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歌
我不是好動之人,就窩在一旁一邊喝酒一邊瞧著他們。室內(nèi)已經(jīng)徹底亂了起來,不分清流貴族,全都拉拉扯扯混在一起。這大概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朝廷命官這一批人最和諧的時刻。我忍不住胡思亂想,要是上官婉清當(dāng)了皇帝,這世上估計就再也沒有所謂的黨爭了……每天上朝,大家一吵架就開始一起跳舞……
所有人跳舞的樣子在我腦海里一浮現(xiàn),尤其是我母親、秦陽、上官流嵐這樣的人在前方領(lǐng)舞,我就忍不住笑出聲來。就在這時,秦陽忽地落座在我身邊,淡淡道:“這里有種獨(dú)釀的酒,叫逍遙引,外面都買不到,只要喝了,就什么都不記得了?!?/p>
我沒說話,警惕地看著她。
雖然我喝得多,但我還沒醉,我知道面前這人和我干了不止一次架,我很擔(dān)心她趁機(jī)偷襲我。
然而她明顯醉了,臉上紅紅的。她拿著一壇子酒,和我一樣,隨意靠墻坐著。我們倆就像兩個醉鬼一樣,但其實我沒醉,她也只是看上去醉了,說話思路清晰得很。
“我喜歡喝這種酒,你要不要試試?”說著,她抬起酒壇子來,朝我遞了遞。
“你到底想干嗎?”我提高了警惕,“我覺得咱們沒這么熟?!?/p>
“恭賀你新婚?!彼拐\一笑,竟帶了些討好的意味,“咱們也算認(rèn)識一場不是?”
說著,她又把酒往我面前遞了一下:“喝了試試?!?/p>
她從未向我示軟,而我是吃軟不吃硬的人,見她態(tài)度這樣好,我估摸著我們兩之間也沒到要毒殺對方的程度,于是狐疑地接過酒,然后喝了一口。
這果然是好酒,入口甘甜,但奇怪的是,喝完之后,竟有那么一點(diǎn)澀。為了沖淡那苦澀,我忍不住再喝下去。
她瞧著我喝,眼里有了笑意,靠著墻慢慢道:“這酒喝了就停不下來,因為入口之時太過美好,后面又太過苦澀,于是總想不斷喝下去,反反復(fù)復(fù),甜、苦、甜、苦……舒城,你覺得這酒喝到最后,到底是苦是甜?”
“廢話!”我喝得停不下來,因為每一次喝完,一停下來這苦味就更甚,我現(xiàn)在一停下來,舌頭就發(fā)麻,只能道。“酒總有沒的時候,最后肯定是苦的?!?/p>
“苦的……”她眼里有了一絲茫然,隨后她無奈地笑了笑,忽地給了我一顆梅子,我將那梅子往嘴里塞了進(jìn)去,頓時覺得好了許多。我覺得我沒猜錯,我和她之間沒什么朋友情誼可言,就連喝酒,她都不忘陰我。
“別覺得我在陰你?!彼浦业难凵?,似乎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呵呵一笑道,“這酒我天天喝,是我最喜歡喝的酒。這是好東西,我才同你分享?!?/p>
“好個屁……”
“舒城,”她閉上眼睛,有些疲憊道,“你還是太年輕了些。等以后你就知道,這酒是真的好喝?!?/p>
“你到底是來說什么的?”我有些不耐煩了,覺得她彎子繞得大了些。她勾了勾嘴角,終于道:“我想見沈夜?!?/p>
一聽這話,我當(dāng)即就想起來之前她和沈夜的瓜葛,心里的火瞬間就冒起來了。
我都沒找她麻煩了,她居然還惦記著我的人?!這人都嫁了,婚都結(jié)了,她還想見他,真當(dāng)我是一代烏龜俠?!
“沒門!”我怒吼出聲,“秦陽,你還有臉沒臉,張口就要見我的男眷!你要見沈夜,你怎么不讓秦書出來給我見見?!”
