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小妝
芬芳四月,細雨打濕了宮人的衣衫,老人撐著油紙傘顫巍巍地走在古巷間,無情的紫禁城鎖了她整整十九年,歲月如落花般跌入塵埃,如今再無人問她來自何方,去往何處。
她叫繆嘉蕙,生于彩云之南,長于官宦之家,幼時便跟隨族中長輩學(xué)習(xí)書畫,字如瑤臺之月,超凡脫俗,畫如晚秋之風(fēng),清新自然。她日日青山為伴,花鳥為友,在繪畫上造詣頗深,在滇中一帶小有名氣,常有人登門求畫。
她愛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沒有戰(zhàn)亂歹人,沒有世態(tài)炎涼。然而,女子終究要嫁作人婦,宜室宜家。她縱然天資聰穎、才華過人,也難逃世俗的安排。
出嫁那年,她年僅15歲。一襲紅裝之下,她的心還帶著幾分迷茫和隱約的期待,可她不曾想到,未來的自己將有著何等坎坷又復(fù)雜的命運。
婚后,她隨夫去往四川任職,遠走他鄉(xiāng)。春去秋來,不知度過多少漫漫長夜。思家之時,她便憑著記憶畫著幼時學(xué)過的花卉,一筆一墨皆是情。不久,她身懷六甲,本是歡喜之事,奈何上天不肯眷顧,夫君不幸染疾早逝,留她一人在世。
異地他鄉(xiāng),舉目無親,繆嘉蕙只能含淚回到云南。山一程,水一程,她孤身走上漫長的歸家路。途中盜匪猖獗,民不聊生,從不出家門的她見到此情景,不禁感慨萬分,這塵世遠比她想象的復(fù)雜得多。
重返故地,早已物是人非。繆父不再為官,繆家也不比從前,雙親年歲漸老,家中又無固定的經(jīng)濟來源,再也無法照顧她與腹中的孩子。無奈之下,繆嘉蕙只能賣畫撫育幼子。好在人人都知她才藝雙全,紛紛來買她的畫。
賣畫為生的日子艱難,可她的畫技卻日漸提升。然而,這只是苦難的開始,孩子出生后,云南便爆發(fā)起義,戰(zhàn)亂不斷,她又一次遠走他鄉(xiāng),成了無家可歸之人。
苦命的女子回到四川,賣畫謀生。直到慈禧太后下詔選送女畫師入宮,她有幸被四川督撫舉薦送至京城。
歷經(jīng)層層選拔,終于來到慈禧面前,她先畫了一幅《布袋和尚》,可慈禧并不滿意,命她再畫。她深知自己不能錯失良機,一定要入如意館為畫師,便反復(fù)琢磨,發(fā)覺并非畫技出錯,而是內(nèi)涵有誤。細想之下,慈禧崇尚奢華,而之前所作太過素樸。所以第二次她便以頤和園為景畫了《秋韻深遠》,方被慈禧認(rèn)可,選入宮中。
進宮后,她朝夕長伴慈禧左右,傳授字畫。徒弟是位高權(quán)重的太后,她自然不能以師傅自居,只能處處小心指點。
慈禧的喜怒無常讓她漸漸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見慈禧欣賞武則天,便日夜不停地畫《金輪皇帝袞冠臨朝圖》。那日,她來到樂壽堂,遞上畫軸,慈禧只看了一眼就欣喜萬分,當(dāng)即放下畫卷,對她贊嘆不已。
慈禧這一舉動讓繆嘉蕙在宮中的地位一升百丈,不但免其跪拜之禮,上至嬪妃,下至宮女,見面都要稱她一聲“繆先生”。這樣的稱呼無疑是對女子最大的尊重。
世事無常,慈禧還是對書畫慢慢失了興趣,展開宣紙,寥寥畫幾筆,剩下的便要繆嘉蕙作完,最后蓋上慈禧的印。慈禧賜予大臣的書畫,八成都出自繆嘉蕙之手,如此代筆實在是畫師之辱。
凡是文人,皆有傲骨,她怎愿受此委屈?奈何宮墻深深,她注定難以逃離。功名利祿乃是過眼云煙,如今雖身處紫禁城,心懷竟不如賣畫為生時暢快。
她依舊日日與慈禧研習(xí)畫技,思緒卻早已飛到宮墻之外。一日,她取出絹紙,望著頤和園群芳爭艷,執(zhí)筆作畫。四幅畫都包含了她對滄桑歲月的感悟,其中一幅畫著罌粟花。清末鴉片泛濫成災(zāi),她想告訴世人艷麗的罌粟并沒有罪,自古它就被用來入藥,真正有罪的是那些吸食販賣罌粟走向毀滅的人。
墨色濃淡相間,剛?cè)嵯酀?,許久都未曾這般隨心作畫。最后,繆嘉惠拿起兩方朱文印,在紙上留下屬于自己的痕跡。只愿這幅畫能代代相傳,不負畫師的一片苦心。
她進宮時日久了,慈禧待她便越來越苛責(zé),繆嘉蕙與那些伺候慈禧的太監(jiān)宮女也毫無區(qū)別。無論關(guān)系如何親密,終究還是主仆。她被慈禧呼來喝去,從不敢違背質(zhì)疑。
繆嘉蕙永遠也不會忘記慈禧六十大壽那日。只因慈禧要看漢人的鳳冠霞帔,她便被宮女披上紅衣,蒙著蓋頭,站在大殿之上讓眾人“欣賞”。深感恥辱的她雙眼空洞地望著眾人,心中緩緩滴血,想要逃離紫禁城的念頭又一次在心中升起。
光陰在不經(jīng)意間流逝,花開花落人如舊,她半生的喜怒哀樂都埋藏在心里,十?dāng)?shù)年如一日,心險些在安逸中麻醉。她不知宮外發(fā)生了何事,從旁人口中隱約聽聞天下大亂。與往日不同,這次不是內(nèi)憂,是外患。
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皇帝與慈禧逃離京城。家不成家,國不成國,誰還有心思吟詩作畫?她將往日的畫軸收入包袱,一襲素衣遠去……
天下之大,該去往何處?哪里又能容得下她?她為兒子安排好前途姻緣,自己則離開了那片是非之地。她也曾勸過孩子官場險惡,怎奈他已被繁華蒙蔽了雙眼,再也無法脫身。
后來,繆嘉蕙以67歲高齡,攜三名女弟子游三峽,登泰山,在山水田園間感悟歲月。這才是文人該有的人生,沒有束縛,沒有紛爭,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在天地間作畫,將自己融入自然。
她走乏了,便回到京城,在什剎海醇王府旁買了一所宅院,廊前種幾株花草,翰墨怡情,詩書為伴,細數(shù)流年,以此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