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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遼河邊的“四眼”

      2016-09-02 13:03原昌
      鴨綠江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小白花白雪骨頭

      原昌

      時光似水般悄然逝去,嬉戲中打發(fā)掉一個個幼稚的日子。頑童的我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

      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是,稚嫩的童年會有一條令我十分喜愛的狗。

      那是一只怎樣了得的狗?。?/p>

      雨季,大遼河總是要比它平時膨脹幾十倍,堤套間無數(shù)的沙灘、草地、莊稼、樹木瞬間便沒了蹤影。黃乎乎、稠漿漿挾裹著兩岸萬物的洪水,也總是一個旋渦套著一個旋渦,浩浩蕩蕩轟轟烈烈擁擠著競相南去。大遼河是一條永遠(yuǎn)富饒的河。這時節(jié),父親就常常站在堤邊,用一個舀網(wǎng)撈逆流而上的魚,他總是網(wǎng)網(wǎng)不空。

      那天,他見翻滾的浪渦中有個黑色的東西漂了過來,就伸網(wǎng)去撈了一下,不想撈上來的卻是一條一動不動的小狗。他掃興地罵了一句,正要甩掉,一旁的我見那小東西的腿蹬了一下,就嚷嚷著要了過來,抱回家讓母親又暖又喂。小東西竟然真就活過來了。

      它渾身黑亮黑亮,只有兩只眼睛上面有兩小點雪樣的毛,又似乎添了一雙明目,父親就給它起了個名:“四眼”。

      樹上的花謝了又開,地里的莊稼割了又栽。四眼轉(zhuǎn)眼間長大了。

      四眼胖胖的,長長的,兩條前腿一支,后腿一臥,往門口一蹲,兩撮白毛在兩只黑亮的眼睛上隨著眼珠一閃一動,活活要跳出來。寬闊的大嘴,匕首似的門牙,血紅的長窄舌頭,油黑的嘴幫子一露,別提多威風(fēng)!

      狗蠅子最討厭,它們那黃黃的身軀,薄薄的翅膀很靈活,大概是覺得四眼身材高大,膘肥血多吧,老愛往四眼身上飛,一飛到身上,三扭兩鉆,就順著毛縫貼到了肉皮上。四眼癢得難受,緊著抖摟腰背,狗蠅立不住腳,被甩出來,四眼眼疾嘴快,一下轉(zhuǎn)過頭去,吃進(jìn)嘴里,煞有介事地嚼一下,吞進(jìn)肚里。

      我喜歡四眼,夏天中午睡不著覺,就坐在樹蔭下,把四眼喊過來,耐心地給它捉虱子捉蠅蟲,它乖乖地站著,隨我來回擺弄。我喊一聲“蹄兒”,它馬上就把一只前爪抬給我,我喊一聲“起立”,它馬上就后腿著地站起來……它不時地?fù)u著尾巴,蹭蹭我的腿腳,舔舔我的手。我知道,它也喜歡我。

      家里來親戚了,爹去割來豬肉。爹知道我愛吃肉,還未開飯,就把肉骨頭給我挑出來,我看著那香噴噴的肉骨頭,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忽然,四眼不知何時來到了跟前,張著嘴,呼呼直喘粗氣,隨時準(zhǔn)備跳起來搶一口。它比我還饞。我心軟了,沒啃凈,隨手抬了兩抬,卻沒扔下去,四眼不知是計,高高地空蹦了兩次,我第三次抬起了手,一扔,四眼一跳,一接,準(zhǔn)確地把拋物叼在嘴里,卻馬上吐了出來。它生氣了,我也后悔了。我不該騙它,不該拿兜里的廢紙團(tuán)騙它。它大概為自己的饞相害羞,也為我騙它生了氣,走到一邊,臥下,不理我了。

      我理虧了,覺得對不起它,喊著“四眼”,把那肉骨頭扔在空中。四眼看見了,憑它高超的技術(shù)和靈巧的身姿,完全能一躍而起接在嘴里的,可它臥在那里,一動沒動,像沒看見一樣,我騙了它,我耍弄了它,它生氣了。

      我?guī)е环N歉意走近它,彎下腰,一邊用手摸它的脖子,一邊對它說:“好朋友,別生氣,我是和你玩的,起來吧!”我兩手用力一捧它的臉,它的頭一下被我捧起來,身子也趁勢站起來,它抖抖皮毛,晃晃頭。它原諒我了。

      我把那肉骨頭踢到它跟前,它卻不動嘴,我想了想,笑了,它真調(diào)皮,還挑理呢!