我還記得當(dāng)年秦陽護(hù)短的樣子,就因為我說隨口和秦書說了一句玩笑話,這人就將我從臺階上踹了下去。
果不其然,我一說這話,秦陽頓時變了臉色。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不是憤怒,而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本來紅潤的臉慘白如紙。許久后,她勾起嘴角,冷冷道:“你的男眷……你當(dāng)真會和他走到最后嗎?其他人不知道,但你同他的糾葛,我卻是清清楚楚。舒城,”她露出詭異的笑容,“我等著你和離。你早上寫休書,我中午就下聘,反正我無父母管制,無家族牽絆,一輩子我都等得起?!?/p>
“你……”一聽她這樣說,我心頭當(dāng)即就有一塊大石頭壓了下來,幾乎讓我喘不了氣。我大口大口呼吸著,然而竟也找不出什么話來反駁她。
她說得對,她說的都對。
我與沈夜走不到最后。他是女皇的人,他是隱帝,他來我家藏著諸多秘密,背負(fù)著我所不知道的任務(wù)。他深不可測,而我卻深愛著他,我若不能遠(yuǎn)離他,便就是一生都會毀在他手里。
我不知道為何這樣難過。我早就知道會是那樣的結(jié)局,但瞧著秦陽的笑容,竟有種想一劍捅死她的沖動。
可我再也說不出若她敢碰沈夜我就殺了她的話。我不能耽擱了沈夜,我不能愛他,我還能阻止其他人愛他不成?
我一時說不出什么,過了好半天,我終于閉上眼睛,慢慢平復(fù)了自己的呼吸,無奈道:“你說得對……你便好好等著吧……我想,沈公子……也不會辜負(fù)你這一番深情?!?/p>
聽我說這話,秦陽哈哈大笑起來,提著酒壇子,搖著頭起身離開。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原地,忽地意識到一件事——
秦陽知道沈夜是蘇蓉卿!
說了這么半天,我竟才發(fā)現(xiàn),秦陽毫不避諱,她知道沈夜就是蘇蓉卿!
可她是什么時候知道的?是在我之前還是在我之后?她為什么會知道?她是否知道沈夜是隱帝?她和沈夜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難道說,沈夜與她之間的信任,竟已經(jīng)到了這樣的程度?
這個認(rèn)知讓我心里更難過了,我一時不由得喝多了一些。我心里的難過難以發(fā)泄,干脆站起身來,加入那喧鬧的人群,和眾人一起吵鬧起來。
聽著吵鬧之聲,放縱著自己,我終于覺得好過了一些,酒一杯一杯下肚,渾然不覺天已黑。等大家都玩累了,各自回了小桌,懶洋洋地吃著晚飯,上官婉清忽地道:“各位好友,天黑了呢。”
說著,她直起身來笑道:“各位也都到了年紀(jì),想不想見識一下這世上的神仙居、溫柔鄉(xiāng)?”
她這話太露骨了,所有人瞬間都反應(yīng)過來,有些人紅了臉,有些人白了臉。我坐在一邊,已經(jīng)無所謂了。其實,所有人心里都是好奇的,他們不管有沒有這樣的想法,總是想見識一下的。有幾個品級低的世家子有些不安地問我道:“今日是舒少主大婚第二天,這……”
“叫吧,”我面無表情道,“叫最好的來,算在我賬上?!?/p>
“聽到了嗎?”上官婉清猛地?fù)粽疲斑B我家舒城都開竅了!流嵐流嵐,論這道你最熟,今天就靠你把關(guān)了!”
一聽這話,我整個人就像被雷劈過一般,忍不住猛地掃向了坐得端端正正的上官流嵐,只見她面色不改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過,給舒城這種雛把一下關(guān),還是可以的。”
我感覺我受到了驚嚇,忍不住摸了摸臉,想著自己是不是喝太多,出現(xiàn)了幻覺……
上官婉清哈哈大笑起來,擊掌道:“都進(jìn)來吧!”
