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
與君初相識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边@是他第一次來到長安。
水邊幾株桃花開得明艷,她一身紅裙蹲在河邊,蔥白的手在水波中漾著絲絹,像是在細(xì)細(xì)洗著倒映的桃花影。
他心中頓時柔軟,卻不敢靠近,生怕自己的灰色長袍污了眼前的明麗。許是目光太癡,竟引得女子回首。映入瞳孔的男子面如冠玉,劍眉星目,她不禁感嘆:好個氣宇不凡的男兒!
她蛾眉一挑,吟唱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yuǎn),易云能來?”他瞬間變得面紅耳赤,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姑娘也是詩書之家,怎么對一陌生男子說這些不著調(diào)的話?”
她嗤嗤一笑,眼波流轉(zhuǎn),聲音格外平靜:“公子莫非見過大家閨秀河邊浣衣?奴家不是什么詩書之家,也不愛守禮法陳規(guī)。公子迂腐,便當(dāng)我看錯人了?!?/p>
“自然不是,姑娘誤會了。”他急于出口辯白,忽又意識到自己何曾如此局促,自嘲一笑,朗聲道:“在下張巡,此次進(jìn)京趕考,初入長安,不知有姑娘這等妙人,一時失言,請姑娘恕罪?!闭f著便作了一揖。她亦回個萬福:“公子赴考,必能高中。奴家桃夭,先賀公子。公子若有心賠罪,可來雨歌樓尋我。”
說罷,她收拾好衣物緩緩離去。水邊芳草萋萋,落紅無數(shù)。
回首是一生
柳樹榮枯,燕子來去。千帆過盡,她等待的良人始終沒有來。桃夭站在窗前,想起那年初見。此時的她青澀褪盡,正如一朵初綻的新荷,裊裊娜娜。她早就過了出嫁的年齡,可她的身份大約是不配出嫁的,也不想出嫁。
正胡思亂想著,卿娘進(jìn)來喚她:“桃夭,該去唱曲兒了,客人等著呢。你再怎么巴巴地望,不來還是不來?!碧邑驳偷蛻?yīng)了一聲,抱著琵琶,到了外間坐在帷幕后,輕歌婉轉(zhuǎn)。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yuǎn),易云能來?”
一曲未完,席上突然傳來酒杯被碰倒的聲音。張巡頓了一下,遲疑道:“這里是雨歌樓?”同僚哈哈一笑:“張兄常年在外,竟也知道?”
桃夭唱曲兒的規(guī)矩是不見客,但這次卻例外。帷幕撤下,一時四目相對,仿佛這一眼是三年前的初見,又似乎是很多年后生死兩茫茫的對望。過盡千帆都不是,白蘋洲上,腸斷時,君終歸來。
幾年的官場磨礪在張巡臉上留下了歲月的痕跡,可當(dāng)與她重逢,他突然明白,刻在心上最深的痕跡不是那些官場浮沉,而是這個艷若桃李的女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你這名字是不是太艷麗了?”他問?!肮?!”她聲音有些凝噎,“桃夭之名,哪里艷麗了,本是宜其室家?!?/p>
次日,雨歌樓少了一位歌姬,張巡多了一位妾室。
絲蘿托喬木
天寶十四年冬天,雪下得格外緊,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官道上,一只馬車緩緩走著。此間凄涼,而北邊叛臣已自立國號“燕”。戰(zhàn)事吃緊,張巡被調(diào)往雍丘守城。舉家遷徙,而這個“家”,也不過桃夭而已。張巡心中有愧,攏了攏桃夭肩上的披風(fēng),嘆息道:“我人微言輕,只能任由調(diào)度。只是這冰天雪地的,苦了你?!?/p>