      我彎腰把那塊骨頭撿起來,虛晃兩下高高地往遠(yuǎn)處一扔,四眼甩動四蹄,轉(zhuǎn)動頭顱,一個魚躍,不等那骨頭落下,就在半空中一下叼進(jìn)嘴里去了。那動作,真是漂亮!四眼朝我搖頭擺尾,叼著骨頭走到墻角美餐起來,“咔嚓咔嚓”,它嚼骨頭的動靜可真大,在屋里也聽得見。它吃得咋那么香呢?

      我和四眼形影不離,我們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我?guī)酱蟮躺虾突锇閭兇蛘掏?,到河套里上樹掏雀玩,把死雀扔給它吃。它一會兒跑在我前頭,一會兒跟在我后頭。娘對姥姥說,看見四眼就能看見我,找不到我就找不到四眼。

      我不像父親那樣喊它“四眼”,也不學(xué)母親“哎喲哎喲”地叫它,我們小孩有小孩的叫法,我喊它“伴兒”,無論它在哪里,我只要“伴兒,伴兒……”地一喊,它準(zhǔn)四蹄生風(fēng)般沖我跑來,然后在我身邊舔手蹭腿地親熱個沒完。后來我上學(xué)了,四眼也總跟著我。到學(xué)校得翻一座小山,穿過一片小樹林子。四眼每天在這條路上跑,可它總也忘不了做記號,跑一截總要抬起一條后腿撒下幾滴臊尿來。那天下午,我交作業(yè)晚了,回來時天已發(fā)黑,四眼在頭里引路,我背著書包跟著。走著走著,一拐彎,見前邊地里竄出一條大黃狗來,我以為是我家西院申起存家的老黃狗,正想喊它,可一看不對,只見它兩耳尖尖,長尾巴拖著,吐著舌頭,一瘸一拐地直奔我來。不好!我想起來了,正是那條遠(yuǎn)近聞名的瘸狼。它特別兇狠。那年我爹在廟會上花六十塊錢買了兩只小豬崽,當(dāng)天夜里就被它吃了,一點動靜沒聽見。第二天早上父親去喂,豬圈里只留下兩小攤血。村上曾組織民兵打過,可總也打不著。它瘸著腿,瞪著貪婪的紅眼,眼看就要咬住我了,我嚇得呆站在那里,一聲也喊不出來。正在這時,四眼“汪汪”叫著撲了過來,我也勇敢起來,大喊著,拿石頭配合著四眼猛砸,把那瘸狼嚇得跑進(jìn)高粱地了。

      晚上,父母親給它吃了一碗豆腐面條,又往它的窩里塞了半捆麥秸,告訴我說,是這狗救了你的命,不要忘了它。我使勁點點頭,把這話記在心里。

      晚上我正在做夢,忽然被一陣汪汪聲驚醒了。平時只要有人到我家來,四眼總要汪汪幾聲,一是給家人報個信,二是嚇唬嚇唬生人??山裢淼慕新暫芴貏e,它一邊叫還一邊呼呼吼著撲咬著什么東西,我一下坐起來,看見爹和娘都趴在窗臺上,透過玻璃往院里看。我也湊過去看,可院里黑乎乎的,什么也沒有。爹對我說,那只狼又來吃豬了,四眼正和它在院外打呢!

      我一想到下午見到的那只瘸狼,一想到那狼的長舌頭和血紅的眼,身上不由一陣發(fā)緊,緊緊摟住娘不敢動了。院外四眼的叫聲一陣緊似一陣,搏斗撲咬的聲音也一陣緊似一陣。村上有好幾十條大狗,平時光知道干汪汪,關(guān)鍵時刻卻全都不吭聲了。如果要來那么一兩條助助威,四眼也不至于打得這么艱苦,瘸狼也不至于這么猖狂!爹要穿衣服出去,被娘攔住了。我失望地哭了。我想我要是個大人,無論誰也攔不住的!endprint

      撕咬聲一直持續(xù)到黎明。院外忽然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很靜,靜得嚇人。我不知四眼怎么樣了,以為它肯定是死了,我趴在枕頭上,悄悄流淚。天一亮,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狗才覺悟過來,才有了膽氣,汪汪咬了起來,那聲音比四眼的大幾倍,可我鄙視它們!