她一說完,門就被打開,少年們魚貫而入,一個一個跪在了地上,用各異的聲音報上名字。
這些少年風(fēng)格各異,有只穿著輕紗的,有著長袍戴玉冠的,有冷艷的,有青澀的……但統(tǒng)一的是,這些少年都長得極好。
少年們進(jìn)來得越來越多,眾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這樣的場面,一般的世家子,哪里見過?然而不知怎的,約是見過如沈夜這樣的美色,哪怕這些少年已經(jīng)很美,我卻也沒什么感覺。待少年們跪滿了中間的空地時,一個瞎子敲著青竹杖,摸索著慢慢跪了下來。我一看那人的臉,驚得差點(diǎn)喊出聲來。
我立刻看向了一旁的秦陽,卻見她只是靜靜地看著那摸索著跪下去的瞎子,神色波瀾不驚。
我張了張口,想說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來。我很想問問秦陽:這人怎么長得這么像你那寶貝哥哥秦書?他怎么就到這里來了?可看著秦陽的神色,我什么都說不出口。萬一不是呢?當(dāng)朝二品的哥哥在小倌館,這種話說出來太得罪人了。
待少年們跪好了之后,眾人就開始挑人。一個又一個少年被挑了過去,直到最后,只剩那個像秦書的男子一個人匍匐在地上。他微微笑著,面色波瀾不驚,而秦陽已經(jīng)早早挑了一個少年。上官婉清挑了一個高冷型的,正依偎在對方懷里,突然想起我,一回頭瞧我沒挑人,挑眉道:“舒城,這些你都瞧不上?那我再叫……來人!”
“不必了!”我趕忙打斷她,硬著頭皮道,“這位……跪著的公子,你上前來吧?!?/p>
“舒少主,不必委屈?。 庇腥撕逍ζ饋?,“如此盡地主之誼照顧大家,我們承受不起?。 ?/p>
“不是。”我慌忙招手,瞧見那男人用青竹杖支撐著自己站起來,我趕忙起身去拉他,引著他到我的位子上,笑道,“我是怕唐突了公子。”
聽到我的話,眾人瞬間哄笑起來。上官流嵐沖我挑眉,意味深長道:“舒城的眼光,倒的確是好。”
我一時有些尷尬,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清朗中帶著一絲嫵媚:“聽說送上來的小倌還有大人不滿意,那大人不妨看看牡丹如何?”
話音剛落,那男人已經(jīng)卷簾走了進(jìn)來。我當(dāng)場愣在那里,手里還握著這個偽秦書的手,嚇得立刻放了手。偽秦書和眾小倌回過頭去,對著牡丹點(diǎn)頭行禮道:“樓主?!?/p>
牡丹沒說話,他愣愣地瞧著我,片刻后便笑了起來:“沒想到舒少主竟也大駕光臨,上官大人也不知會一聲,牡丹未能親自前來侍奉,怕是舒少主要怪罪了。”
說著,他笑著走進(jìn)來,跪坐到中央,道:“是哪位小姐不滿意,看看牡丹可還能入眼?”
見所有人齊刷刷地看向我,牡丹神色了然,笑意更甚,道:“原來是舒少主……”
“呃,沒有沒有!”我腦子里什么都想不了了,忙招手道,“我很滿意,這位公子很好?!?/p>
“既如此,”牡丹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牡丹就下去了?”
“去吧去吧?!蔽亿s忙揮手,只想讓牡丹趕緊下去。牡丹笑了笑,眼里帶著玩味,上上下下打量了秦書一眼,意味深長道:“原來少主喜歡這樣的。”說著,他就笑著走了出去。
他剛出去,我立刻一把將上官婉清拖了過來,怒道:“你這是想我死嗎?!居然把地點(diǎn)定在了鳳樓??!”
上官婉清翻了個白眼:“全楚都最好的小倌館就在這里,我不帶你來鳳樓帶你去哪里?放心吧,沈夜不敢怎么樣的。他現(xiàn)在在舒府,還有個白少棠和他纏著,鳳樓再有本事,也不能把這事兒傳到他耳朵里去吧?”
“萬一呢?!”
“萬一?”上官婉清挑眉想了想,然后轉(zhuǎn)過頭,認(rèn)真地同我道,“我問你,你是打算和沈夜沒未來的,對吧?”
“對……”我有些不理解。
上官婉清繼續(xù)道:“你也不希望他喜歡你,對吧?”
“對……”
“那就是了!”上官婉清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你為什么要給他希望?”
