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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消失的城

      2016-09-03 05:17:59西維
      文學(xué)港 2016年8期

      西維

      不消失的城

      西維

      1.流動的靜物

      1.1螞蟻和樹葉

      小餐館門口坐著幾個人。他們在閑談。男孩在他們中間。

      他大概六七歲,蹲在臺階上,看著地上幾只類似于昆蟲尸體的東西,有點像蚱蜢,發(fā)了黃死了很久的那種。但也可能是掉在地上的食物。

      男孩和大人說起螞蟻的話題。螞蟻來了,它們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做著它們每天必做的事情。本來和他們毫不相干。他們聊他們的天,它們搬運它們的食物??赡泻l(fā)現(xiàn)了它們。他想要找它們的窩。他好奇窩在哪。大人說用開水去澆吧,它們就全都會從窩里爬出來。

      呵呵呵。他們抽著煙,饒有興趣地看著男孩和男孩的螞蟻。

      呵呵呵。他們不擔心螞蟻們死掉,什么也不擔心。他們有的是他們要去操心的事。

      那只是螞蟻。它們太多了,就像無處不在的樹葉。

      1.2那一首歌

      快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我聽見了一首歌。嗨吼吼,只有這樣一首歌才弄得像武打片?!稙t灑走一回》。當年是多么時髦呢。葉倩文的。

      聲音越來越響亮。我因為它而想起許多年以前的事。好像我正走在許多年以前的一條山路上。沿著黃色的沙土路面往上爬,唱著音樂課上老師剛教的那首歌??晌彝碎_頭。副歌部分在腦中無比清晰,我一面踩著滾動的沙粒,一面肆無忌憚地唱著。

      沙粒摩擦著鞋底的感覺回到了我穿著馬丁靴的腳上。

      “紅塵啊滾滾,癡癡啊情深,聚散總有時,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這歌聲,可能來自某個小型的電子音箱。我站在小區(qū)門口往回看了挺久,還是沒找到聲音的來源。

      它無色無味,無牽無掛,正從某一個敞開的窗口飄出來。

      1.3喇叭

      那個高價回收冰箱彩電洗衣機的帶口音喇叭聲下午總會響起。有時候又是 “韓國烤饅頭,一塊錢四個”。如果不注意聽,你都不知道他在喊什么。

      可一塊錢只能買一個肉包子,對不對?

      喇叭只是那樣不停地喊。下午,城市的背景音——

      “高價回收冰箱彩電洗衣機?!表n國烤饅頭,一塊錢四個?!把蛎来笏u?!?/p>

      它的聲音真真切切。在這條街和那條街。

      1.4值日生

      桂花樹下,三個女孩踮起腳,抓著樹枝輕輕地抖著,用她們的紅帽子接著掉下來的細小的花朵。

      我看不見花朵,它們太小了。不過,從學(xué)校的鐵柵欄外走過時,看到她們?nèi)齻€穿著夏裝校服,扎著長長的馬尾,分立在桂花樹下的身影,是一種能讓人回憶起年輕歲月的安靜與活潑。抖一下,停一下,小心翼翼。

      整個校園很空曠,沒有其他人,早晨八點的這個時間,職校的學(xué)生在上著早自修。她們應(yīng)該是打掃衛(wèi)生的,每人戴著一頂小紅帽。那代表著值日生的身份。