      我和爹穿上衣服出去,開開院門一看,院外的土地上全是劃得一道一道的狼爪和狗爪印,有些地方都成小坑了,一束束黃毛黑毛裹在土里,四眼蜷伏在豬圈門口,渾身的毛亂糟糟的,有幾處明顯地被狼咬掉了,一只耳朵血淋淋的,它嘴里叼著一團(tuán)黃毛,爹過去用勁拽出來抖開一看,原來是半截狼尾巴,那尾巴的斷面露著小骨頭,上面的血已凝固了。豬圈里爹新買的兩頭小豬仿佛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看見我們,哼哼著拱門要食吃。

      四眼看見我,抬了抬嘴,它已累得抬不起頭來了。我看它還活著,一顆心落了肚,急忙給它端來母親新蒸好的窩頭,可它連張嘴的勁兒也沒有了。我流著淚,把熱乎乎的窩頭掰成小塊,給它塞進(jìn)嘴里……

      我家房后的靳小三和我是同學(xué),可他常常仗著能打架欺負(fù)我,把我的蠟筆借去就再也不還了。我罵了他,又告了田老師。田老師訓(xùn)了他一頓。爹和娘對我說他是個搗蛋鬼,不叫我和他來往。小三家也養(yǎng)著條大狗,叫白雪,母的,渾身雪白,沒一根雜毛,長得很漂亮。不知怎的,我的四眼和它偷偷談起了戀愛,總往小三家跑。白雪的肚子慢慢大了。

      我總?cè)バ∪液八难?,我反對它和白雪來往,可小三卻不在乎,慢慢對我還好了起來,似有一種感激之情,仿佛欠了我什么似的,再也不欺負(fù)我了,還偷摘他家的梨給我吃。我知道他為什么對我好起來,我大概是借了四眼的光。

      靳小三的哥哥叫靳小二,瘦高個,人懶,穿戴得倒挺干凈利索,三十多歲了,還娶不上媳婦,是村上光棍排的成員。他父親在縣汽車站當(dāng)炊事員,他也跟著學(xué)了幾手,村上的肉食購銷站就把他雇了去,專管做飯。購銷站只有五個人,豬肉白面有的是,活兒又輕,一個月下來,就肉滿嘴油了。飽暖生閑事,他每頓洗涮完把圍裙一扔,半上午半下午沒事干,就在村上到處轉(zhuǎn)著玩。那幾天,他不知為何對我和我的四眼發(fā)生了興趣,常常拿個豬尿泡,包幾根豬骨頭到我家來玩。他把豬尿脬遞給我,讓我在開水里一泡,吹得大大的,當(dāng)皮球拍著玩。他又把包著的幾根帶肉的豬骨頭賞給四眼解饞,我原以為他是像小三一樣覺得四眼與他家的白雪發(fā)生了親緣關(guān)系播了種來答謝的,可漸漸我就看出門道來了,他每次來都要溜到我嫂嫂屋里關(guān)上門坐半天。我哥哥參軍在長白山下當(dāng)高炮連長,管著百十號人,十幾門大炮,工作很忙,一年只能回來住一個多月,嫂嫂也只能去住一個月。家里責(zé)任田都讓父親包了,嫂嫂不用上地,平常帶著兩歲的小孩在家難免孤單。她人長得小巧玲瓏,瘦瘦的,白白凈凈,后莊的吳石柱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小白花”。我原來叫她嫂嫂,后來和她一生氣,也叫她小白花了。我娘罵我,我不管,還是叫她小白花。靳小二一來就和小白花在屋里嘻嘻哈哈,一會兒小聲說笑,一會又鴉雀無聲,我一去她屋,小白花和靳小二的臉總是紅紅的,不是給我糖,就是給我錢讓我去買餅干,總要把我支出來。我覺得不對頭,就悄悄向娘做了匯報。誰知娘比我看得還清楚,她正一邊在窗下縫衣服一邊抹淚呢。我看著相框里哥哥那挎著手槍站在高射炮下指揮作戰(zhàn)的威武神態(tài),心里很替哥哥惋惜。我對娘說,我要去把小二攆跑。娘攔住了,她拿起一把笤帚,把圍在我身邊的四眼打出院,一邊打一邊高聲罵道:“不要臉的東西,再不滾遠(yuǎn)遠(yuǎn)的,看我不打死你個狗日的!”

      四眼不懂娘的用意,白白挨了幾笤帚疙瘩,懷著滿腹的冤屈嘰嘰叫著,真就滾遠(yuǎn)了,半天沒敢回來。

      可屋里的小二卻仗著小白花在家中受寵裝聾作啞,依舊我行我素。母親愛從軍的兒子,也不敢太惹滿肚怨氣的媳婦,為了保持家庭的和氣平靜,打打狗罵幾句警告一下就是她最大的能耐了。我卻不怕這許多。我不能再讓我的四眼白挨打挨罵,我不能眼看著別人給我哥哥頭上抹綠屎。靳小二再來時,我把他又遞過來的豬尿脬扔到了院外,他又要給四眼吃帶肉更多的豬骨頭,我一攔四眼,指揮四眼道:“伴兒,咬他!”四眼大概弄懂了它昨日挨打的原因,也明白我的意圖,對那扔在眼前的散著香味的豬骨頭看也不看一眼,就呼呼地吼著朝小二撲去。小二沒想到四眼會真咬他,嚇得瞪我一眼,飛也似的逃走了。四眼還要追,被我叫了回來。