“我……”
“舒城啊,”她以一副過來人的樣子挽了一下邊角的頭發(fā),“不喜歡對方,就別對對方好,不要總是顧及對方的感情。你要知道,喜歡這種東西就像火種,只要有風(fēng)稍微吹一吹,它就滅不了。”
我不敢說話,片刻后,我閉上眼睛,正準(zhǔn)備說什么,就感覺有人摸索著握上了我的手。
我吃了一驚,一回頭,便瞧見這個長得像秦書的男人坐在一邊,面上帶了貴公子的淡定和淡然。而秦陽端著酒,愣愣地瞧著他,等我一回頭,秦陽便偏過頭去。我想了想,有些擔(dān)憂地試探道:“公子叫什么名字?”
“明晨?!彼鸬霉Ь矗肮饷鞯拿?,晨曦的晨。”
“哦哦……”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知道為什么,他的手很冰涼,卻讓人莫名其妙就安心了下來,我先前的慌亂忽地就沒了,竟難得地平靜下來。
有這樣的效果,我便任由他拉著,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我們說話的時候,我總覺得有人瞧著我,我掃了一圈,卻又找不到人。
明晨是個不太愛說話的人,整個對話就是我問他答。旁邊的人都已經(jīng)嬉鬧開來,有的醉得厲害,已經(jīng)開始上演一些過分的畫面。瞧見這種人,上官婉清就拿團(tuán)扇一點(diǎn),讓人把他們拖了出去。
我忍不住面紅耳赤,明晨似乎感覺到了我的尷尬,便道:“少主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也不算吧……”
二十出頭的世家子弟,說第一次來這種地方誰都不信,只是,我過去來,從未如此放肆罷了。明晨拍了拍我的手背,淡淡道:“少主無須尷尬,各人有各人的玩法,心靜,自然就安靜了?!?
他說著這樣的話,我一時有些不能理解,這樣一個人怎么會在這種煙塵之地。想了想,我不由得道:“那要是你遇到一個……他們那樣玩的,你也是這般嗎?”
“奴才是小倌,”他笑了笑,“客人是怎樣的人,小倌自然得跟著侍奉著。”
“那……你們雙方都是初次見面,也沒有什么感情,就直接走到這一步,不覺得……呃,尷尬?”
聽到我的話,明晨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少主真是有趣的人。人心是人心,享樂是享樂,本就是可以分開的?!?/p>
“可是,如果有愛的人,不會覺得難以接受嗎?”
“有些人會,有些人不會?!?/p>
“我怎么知道會不會呢?”
“少主,”明晨忽地回過頭來,笑著道,“試試不就知道了嗎?”
我愣了一下,瞬間反應(yīng)過來他在說什么。這時,他已經(jīng)用手攀上我的面頰,另一只手溫柔地攬住我的腰肢,溫柔而緩慢地靠了過來。
我已經(jīng)知道他要做什么,卻并沒有阻止的欲望,因為,我想知道,到底如何將這兩者分開。
他靠得越來越近。許是他面容太過干凈,我沒有抗拒之心,卻也沒有迎合之意,更沒有像沈夜靠近時那種心跳如擂鼓的感覺,只是瞧著這個人離我越來越近,呼吸纏繞到了一起。
我們兩個近得只差一張紙的距離,當(dāng)他幾乎就要觸碰到我的唇時,我猛地聽到一聲巨響,然后一塊木頭“哐”地被砸到我的頭上,我眼前一黑,就聽見沈夜憤怒的聲音:“把舒城給我提出來!”
話音剛落,我就感覺有人把我胳膊一拉,等我回過神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 已經(jīng)被沈夜提在手里了。他看著我,神色莫測,猛地一記眼刀射過去,便瞧見安靜從容地跪在地上的明晨。他看看我,又看看對方,而我看看他,又看看那扇被踹得粉碎的門,片刻后,我終于鼓足勇氣,顫抖著聲音道:“是……是我……逼他……的……”
沈夜沒理我,他冷冷地掃視了一眼眾人,猛地大吼出聲:“看什么看!還不給我滾!”
