這半里長的大馬路,從江邊到天橋,各色人等穿梭其間,店鋪整日開著門,路邊還有各種擺攤的或游走的小販,更有行色匆匆、魚龍混雜的旅客,包括那些高貴的、不拿正眼看人的外國人,南來的,北去的,人稠眾廣,人心如面。而為這些人物作背景的,是火車站、票房和公寓舊式的高大建筑,是大馬路鱗次櫛比的低矮的商家私房,是港務公司、碼頭、鐵路貨場上上下下繁忙的貨物運輸,是遠離火車站、天橋的周邊地段,那里黑魆魆一片,充滿著死亡般的寂靜。

      民國時期的浦口鎮(zhèn),我說的僅僅是火車站、碼頭一帶,充斥著小地方的、在大世面與小世面之間的、看上去繁華實則內(nèi)里夾帶著頗多貧瘠成分的世俗景象,任人想象不盡。

      到了七十年代,我記事的時候,這兒冷清蕭條了。那時的冬天可真是冷啊!停靠在浦口火車站里的那些貨車,下面的冰坨子,是連片的,碩大無朋,如同倒掛的冰山,把前后車輪中間的那些鐵物件,全都包裹得嚴嚴實實。天冷得早,陽歷十一月份毛衣就上身了,到了十二月,大雪已紛紛揚揚。如今在浦口,那種情形是再也見不到了。別說冰坨了,就是河水結(jié)冰,還要看老天爺是不是給臉呢!地球真的變暖了,從浦口出發(fā),就能看到南極、北極以及世界第三極喜馬拉雅山的變化。很快,很無奈。

      八十年代后期,沉睡了二十年的浦口火車站突然再現(xiàn)“繁華”。它的興盛,使得周邊特別是大馬路也跟著狠狠地熱鬧了一把。原因,就是火車站的再次通行客車。有北去齊齊哈爾和天津的,有西去成都和蘭州的,有時候加開臨時客車,還開通過到烏魯木齊的直達客車。一時間,浦口鎮(zhèn)大馬路一帶又欣欣向榮人滿為患了,外地人多得簡直要爆棚。客車的通行一下子帶動起了浦口鎮(zhèn)的經(jīng)濟發(fā)展,周圍鄰居們紛紛抬著大鍋大碗、搬著小桌子長條凳,在火車站周邊擺起小攤點,賣稀飯,賣饅頭包子。但凡是家里有的,只需拿到火車站跟前,往那兒一擺,不愁賣不掉。浦口火車站的“復興”,仿佛實現(xiàn)了數(shù)十年間的一場輪回,除了旅客衣著不同,站內(nèi)站外的法桐樹由原先的小樹長成了茂密的大樹,除此而外,別的,包括黃昏時的景象,直令懷舊的人們又回到了幾十年前。

      每天黃昏時,火車站廣場與碼頭之間的場地上,那熱鬧喧騰的場面,應和著一個漫長的夏天,給所有浦口人留下了至深印象。

      但是,好景似乎不長,也僅僅是幾年時間,火車站再次岑寂了。

      浦口火車站雖然歷史不長,但它對于中國以及百姓的影響卻是深遠的。比較而言,另一個歷史更短、而影響更大的建筑,也未列入浦口的“一十百千萬”。這便是南京長江大橋。當然,長江大橋一半在南京一半在浦口,并且前頭還冠以“南京”之名,不列入似乎也有道理。但是,既然一半搭在浦口,而建橋大軍從那時起就落戶在了浦口,所以不提肯定是不行的。

      建橋大軍應該是湖北或重慶一帶人,南京長江大橋從開工到完成耗時八年,大橋建成后,這支隊伍就留在了浦口。從那以后,在大橋附近的江邊一帶,浦口便多了一個“橋工新村”。在我上學時的同學、工作后的同事里,都有他們的身影。

      南京長江大橋是一座“政治橋”,對于這一點,國人應當是沒有異議的。當年蘇聯(lián)撤走了專家,中國人民硬是靠自己的雙手把它建造起來了。當年對于南京長江大橋的宣傳很多,把大橋的建成與“狠狠打擊帝修反”緊密聯(lián)系起來。將近五十年了,橋頭堡上的工農(nóng)兵雕塑巍然屹立,且看上去形象生動,栩栩如生,非常養(yǎng)眼;只是那高高聳立、直插云陣的“三面紅旗”,我敢說,來大橋觀光的游客,一大半人都不知其代表了什么。其實那是一個時代的標志。我們曾經(jīng)反復聽到一個聲音,“總路線萬歲,大躍進萬歲,人民公社萬萬歲”,“三面紅旗”指的就是這個。因為其中一些提法早已被否定了,所以前些年據(jù)說有學者提出,要把大橋上的“三面紅旗”撤下來換成別的,后來為什么沒撤,也不清楚。不過,從視覺上看,“三面紅旗”威儀整肅,美觀大氣,至當不易。

      小時候,老家但凡有人來,父母都要帶他們?nèi)タ茨暇╅L江大橋,我們做兒女的則作為陪同。那時候沒有通往大橋的公共汽車,全要靠兩條腿走路,即便抄小路,一走也要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但大家都很樂意,臉上露出的,一概是幸福的表情。

      回徐州老家,介紹長江大橋也成了我們的一項重要使命。老家人會問,那你們住江邊,天天都能見到長江大橋啦?回說,嗯,天天都能見。再問,大橋很高吧?回說,很高。又問,很大吧,就像畫上那樣?回答,畫上的哪能比,比畫上的漂亮多了!他們便灰黑著一張張七十年代早期的面孔,有的半張著嘴,有的齜著牙,全都是無限向往的神情。

      每到那時候,便有一股自豪感自心底濃濃地溢出?,F(xiàn)在想起來很無知,就仿佛南京長江大橋是我們家的私有財產(chǎn)。

      但長江大橋也有讓人煩心的地方。

      我們家使用液化氣灶具算是早的,是在七十年代末或八十年代的開年,那時候光是押金就要好幾千塊錢,等于是一年的工資。這還不算,三周就要換一罐,浦口又沒有換氣點,只能騎自行車帶著罐子去江對岸的市里換。帶實罐子是不能乘船的,只能過大橋。實罐子比空罐子重得多,實罐子必須過大橋,空罐子乘船就沒意思了。因此,每次去和來,差不多都是騎車過大橋。先是我哥哥騎,然后換了我。大橋公路橋全長九里路,兩邊上下坡的引橋特別長,帶煤氣罐上坡,簡直有點跑馬拉松的意味;幸虧那時候橋上汽車少,給自行車留的道路很寬。上橋的時候,必須卯足了勁,要一氣呵成。常常是瞅準身側(cè)的一輛大貨車,跟定了它,就像馬拉松跟跑戰(zhàn)術(shù)一樣;反正,大貨車拖滿了貨,上橋并不比自行車快到哪兒去。有一回,騎車上了橋,一摸口袋,液化氣證忘帶了。這可真叫麻煩,趕緊找到橋中央小崗亭里站崗的解放軍,想把煤氣包暫放一下。反復解釋這是空罐子,可那位和我年齡相仿的士兵堅決不買賬。只好返身騎行到北橋頭堡,跟橋頭堡里的人好說歹說,總算答應把空罐子暫放一下,趕緊沖下大橋,回家去拿液化氣證。

      我在長江大橋還有兩次騎自行車下坡跌跤的經(jīng)歷。一次是白天,在北邊引橋的拐彎口,一次是晚上,在南邊引橋的中段。后一次厲害,眼鏡都被摔到橋中間的黃線上去了;那時候汽車少,若是放在現(xiàn)在,人早就沒命了。

      本來是一座政治橋的,如今政治的意味不知還有幾許,南京長江大橋卻早已成了一座經(jīng)濟橋。這大橋的確夠“經(jīng)濟”的,就跟經(jīng)濟適用房一樣,每天來往車輛據(jù)說已經(jīng)達到了九萬多輛!一位駕駛員同事曾在橋上對我發(fā)感嘆,說大橋不是人,如果是一個人,早就累死了。也不能怪開車的人,后來長江南京段建起的幾座橋,還有隧道,統(tǒng)統(tǒng)要收費,只有南京長江大橋一枝獨秀,不從開車人口袋里掏錢。