      我從窗玻璃上看見娘還在窗下縫衣服,嘴里卻哼起了沒有字的秧歌調(diào)兒,我想娘是高興了。小白花卻不高興,“啪!”把一個破碗扔在地上,摔碎了,孩子哭了半天也不哄,我知道,她生氣了??晌覅s覺得很開心。小二嚇得好些天沒敢到我家來。

      完小放假了,小三扛著撈魚網(wǎng)帶著白雪到我家來,要我拿個竹簍兒帶上四眼和他一起去撈蝦米,我很愛吃那炒得紅紅的小蝦米,就帶著四眼隨他去了。

      那時正是晌午,我們剛拐過后莊,四眼就呼呼地返回去了,我覺得不對頭,叫小三等著我,就跟著四眼跑了回去。半路上,見四眼在一家房后停住了,它怔怔地站在一個樹叢后,隱著身子看著眼前的土路。我不解,也站在那里,不一會兒,靳小二搖搖晃晃走過來了,他哼著二人轉(zhuǎn),沒看見我,也沒看見四眼。他剛走過去,四眼就悄悄跟在了他后邊。小二走了一截發(fā)現(xiàn)身后有動靜,扭頭一看,原來是四眼,臉上立刻就沒了坦然,嘴里那二人轉(zhuǎn)也轉(zhuǎn)不動了,不由緊張起來,想退回去,可又不死心,便站住。四眼也站住。他往前走,四眼也跟著往前走。小二覺得這狗不好擺脫,便裝作不是上我家的樣子,一扭身進(jìn)了另外一家。可四眼不上當(dāng),它蹲在遠(yuǎn)處等著。不一會兒,小二以為四眼走了,便溜出來緊緊張張地繼續(xù)往我家走。他一扭身,發(fā)現(xiàn)四眼又跟在他身后了,滿臉的驚駭,但仍硬著頭皮往我家走。就在他剛要踏上我家街門臺階時,四眼一個箭步躥到臺階上,朝著小二“汪汪汪”地咬起來。那陣勢,只要小二再越雷池半步,四眼便會像咬瘸狼一樣下口的。大概小二也知道四眼厲害,急忙退下來,可他不走,站在那里。四眼朝他汪汪,他瞪著四眼,眼睛不時瞅著門里。不一會兒,小白花果然像約好了似的咚咚跑著來給他摘開門里的鐵掛鉤,把門打開,揚(yáng)起手轟四眼走開,可這回四眼卻不認(rèn)她了。她越轟,四眼越朝她咬,小二趁這空一步跨上門檻,正要進(jìn)門,我從暗里站出來喊一聲:“咬小二!”四眼一聽我喊,一下從小白花的兩腿間鉆過去,一口咬住了小二的右腳跟,疼得他“哎喲”一聲跌在地上。小白花沒法,只好朝他喊一聲:“你先快走吧!”endprint

      我不去撈蝦米了,陪著四眼蹲在門口,我懷疑小三約我?guī)е难廴莆r米,是小二出的調(diào)虎離山計。天黑了,沒有月亮,熟人走個頂頭碰都認(rèn)不出來。我正在燈下做作業(yè),忽然四眼跑進(jìn)屋來,咬住我的衣襟就往外拽。我出來一看,院里黑黑的,靜靜的,小白花的屋里也黑洞洞的,只有收音機(jī)在響著。

      我不知四眼拽我有什么事,可我明白總是有大事,便隨它跑了出去。我跟著四眼跑到村邊,它還要往莊稼地里走,我卻害怕了,怕再碰上那瘸狼。這時迎面走來一個人,我問:“誰?”那人道:“我!”我一聽,是大隊治保主任王三友,便對他說:“四眼拉我往野地走,不知道有什么東西,我一個人不敢去,你跟我一起去吧!”王主任當(dāng)過兵,身上可能有槍,他什么也不害怕,二話沒說拉著我就隨四眼往苞米地里走。

      苞米長有一人多高了,長長的寬寬的葉子讓風(fēng)一刮,嘩嘩直響,葉子碰在臉上,很疼,我們只好低著身子用手擋著葉子跟著四眼往前走。走了一會兒,突然聽見前面有說話聲,仔細(xì)一聽,原來是小白花和靳小二的聲音,我心想小白花可真精,放著收音機(jī)在家唱空城計,偷偷跑到這兒來和小二幽會來了。我氣得正要喊,嘴被王主任捂住了,他把四眼按在地上,偷聽起來。