      這個季節(jié),整個城市都是桂花食物般的香甜氣味。

      1.5沒有亮燈的門窗

      清晨,我走在高高的江堤上,望向沿江馬路對過的房子。屋檐與堤岸齊高,瓦片上堆了盆栽的房屋,已經(jīng)從昨夜的睡眠中醒來。

      你望向的那間,要是亮著燈,就能看見,老人坐在大圓桌邊吃早飯,裱畫店的父女,正裁著畫框。

      沒有亮燈的門窗,只是黑黑的一片。

      1.6秋

      這是個豐收的季節(jié),也是個敗落的季節(jié)??蔹S得深了,便成了金色。一片一片,樹枝上,地上,將之帶去遠處的風(fēng)中。

      這個季節(jié)空氣中的味道,像食物。甜香??梢怨梗梢晕拷?,可以緩緩呼吸。那些藏于濃密枝葉里的細小花蕾,即將遁去。

      “今天,我一起床,打開窗戶,就聞到了甜甜的桂花香。我走出家門,站在溫暖的陽光下,我感覺到秋姑娘來了?!?/p>

      小朋友在作文本上這么寫。老師用紅筆在句子下畫上西瓜藤,批了93A加四顆五角星。

      1.7口琴聲

      這條街快走到盡頭,即將拐到另一條與之垂直的街時,我路過了一個釣魚的人。聽到了口琴的聲音。很輕,又足以清晰地讓我聽見。讓我為之一驚。

      這聲音與我的童年有關(guān)。口琴,讓我想起我的父親,他總是獨自在房間里吹起它。

      我轉(zhuǎn)過頭來找它的來源——

      不是那位老漁夫在吹,是他裝漁具的大袋子里的一只紅色的收音機似的MP3,那里面放出來的:我們一起走上了山……明媚的春天里。

      口琴節(jié)奏明快,清脆,歌聲也同樣,一個男中音。

      那位釣魚的老人坐在小馬扎上,一身米色夾克,一頂淺藍色的漁夫帽,都是舊的。

      1.8金魚店的隔壁

      金魚店隔壁的修鞋店變成了品牌折扣店。這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的事。

      早晨,我路過它,看見了坐在店門口一把竹椅上的中年人。穿深色的舊夾克,正看著眼前的馬路。眼睛直視前方,卻又像濾除了所有從他面前過去的東西。他不像是身后兩家供應(yīng)流行物品的商店店主,衣服不像,神情也不像。身邊的一個塑料筐子里放著的東西——隨意團在一起的修鞋人專用的沾了污漬的圍裙,讓我突然想起了他的身份,想起,這里之前是一家修鞋店??鹱舆叺哪疽巫由蠏炝撕谏珜懽职?,寫著紅色、藍色的字:修鞋。

      他仍舊還在這個地方,守著他的修鞋攤。隔壁的金魚店也在,另一邊的賣盆栽的店也在。這三家店的歷史大概都很長,從我到這個城市起,它們就在了。我在修鞋店修過鞋,聽過修鞋機子噶嚓噶嚓一針一針軋進皮子的聲音,也在賣盆栽的店買過一盆茉莉。當時,同事買了大約十盆吊蘭。我的茉莉換了幾次盆,現(xiàn)在放在辦公室二樓的一處平臺上。我在每年冬天將它端進屋。

      1.9芙蓉

      我沿著江堤走著,轉(zhuǎn)頭看向馬路一側(cè),一個騎車的中年男人也同時看向我。他很像我多年以前的一個同事,他看我的眼神也像是認識我,卻又不很確定。這樣迅速的一瞥,就各自相向過去了。

      因為時間,我們都各自產(chǎn)生了不少的變化,因而在再度相遇時,總是猶疑。不過,我可能記錯了,我的那個同事不是長得那樣,也可能,這世上長相相似的人有很多。

      對岸的芙蓉花開了。

      這是種沒有香味的花。

      1.10老人

      一個老人,又一個老人,再一個老人。老人們一個又一個出現(xiàn)在我的周圍,他們走在這條沿江的老舊的街上。

      街沿著江,與江一樣蜿蜒,自西向東,流去。街上的老人往來穿梭。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他們安靜沉默,步履平靜,走在上午八點繁忙的街流中。而我,我走在那些安靜沉默步履平靜的老人之中。

      迎面而來的那一個,突然頓了足,轉(zhuǎn)身,背向我,罵了一句:娘希匹。他的前面和后面,那些行人,他肯定不認識他們。

      我快步走在這條街上。

      走了一半,步子才慢下來。我看到了臨街的破破爛爛的房頂上的破破舊舊的花盆。它們一堆一堆,永遠沒人管,東一處西一處疊在房頂?shù)耐咂?。盆里長著植物,盆外長著植物,盆和盆之間也長著植物。不需要澆水,不需要施肥。

      不需要澆水,不需要施肥。要是都這樣。整個世界都生猛起來。植物也生猛,老人也生猛。不管是活的還是死去的,都像無邊無際擴張開的叢林。

      沒錯。這是個愿望。

      1.11不洗碗的店

      這家新開的煎包店,從來不用洗盤子。

      桌子上是一次性的紙碗,垃圾桶里是一次性的紙碗,門口處堆了油膩膩的、踩扁了的一次性紙碗。

      一個排隊的高個子女孩,從煎包子的女人手里端來一次性紙碗。紅色的蝙蝠袖大擺針織衫,藍色波點蝴蝶結(jié)發(fā)箍,短裙,長靴。她的朋友,那個綠衣女孩,坐在桌邊,戴著耳機,十指在桌沿敲擊著,紅色的指尖一起一伏。

      她看向遠處,一個渾身是灰的男人,從一輛渾身是灰的三輪車上走下來。他交了錢,從煤氣站搬走了一瓶煤氣。

      1.12為了美

      路過那家專治灰指甲的店時,為了避開店門口像對聯(lián)一樣張貼著的令人倒胃口的圖片,就看向馬路對面的店面。等到過了那些圖片,走到了隔壁賣嬰兒用品的店門口,再把頭轉(zhuǎn)過來,繼續(xù)看前面的道路。

      那家我用來避開灰指甲圖片的店恰好是家美容店:這個世界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修飾……它們的廣告字幕,紅色的,就在店門頂上的一條顯示屏上滾動著。