      周邊各種建筑如雨后春筍般發(fā)起來,長江大橋的風景反而隱在其間,一點兒都顯現(xiàn)不出來了。實際上,長江大橋還真是一座風景橋,當年多少人都以能在這座橋的橋上或橋下留影為美事。流線型的結(jié)構(gòu),立體的設計,即便在今天,也是一座上佳的超大型建筑。

      前面說到,如果是一個人,這大橋早就累死了。但它為什么沒有累死呢?原因很簡單,因為它結(jié)實。結(jié)實,這在如今,可真是難得!你看,中國當下有多少大橋,包括一些正在建設的,就像扶不起的阿斗,說倒就倒了。

      除了火車站、長江大橋,能夠代言浦口的,還有一條河。并不是前面我提到的“兩邊大河”,那是人工河,而且小了,只在浦口鎮(zhèn)上。我說的是朱家山河。

      多年前我就有一個愿望,并且一直延續(xù)至今,就是能夠騎上自行車,沿著浦口的這條河走下去,一直騎行到底,騎到滁河邊。朱家山河是長江的一個江汊,從長江大橋旁邊的江岸垂直岔出來,很神秘地穿過我童年、青年以至于中年的所有記憶,深深地留在我的頭腦里。移植到我的小說中,它被換了個名字,叫伍家山河。說它神秘,是因為它就像一條穿行在云里的長龍,回腸婉轉(zhuǎn),時隱時現(xiàn),不經(jīng)意間,就會在黑橋、三河橋、車站后、點將臺、東門大街、林場以至于先前的永豐鄉(xiāng)與它不期而遇。本來也是一件平常隨意的事,可一旦邂逅,還是要感動一陣子,非常地莫名其妙。

      特別是黑橋,橫跨在朱家山河上,靠近老江口,離長江大橋不遠,以往騎自行車過長江大橋,都要從黑橋上來回經(jīng)過。破敗的橋面,時常斷裂的欄桿,然而印象卻極深。如今黑橋改建成了水閘,旁邊又建起了寬闊的濱江大道,黑橋已是難得一上了??墒?,在我的小說里,稍不留意,黑橋就會成為一個場景,而且永遠是昔日敗舊的黑橋。

      說得矯情一點,一條河,足以貫穿這個地區(qū)的歷史。就像長江和黃河貫穿中華民族的歷史一樣,朱家山河,等于是浦口歷史的見證者。當然,談到歷史,浦口鎮(zhèn)總是那么羞澀,作為書寫者,我多少帶著點兒囊空如洗的自卑感。

      愿望不是回回都能實現(xiàn)的,原因并不重要。當初騎自行車的時候這個愿望沒有實現(xiàn),如今經(jīng)常開車,速度一提就是八九十碼,也沒能實現(xiàn)。

      話說回來,即便看完整個一條河,我又能說出什么呢?顯然不可能像電視片《話說長江》《話說黃河》那樣,把兩條河及周邊道述得淋漓盡致。

      但我在這里,只想談一談我個人與老浦口的關(guān)系。

      先來講一講浦鐵一村。浦鐵一村的記憶定格在1977年以前。

      那是五十年代鐵路上為職工建造的宿舍,離火車站約兩里路。一色的平房,一排一排,劃分成一個區(qū)一個區(qū),清清爽爽。雖然每戶人家都拖兒帶女,人口多,住房又特別小,卻沒有一戶人家私搭披子房的,更沒有私蓋房屋的先例。一溜看過去,幾排平房能一眼望到盡頭,直望到南京第十四中學的圍墻。有一家在門前拿竹竿搭了個葡萄架,搭建得極規(guī)整,與房檐平齊,到了夏秋,葡萄高高地掛起,一串一串的,煞是可愛。至于冬天,我前面已經(jīng)提到七十年代火車站里的冬天了,浦鐵一村的冬天又別具特色,那一溜屋檐上掛下來的冰凌柱,長長的,三九天能拖出近一米長。太陽冷冷地一照,一溜晶瑩?,F(xiàn)在想起來,也是一道風景。一條馬路從浦鐵一村橫穿而過,或者說,浦鐵一村就是依這條馬路從兩邊建起來的。馬路很窄,但那時候我們并不感到窄,因為車少。

      居民來自于各地,看上去很復雜,很散亂;其實個個都能說得清,包括前后左右?guī)着诺?,都能。拿我們那一排來舉例。我家住東頭第一家,是徐州人,喜晚睡;往西,第二家是安徽人,喜早起,每天四點鐘天不亮就起來劈柴,鏗鏗響;第三家是河南人,有三個女兒;第四家人員關(guān)系比較復雜,分作兩姓,是從蘇南一個小鎮(zhèn)上過來的;第五家是河北人,女人有精神病,男人整天沉郁著一張臉;第六家蘇州人,夫婦相對年輕,女人喜愛民間文藝,跳船舞、蚌舞之類;第七家山東人,夫妻孩子還有一個老人,老人有工作,三個人上班,家庭收入就比一般人家要高,所以中午桌上常常有一碗蒸雞蛋,令我們在串門的時候羨慕流涎;第八家又是河北人,更年輕,把兩個小孩先后送回老家,回來的時候個個成了黑鬼;第九家是湖北人,男人得了癌癥,去世早,女人一直守寡到暮年;最后一家是天津人,兒女多,其中一個女兒臉上有很多雀斑,上學的時候就有了男朋友。

      包括每家的來頭,大致也能說清。比如說我家,我父親參加淮海戰(zhàn)役,負傷轉(zhuǎn)業(yè),先在津浦鐵路的一個小站上當公安,之后調(diào)來浦口,成家,定居。

      這么說就比較清楚了。就是說,浦口鎮(zhèn)是一個五方雜處的地域,東西南北的人皆有,其中大多數(shù)家庭是沖著鐵路、港務局來的。六十年代南京長江大橋的建造,為五方雜處的浦口鎮(zhèn)人,又增添了一股新力量。

      如今,浦鐵一村的格局完全變了,幾乎每家都有違章建筑,大大小小的披子房直把居民區(qū)建成了一座破舊的迷宮;而原先兩車道的馬路,雖然已拓寬成了四車道,中間還加了隔離帶,由于兩邊都劃定了停車位,成了“道路停車場”,等于又變回了兩車道。因為停車場的緣故,汽車在其間行駛,反而不方便了,感覺著比七十年代還要窄。

      南京也一樣,我指的是下關(guān)?,F(xiàn)在我住的是七層樓房,不少人家把房子租出去了。其實在租之前,雖然在同一單元,一個樓梯上下,有的人我也不知道姓什么;出租以后,更不知其來歷了。那天晚上,樓上往下漏水,明知他家里有人,可敲了十分鐘的門,就是不開。無奈,只好打110報警。等到下樓去接民警的時候,樓上這戶的男人卻跑到二樓平臺上,去等候我們了。我當時氣得不行,說你開個門把話講清楚不就行了嗎,何必還要費這么大周折?男人找了許多借口,也不能自圓其說。

      后來想想,噢,新租入住的,怕是對人有戒備心吧。問題是,戒備什么呢?