桃夭溫柔一笑:“妾本絲蘿,愿托喬木。何況我知你心性,恐怕早就想到雍丘與那叛賊拼個你死我活了吧?”張巡不語,只摟緊桃夭。
抵達(dá)雍丘,安頓好桃夭,張巡便忙于戰(zhàn)事,常常數(shù)日不見蹤影。更漏聲聲,長夜漫漫,桃夭唯一的陪伴是那把琵琶,木制雕花,明月在照,取花好月圓之意。
戰(zhàn)事一天天膠著,桃夭身邊只有張巡的小廝阿余常來回報(bào),卻從未帶回一個好消息。桃夭總是靜靜聽著,看著窗外還沒化盡的雪,聽著戰(zhàn)鼓擂響,守城漸漸守成死局。最難熬的冬季已經(jīng)過了,可今年春天柳絮不飛、桃花不開,轉(zhuǎn)眼竟是六月,這般枯坐已有半年。
偶爾張巡會到桃夭所在的閣樓小坐一會兒,幾碟清粥小菜,難得地細(xì)嚼慢咽。戰(zhàn)火將張巡的臉龐打磨得愈加鋒利冷峻,桃夭指尖的柔情只能化作無根浮萍,聲調(diào)輕揚(yáng)如弱風(fēng)拂柳,無所歸依。
在這場家國存亡的殊死搏斗中,桃夭成了局外人。
花落人亡兩不知
“夫人?!碧邑猜犚娨粋€陌生的聲音,抬頭一看,不是阿余。那小廝仿佛看懂了桃夭疑惑的神色,輕聲道:“阿余昨兒死了,今天大人派我來,只是告訴您,他中午會過來?!?/p>
戰(zhàn)場上死亡稀松平常,而這次死亡離自己仿佛更近了,桃夭心里強(qiáng)烈地不安起來。
午時,張巡走進(jìn)了門,逆著光,他的臉籠罩在陰影里,背后是一片灼目的光。桃夭望著張巡,他胡子拉碴,一身戎裝,腰的劍剛剛解下放在桌旁?!皬検浊影?。”沐血的疆場讓從前那個書生多了幾分冷漠,看慣了死亡和絕望,人心很難再溫情。
桃夭食指一撥,輕攏慢捻抹復(fù)挑,浩浩蕩蕩的樂音從指尖流出,一改從前的溫柔繾綣,彈得慷慨悲涼,如黃河水上的慘淡月光。桃夭豐腴臉蛋瘦削不少,襯得一雙杏眼咄咄逼人。
這首《十面埋伏》,張巡聽得心潮澎湃,百感交集,樂音還未結(jié)束,他便輕聲道:“桃夭!”琵琶聲戛然而止。
“這座城恐怕守不住了。外有敵軍,內(nèi)無糧草。我們吃了戰(zhàn)馬,吃了老鼠和麻雀,這座城里除了士兵和百姓,再沒有其他了?!?/p>
“我知道,古有饑荒,人們易子而食,如今大人是想效仿嗎?”桃夭聲音有些凝噎,像夏日里凝固的風(fēng)。
“我為將領(lǐng),當(dāng)作表率?!睆堁脖荛_桃夭的問題,也避開她的目光。“大人,”桃夭抱好琵琶,款款坐下,“讓桃夭給你再彈一曲吧?!?/p>
“女兒喜,夫家富貴眷正濃;女兒悲,良人遠(yuǎn)征幾時歸?女兒苦,獨(dú)守空閨繡比目……”繁華一夢,桃夭歸去,世間再無那個灼灼其華的女子。
不負(fù)天下唯負(fù)卿
十月,睢陽城破。大批敵軍涌入城樓,張巡大笑:“臣力竭矣,不能全城,生既無以報(bào)陛下,死當(dāng)為厲鬼以殺賊!”
夕陽西下,一道熱血濺在城樓上,像血色桃花一樣,格外明艷。他仿佛看到桃夭一身紅衣,站在城墻上,對他回眸淺笑……
戀 解 語
史載,安史之亂中,本為文官的張巡率軍討伐叛賊,被困睢陽,苦守后城中食盡。遂食馬,馬盡,羅雀掘鼠,雀鼠又盡,張巡乃出其妾,對三軍殺之,以饗將士。這段殺妾饗士的傳奇令人頗為唏噓,寶寶需要宋仲基的抱抱才能緩過神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