      兩家店每日相視而笑,沉默是金。

      1.13青蟲

      老人蹲在地上,給青菜捉蟲子。仔仔細細地、輕柔地,翻轉(zhuǎn)著葉片。

      那本是一條狹長的綠化,位于鬧市區(qū)的一個老舊小區(qū),窄窄的一個院子里。北邊是一幢四層的舊辦公樓,南邊是一幢六層的居民樓,沒有物業(yè),有一個門衛(wèi),門衛(wèi)是這個辦公樓的門衛(wèi),就是這個老人。他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

      綠化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種上了一排小青菜。初冬的陰天里,掛上了露水。

      吸飽了綠色汁漿的綠色蟲子藏在深綠的葉片里。

      1.14食之果腹

      十字路口,河岸邊新栽種的花葉上鋪滿了冬天的露水。露水在早晨的車水馬龍中閃閃發(fā)光。

      這種被人忽視的閃閃發(fā)光,并不像田野菜地里的蔬菜那樣吸引著路人的目光——那代表著田野的早晨,或者是田野里早晨的陽光。

      花們昨天才栽上。

      昨天上班途中,我看到這個地方擠滿了年老的花匠。男男女女的,拿著小鏟子栽種花草。最靠近路邊的這一片,綠綠的貼地的葉片中間,一朵紫色的小花那時正朝向我。葉片看起來像蔬菜,讓人想起茼蒿。

      要是這一片的花圃都種滿了菜,連橋上的立式花臺也種滿了菜,整個城市所有栽花種草之地都滿是蔬菜,碧綠蓬勃的葉子在每天城市的早晨熠熠生輝,這是不是比滿是鮮花的城市更為壯觀?

      這個城市的花草,一年換幾茬,開敗了就挖走,換新的。

      要是蔬菜,長成了就吃掉,再種新的。食之果腹。

      1.15街頭

      煎包店的門口靠右的位置每天早晨都放著一盆面粉。面粉里加了一點點水,粉呈漩渦狀。總會有一兩粒芝麻綠豆大小的黑點在乳白色的面粉里。

      裝了面粉的不銹鋼臉盆,放在綠色的大垃圾桶邊。垃圾桶靠墻放著,就是城市里常見的,立于街角和舊住宅小區(qū)的那種綠色的塑料大垃圾桶,開著蓋子。垃圾桶布滿污漬,黑乎乎的。

      店里的人吃著生煎,透過落地的玻璃墻,可以看見放面粉的盆和綠色垃圾桶。煎包店開了有幾個月。只供應(yīng)早餐。

      黃色的招牌,黃色的鐵拉門。煎包店招牌的燈,下午五點亮起,徹夜通明。

      1.16雕塑

      汽修店的老板坐在店里。店里堆滿了輪胎。輪胎們整整齊齊地疊放著,靠墻碼好,幾乎頂?shù)搅宋蓓敗?/p>

      店里看起來一塵不染,整齊得不像一家汽修店。沒開燈,那個穿黑色棉衣戴著鴨舌帽的中年男人坐在舊藤椅上,蹺著腿,捧著茶杯,在光線暗淡的店內(nèi),像尊雕塑。

      雕塑一動不動,看著街上來往的人群車流。冬日的早晨,陽光是極其的好。

      1.17硬幣

      老人拎著菜,從公交車上走下。開始起蕻的青菜,綠豆芽,一根山藥,兩個有許多因擦碰而起的褐色紋路的梨子。

      他慢慢地走,停在了一家早點店的面前,掏出了硬幣。

      他要買兩個燒餅。他撐著一把透明的雨傘,上面有許多玫紅色的圓點。天下著雨,還有雪子。在初春的一個早晨。

      他向前伸著手,捏著三枚硬幣,等待著。

      1.18對面

      一位老人從門外的亮處,進入屋內(nèi)的暗處。我站在夕陽照射著的窗口,看著對樓窗子里的她。

      1.19閨中

      花店門口擺了許多綠植盆栽。有許多綠蘿。男青年拎著一盆,將盆底浸入身邊的黃色塑料水桶。他立在那里不動,待盆土吸飽了水,又拿出,水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然后,另一盆。

      綠蘿和別的姐妹一樣,每天被這樣照顧,因而顧盼生姿,因而像待嫁的姑娘,因而被路過的客人挑走。店家也沒有什么舍不得。

      只是基本上,它們不容易像在他那里那樣綠油油了。

      往后,她們回憶起那些所受的照顧和那些綠油油的往事,就像待字閨中的美妙時光。

      1.20不知道干什么的店,大豆殼

      一家不知道干什么的店,又或許不是店,只是臨街開著的。那些不需要它的人,便不需要知道它是干什么的。而它也沒什么美麗或是奇特的地方來吸引別人。所以沒什么人會去仔細看看那里面的東一堆西一堆的物件,舊衣物,嬰兒車,鋁合金架子和架子上臨時搭著的小衣服。

