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林
老實說,我真正對小波的認識是在他去世之后。從報刊上發(fā)表的許多紀念文章里,在一些年輕人和親友們的議論里,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有那么多的人懷念他,哀悼他,而我當了二十來年的岳母,竟很少了解他,尤其是他的才智、思想和精神境界。
這期間我翻閱他的一些舊作,慢慢發(fā)現(xiàn)小波不僅語言文字充滿情趣,他的思想、思路也別具特色。想象力很豐富,有些看去好像胡扯,實際并非漫無邊際。上下古今,悠悠天地,他頭腦里的世界特別廣闊。有人說是“黑色幽默”,是“反諷”。我好像開始懂一點,有些還是不大懂,可能是我太老了吧。
小波、銀河剛談戀愛時,我覺得這孩子傻大黑粗的,看上去挺怪,心里有點嘀咕,雖然我并不喜歡“小白臉”,可總怕這人靠不住。我老頭子卻說:“是你女兒找對象,還是你找?她愛就行,你管得著?”幾次側面問銀河,她總說:“這人有個很睿智的頭腦,別人不能比?!边@就是他們的結合點。這種愛對我這個一片純真不大懂人世的女兒來說,會產(chǎn)生一種巨大的力量,抵御了一切世俗偏見。當時小波家還未平反,全家擠在教委大院角落的幾間平房里,小波住的小屋其臟亂程度完全像個“豬窩”,兩個孩子就在這小窩里相會,其樂融融。有個朋友稱贊,李銀河真夠勇敢的!
1982年銀河去美國,84年小波也去了。他沒有獎學金,銀河一人的獎學金兩人用。開始打了一段工,以后她就不讓小波打工了。小波在美4年,基本沒打工,這情況開始我不知道,他家人也不大相信。一位老同志留美回來的孩子談,他在匹茲堡期間,常去銀河家玩,銀河一下班回來就忙家務、做飯,小波在家里只是讀書、寫作,啥也不干。他幾次說,李銀河真“偉大”!不久前我問銀河,她說:“是這樣,我不忍心讓那樣一個智慧的頭腦去干粗活。”她還說,《黃金時代》就是那時構思寫作的。
回娘家來,銀河經(jīng)常是一進門,把包往床上一丟,就打電話:“小波,冰箱里有什么什么你想著吃?!彪娫掃b控安排他吃飯。我說,你以后買個大餅,套在他脖子上,要不你回去他就餓死了。這并非玩笑,而是生活真實。我常說,這小子真懶!其實這是冤枉了他。去年銀河赴英國,他的生活更繁亂,頭腦高度運轉,總是廢寢忘食,不知饑飽,不分晝夜,不斷地寫,腦體矛盾,終至爆發(fā)。
小波的猝死使我十分痛心又深感內(nèi)疚。女婿是半子,女兒不在,我竟沒給他以必要的照料。他嘴唇發(fā)青,有明顯病相,也沒督促他去醫(yī)院檢查,只在春節(jié)聚會了一次。我家保姆難過地說,別看小波五大三粗的,完全像個小孩,你不讓抽煙,他就裝在袖筒里到?jīng)雠_悄悄抽,他太靦腆了!
我一直覺得,女兒在小波身上犧牲太多了,否則她自己的事業(yè)可能成就會大些。在美她不愿他打工,回京她又支持他退職,她負擔家務和一切,讓他集中精力寫作。現(xiàn)在我才進一步了解,這不是犧牲,這是愛,一種特殊的愛。小波,好孩子,我對你了解太晚而你走得太早了!八十多歲的人沒死,而四十多歲的人卻先走了,一個正是創(chuàng)造盛年的人走了,一個老朽留下了,老天太不公平!
(摘自“網(wǎng)易云閱讀”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