      記掛浦鐵一村,是因為眼前總是充滿了畫面感。動態(tài)的浦鐵一村有這樣幾個人——

      我哥哥。1973年以前,他還在上中學,整天悠哉游哉,過著陽光燦爛的日子,放了學便去“兩邊大河”以及旁邊的荷花塘,釣魚、叉青蛙、摸歪歪。歪歪就是河蚌。有一回正和一個鄰居下河回來,兩人抬著一個大木盆,盆里盛滿是歪歪,班主任老師來家訪了。我在家門口看見他們遠遠地過來,趕緊跑過去,通報敵情。兩個人立刻回轉(zhuǎn)身,從前面一排平房迂回過去,躲過了老師。

      我大姐。凡家里小孩多的,大女兒吃苦最多,挨打也最多。那時候她剛進十四中,學校雖然挨著浦鐵一村,但被一面圍墻擋住了。學生們?yōu)榱顺?,常常將圍墻中間的磚頭砸掉,形成一個大圓洞,補上了,又砸開,所以被我們戲稱為“狗洞”。大姐鉆得多,而且常常在課間休息的時候鉆,因為要來家燒飯。在兩節(jié)課中間的休息時間回來開爐門,淘米,把飯煮上,在接下來兩節(jié)課的中間,又要用墊板鋪上爐灰,把干了湯的飯熥上。

      我。那是樣板戲的時代,才幾歲,許多樣板戲的唱詞從頭到尾都記得。冬天穿個小棉襖,將一排扣子全部打開,唱到《智取威虎山》楊子榮“我胸有朝陽”一段的時候,扯開棉襖的對襟,亮一個相,很有幾分英雄氣概。比我小幾歲的人,小個四五歲吧,后來談到樣板戲,他們居然全不知曉。這是為什么,我始終沒有搞明白。是“一陣風”嗎?相差幾歲,就仿如隔了一代人似的。

      我小舅。小舅從徐州開車過來辦事,順便帶來幾筐梨,那是很大的柳條筐。晚上,我們一家人忙開了。拿洗臉用的大臉盆盛梨,滿滿一盆,送給周圍的鄰家。一家送一盆,前后左右一家不冇。那熱鬧場面,現(xiàn)在想起來,像是經(jīng)歷了一個值得慶祝的節(jié)日。

      當然,還有朋友。我那時候喜歡跟大朋友在一起玩,大上我七八歲的。他們凡事喜歡自己動手,比如剃頭。從小學四年級開始,直到工作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進過一回理發(fā)店。先是兄長般的大朋友剃,然后是同學,還有同學的父親,都剃過。有一回,頭剃了一半,剃刀不靈了,夾頭發(fā)了,夾得生疼。大朋友說,你家有縫紉機,你快回去上點機油吧。半邊頭發(fā)還沒動,半邊腦袋已尖削地聳上去,完全是不對稱的,也不管,拿著剃刀便趕回家,拿機油壺給剃刀點了機油。

      單獨說一說我哥哥。我后來的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多與他對我的影響有關(guān)。

      貪玩,是因為趕上了貪玩的時代。其實他不僅學習成績好,興趣也極廣。挖防空洞的那幾年,需要戰(zhàn)備磚,家家戶戶都用木制模具來趕做磚塊。我家磚塊模具的內(nèi)側(cè),我哥哥特地用小刀在上面刻了兩個字,“備戰(zhàn)”,新魏體的。那兩個凹進去的字,制成了磚,就凸顯出來了?!皯?zhàn)”字最后那一勾尤為生動,直到現(xiàn)在還生生地勾在我的記憶里。

      還有組裝礦石耳機和半導體。上初中的時候,他迷上了物理課。先是組裝一種叫礦石耳機的東西。圓形的金屬,里面是一塊磁鐵,加上一些電線,也可能是天線,從房門的上方搭進家來,掛在與門鎖相當?shù)奈恢?。?jīng)調(diào)試,非常神奇地,那玩意居然咿咿呀呀地響起來。雖然單調(diào),只能收聽到一個臺,但聽起來還算清楚。其實我們家那會兒是有兩樣“大件”的,熊貓牌縫紉機,紅燈牌收音機。可他不安分,裝完了礦石耳機,又要組裝半導體。母親文化程度不高,識得一些字,很支持他,陪他去南京的商場,一家一家地跑,購買磁棒,購買電容器,購買電阻,等等。還用錫條,還用電烙鐵。時間不長,半導體發(fā)出聲音了,而且能接收到許多臺。

      還有畫畫。印象最深的,是一個戴帽子的人騎一匹馬,從“1971”那幾個立體的阿拉伯數(shù)字上飛跨而過。到第二年,又重新畫了一幅,四個數(shù)字改成了“1972”。我后來喜歡寫空心字,還搞過一段時間篆刻,就是受了他的影響?,F(xiàn)成的一幅圖景仿佛還在眼前——在他上高中、我上小學的時候,放暑假,我們在家里畫素描。先是拿一個大點的凳子,倚床斜放著,上面罩一塊白粗布,為的是防止反光,白布上再擺兩顆青蔥、一個西紅柿、一個胡蘿卜,兩個人各拿一個畫夾板,坐在不同角度畫起來。過后,他又坐到床上,穿個大褲衩,側(cè)著身,一動也不動,由我來畫他。直到幾年后我才知道,那叫“人體模特兒”。

      在那之前的幾年,他還刻過毛主席像,被同學拿去,互相傳,隨便找到一張紙就往上面蓋,蓋得到處都是,害得連派出所的公安員都找上了家門。幸虧母親反應及時,說小孩這是熱愛毛主席,才沒有惹出更大的紕漏。

      雖然文氣,但遇到一些事情,也不大在乎。那一年我九歲,跟他回老家,是夏天。去的時候找了個熟人,貨車的車長,一路上我們坐在守車里,開開停停?;貋淼臅r候,小舅考驗我們,說打一張站臺票就行了。于是在徐州只買了一張站臺票,上了車。因為沒有逃票經(jīng)驗,上車不久就被列車員查到了,就把我們帶進客車最后一節(jié)的行李車上。那是半夜,列車長親自“審訊”我們,并且打開了后車門。外面黑咕隆咚,形同虎口。車長說,要是再不打票,馬上就把你們推下去?;疖囷w馳,我被嚇得厲害;我哥哥那時才十七歲,倒是極鎮(zhèn)定,說沒帶錢,硬是闖過了那一關(guān)。

      后來他下放了。高中畢業(yè),十七八歲,正趕上那一批學生全部“插隊”,去了農(nóng)村。

      下放的地方不算遠,仍在本區(qū)。前面說過,老浦口三個鎮(zhèn)五個鄉(xiāng)。他去了其中的沿江鄉(xiāng),那時候還叫沿江公社。可是在當時,我們覺得那地方真是太遠了,雖然不用坐長途汽車,但要把郊區(qū)的一趟車坐到底,再轉(zhuǎn)一趟車。每到禮拜六的傍晚,我和兩個姐姐就會不定人數(shù)地趕到浦鐵一村西頭的汽車站,去等人。其實用不著接,但是習慣了,還是要去接。沒有任何喜慶,只有記掛,提前一兩天就開始記掛了。那是在黃昏的深處,天還沒有完全黑盡。記憶中的等候,仿佛總是在那一時刻。

      感覺上也很奇怪,家里突然多了一個農(nóng)民,卻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農(nóng)民。以后他會怎樣?會長期在農(nóng)村“扎根”嗎?“農(nóng)民”究竟意味著什么?都沒有認真地想過。

      我對農(nóng)村生活的認識,大抵上都是從我哥哥當知青的那兩年了解到的。雖然浦口鎮(zhèn)并不大,一面臨江,其余三面都被鄉(xiāng)村包圍著。

      年底分紅,我哥哥買回來一個圓形的小鬧鐘,上面有一只老母雞在啄米,時間就隨著它的啄米聲一秒一秒地流逝。那是他下放近一年時間為家里添置的一件“家當”。我們把它放在兩個房間中間的小窗臺上,使用了好幾年。

      兩年知青生活,他在農(nóng)村學了很多農(nóng)活,自留地也不閑著,有一回是種麥子,另一回是種山芋。到了收山芋的時候,我母親拉一輛借來的平板車,車上坐著我,從浦鐵一村一直拉到沿江公社路西大隊,到地里收了山芋,再拉著滿滿一車的收獲,趕回浦鐵一村。雖然是柏油路,但路途遠,單趟就有十幾公里。

      我哥哥那時候還寫日記。有一本藍塑料皮的日記本,前面寫日記,后面幾頁用來記一些個人收支的賬目。后來上了曉莊師范,那日記本就一直放在家里。再后來,因為搬家,找不到了。那本日記,我從頭到尾都看過,算不算偷看我也說不清。其中有一段,記的是懷疑同宿舍知青偷用他煤油的,用的完全是文學語言,我至今還記得其中一句,“睡在床上,仿佛還聽到淅淅瀝瀝的偷倒煤油的聲音?!逼鋵嵖催^那本日記的不止我一個人,老家的表哥來浦口探親,閑著沒事,也看。表哥看了以后還談感想,談著談著,居然嗚嗚地哭起來。是被感動的。

      我沒有農(nó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但我最喜歡閱讀的,就是鄉(xiāng)土文學,從最早讀魯迅,讀劉紹棠,到后來讀沈從文,再讀汪曾祺,始終愛不釋手。這是不是與我哥哥去農(nóng)村“插隊”有關(guān)?