      年輕的女人給幾個月大的男嬰穿褲子。寶寶坐在她的腿上,她坐在小板凳上,將小褲子用力往上拉。寶寶咿咿呀呀嗯嗯啊啊。他們的前面擋著一面透明的玻璃板 (又或者是樹脂板)。

      墨綠色的大豆殼堆在路邊的樟樹根旁,頂部夾著一團白色的紙巾。大豆殼胖乎乎,圓滾滾,遠看去,像是裝滿了飽滿的果實。果實被取出的口子,只有走到近處才能看得到。

      大豆殼、嬰兒和母親,繼續(xù)著一天的生活。然后,第二天。

      1.21拖鞋

      我放慢了腳步,在路過一戶人家門口的時候,看向了里間拉起的布簾。

      布簾和地面的一尺縫隙中,陽光透過里屋的窗戶,灑在拖鞋上,藍拖鞋,灰拖鞋。東一只西一只的塑料拖鞋,正反射著這天早晨太陽最迷人最沉默的光澤。

      1.22牛奶管里的嗦嗦聲

      在夏天,一個炎熱的傍晚,馬路邊一位三輪車夫,那位身材瘦削的老人躲在三輪車綠色的篷子下,坐在他的車椅上,正吸著一盒牛奶。

      手托著牛奶盒,牛奶盒被一只用了許多次的薄薄的塑料袋包著。他的臉很瘦,黑,頭發(fā)短而白,眼眶深陷。像是嚙齒類動物一般謹慎而又羞怯的眼神,在我看向他的時候他看向了我。

      吸著牛奶,看著我。我走過他。

      他其實不想看我。他不認識我。只是因為我恰巧看向了他。這路上正路過的無數(shù)人,無數(shù)的車,不間斷的喇叭聲和喧囂,只有我打擾了他。

      我走過他,維持著不快不慢的步子。在離他最近的時候聽到了牛奶管里發(fā)出的嗦嗦聲。像是來自腹腔深處。

      1.23下雨天

      我撐著一把酒紅色的傘走在路上。一把銀行的廣告?zhèn)恪?/p>

      雨水順著傘面落下,滴在雨鞋的鞋面上。又從雨鞋的鞋面上滑到人行道的透水方磚上。

      從寵物店那不起眼的大門望進去,是一個用作停車場的大院子,院子白色的墻壁上畫滿了寵物墻繪,貓啊狗啊之類的。看起來很歡騰。但里面很寂靜。

      聽不見一聲的狗叫。貓也沒有。

      雨季,因為水痕,路邊綠色的郵筒呈現(xiàn)出樹干的紋理。

      1.24晾衣繩

      圍墻里曬著床單。晾衣繩從尼龍繩、鐵絲之類的等升級到了網(wǎng)線,灰色的藍色的,長長的一根根,拴在小區(qū)圍墻鐵欄桿和桂花樹之間。線頂端還帶著塑料接口。

      去年的這個時候,當那繩子還是尼龍繩的時候,上面掛滿了被水浸濕的書。一場大水過后,老人曬著他做老師時的教材和一些別的書。在我問他問題的時候,他耐心而又和藹地回答。我們隔著圍墻的鐵欄桿說話。

      “都被淹過了?!彼悬c失落。

      晾衣繩上的隊列散發(fā)著濃濃的洪水味。那種無法形容,揮之不去,將永遠附在皺巴巴的方塊字上的味道。

      2.游歷

      2.1三點一線

      我每天在熟悉的城市游歷,三點一線。

      公交車上,我對面的姑娘,她的鞋子、衣服、包包,我都熟悉,知道它們來自哪一天的集會上。好像我很熟悉她了解她似的。其實她只不過是個素不相識的人。我下了車,就不記得她的面貌了。

      公交車上,那個老人坐在我的旁邊。她坐下來,胳膊彎曲著,靠了過來。暗黃、粗糙、布滿斑點毫無光澤。我的胳膊因此往里縮了縮。我害怕我的胳膊變成她的。這是遲早的事。

      老年人、殘疾人坐公交不要錢,但要出示證件,司機駕駛位,他的頭頂,有個探頭。對于老年人們來說,他們是對著司機出示證件。而對于司機來說,這一切發(fā)生的事,都是對著探頭在做的。