沈夜畢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手上也不知道沾過多少血,一句話吼出來,殺氣十足。在場的都是些文臣,又看了他踢門的那架勢,當(dāng)場毫不猶豫就走了,甚至沒有顧及一下世家顏面。而剩下明事理一些的人也立刻看出這是我的家務(wù)事,就跟著上官流嵐、秦陽她們走了。秦陽走到一半,想了想,又回去,默不作聲地將跪在地上的明晨一拉,就拉了出去。
等所有人都走出去后,沈夜終于將目光移回到我身上,冷冷地勾起嘴角。
“舒城,”他話語里自帶一股陰風(fēng),“你膽子夠大的?。 ?/p>
我不敢說話了,我突然很恨上官婉清。
什么不要留情面……什么不要考慮對方……上官婉清,我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去照顧沈夜的情緒了。
不是為了他,是為了我自己的小命啊?。?/p>
我努力讓自己同他對視,但其實我怕極了。他就這么冷冷地盯著我,許久之后,他閉上眼睛,忽地就嘆息出聲:“舒城,你怎么總是這樣讓我不放心?”
說著,他將我拉到身前,用手指摩挲著我的嘴唇,溫柔道:“以后,你就算是不顧念自己,也要顧念一下其他人。為你殺這么個把人,其實我是不介意的。”
“你……”我猛地明白他在說什么,霍然抬頭,他立刻將手指壓到我的唇上,繼續(xù)道:“我不想同你說這些,可是我覺得,再繼續(xù)下去,你大概就會越來越放肆了?!?/p>
“你什么意思?”
“以后多來靜心水榭,如果不來,那就在自己房間好好待著。我不在意你們舒家什么管事,”說著,他笑了笑,執(zhí)起我的手,溫柔地低吻下去,而后繼續(xù)說,“我只在意你。別總是試探我的底線,我這個人,向來也沒什么底線?!?/p>
我沒說話,冷冷地看著他。他粲然笑開,又道:“別對我這么戒備,除了這件事以外,你都是我的妻主,以妻之身,為我之主?!?/p>
“不敢?!甭牭竭@話,我冷笑道,“我若是你的主子,那將陛下置于何地?”
他笑而不語,眼中晦暗不明,轉(zhuǎn)身拉著我的手,道:“回家吧?!?/p>
他的手干燥而溫暖,和方才明晨的手不同。我心里有著盤算,沒有拒絕,便同他走出去。出門之前,我恰巧遇到了秦陽。她面色慘白,看見沈夜的時候,眼睛突地就亮了起來。那神色讓我有些不悅,我下意識便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擋住沈夜。沈夜并未察覺這些,回過頭來瞧我,而后瞧見了秦陽,忽地就停下了步子。
他這樣做,我心里更窩火了,但也尋不出什么理由,只能看他愣在原地,對著秦陽欲言又止。片刻后,他對著她搖了搖頭,便拉著我上了馬車。
一上馬車我便想要發(fā)火,然而在話語出口之前,我忽地意識到,其實我并沒有什么理由發(fā)火。我已經(jīng)清清楚楚地說過放棄他,便不該又拘著他。于是,我本來滿臉怒容想要說的話,又被我咽了下去,我閉上眼往車廂上重重一靠,便不再多言。
沈夜坐在我身邊,摩挲著我的手背,低聲道:“舒城,世界上一切都會變,愛一個人會變,恨一個人會變,重要的從來不是一開始,而是結(jié)局。我等……”
話沒說完,他又戛然而止,我閉著眼不回他話,等了好久,他聲音變得有些啞,卻還是道:“其實我等不起,可我還是得等下去。”
我很想探究他這句話有何深意,然而又不想開口。我覺得婉清其實也說得對,下定了決心,就該做絕一些,不能總是如此優(yōu)柔寡斷。我一直沒理他,等到家之后,我從馬車上跳下去,直接就去了凝蘭閣。他一直跟在我身后,等到院門口時,我轉(zhuǎn)身攔住他,道:“你回去吧,我不用你送了。”
他抬頭看了看凝蘭閣的門,竟也沒發(fā)火,滿眼寵溺地瞧著我,微笑道:“調(diào)皮!”