      說動態(tài)的浦鐵一村,那是相對的。動中其實有靜。

      那時候特別想讀書,可是找不到書看。文化館是個神秘的地方,一個院落,里面兩三排房子,多數(shù)關(guān)著,少數(shù)開著,都是空空的。熱鬧的時候也有過,那要往前追溯了,是在尚不記事的時候。隱約記得有一陣子,文化館突然開放了,人來人往,腳步雜沓。夾雜在人影間的,是那些一摞一摞的漫畫書。

      后來就到了七十年代,上學了,在鐵路職工子弟小學。讀三年級的時候,每天下午最后一堂課,班主任李老師在課堂上讀一本長篇小說,《桐柏英雄》,那或許是我最早接受的文學啟蒙。但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電影《小花》就是由那部小說改編而成的。

      到了四年級,開始讀《水滸傳》。是因為那一年“評水滸批宋江”,那部書作為批評材料而印行。父親從單位借來家,我就在每天放學后,搬個小凳子坐在家門口,煞有介事地閱讀。目錄前面有兩段語錄,是毛主席和魯迅的,內(nèi)容都是批判宋江是投降派的,到現(xiàn)在也還大略記得。少時讀書印象極深,直到今天,四大名著中,我對故事情節(jié)記憶最全的,就是《水滸傳》。

      其實還不懂什么叫文學。看過一些小人書,都是單行本,不像現(xiàn)在,一套一套,動輒十幾本甚至幾十本?;蛟S是因為單本的緣故,如今反而一本都記不得了。至于大書,有一本《紅巖》,無頭無尾,黑黃的、卷邊的書頁,拿到手,說是反動書籍,非常緊張地翻了幾頁,沒敢多看,匆匆又遞還給人家了。另外有一本,倒是有頭有尾,名字叫《劍》,是寫抗美援朝的,但沒去閱讀。還有一本,也是我父親從單位借來的,叫《虹南作戰(zhàn)史》,因為是寫兩條路線斗爭的,不感興趣,錯過了閱讀機會。

      至于那種比較正規(guī)的閱讀,比如《唐詩三百首》《千家詩》之類,則是在搬到紅房子以后,臨近高中畢業(yè)前才讀到的。那幾年閱讀興趣甚是濃厚,近乎瘋狂。在南京古舊書店看到一本王充的《論衡》,身上只差兩分錢,買不起,便騎上自行車過長江大橋來家取錢,拿了錢,又騎車趕過去買。但買回來翻翻,看不大懂,徹底放下了。

      說浦鐵一村充滿動感,還另有原因。從四年級開始,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跟浦口的一幫“小紕漏”結(jié)緣了。

      這幫人比我大七八歲,那時候正值十七八,喜歡鍛煉,喜歡唱黃歌,喜歡賭博,更喜歡打群架。鍛煉以啞鈴、杠鈴為主,踺子踢得也很好。黃歌唱的是“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或者是“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那時候只要帶“姑娘”的歌曲,差不多都是黃歌;至于鄧麗君和蘇聯(lián)歌曲,已經(jīng)不能算黃歌,應當歸于反動歌曲一類了,所以幾乎沒有聽他們唱過。賭博,是用撲克牌,在兩個人之間進行,一人一次摸兩張,根據(jù)牌的大小來“敲詐”對方,稱作“拖鍋”,一分錢起步,一次可贏兩三分,也能贏五六分。但這種活動相當隱蔽,若是被公安員抓住,就要被關(guān)起來,要受到嚴肅處理。

      至于打群架,那是他們的強項,一段時間不打上幾架,“皮錘”便發(fā)癢。那時候鎮(zhèn)上的“小紕漏”分成好幾派,動不動就要約打一場。有一回晚上打群架,被民兵指揮部的民兵探得消息,當場抓了近四十個。次日游街,由公安員押解,浦口鎮(zhèn)十八個居委會,一處一處挨個游斗。當頭的兩個人相當于兩方主犯,被五花大綁,走在隊伍最前邊,跟后來我見過的送往刑場的死刑犯一樣;其余小嘍啰兩兩對應,手腕上拴著繩子,由此排成長長一隊。在天橋旁邊的空地上批斗以后,游街隊伍走到浦口碼頭時,其中一個見我跟在旁邊看熱鬧,便遞給我五毛錢,叫我去碼頭的小店鋪買糖果。買了五十顆,送過去,卻被穿著白色制服的公安員一把抓住衣領(lǐng),訓了幾句。這事后來傳開來,這幫人覺得我還算講義氣。

      這些人的特點,野性,打打殺殺,也打抱不平,但是,不惹老人婦女和孩子,小偷小摸的事情基本上不做,“耍流氓”的事情也常遭他們鄙夷。

      那時候沒有吸毒一說,如果有的話,估計他們中的一些人也會嘗試的。多年以后,我的一個小學同學就是因為吸毒過量而死亡;而另一個鄰居吸毒成癮,為了使他戒毒,他哥哥拿一把椅子,就坐在門口把守著,不放他出門。后來他哥哥對我說,那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把著門坐上一個月,人都累垮了!

      很多年以后,一位當年老朋友的父親去世,出殯時我也去了。有熟人跟在我身邊,好奇地打聽是誰家出殯,說怎么浦口的牛鬼蛇神全都出動了。后來我在寫長篇小說《沉沙》時,末尾寫到老人的死,寫到出殯的場面,就用到了那一段。

      去年夏天,某夜,時間記得是很清楚的,7月14日,下半夜,仍舊是在下關(guān)建寧路的家里,小偷入室行竊,將家里的兩臺手提電腦及一些人民幣偷走了。凌晨三點鐘醒來,發(fā)現(xiàn)后趕緊報警。又是做筆錄,又是取紋印,忙到清晨六點??雌饋韯屿o蠻大,但后來這事就不了了之,全無所獲。問題是,當時我還在家,電腦就放在床旁邊的桌上。本來我睡覺一直很警覺的,那天不知什么原因,睡得居然那么沉,一點兒聲音都沒聽到。到現(xiàn)在我還懷疑,是不是小偷入室后給我撒了什么迷藥。

      這事令我灰心。倒不是因為失去了一些尚未備份的稿子,也不是責怪民警辦案不力,而是啊,對眼下的治安環(huán)境確實有頗多想法。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老浦口。

      七十年代的老浦口沒有小偷。這話說得有點絕對,但那時候,小偷的確稀少,少到誰家有人偷過別人家一次東西,被人發(fā)現(xiàn)了,大家便能記住這個人一輩子。前面我提到的小說《懷舊》,就是取自于浦鐵一村發(fā)生的一件真實事情,女孩偷了一回錢,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那一圍的鄰居從此便記住了她是小偷。

      有一次,我小舅來南京,和幾個在軍區(qū)開小車的朋友到浦口來,其時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家里鎖了門。他們就在路邊找到一小截竹竿,打開后面廚房的窗戶,拿竹竿去搗廚房門的插銷。周圍鄰居看了,覺得新奇,因為小轎車那時候是稀罕物,開小車大白天來行竊,那是笑話。搗開了,一哄而入,成了主人。

      很多人家,鑰匙并不帶在身上,只放在窗戶內(nèi)側(cè)的紅漆木條上,那窗戶虛掩著,一拉即開。浦鐵一村以平房為主,窗戶也矮,那樣放置鑰匙,目的很明確,是方便家庭成員包括上學的孩子能夠順利地拿到。小舅不知道這訣竅,若是知道,就不用拿竹竿去搗插銷了。然而,怪就怪在,鄰居們互相都知道誰家鑰匙所放的位置,可愣是沒人去動它。

      如今何止是小偷,騙子也橫行于世。這一陣子,我老是接到詐騙電話。那天中午在浦口公園散步,接到一個行騙電話后,我就打110,報警。電話那頭問我目前所在位置,我說在南京。對方說,不行,要具體地址。我只好說,在浦口公園。電話掛斷之后,一會兒,附近派出所民警給我打來電話,詢問情況。我當時一聽,就覺得很搞笑,我接到騙子的電話,我在哪兒,重要嗎?當然,話又說回來,如今騙子電話滿天飛,110又能怎樣?