      那個長著塑料腦殼電子眼的圓圓小東西,每天在這個城市轉(zhuǎn)圈。任時間飛逝。它乘車游歷。

      2.2郵局

      女人站在路口。黑裙子,高跟鞋,長腿,讓我想起最近一部電視劇女主角的長腿。

      這條路通往一個小區(qū),旁邊是飯店,煙酒食雜店。她和一個穿著花襯衫的男人聊著天。男人騎坐在摩托車上,身體前傾,趴在扶手上,以一種極其放松的姿勢和她說著話。他們不一定是情侶,但是肯定愿意和對方聊。他們聊了挺久。等我去完郵局再回來,他們還在聊。男人已經(jīng)換了個姿勢,仰面半躺在了車子上。

      郵局的工作人員,那個中年的胖胖的女人給我服務(wù)的時候——看了眼信封,把信放到電子秤上稱量,告知價格,收錢,找零,貼掛號標簽,將復(fù)聯(lián)給我——有種久違的親切感。電郵、快遞、短信、微信,在這些越來越簡化、便利的通訊服務(wù)中,那種瑣碎的流程帶來的閑適而又美妙的感覺不會再有了。

      不經(jīng)歷等待,看著一片變黃的樹葉,慢慢地從枝頭飄落,你便感受不到它落在你額頭的微妙觸感。

      就像發(fā)呆的時候。躺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棵樹下的那張竹床上發(fā)著屬于夏天的呆。有東西從視線的上方,飄下來。一片葉子,一根鳥的羽毛。

      去郵局嗎?那綠綠的招牌。

      去吧!去幫我寄一封信。

      2.3如果談?wù)撍鳛橐惶斓拈_始

      今天是個好天氣,秋的涼爽來了,以及燦爛的陽光。夏天渾濁的氣息沉了下去。小學(xué)門口,媽媽們帶著她們的孩子,急急地走。一前一后,或者并行。有的牽手,有的沒牽。在這短暫的相處中,話題總是圍繞著他們即將去的地方——×××要記得交上去,上課認真聽講,計算的時候仔細點,不要和同學(xué)鬧別扭,乖點……再見!

      哦。乖點。再見!

      再見。各自開始各自的一天。

      這個早晨的太陽和晚上有什么不同,和夏天呢?它為什么、又是如何在今天這樣的一個日子到達了這里,為什么不是明天、昨天,它一閃一閃的,它鉆進所有物體的縫隙。它平靜、祥和、調(diào)皮、慵懶、昏昏欲睡,無所不在而又幾乎讓人忽略。

      嗯。乖點。放學(xué)來接你。再見,寶貝!

      2.4等愛的玫瑰、生煎包子

      《等愛的玫瑰》(鳳凰傳奇)這樣的歌從每日走街串巷專修樓房漏水的小面包車的喇叭里傳出來,在這樣的秋天的陰沉沉的早晨。到處都是急匆匆的上班的人群。油條的香味,生煎鍋里蔥花和菜油激烈碰撞出的面點焦香味,以及人力車的鈴聲,汽車的喇叭聲。它們似乎傳遞出了別樣的信息,讓這個聲音從眾多的聲音中脫穎而出。它不屬于這樣的早晨,這樣的一首歌便具有了美感。

      而走在我前面的那個老人,剪得齊整服帖的白色齊耳短發(fā),她裸露出來的手臂上縱橫而粗糙的皺紋,微微弓起的背,她的白底黑色碎花的紡綢短袖襯衫——在那陣歌聲中,我突然注意到了它們。她走得很慢,手微微擺動,那上面戴著一串木珠子,原本灰褐色的表面被磨得發(fā)了白。

      摩托車修理鋪在兩家早點店的中間。它的左邊是賣蔥油餅的,右邊是賣生煎餛飩和粢飯團的,它早晨的生意和它的鄰居們一樣好。它的店門前,也和它的鄰居們一樣,布滿了油污。只不過是黑色的。一個白衣男人蹲在修車的灰衣男人身邊,專注地看著,他的電瓶車在上班途中出了毛病。如果他沒有吃早飯,倒是可以趁這個時間到隔壁本地人開的生煎店里坐著,要幾個生煎——1.5元一個,有點貴。因為這個貴,它的生意出奇的好,九點之前一定會全部賣完。

      2.5焦點

      前方的一片樹葉,它可以說是目光的焦點。我卻在許久之后才發(fā)現(xiàn)樹葉上的缺口。之前,它只是黃色的,小小的,一片樹葉罷了。我腦子里在想事情,目光的焦點便模糊了起來。公交車許久未來,開始意識到這點時,目光的焦點,樹葉的缺口,隨著切換了的意識才開始出現(xiàn)。等我整個回神了過來,“或許要遲到了”,這樣的想法又立即閃過了腦子,蓋過了之前的部分。

      對面的那所小學(xué)響起了上操的音樂。進行曲。孩子們從教室里跑出來,涌向操場。今天不是周一,他們都沒穿校服,像色彩斑斕的小雀,鬧哄哄的。女老師的嚴厲的聲音通過廣播傳來,進行曲隨即低了下去。她叫三四年級的同學(xué)閉嘴,二年級的某班同學(xué)不要喊一二一,一年級的同學(xué)排好隊形。