      小白花和小二說話的聲音低,加上風(fēng)刮苞米葉響聲大,他們到底說什么也沒太聽清,偶爾聽見幾句,不外是我想你,我愛你,我疼你,你離了婚我就娶你,你家那個四眼狗和那個小調(diào)皮鬼壞透了等等。他媽的,把我和四眼也罵了!我蹲得有些累了,可王主任還不行動。他把手掌圈成扇形捂在耳朵上使勁聽著。不一會兒,小白花和靳小二不說話了,王三友突然站起跑過去喊道:“你倆在這兒干什么?”我也緊忙跑過去,四眼比我跑得還快,它跑到跟前就“汪汪”起來。

      小白花和靳小二被當(dāng)場抓獲,那樣子很難看,也很狼狽,他倆又是磕頭又是作揖,哭著求王主任饒過這一回。王主任看著他倆那可憐樣子,和我商量,我想起哥哥在部隊上,覺得當(dāng)兄弟的應(yīng)該替哥哥出這口氣,就堅決反對,我說我還要回家告訴我爹我娘,還要給我哥哥寫信告訴他。

      王主任沒想到我一個小學(xué)六年級的學(xué)生這么有主意,只好讓小白花回家,把靳小二押到大隊部,連夜派人把他送到鄉(xiāng)特派員那里了。沒幾天,靳小二就被縣公安局按破壞軍婚罪逮捕了。

      那天小白花在灶旁做飯,鍋開了,水開得嘩嘩響。她正用茶缸舀水灌暖瓶,忽然看見四眼在灶旁,便假裝腳下一絆,把滿滿一茶缸滾燙的開水倒在四眼腰上。四眼疼得尖叫著跑開了。我急忙追了過去。四眼疼得圍著我直轉(zhuǎn)圈,我心疼地把它抱住,一看它腰上那一長溜毛已被燙落下來,露出紅紅的肉皮,它痛苦地在樹蔭里躺下來,嘰嘰地呻吟著,肉皮周圍的皮毛直抽搐,四條腿也直抖動。我難受得掉下淚來,氣得大聲哭喊起來,我只覺得渾身的火直往上攻,一點也克制不住自己了,順手拿起一把鐵鍬朝站在鍋邊的小白花打過去。小白花沒想到會惹出這么大的麻煩,嚇得尖叫一聲用手捂住頭躲到一邊。這時我爹出來了,下死勁把我攔住,罵了小白花幾句。

      四眼不知是疼得沒勁反抗報復(fù)了,還是覺得小白花畢竟是自家人,不能咬,它自顧自在樹蔭下嘰嘰叫著。

      我去衛(wèi)生院請來大夫,給它涂了藥。原指望這燙傷很快就會好,沒想到那肉皮卻化膿了,蒼蠅還在上面下了蛆,我只得又去請大夫,給它再涂藥,和爹輪換著在樹蔭下給它轟蒼蠅。

      小白花不敢在家待,她怕四眼傷好了咬她,當(dāng)天下午抱著孩子回娘家了。我卻不肯罷休,我要替四眼出這口氣,我覺得小白花根本不配當(dāng)我的嫂子,根本不配當(dāng)一個光榮的軍屬,我背著爹和娘把小白花的所作所為寫信告訴了哥哥,哥哥馬上就從部隊上回來了。小白花大概覺得要出事,也急忙從娘家回來,又哭又鬧。哥哥不理她,鄉(xiāng)里一趟,縣上一趟,不幾日就同她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小白花拎著包袱離開我家時哭了,不過臨邁出門檻時,也沒忘了回頭抱怨地瞅瞅我,瞅瞅四眼。

      小三的白雪順利地產(chǎn)下五只后代,兩只黑的,兩只白的,一只黑白相間的。聽說都長得胖胖的,毛茸茸的,非??蓯?。我很想去要一只,那些都是四眼的種,別說要一只,就是要兩只,靳小三他也應(yīng)該給。可現(xiàn)在,他連半只也不會給了。自從小三他哥靳小二因為破壞軍婚被判了一年徒刑后,他全家就再也不和我家人說話了。不知他們怎么訓(xùn)練的,他家的白雪再也不理我的四眼了。四眼幾次去他家,都被無情地打了出來。