      想到先前做的那個夢,純凈的天空,星星布滿天。抬眼看看,公園里的樹陰遮住了太陽。時下,是小偷和騙子布滿天。

      講到浦口公園,我就不妨往下說一說。

      浦口公園在“兩邊大河”旁邊,隔著一條馬路,還隔著一個汽車站和一個荷花塘。

      七十年代的浦口公園,是個既開放又帶有神秘感的地方。大門完全是象征性的,四周都大敞著;緊靠馬路的這一邊,一排冬青樹,一排白楊樹,樹與樹的間隔不寬不窄,形成一堵天然的“圍墻”。走進公園,里面的草地既散漫又充滿清趣,沒有一絲一毫的雕琢之態(tài)。放了學的女孩子喜歡來這里挖薺菜,挖馬蘭頭,還編了個順口溜,“公雞頭母雞頭,誰個找到誰個留”。后來我知道“公雞頭”應該就是枸杞頭,但“母雞頭”為何物,至今也不知曉。早先我哥哥養(yǎng)了一只鵝,還趕到公園里去放鵝呢。過了草地是一條小河,兩三米寬,蜿蜒著穿過一片小樹林,一直通到后面的一片空場地,繞過主席臺。那主席臺是水泥臺子,兩邊有立柱,很少使用;記憶中用過幾次,都是軍管會或公安局在那兒召開公判會所使用?,F(xiàn)在想起來很有意思,公安局怎么能開公判會呢,宣判不是法院的事嗎?想必是法院那時候已被“砸爛”了,公安局說是要被“砸爛”,但還沒爛。

      后來公園的格局就發(fā)生了變化,設了圍墻,收起門票,里面也作了較大改動,挖出了人工湖,堆起了人工山,不像原來那么簡單了。并且,大門里面又套了小門,建了兒童樂園。又過幾年,生意似乎不好,也許是上面有規(guī)定,不再收門票了。而公園本身,比之先前,更加精致了。

      我不大喜歡過分精致的東西,包括景點。帶點野性的地方顯得開闊,大氣,意味深遠;一旦精致,地方就變小了,變得袖珍了。我至今還記得先前那個開闊的浦口公園,那片闊大的草地;冬天,我的一個同學穿著翻毛皮鞋,從枯干的草地上一路小跑過去的時候,軟軟的頭發(fā)飄起來,逆著光,那黑中帶黃、黃中透亮的顏色,一直在我的腦海中留存。

      動態(tài)的浦鐵一村就像流動的水,一部分流到了搬家后的紅房子。

      浦口火車站客車已經(jīng)停運多年了。停止了客運的火車站,雖然貨運仍在進行,但月臺下邊蒿草叢生,已顯出破敗之象。暑假期間,每天下午兩三點鐘,我都會和鄰居幾個大男孩拿條毛巾、拿塊肥皂去站里,只穿個小褲衩,到月臺下邊幾股鐵道的中間,站在雞蛋一樣大小的油膩膩的碎石間,打開那個為火車頭加水的黑粗的軟管,讓消防栓一般的自來水沖向自己的身體。我們洗澡的過程顯得豪邁,有英雄之氣。

      再就是扒火車。我曾在兩浦鐵路職工子弟中學讀過一年書,學校簡稱兩浦鐵中,在南門鎮(zhèn)上,離家八里路。我們多數(shù)是走路來回,偶爾也坐汽車,一次五分錢,非常奢侈。因為是沿著鐵路線,所以經(jīng)常地,我們也扒火車。當然都是集體行動。初一年級,小小的個子,為了來回方便,我們差不多記住了往返于浦口、浦鎮(zhèn)之間每趟貨車的車次。

      火車頭,又叫機車,如果單獨行駛,則被我們稱作“單機”。扒單機,是帶點兒技術(shù)性的。單機前后的踏板,一溜只能站幾個人,火車迎風飛馳,站在前頭,不說驚心動魄,也是夠駭人的。最怕的是行駛到岔道處,正轟轟隆隆,車頭猛地一下橫移,坐在車里的人當然感覺不到,站在外面卻感覺明顯,抓扶不緊,人就會被甩掉下來,被軋死軋殘也是有可能的。這叫小集體行動。與這種小集體活動相比,大型活動的場面不僅壯觀,而且豪氣十足。有時候,上午突然來通知,說下午全校老師要參加政治活動,課程取消。中午下課時,各年級的同學便一齊背上書包,擠到蒸飯間,搶著拿自己的飯盒菜盒,然后一涌奔出校門,去了緊挨在學校旁邊的鐵道上,瞅準那一列將要啟動南下的貨車,男學生女學生,幾個年級的,全都爬上去。我二姐比我高幾年級,在班上還是班長呢,和其他幾個班的女班長一樣,也都是扒車高手。爬進貨車,一些學生耐不住,先自打開飯盒吃飯。就在吃飯的時候,貨車啟動了,一聲長笛,火車頭的煤煙鋪天蓋地、毫無顧忌地飄過來,落進飯盒,米飯上頓時落下一層黑黑的煤灰。

      那是一個不安分的年份,我們只能生活在不安分之中。

      兩浦鐵中的校園里有一段圍墻,等到離開那所學校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明朝輔城的一段舊城墻。我在小說《沉沙》里寫到了那堵墻,是這么寫的——

      “那排教室的一面山墻搭建在一堵舊墻上,那墻很厚,很高,也很老,大塊大塊的城墻磚。那墻從教室的夾縫間拱出來,黑黑暗暗地拱向前去,拱出數(shù)十米,突兀地攔腰被砍斷,就像是一列停在鐵軌上的不知來由的貨車?!?/p>

      這個說法是真實的,沒有一點兒虛構(gòu)的成分。

      在兩浦鐵中的那一年,正值我們家搬家前后,是我在校園生活中比較快樂的一年。那一年恰好趕上中國政壇的動蕩,正值中國到了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但是,這一切似乎離我們都比較遠;切近的,是毛主席的逝世、“四人幫”的倒臺以及接下來持續(xù)不斷的揭批運動。我那時候喜歡寫空心字,也喜歡書法,理所當然派上了用場。寫大字報、出專欄之余,放學以后,還經(jīng)常被召集到學校的黨支部參加一些寫寫畫畫的活動。黨支部有一部電話,趁書記不在,我們經(jīng)常拿起話筒,擺出辦公人員的作派,煞有介事地撥幾下圓盤號碼,其實也找不到聯(lián)系的對象。因為那時候我們周圍誰家也沒有電話。的確,到八十年代中期我參加工作的時候,單位也才只有一部座機。

      寫書法是最有意思的。我選擇的一幅是“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因為要寫比較大的字,普通字帖不可用,學校老師就親自動筆,當場寫帖。寫帖的老師叫單人耘,后來他去了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是江蘇省文史館館員。三十年以后見到他,方才知道,單老師竟然是林散之的入室弟子。