      等她的聲音落下來,進行曲又上去了。

      一輛貼了餐具消毒公司的面包車從一旁開過,可能是剛剛加速,引擎的聲音巨大,但也可能是發(fā)動機有了點小問題,它在前方的路口停了下來,等著紅燈過去。車子里裝著高高疊在一起的白色塑料筐,里面都是用過的杯盤碗筷,多半是早晨從做夜宵生意的店里收來的。

      當城市在晨曦中蘇醒,那些店都關(guān)了門,裝了臟盤子的藍色或是白色塑料框子就堆放在店門口,等著餐具消毒公司的車。

      2.6方舟

      昨天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有雨,我相信了。我提前把一雙有著高高防水臺的牛筋底駝色皮鞋拿了出來,放在門口,怕我早晨忘記,仍舊穿著那雙嫩草色的徒步鞋出門而最終裹滿泥水鞋子慘不忍睹不說,雙腳也得經(jīng)受這寒冷秋雨的疼愛和洗禮。

      雨在上午九點半的時候就嘩啦啦地下了起來,伴著一陣一陣雷聲。那時我在開會,發(fā)言的人借機引用了秋雷滾滾來比喻碩果累累。開完會我出來,找地方吃飯。路面上已經(jīng)溪流縱橫,我開始慶幸我今天終于穿對了鞋子。水流休想從鞋底與鞋面的縫隙中鉆過去,除非我不小心踏進一個深深的水坑。這真是雙好鞋子,自從去年12月我的腳底被開了一刀我就告別了各種的高跟鞋和硬底皮鞋,轉(zhuǎn)而選了我現(xiàn)在穿的這種鞋,它看起來堅韌又強悍,優(yōu)雅又忠誠,似乎可以兼跋山涉水出席會議參加婚禮于一體。要是我的腳沒被開一刀,不知道何時能從蕓蕓眾鞋中發(fā)現(xiàn)它的獨特和如此契合我喜好的地方。它真的不起眼。

      這樣的天氣,那些穿高跟鞋的姑娘,只能保證她們半只腳不被弄濕,或許水還會沿著絲襪往上爬,侵占了另半只腳。不過,那些穿松糕鞋的姑娘,就不會了。它們像移動的船只,要是再高一點,像一兩層樓那么高,那么,就算遇上了去年那樣的大水,也不礙事。即使由于太高而重,而抬不起腳,那也不礙事。她可以站立在水中不動,撐把堅固的雨傘。只要她不介意蜈蚣、蛐蛐、老鼠、小狗小貓包括臨時求助的人們循著鞋跟往上爬。

      2.7臺風(fēng)來臨之前

      臺風(fēng)來之前的早晨,天通常是陰沉沉的。依舊同每一個普通的早晨那樣,開始于車流和行人的喧鬧。

      然而,一切又顯得平靜。有微風(fēng),樹枝輕擺著。流經(jīng)了城中最古老繁鬧地段的那條江中,小魚們都浮游了上來,在灰綠色的江面上戳出許多圓圓的波紋。遠處的江面,因為光線的反射,不見了那些圓圈,只是一層一層的細細的皺紋。江的兩岸依舊有許多釣魚的人,尤其是南岸,江邊公園那頭。在那頭,江畔欄桿下的青石板步道上停了許多電瓶車、自行車。都是釣魚人的。江的北岸,是一片極老的居民區(qū),有不少的平屋瓦房和建于五六十年代的工廠宿舍式的樓房。老人們的家。

      沿著北岸臨江的步道,我走過一位正在河邊洗衣的老婦人。她在水里漂著一條男式的長褲,石板臺階上放了已經(jīng)洗好擰干的衣服,黑色的上衣,內(nèi)衣褲,白底藍條紋的毛巾,肥皂盒,一個年代久遠的鋁制吊桶和一根粗粗的木頭棒槌。這些老人們,她們洗衣都用棒槌,而且,有每天都將自己用的毛巾捶一次的習(xí)慣。大概這樣毛巾才不容易染上黃漬。

      北岸的臨街有家裁縫店:玫瑰制衣店。藍色的大幅招牌,寫著:定制時裝,精致西裝。這樣的裁縫店現(xiàn)在已經(jīng)越來越少,而這一家,因為開在這樣一條老舊的街上,所以仍舊還在。往前許多年,這里會有許多時髦的姑娘光顧。而現(xiàn)在,基本以做中老年服裝為主。從淺藍色玻璃門里望進去,凈是些灰暗的顏色。并不鮮亮的純色的布料,暗底的碎花布料,整齊地掛在墻上。模特身上穿著筆挺的西裝。