      一年以后,靳小二刑滿釋放出來,回到家一直沒敢露面。半個月以后,他開始出現(xiàn)在街頭巷尾。他把他的服刑歷史當(dāng)作和敵人戰(zhàn)斗的光榮來吹噓,說他這次是去住了一年免費學(xué)習(xí)訓(xùn)練班。他從監(jiān)友那里學(xué)到了高超的盜竊技術(shù),他常常是晚上出去,黎明前歸來,甚至出去一轉(zhuǎn)就是幾十天。不長時間,他發(fā)了大財,攢了一大筆錢,還真就威威武武地把小白花娶回來,當(dāng)了名正言順的老婆。

      靳小二可能是聽了小白花的指揮,常常到我家來偷雞。我爹貸款辦的這個養(yǎng)雞場,在全省都有名。爹和娘忙不過來,還雇了連忠和國富兩個親戚來幫忙,每月開工資。雞一多,四眼就忙了起來,它整天伏在雞舍門口守衛(wèi)。四眼是我們家的忠臣,可它也有七情六欲。由于它的失職,我家一次就丟了許多雞,也是由于它的聰明,又如數(shù)挽回了損失。

      一天晚上,我們看完電視都睡下了,小三卻在他哥的指使下,帶著白雪和幾個已長大了的小狗崽來到了我家院外。四眼一見,禁不住一陣激動,呼呼地跑過去,親了大的親小的,這里聞聞,那里嗅嗅,蹭來蹭去,連靳小三在一邊看著也熱了心,受了些情真意切的感動。可他在這激動之中也沒忘了他哥的安排,他指揮白雪及其兒女不緊不慢地隨著他往打麥場上走去,四眼正在情濃意酣之中,哪里舍得這良機(jī)?便一顛一顛地緊隨了去。

      靳小二遠(yuǎn)遠(yuǎn)看見這一溜人狗浩浩蕩蕩遠(yuǎn)去了,這才拎著一條大麻袋躡手躡腳地走到我家雞舍跟前,把門打開,在黑暗中把那雞頭一扭,翅膀一交叉,一只只,統(tǒng)統(tǒng)塞進(jìn)麻袋里,可憐那雞嚇得一聲也叫不出來,呆呆地等著噩運降到頭上。靳小二看裝得差不多了,這才踢亂自己的腳印,關(guān)好門,扛起麻袋,匆匆返回向小白花請功。靳小三抬起手腕看看新買的法國黑盤子依爾基夜光表,估摸差不多了,這才一腳把四眼踢開,獨自領(lǐng)著白雪及其兒女回家找他哥吃雞肉去了。endprint

      第二天,爹到雞舍一看,發(fā)現(xiàn)雞少了,他到靳小二家的茅房里看了看,里面一根雞毛也沒有,轉(zhuǎn)到老實巴交的和靳小二家有仇的靳冬至家茅房一看,里面扔有好大一堆雞毛。靳冬至咳嗽著來上廁所,發(fā)現(xiàn)了這一情況,連連喊冤。爹拍拍他的肩,告他說:“不是你,你別怕,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爹回來踹了四眼一腳,四眼已知理虧,一聲不敢吼,蔫蔫地躲在一邊。爹告我說:“以后不許你再到小三家,也不許讓四眼跟白雪來往,聽見沒?”我不知怎么回事,只點點頭。

      過了幾天,小二看沒動靜,便又派小三來玩那套把戲,四眼開始站在雞舍門口眼看白雪兒女主動和它親昵,卻鋼鑄似的站著,不敢再來情緒,后來它禁不住全身熱血滾動,也掌握著分寸親昵起來。小三在一邊瞅著到火候了,便指揮白雪和兒女再往麥場上引,這次四眼可有主意了,你來可以,引我,不去。如此三番,把小三氣得沒辦法,可又不死心,便又來引誘。四眼此時不知哪根神經(jīng)錯亂了,不知它是經(jīng)不起花花世界兒女情長的考驗,還是有意放長線釣大魚,竟乖乖地跟著小三白雪走了。

      靳小二站在我家房后的廁所里等了半天不見成功,大罵四眼的狡猾,雙腿酸疼,臭氣撲鼻難聞,實在受不了了。他正想收兵回營另某計策,忽見小三成功了,不由一陣高興,待那一溜人狗再遠(yuǎn)去時,便又輕手輕腳地夾著麻袋溜到雞舍里偷起雞來。

      四眼剛到麥垛下轉(zhuǎn)了兩圈,撒了泡尿,猛地一轉(zhuǎn)身,也不顧白雪的挽留和小三的阻攔,風(fēng)似的跑回家來,一聲不吭地?fù)溥M(jìn)雞舍,一口咬住了靳小二的胳膊。我和爹一聽有人喊哎喲,馬上披衣起床,趕出去一看,只見靳小二被四眼咬得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嘴里直哼哼。我和爹把四眼叫開,讓靳小二背著半麻袋雞到村上,叫來王三友,按鄉(xiāng)規(guī)民約,連同上次偷的雞加在一起,狠狠地罰了他一筆錢。