      搬家前后,還趕上一件事,鬧地震。

      開始鬧地震的時候,我們住在浦鐵一村。唐山地震使得許多人對我們這個地球有了新的認識;在那之前,我們對于地震知識一片空白,許多人甚至還是頭一回聽說。

      那是秋天,大雨不斷,即將地震的消息持續(xù)傳來,鬧得人心惶惶。由政府安排,家家都買來大塑料膜。浦鐵一村西頭荷花塘邊的那片農(nóng)田,屬于小柳大隊,夏收正好結(jié)束,閑著,麥秸根都還留在地里呢,被上面劃定為安全的避震點,給每家在農(nóng)田里辟一塊地,搭建防震棚。我家也選了個位置,拿塑料膜搭起一個簡易的防震棚,從家里搬來一些鍋碗瓢盆,都是生活必需品,一家人就在里面居住下來。周圍都是防震棚,雨水大,田地里泥濘不堪,走一步便要踩一個深深的泥腳印。然而地震始終不來,一些人便耐不住,偷偷地回家去睡覺了。上面得知這個情況,派人趕到家里去動員,做工作,要求他們住回防震棚里來??墒牵≡诒葼€泥地還要爛的農(nóng)田里,每個人從身體到心情都跟落湯雞相似,那滋味,的確是難以忍受。后來,直到深秋了,地震仍舊沒來。

      真正來了地震,是在第二年,我們已經(jīng)搬到紅房子了。又是夏秋。地震似乎偏愛夏秋兩季。應該是我們放暑假的時候,下午,五六點鐘的樣子,突然就地震了,二層小樓明顯在晃動,桌上的鍋碗也在搖擺。我們趕緊出門,下樓。周圍小樓的居民一齊從樓上樓下跑出來,站在門前那條路上,交頭接耳,驚恐不定。

      后來又小震了幾次。那幾天,天空都不像天空了,夕陽中的火燒云一團一團的,不斷變幻出猙獰的面目,放出怪異的、先前從未見過的亮光。那一陣子,我們雖然表面上矜持,內(nèi)心卻十分恐懼,感覺著,仿佛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不知道這地球還能存留幾天。

      若干年以后方才知曉,地球上是有幾個地震帶的,南京并不在這些地震帶上。七十年代浦口的那場地震,只是受到波及而已。

      與充滿畫面感的浦鐵一村相比,紅房子總體上是靜態(tài)的。那是我學習讀書的地方。

      有一陣子,我熱衷于篆刻,刻了些“三徑不掃松菊存”、“江左人家”、“守拙亦成天然”之類的閑章,還因了那個老舊的樓房,給自己刻了一枚印,叫“恥云樓主”。后來因為眼睛不好,洗手不刻了。

      特別喜歡陶淵明發(fā)明的一個成語,叫“不求甚解”。讀一本書,不見得非要把它搞懂不可,從一本書里獲取一個知識,已經(jīng)可以了。

      那時候讀《易經(jīng)》,從頭讀到尾,沒有讀出什么名堂;約略地,仿佛從中讀到了一點唯物辯證法。但在其中,倒是有一個發(fā)現(xiàn)——蔣介石名與字的出處?!霸ァ必缘诙?,爻辭為:“六二:介于石,不終日,貞吉?!币馑际枪⒔槿缡枫凡话?,此爻吉利。而“六二”,“六”指的是陰,“二”乃是中位,陰處于二爻,即為正。既中且正,正好套上蔣介石的字;而他的名,又恰好是該爻的爻辭。當時便想寫篇短文,談談蔣介石名與字的意思,其實也是一知半解。到底未能動筆。

      把《唐詩三百首》中的五言絕句、七言絕句全都背下來了,也背誦毛澤東和魯迅的詩詞。背到“秦皇島外打漁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不由得想到現(xiàn)代派的畫作“牛吃草”。據(jù)說西方有一次搞畫展,掛出一張空空的畫布,標題為“牛吃草”。問草呢?被牛吃了;那牛呢?吃完草,走了。想一想,這首詞中的這一句,與那幅畫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在讀到魯迅的“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時,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就想,魯迅先生太厲害了,到了“無寫處”還仍然有得寫!

      讀中學歷史課本,一邊讀一邊就想,歷史課本真是給剛學歷史的初一學生為難了,上來就是一百七十萬年前的元謀猿人,再到七十萬年前至二十萬年前的北京猿人,然后突然跳到三千年前的古人。這時間都是怎么過的呀,手指和腳趾并用也算不清哪!又想寫篇東西了。寫什么呢?就寫《歷史教科書應該倒過來編寫》?!虒W的目的不是要引導學生認識中國歷史嗎?如何認識,可以循序漸進,從最容易懂的教起啊。第一章民國史,或曰中國共產(chǎn)黨簡史,第二章近代史,第三章清史,第四章明史,第五章第六章,逐步往前推……歷史課本,為什么不能這么編寫呢?

      看科學雜志,介紹研究外星人成果的。說美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外星人,還有照片,血液是藍色的,形體如同穿著緊身衣的體貌瘦小的人。就想,這是億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沒有的!試想,人類經(jīng)過多少偶然的選擇,才跌跌爬爬發(fā)展到今天這模樣;外星人活在完全不同的環(huán)境里,居然也模仿人類長了頭和四肢,科學家,你騙誰呀?地球移民還差不多!

      再回到毛澤東詩詞上來。到九十年代,我仍舊住在紅房子。鄰居一個小學生,大約四年級,學到《七律·長征》,在“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的旁邊記下一段話,“更讓紅軍戰(zhàn)士欣喜的是千里岷山的大雪,紅軍翻過岷山,全都高興地笑了?!眴柶涑鎏?,說是老師叫抄的。

      前不久,我還和幾個文化人包括高中語文老師談這件事,他們覺得新奇,說頭一回聽到這種解釋。我也驚訝,以為這種解釋并沒有什么新奇之處。上網(wǎng)搜一搜,很遺憾,直到目前,所有解釋都跟二十多年前那段抄在課本上的文字大同小異,都解釋為“紅軍心情豁然開朗,個個笑逐顏開”?!胂肟?,這樣的理解,是不是有點想當然?

      這些年,浦口發(fā)展速度迅猛,就像奔跑的兔子。但它的發(fā)展與變遷,對我來說,似乎總有一種距離感,或曰隔膜感。

      浦鐵一村西頭的那條小河,旁邊有個收購站的,原先清清朗朗,即便有個收購站,也清朗。不知從哪一天起,小河突然沒有了,代之以一條兩車道的公路。每次走到那兒,我都會由衷地發(fā)感嘆,好端端的一條小河,怎么說沒有就沒有了?其實浦口鎮(zhèn)上原先還有好幾條小河,眼下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要么成了公路,要么豎起了樓房。

      很容易想到南京的中山橋。當年孫中山的靈柩一路走過,沿途的碼頭、公路、橋梁和城門,隨之都以“中山”命名。橋是兩座,不能都用“中山”,另一座便取名為“逸仙”。可如今,中山橋下的惠民河早已被填平,成了一條寬闊的公路;而那地名,仍然還叫“中山橋”?!环麑嵃?!

      再說浦口公園旁邊的電影院,七十年代一直是我們精神生活的支柱,當年能記住樣板戲的臺詞,大半是它的功勞。那是一個知識和娛樂都相當匱乏的時代,看場電影,前面還要加一段“新聞簡報”。有一場古裝戲電影,叫《鐵弓緣》,片名中有兩個字我們都不認得,但我們以為是認得的,都把它念成“鐵彎綠”,念了也有一陣子??墒牵桨耸甏?,一家飯店開始對這個電影院進行“蠶食”,先是一半開飯店一半放電影,漸漸地,整個電影院被取代了。我戲言其為“物質(zhì)文明終于戰(zhàn)勝了精神文明”。

      再說紅房子。和浦鐵一村一樣,紅房子后來也不清爽了,住樓下的居民紛紛搭起披子房,進了樓門便顯得局促,墻面也顯出敗落之象。幸虧近日搞拆遷,依舊還舊,連同背后的大馬路都要拆,不然的話,紅房子會愈發(fā)地破敗下去。

      這幾年,每天坐汽車過長江大橋,下橋的時候,突然看到眼前聳起一座幾十層高的大樓,常常會為之一驚。每天都過大橋,這樣的建筑近在咫尺,為什么我就看不見呢?看來,跟我的眼力相比,引橋周邊的這些樓盤,建設速度比我的一瞥還要快。直到八十年代,坐汽車下大橋,橋下兩邊還是一眼就能望到盡頭的田野,在田野中間,幾公里遠的地方,有兩個類似于立起的火柴盒似的建筑,那是毛紡廠和毛條廠的兩座大樓,算是浦口大橋一帶的地標性建筑了。然而仿佛是一瞬間,引橋周圍已到處是樓盤,汽車下大橋的過程,也就是我們沖進水泥森林的過程。這片森林一直蔓延到臨靠長江的堤壩邊。

      我還記得,在開工前,這一帶的地勢比長江水位還要低;到夏天,很多地方更顯得低洼,目測能比長江水位低七八米。作為預備的泄洪區(qū),也不是不可以。而現(xiàn)在,它搖身一變,儼然成了幾萬居民常住的居所。

      還有霧霾。南京、浦口,江面上、橋上……有人開著小車,居然還戴了口罩。

      回到夜里。七十年代耀眼的星空,從八十年代開始混沌了,而九十年代往后,我已經(jīng)看不見幾顆星星了。是因為眼疾嗎?