      很難將她們與商場里的模特聯(lián)系起來,她們是只屬于這樣的裁縫店的。

      穿了一身時髦通勤裝的女人迎面走來。黑色緊身打底內(nèi)衣,白色收腰西裝,黑色包臀喇叭腿長褲,高跟鞋。沒有背包。她這一身,大概是網(wǎng)購的。

      裁縫店做衣服并不便宜。主要是,好手藝的裁縫,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多了。

      路邊的一戶人家在請神。門的正中,掛了個白紙糊的燈籠,燈籠上用紅、綠的顏料繪了一些花紋。門外的透水方磚路面上,露天里,一張暗紅色的八仙桌架在兩條長凳上,搭了個高高的臺子,上面擺了香燭、貢品。元寶塔荷花燈,在眾多物件中很醒目。它們擺在正前方的兩側(cè)。一張用毛筆寫了字的紅紙壓在桌沿上,垂了下來。紅紙對著馬路,對著前方的江。江水與車輛一齊從它的面前流過。八仙桌的桌腿兩邊分別綁了一根長長甘蔗,甘蔗還頂著一頭綠色的枝葉。甘蔗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對于其他物件,我也不甚明白。我們這一代,已經(jīng)很少有人懂這些了。

      一家新的寵物醫(yī)院要開張了。金屬架子做成的招牌已經(jīng)掛了起來,看來是昨晚連夜弄好的?!痢痢翆櫸镝t(yī)院,名字的紅燈正亮著。穿格子襯衫的年輕男人正在招牌下忙著。他有一雙大眼睛。長睫毛,雙眼皮。

      2.8相伴

      正午十二點,馬路拐角的香樟樹下,賣花的老人打著瞌睡。

      他低著頭,閉了眼,雙手環(huán)抱著膝蓋,坐在馬路沿上。面前的兩個竹籃子里,擠了滿籃子的蘭草,細細長長的碧綠的葉子,葉子中間,夾著一張彩色的圖片——開了花的蘭科植物的圖片?;ㄓ蟹奂t的、玫紅的、淡藍的,大朵又艷麗。

      我坐在一輛車的副駕駛座位,路過了它們。

      在此之前,我和開車的同事談起了植物,那些一年被更換好幾次的,種在馬路兩側(cè)和中間隔離帶用來美化這個城市的花朵們。根扎穩(wěn)了,花開過了,便被拔去,扔進卡車的拖斗。新的一茬重新植入,重新蓬勃。城市的道路一年四季因不同的花兒們而繽紛而蓬勃而嬌艷。

      我為那些植物可惜。此時,車子開過了路口的拐角。

      我看到了那些蘭草,擠擠攮攮地呆在竹籃里,在瞌睡了的老人身邊,樟樹的陰處。

      2.9小蘋果

      一群人在跳舞。春天早晨的明媚陽光下,婚紗影樓的門口,一輛輛停滿的黑色白色紅色的車子間的一塊空地上。

      他們是影樓的員工。跳小蘋果。這支曲子,這支舞,從孩子跳到老人,成了任誰聽到看到都能會心一笑的了。我于是也會心一笑,對著領(lǐng)舞的那兩位,先是那個穿黑色馬甲白色襯衫,留著時髦的發(fā)型和小胡子的年輕男人 (他大概是個攝影師),然后是一個長得像姑娘一樣甜美的皮膚白皙的大男孩子。他們看到我的笑,也回應(yīng)了笑,好像他們在做著一件有趣又沒頭沒腦的事,突然被我看到了。我一笑再笑,轉(zhuǎn)過頭看他們一眼,又繼續(xù)走,再看上一眼。等我走得很遠了,再回頭,那群跳舞的年輕人中,仍有人在看向我。春天的明媚的陽光投射在他們的身上,又折射向遠處。

      影樓過去不遠的一家賓館門口,床墊、柜子、椅子,全都堆在外面,太陽底下。賓館玻璃墻上貼了許多的大紅紙,寫著 “賓館裝修所有物品低價處理”。

      裝修工人正工作著,刷墻,一股粉塵味。

      廚具堆在另一邊。一群不銹鋼電熱水壺、托盤、白瓷碗盤,用過的鍋子、煎盤。煎盤上掛著干了的食物膜。

      隔壁賣竹器具的店散發(fā)著竹子的清香。它們都還是青白色的。年輕而又蓬勃,在太陽下,等待著客人。

      2.10闖入者

      它竟然出現(xiàn)在了這地方,人行道的中央,停在一塊方形透水磚上。猶疑著,一動不動。

      或許是感覺到了我的注視,才停了下來。它本來是朝著馬路的方向爬行的。我說,不能去那,回去。用腳觸了觸它的身體。

      它看起來有點笨拙,不像它的蛙類兄弟,在我的腳碰到它們的皮膚前就已經(jīng)高高地躍起,遠遠地離開了我。它耐心地爬動,又顯得不情愿,我踢一腳它才動一動,動得極慢。最終,它停在了高高的堤岸邊。我摸不準,再往前推一腳,它從堤岸摔到下方的臺階上,是否會摔得很慘。它會受傷。我想應(yīng)該會的。好了,別再往回走了,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汽車輪胎會把你碾碎的。

      一個姑娘看到我做這些,她嚇著了。原本,她安靜地走著,像這條路上下了班匆匆往家趕的上班族那樣,保持著一副對周遭嘈雜漠視的表情,不說一句話,直到她看到了它,停下來,吃驚地問:這是什么?