      那天放學(xué)后,我正在院里幫娘打豆子,忽見四眼從院外哼哼著跑進(jìn)來,嘴里咬著一個烤紅薯,它使勁張嘴一甩頭,那顆紅薯才甩到地上。我過去一看,它的一顆門牙已被燙掉了,塞在那顆熱紅薯里,我一想不對,急忙沖出院,攆到房后,抓住了兩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我把他倆哄到家,一人給了一個糖塊,要他們說實話,是誰哄他們來干這事的。開始他倆不敢說,后來,架不住我拿刀嚇唬拿糖哄,不一會兒就招了。原來,又是那個該死的靳小二出的鬼主意,他為了報復(fù)四眼,用兩根芝麻糖把倆小孩哄到家里,遞給他們一個烤紅薯,告他們說我家的四眼可聰明了,只要把這個烤紅薯趁熱喂它吃了,它就會高興得給他們表演節(jié)目,給他們跳大舞,唱高歌,翻跟頭打滾,還會認(rèn)字算算術(shù),站起來用兩條后腿走路。兩個小孩認(rèn)為大人的話都應(yīng)該聽,也十分想看四眼給他們表演,就照辦了。孩子是無辜的,可恨的是靳小二那個大壞蛋。我憋了一股勁,非叫四眼好好治治他不可!可是,還沒等我們治他,遼河大堤就決口了。

      那些天,老是沒完沒了地下雨,政府派工作組來村上,動員人們帶著重要東西都轉(zhuǎn)移到大堤上去住,可人們就是憑著老經(jīng)驗說沒事,誰也不肯扔下辛辛苦苦攢起來的家當(dāng)離開。工作組先是好言相勸,接著下命令,最后是翻臉硬逼,可還是沒幾戶行動。村支書管鐵鎖來動員我爹,讓他帶個頭,可我爹是個死腦筋,看著成群的雞和成箱的雞蛋舍不得離開,直到大堤轟的一聲真的決口了,全家人這才急急忙忙哭喊著順著套堤跑到大堤上,連一件衣服一個雞蛋也沒帶出來。臨走時,我曾要去拽四眼一起走,可爹一把就把我拽了過來飛跑起來,我們剛跑上大堤,就遠(yuǎn)遠(yuǎn)看見村上變成了一片汪洋,一間間房屋無聲無息地倒在水中,有的冒了股土煙,有的連土煙沒冒就沒影了。娘第一個哭喊起來:“哎呀,全完了,還有三千多塊錢放在柜子里,我怎就忘了呀!唉呀——”我沒理母親。我只惦著守衛(wèi)雞舍的四眼。

      我坐在堤邊,透過茫茫的雨幕,望著混濁的泥水,望著遠(yuǎn)方,望著那曾是我們住過的地方。我目不轉(zhuǎn)睛地在水面上搜索任何一個漂浮物,指望能發(fā)現(xiàn)我那可愛的四眼,哪怕是死的,我也要再看它一眼。我想它可能是死了,那么大的水,能逃脫嗎?我任憑雨水澆著我,熱淚和著雨滴順著臉頰在往下流淌,流淌……

      三天過去了,我還是不顧爹娘的責(zé)罵,固執(zhí)地坐在堤邊,在雨水中等待。第四天,天還下著雨,人們一大早就被小白花的哭聲從席棚里驚起來。我沒過去,我煩她,我厭惡她??啥溥€是灌進(jìn)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句,大概是哭她那個靳小二不見了,走了兩天多了,是不是淹死了?人們問她他到哪兒去了,她說她不知道。活該,淹死了更好,那樣的人在地球上本不該多一個的!

      我不管別的,我只思念我的四眼!我想到了它的種種好處,覺得應(yīng)該馬上去找它。我偷偷找到泰山院(他家院門口有塊泰山石)的劉更慶同學(xué),他有一個吉普車內(nèi)胎的救生圈,為了預(yù)防萬一,我得帶著那東西。我怕父母不放心,借著樹冠阻擋住大堤的視線,半個多小時后偷偷游到了村子里。哪還有什么村啊,一個房頂也沒有了,只能從十幾個大樹冠上認(rèn)出這就是原來的村子。我挨著一個個樹冠搜索四眼的影子,那樹上可憐巴巴地趴著老鼠、貓、雞、蛇,鳥,世上許多死敵在這大災(zāi)大難的生死關(guān)頭都和平共處了。真是奇怪!我正緊張地找我的四眼,忽然一個人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茍孩,快來救救我!”我一聽,身上就老大的不舒服,怎么偏是他!要是救個別人,我會很榮耀的!