      做那個藍色的夢,是因為眼疾。最近眼病又厲害了。

      去醫(yī)院,排隊的人太多,輪到我,醫(yī)生已經(jīng)相當疲憊,給我作例行檢查,查不出所以然,就說是用眼過度。開了不少眼藥水,打發(fā)我回家。回來,每天點眼藥水,點了后閉一會兒眼,想一點心思。

      想什么心思呢?不能用眼,我在想,老浦口曾經(jīng)有什么聲音。

      紅房子的聲音比較確定。天橋下面貨運列車來來往往,汽笛時常鳴響;到了火車站客車恢復通車的那幾年,每到夜晚,內(nèi)燃機的鳴笛聲平穩(wěn)而有張力,帶著金屬般的、如銅管樂器一樣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里穿行,感覺非常獨特。時間久了,漸漸地,這些聲音反而全都聽不到了。老家來人,住下來,一覺醒來就說太吵了,火車叫得睡不著??墒牵以趺淳吐牪坏侥??

      是真的聽不到。習慣是一種力量,自然而然,又是那么頑固。

      往前回溯,浦鐵一村只有動態(tài)的畫面,沒有聲音,就像老式的無聲電影。依稀地,有一個換糖人的吆喝聲從前面一排人家的門口經(jīng)過,誰家若有廢銅爛鐵,可以拿出來,跟他換糖吃。一個孩子的哭鬧聲就從那邊傳過來了,然后,一個中年女人的唱詞也追隨著孩子的哭聲,傳遞過來?!肮啡盏膿Q糖的,從我家門口過,引我們娃兒哭,打你個×養(yǎng)的!”歌詞直率,曲調(diào)中間也帶著點委婉,不緊不慢,似乎只是為唱而唱,并不當真,到了最末一句,成了兼唱帶講,頗有控訴和聲討之意。

      七十年代往前的浦鐵一村,連聲音都是散淡的。

      如今是個聒噪的時代。

      那天坐公交車,后面兩個女孩,一直在大聲交談,一直在講臟兮兮的口頭語,全是“下三路”的詞匯。聽口音,既像南京人,又不太像。因為南京這地方現(xiàn)在也和浦口一樣,流動人口太多,分不清來自于東南西北了。

      七十年代的女孩子可不是這樣。哪個女孩若是講話過格了一點,或是跟男孩子交往早了一些,立刻會被周圍的人當作異類,向她投去鄙夷的眼光。就像前面提到的浦鐵一村我們那一排,住在最西頭長著雀斑的那個女孩,大家全都認為她不是好女孩。

      前幾年,有天晚上在建寧路上散步,看到報攤上一本雜志的封面赫然印著大大的“屌絲”二字,不禁一陣驚駭。我不大上網(wǎng),所以對網(wǎng)絡語言反應遲鈍。后來,這個詞語迅速傳播開來,一些電視主持人也不厭其煩地提到這兩個字,更有一群未婚女,對著電視鏡頭也反復地提到。本來是羞于啟口的一個字,為什么放到一個詞里,就能在大庭廣眾下推廣呢?這是一個問題。說句心里話,我說不出口;不僅說不出口,每回聽了,都會耳熱心跳。查字典,前一個字只有一種解釋,男性生殖器。不管這個詞能引伸出什么含義,“露陰”的嫌疑,我想總是逃不掉吧。

      最近又流行了一個詞,“小鮮肉”,報紙上刊登的頻率甚高。每看到這個詞,我就會聯(lián)想到上面那個詞,似有衣缽相傳之妙。只不過,后者更加隱蔽一些,仿佛隱藏著一段曖昧的故事,邀你展開想象,共同去流氓一把似的。

      閉著眼睛,我還想到了老浦口的氣味。

      一個地方總有一個地方的氣味或味道,就像我的老家,徐州的一個小縣城,開了個酒廠,汽車才一進城,老遠就聞到一股醋酸味,很好聞。后來才知道那是酒糟。以后,老家縣城在我的嗅覺里,就成了那股濃濃的酒糟味。

      但是,眼藥水在眼眶內(nèi)已經(jīng)干了,睜開眼睛,再聞一聞,也沒想起來老浦口究竟是什么氣味,什么味道。清冽冽的,干凈,純正。有兩個荷花塘,一個在汽車站旁邊,浦口公園大門斜對面,夏天路過,那兒會散發(fā)出一陣陣的荷香;再一個在浦鐵一村的西頭,更大一些,也更帶著點兒野性,離我們那年搭建防震棚的地方很近,到了夏日,一股股熱風吹來,同樣的香氣襲人,是熱熱的、馥郁的香。

      鐵路小學門口那家豬頭肉店,適時地跳進我的眼簾。那時候家家都窮,但偶爾地,我們也會改善一兩次生活。改善生活的方式,最簡單直接的,就是買豬頭肉。店里用作包豬頭肉的,是干荷葉。干荷葉不僅充滿了荷香,而且,也沒人去洗它,可它那毛絨絨的表面,永遠給人留下干干凈凈的印象。那是天生的,無須凈潔,無須包裝。干荷葉包裹著豬頭肉,干荷葉是一種香,豬頭肉又是另一種香,兩種香氣融合在一起,彌漫在七十年代老浦口的空氣里,為我們營造出一個充滿念想的童年和少年氛圍。

      現(xiàn)如今,豬頭肉還有,但已經(jīng)不拿干荷葉來包裹了,用的是塑料盒或塑料袋。據(jù)說這種包裝盒和包裝袋都含有一種致癌物,叫“二惡英”。

      前陣子,浦口區(qū)為了出一本書,抽一個禮拜天,區(qū)文化局領(lǐng)導陪同我們參觀,一天跑了浦口的九個寺廟,還有一些沒跑到。浦口寺廟多藏于山中,老山當屬首選。老浦口這一塊,以前東門鎮(zhèn)上有一座泰山廟,如今改為泰山寺,規(guī)模算是較大的;現(xiàn)在又多了一處,定山寺,正在建設,在先前頂山鄉(xiāng)的地界。據(jù)說定山寺古已有之,建于南北朝時期,中國禪宗初祖達摩當年“一葦渡江”,來到浦口,就是在這兒面壁修行的。該寺頻遭戰(zhàn)火,屢毀屢建,頗多磨難。

      浦口鎮(zhèn)的地界上卻沒有寺廟。我先是疑惑,懷疑浦口鎮(zhèn)的人都是從各地聚攏而來,忙于應付鐵路、港務等事宜,只為生計,是不是缺少信仰?想一想,也不是。寺廟多倚山而建,浦口鎮(zhèn)歷史太短,即便歷史不短,沒有山,出家的僧尼們也無能為力啊。

      至于信仰問題,不大好說。

      與信仰相比,過安穩(wěn)的小日子,對老浦口的人來說的確更為緊要。

      談起家當,在浦鐵一村,家家都沒有什么值錢之物。床是必須的,桌子可有可無,有和面的案板就行;箱子有兩個,摞在一起,盛放必要的衣物;然后就是小板凳。我們家算是好一點的,前面說過,有兩個“大件”。有些人家條件更好,還有自行車。但有的人家真的很窮,一個鐵鍋,連煤爐都沒有,早晨起來,拿三塊磚頭支住鐵鍋燒飯。人口雖然多,因為東西少,房子再小也不覺得擠。