說完,他竟就轉(zhuǎn)身離開。他轉(zhuǎn)身得如此輕松,竟讓我害怕起來。
我往凝蘭閣走了進(jìn)去,白少棠正在練槍法,銀槍如龍,在我開門的那瞬間直指向我,嚇得我忍不住后退一步,他卻哈哈大笑起來。
“來啦?”他把槍往邊上下人那里一扔,獻(xiàn)寶一般道,“我知道你今天肯定會來,就讓人準(zhǔn)備了好多你喜歡的糕點(diǎn)。走走走,我?guī)闳コ??!?
說著,他便上前拉著我往里面拖。我身上全是胭脂味和酒氣,我知道他聞得到,然而他沒有任何作為。我不由得偏了偏頭,道:“少棠,你不生氣嗎?”
他把我拉到桌邊,讓下人為我一一端上糕點(diǎn),滿不在意道:“舒城,你知道在邊塞時我為什么總是贏嗎?”
他捻起一塊桂花糕遞到我嘴邊,我機(jī)械地咬了一口,聽他道:“因為我最有耐心,最等得起。”
他等得起,可沈夜等不起。
一天之內(nèi),兩個男人都同我說了“等”,我忽地就明了了許多:“所以,你現(xiàn)在是在等著沈夜?jié)L嗎?”
“我在等著你身邊只剩我。”他瞇眼微笑,明明在說一件是個人就會感覺羞恥的事,他卻說得得意揚(yáng)揚(yáng),“蘇蓉卿……哦不,沈夜長得是比我美,武功比我好,也比我有能耐,品級、權(quán)勢都比我高,可是那又怎么樣呢?反正他現(xiàn)在殺不了我,而只要我活著,活得比他長,這就足夠了?!?/p>
“舒城,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阿爸的故事?其實,他不是我母親的原配。我母親的原配,原本是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一個人,他們有著十幾年出生入死的情誼,后來,這個男人在戰(zhàn)場上為了救母親而死。這樣的感情,如果放在你身上,你會忘嗎?你還能接受其他人嗎?”
“不會!”我斷然開口道。
他一臉“看吧,你就是天真”的表情:“對,所有人都這么想。阿爸當(dāng)年也是貴族嫡子,前途無可限量,他吵著嫁給我母親時,誰都不看好這門親事。可阿爸鼓起勇氣嫁了,嫁了之后便一直守在母親身邊。那個人能做的,阿爸都能做;而那個人不能做的,阿爸也做了。幾十年過去了,母親還記得那個人,可是已經(jīng)不愛那個人了?!?/p>
“舒城,別把愛一個人看得太重。”他笑了笑,“這世上,沒什么感情經(jīng)得住時間的消磨?!?/p>
“那你呢?”我忍不住開口問道。他年少時遇見我,后來離開我,算來也已經(jīng)有十幾年了。他有云州二十萬騎兵作為陪嫁,容貌、武藝俱佳,卻偏偏嫁給了被陛下盯上的我,還同另一個男人共為平夫。如果愿意,他本可以有一門更好的婚事,哪怕對方?jīng)]有舒家這樣的權(quán)勢,可若是一戶還不錯的貴族,與他白家合并,未必會比舒家差太多。
比如上官婉清。
我腦中不知為何閃過了這個看似放蕩不羈,其實手段、心思都是一等一的好友。
白少棠愣了一下,隨后挑眉道:“那至少也得等你死了,我才放棄吧?你現(xiàn)在活得好好的,我又不是爭不了,為什么不等著你?”
“萬一沈夜一直活著……”
他沒說話,將綠豆糕放在普洱茶中蘸了蘸,然后咬了一口,臉上露出了享受的表情。他躲開我的問題,道:“舒城,我們困覺吧!”
他不回答我的問題,我便直覺有問題。看他往床邊走過去,我趕忙追上詢問:“你為什么不回答我的問題?”
“舒城,”他背對著我,聲音里有些澀意,“你是喜歡沈夜的吧?”
我沒敢回話,而他也沒強(qiáng)逼著我回答,只繼續(xù)道:“其實,是個人都看得出來,你是喜歡他的。我不說,是不想你難過?!?/p>
“若我一定要讓你說呢?”我冷聲開口道。
他沒說話,許久后,他終于道:“自建朝以來,大楚隱帝,向來沒有活過三十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