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
母親今年60多歲,本就不瘦的她這些年像吹了氣一樣地愈加胖起來。由于胖,她婉言謝絕我讓她入住大城市的邀請,固執(zhí)地留守在老家,上午遛遛彎,下午打會兒小麻將,每月靠著不多的養(yǎng)老金,自娛自樂,怡然自得。
那日,我?guī)畠郝糜位貋恚绽o母親打電話,像過去那樣不厭其煩地描述所到之處的風(fēng)景和趣聞。母親一向愛聽這些,邊聽還邊好奇地問:上海真的繁華熱鬧嗎?南方的春天跟北方一樣嗎?故宮里還有宮女嗎?草原上有狼嗎?她的問題稀奇古怪,總讓我的小女兒忍俊不禁跟我吐槽:“媽媽,姥姥真土?!?/p>
記得我小時候,家里很窮,沒有閑錢更沒有閑心旅行,對外面世界的所有印象都來自電視和書籍,向往埃及金字塔、北京長城、草原、大?!菚r的心里住了一個“三毛”,妄想有一天也能走遍千山萬水。
終于,我借著知識給予的力量,考上了大學(xué),像小鳥一樣飛出了老家,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風(fēng)景,過上了自己想過的生活。但是母親卻像個被故鄉(xiāng)囚禁的犯人,一日日蒼老下去。偶爾跟她提出想要帶她去旅行,她態(tài)度堅決地?fù)u頭,嘴里還嘟囔著:“不去不去,那得花多少錢啊?!笨粗沂?,她還不忘安慰說:“媽知道你孝順,不是錢的問題,是媽年紀(jì)大了,又胖,實在不想動了?!?/p>
有一次帶孩子旅行,見到同行的朋友竟然帶著年邁的父母,我無比羨慕地說:“你真幸福啊,還能說動他們,我爸媽死活不來?!彼杂种?,隨后才偷偷告訴我:“全天下的父母都是怕給孩子增加負(fù)擔(dān)。這次肯來,是因為我說老年人免費(fèi),這才給哄來的?!?/p>
瞬間,我心有所動。
那年5月,我便有預(yù)謀地把母親接到家中小住。一日,假裝無意地說:“有個免費(fèi)旅行活動,你去不去?”母親眼前一亮:“不花錢的當(dāng)然去?!比缓笱凵裼主龅氯ィ骸罢l那么好,讓免費(fèi)去啊?”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不母親節(jié)快到了嘛,人家搞活動呢。你不去我讓別人去了啊?!蹦赣H這才笑開了:“去,去?!?/p>
我揶揄她:“您不是說不愛旅行嗎?”母親羞赧地笑,父親在旁邊搭訕:“那是因為她怕你花錢。真正不愛出門的是我,當(dāng)初不是我攔著,她現(xiàn)在還指不定在哪里瘋呢?!?/p>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帶著母親旅行。到哪里,她都緊緊牽著我的手,恐怕自己走丟了。我也第一次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她的衣食住行,看著她第一次坐飛機(jī)的忐忑不安,看她像個孩子一樣癡迷地看海,看她歡笑著赤腳走在沙灘上,看她吃著那些普通的團(tuán)餐還贊不絕口,心里歡喜雀躍。
最后一晚,臨睡前,她眼睛紅紅地跟我說:“怎么感覺這幾天就像做夢一樣,從小我就想看看大海,一晃這么多年了。還是有個閨女好啊,替媽把這夢給圓了?!?/p>
我鼻子一酸,我其實早就應(yīng)該想各種辦法帶她出來看看,比起我走過的山長水闊,海邊算什么?我到過的任何地方都比她的夢想更遼遠(yuǎn)。
還沒等再次出發(fā),她卻病倒了。病榻之上,我鼓勵她說:“您不是還想去草原嗎,還想看看長城看看毛主席的遺像嗎?您坐了飛機(jī),還沒坐過輪船。我剛成為上次那個旅行社的VIP會員,能參加很多優(yōu)惠活動,只要好起來,咱們年年都能去旅游?!?/p>
母親微笑著搖搖頭,絮絮叨叨跟我說起了我的不易。在母親的眼里,往上倒三輩兒,我的親人們一輩子都沒出過小城鎮(zhèn),而如今我一個人在大城市打拼,工作不是過去的鐵飯碗,女兒琴棋書畫都要學(xué),還背著重重的房貸,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太重了,她實在不忍心我在她身上浪費(fèi)一分錢。
看我邊聽邊哭成淚人,母親的眼眶也紅了,用溫?zé)岬氖州p輕拍著我的手:“別替媽打算了。媽年紀(jì)大了,走不動了。你的眼就是媽媽的眼,你到的地方,媽就到了;你看到了,媽也就看到了?!?/p>
我反將那只蒼老粗糙的手緊緊握在手里,流著淚倔強(qiáng)地像是對她說也像是對自己說:“不,我到了跟您到了不一樣,我看到了跟您看到了也不一樣。世界這么大,我看到了,也想帶您去看看。”母親忙不迭地答應(yīng),在淚水中笑成一朵好看的菊花。
雖然她年紀(jì)大了,腿腳不靈便了,我不能帶她爬最高的山,走最遠(yuǎn)的路,做最刺激的運(yùn)動,但我卻可以攜著她,用她喜歡的方式,抵達(dá)她想要達(dá)到的地方,看到她窮其一生渴望看到的風(fēng)景。
(摘自《婚姻與家庭》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