      窮也罷,“富”也罷,家家都認認真真地過日子。現(xiàn)在算起來,那時候浦鐵一村做一家父母的,歲數(shù)都不是很大,四十來歲的居多,三十多歲的也多,年輕一點的,才二十多歲。但在兒女眼里,他們是真正的大人,帶領(lǐng)一家人,過得清苦,卻有滋有味。隨著歲數(shù)的漸漸增長,我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家,離開了浦鐵一村,離開了紅房子,面向更大的視野。家終于“破碎”了,很難再拾掇起來。唯其“破碎”,我們才會更戀家,而那個帶有原始意味的“家”,才會長時間地貯存在我們記憶里,以至于將后來接觸到的許多東西排斥在頭腦之外,那么頑固。

      “老浦口”為什么那么幸運,能在我的筆下落根,原因大略如此。其實不止是我,許多如我一樣的同齡人,都在為自己的靈魂尋找家園。

      但這里還透出一個矛盾的現(xiàn)象。浦鐵一村、紅房子被我們視作幸福的家園,可在上一輩人眼里,那兒其實并不是他們真正的家;他們的家,是他們最初的出發(fā)地。因了這種心理,他們不是想著回老家,就是整天記掛著要給老家寄錢。大人們的言傳身教潛移默化地引領(lǐng)著我們,所以,從剛剛記事起,我們這一代人也有了“老家情結(jié)”。

      我就有這方面的至深體會。放假的時候,回老家簡直就是一項福利,若是能去,整個夏天或冬天都會鳧趨雀躍;就相當于九十年代往后的公費旅游??墒?,老家究竟有什么好呢?真的說不出什么好來。別的不說,起碼,是比不了浦口的。

      前面說了,浦口鎮(zhèn)的人來自于各地,是一個因鐵路、港務碼頭、長江大橋而匯聚起人脈的地域,從敘祖追宗的角度講,浦口并不是他們的家。他們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把浦口當作自己的家?!袄霞仪榻Y(jié)”就像冬天的小襖一樣,貼著身,并準備一代一代地傳下去。當然,這情結(jié)不可能千秋萬代,到我們這里,大約就是末代了。

      對我們的父輩來說,老家不僅是靈魂的歸宿,還是退守的陣地和依憑。打“五湖四?!蹦菚?,鐵路上分成幾派,武斗開始后,許多家庭都把孩子送往老家,為的是避免發(fā)生意外事件。我依稀還記得,父親留下來打“五湖四?!保赣H就帶著我們四個兒女坐火車、坐汽車回老家。二舅得知我們要來,拉著平板車,從二十多公里外的鄉(xiāng)下趕往縣城,接上我們,把我們一家人帶回去。

      的確,那時候要說老家有什么好,其實是乏善可陳的;就像浦口一樣,要說有什么好,也是乏善可陳的。

      但是,人是好的,人情是濃的。雖然窮,一家一戶卻都在仔仔細細地過日子。離婚的情況很少,幾乎聽不到。后來我查了一下那幾年法院辦理的離婚案件,整個浦口區(qū),一年才收了幾件;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一年的離婚案早就上千了。對孩子,也都采取“散養(yǎng)”的辦法,家家都放手;不是刻意地放手,是孩子多,沒有辦法。所以孩子的各種興趣也就自發(fā)產(chǎn)生了;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出息是有了,但全是被家長逼著、用錢堆起來的。至于人情,前面我說到,小舅來的時候,帶來了梨,我們一盆一盆分出去,分得還剩下半筐。搬到紅房子以后,我們延續(xù)著先前的做法。母親包了水餃,煮熟了,因為家里人多,只能今天給隔壁送一碗,明天再給樓下送一碗。

      這是不是與當時的格局有關(guān)?家里的主要勞動者——多數(shù)是孩子的父親——同在一個單位,而那宿舍,無論是浦鐵一村還是紅房子,都是租用單位的公房,大家在一起,就相當于一個不大不小的共同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中的開放性、包容性也就自然形成了。

      好像是,好像并不完全是?;蛘吒揪筒皇恰?/p>

      現(xiàn)在同樣有這樣的“共同體”,同一個單位的干部或職工,住在自建的小區(qū)里,檔次要比浦鐵一村或紅房子高得多??赡憧?,即便是在那個小圈圈里,外面有高墻豎著,大門有門衛(wèi)守著,物管人員在其中不停地忙碌著,可這個形同堡壘的小圈圈,里邊的人,卻隱隱地有一種孤獨感,怕被人偷,容易鬧矛盾。人與人之間,其實是互有戒心的。

      經(jīng)濟發(fā)展了,物質(zhì)條件好了,可人情淡薄了。因為淡薄,心里也空虛了。

      我哥哥則以“好玩”來概括那段生活。他說現(xiàn)在的小孩子沒有童年,看上去玩的東西很多,可歸結(jié)起來,太單一,全部與人工、電子有關(guān),又始終被大人的手牽著,一步也不敢脫離,與大自然完全脫節(jié)了;現(xiàn)在的學生也是,被功課壓著,還要上業(yè)余興趣班,連氣都喘不過來。這么說來,我們那時候的確“好玩”,很幸運。

      不過,按我哥哥的說法,我所生活的時代,跟他那時候又不能比。他的回憶可以回溯到“文革”以前。那時候,天空更藍,水質(zhì)更好,魚蝦和家養(yǎng)的動物也更有自然韻味;因為還沒有經(jīng)歷“文化大革命”,人與人的關(guān)系也更純凈、更融洽。他說他直到現(xiàn)在還會做一個夢,就是走出浦鐵一村的西頭,那兒山林茂密,一路上花花草草,有如仙境。

      浦鐵一村西頭,就是當年我們搭防震棚的地方,與仙境差距太大,有云泥之別。正如那個年代,普通百姓多是惡衣惡食,左支右絀,連飯都吃不飽,能見到什么仙境呢?無非就是釣魚摸蝦、養(yǎng)只鵝喂只貓。但是那時候,孩童們單純,大人們單純,時代同樣地單純。那是一種帶著野性的單純的時代。

      后來,在浦口,我還有過一些經(jīng)歷。比如工作以后,去刑場看槍斃人,那刑場就選在浦口。比如一個老鄰居鬧離婚,請我去做女方工作,見到丈母娘,他首先把丈母娘罵了一通,鬧得不歡而散。比如一個同學的父親退休后去看管浦口碼頭旁邊的軍用碼頭,有一段時間,我們天天晚上去那個碼頭的躉船上乘涼,吹盡了長江的夜風。再比如,參加一個同學的婚禮,找個駕駛員開車送我回來,還未到天橋擋道口,突然躥出來一幫人,迎頭將汽車攔下,嘴里說著酒話,我打開車窗,對其中一個領(lǐng)頭的說,當年我還跟你們在一起玩過呢,便說了某某和某某,他其實也糊涂,胡亂地甩開一雙醉胳膊給我們放行了。沒過多久,就聽說這個人死了,其實歲數(shù)不算大?!?/p>

      當然,這些都是八十年代以后的事,我不想多說。

      索爾仁尼琴結(jié)束多年的流亡生活,回到俄羅斯,有一個經(jīng)典動作,就是雙手撫摸西伯利亞的土地。他是離開祖國太久了,他深愛他的祖國,深愛祖國的土地。

      我不能撫摸浦口的土地,如果撫摸,那太矯情了。我長期居留在浦口,一雙腳始終踏在浦口的土地上,用不著用手去撫摸。但直到今天,我仍然希望重溫一個白日夢,小狗戀狗窩的夢。我愿意把老浦口當作一個狗窩,雖然它并不是狗窩。

      當然,我還希望再做另一個夢,那個晶瑩明亮的、純藍的、布滿一天星星的夢。這一刻,我的眼睛又疼了,又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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