      靳小二雙手緊緊抓著一根樹枝,只有下嘴唇以上的部位在水面上露著,他的臉煞白煞白,凍得牙床直打戰(zhàn),那句話是發(fā)著沉重的顫音擠對出來的??茨乔樾危B一分鐘也堅持不下去了。我靠近他,讓他在我的救生圈上。他問我:“你游到這兒干什么來了?”我心說你明知故問,便不答他,只顧到處尋看?!八谀莾?,我領(lǐng)你去!”他用手指指我家的另一棵槐樹冠。

      游到這棵樹冠邊,只見四眼掙扎著最后一口氣靠著一根樹枝浮在水面上。它那被燙得殘缺不全的門牙深深地咬進(jìn)一只不知什么東西的耳根。靳小二告訴我,它咬的是那只斷尾瘸狼,已經(jīng)把它咬死了,可還不肯放松它。

      我緊忙先把四眼的頭捧在手里,它眼淚汪汪地望著我,我頓時也淚流滿面了。四眼死咬著那狼的耳根不肯松口,我怎么拽也拽不出來。我想了想,它可能是以為那狼還活著,怕它再跑脫才咬住不放的,便用手提起那狼的腰,打了兩拳,四眼直到確信那狼真是死了,才忽地松了口。我把它的前爪扶上救生圈,把它的頭捧起來,我原指望它能叫兩聲,可它只張了張嘴,出了口粗氣,一聲也沒叫上來,就耷拉了腦袋。頓時,我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只知道哭,只知道流淚,我緊緊地把它抱在肩上,我的淚像水一樣流在它的頭上,我覺得世間的一切都不復(fù)存在了。endprint

      靳小二不知趣,他不知說了句什么,我那無名火一下全爆了出來,騰出一只手使勁把他推在水里,哭罵道:“你滾!不要臉的流氓、小偷!就怨你,你把它害得還不夠?。 苯《@個從不吃素的厲害鬼此刻卻什么也不敢說不敢做了,他緊劃了兩下水,又湊上來,怯生生地對我說;“你別哭,它沒死,是餓昏了,累休克了!”

      我忙扳起四眼的頭,把手放到它的油黑油黑的鼻子下試了試,它果然還喘著氣,我這才住了哭泣。

      靳小二好像也動了感情,扶著救生圈伸出大拇指說:“你家這個四眼可真是個通人性的好狗啊!我實話說吧,我是來偷你家的錢的,四眼一直咬我,在我?guī)状螡撍斯窨煅退罆r,它又把我拽到樹前……那只瘸狼來吃樹上的雞,它又死死跟它在水中搏斗……”

      水真涼!我都要發(fā)抖了。我抱著四眼,讓小二拖著死狼,緊劃著回到了大堤上。爹正著急間,放了心。他用手翻了翻那只死狼說:“剝剝能吃,狼肉是酸的,好吃,皮也能賣個錢!”我白了爹一眼,他就知道錢錢錢,那么多錢淹水里了,還計較一張狼皮錢,怎么就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一下四眼呢?我一扭頭,不理爹了。

      我把衣服擰干,給四眼蓋在身上,我喊它,想把它喊醒,喂它點餅干,可它一動不動,一直死睡。我寸步不離地守在旁邊,生怕它會突然死去……靳小二總算還有良心,他把四眼在水中與他斗與狼斗又救他的情形講給堤上的人們聽。村上人本來就很喜愛四眼,這下就更多了一層敬佩,紛紛到四眼跟前來看它。人們默不作聲地站在四眼身邊,好像在安慰它,又好像在向它致敬。

      第三天傍黑的時候,它才醒過來。我忙低下頭去親它,喊它,它睜開眼,慢慢抬起頭,一下把頭歪在我臉上。我忘情地嘶啞著喊了一聲“四眼!”

      一年后,它死了。它是突然失蹤的。我急壞了,到處尋它。四天后,在我的鞋底幾乎要磨破的時刻,才在河邊壩下林子里一個極隱蔽的角落里找到了它。

      它死了,它蜷伏在那個水溝的蒿草叢中,亂篷篷的密密的草葉把它藏在里邊,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來??磥?,它是有意來找這么個人們看不見的角落辭世的。

      它死了,它的身子硬硬的,毛亂糟糟的,一根根骨頭顯露出來。

      它死了,它為我家勞累一生,臨死還不愿給我們添些許麻煩和痛苦,自己悄悄地找這個土坑來默默地離去……

      我顧不了許多,緊緊地把它抱在懷里,不由自主地大哭起來。

      林中的小鳥,呼啦啦地向高空向遠(yuǎn)處飛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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