      癩蛤蟆。我說。然后她從我和它的身邊走開了。

      我把它留在了江的堤岸邊。保不準,它會自己繞道臺階處,然后一級一級往下爬,就像它之前從那一級一級爬上來一樣。

      2.11旁觀

      我在公交車上,坐在靠窗的位置。前方聚集著一群人。交警、協(xié)警、穿了黃色背心的義務(wù)交通指揮員。還有是一輛電瓶三輪車。

      兩位交警拉起一位老人,把他挪到人行道上。然后,交警將電瓶車開至路邊。黃色背心們擠進一邊的小崗?fù)ぃ恢凰芰弦巫颖贿f了出來。路口一位年輕的女人停下,拿起手機拍照,她似乎是微笑著。我在公交車上的那個角度看到的的確是微笑。

      她和一個男人過完了馬路,停了片刻,拍了照。然后繼續(xù)走,上了一座橋,她的手一甩一甩,應(yīng)該是繼續(xù)著之前未完的話題又或者是開始了新的話題。她看起來挺開心。她指著江心說著什么。

      我坐在公交車上,慢吞吞地經(jīng)過。

      2.12丙二醇

      公交車的廣播里播著一則小女孩因使用濕巾擦手而患腸胃炎的消息。男主播女主播輪流例數(shù)濕巾的弊端。

      車子靠站,上來了一群人。手心握著老年卡的老太太,她停在我的身邊,扶著一邊豎立的桿子。面朝著我。我的身旁有一個空位。她向四處看了看,又向空位看了看,沒有動。所有人都上來了,車門關(guān)閉。位置仍舊空著。后來,她坐了上去。

      廣播里仍舊說著濕巾的問題?;瘜W(xué)物質(zhì)。丙二醇。女孩的母親不再用濕巾了,而是隨身攜帶一桶用來給女孩洗手的水。

      車窗外,剛當了母親的母親和她的母親正走在路上,懷抱著嬰兒。

      2.13毛毛雨

      陰天,毛毛雨。儀表廠門口,馬路牙,人行道方磚上,兩個女孩燒著一些散發(fā)著霉味的廢棄文件。文件裝在紙盒里,A4紙大小。它們在一口鐵鍋里燃燒。女孩很年輕。穿著低腰褲,黑色半透明絲質(zhì)襯衫的那位,后背的腰間露了白花花的一片肉。

      她們的身邊,一個中年女人正靠著她們公司的圍墻打電話,聲音很大,并不時地走動。她穿了一條艷紅的褲子。

      儀表廠的隔壁是家寵物醫(yī)院,小狗們不停地叫著。

      在看不見儀表廠,也聽不見小狗們的叫聲的一棵行道樹下,一間平房的黑幽幽的門口。老人在一個大鋁盆里洗著一只白鐵皮畚斗。洗完后畚斗倒立著豎在一邊的水泥臺子上。她在混濁的水里洗了洗手,將拖把頭放進盆里,繼續(xù)洗。

      碎花紡綢短袖襯衫,黑褲子。這是這條街上老人慣常的打扮。他們,尤其是老太太們,常常坐在自家門廊上,一動不動地,像坐在嬰兒車里那樣。不知道她們在看什么,猜不到她們在想什么。她們會這樣一動不動地很久。

      而有時候,她也會坐椅子上摘著一把芹菜。弄了一地的綠花。

      2.14某個地方

      中午的商場很空。人人都像是無所事事。不論是逛鋪位的還是守鋪位的。她們好像不是那么熱情,那些女售貨員?;蛟S只有打折季她們才滿血復(fù)活,瘋狂的顧客和因顧客的瘋狂而瘋狂的店員。收銀臺前排起的瘋狂長隊。一派瘋狂,一派欣欣向榮。

      可你或許感受到了某種荒涼。每一塊標價牌上,模特硬硬的胳膊上,面無表情的臉蛋上,宮殿般的裝潢上。

      太多了太多了。

      你會不會想起,在你很小的時候,被誰牽著手走進商場。就在那天,你走過那件漂亮的裙子,它套在和你一樣高的那個塑料小模特身上。睨著小模特的背影。再熟悉不過了。她的正面,你在櫥窗外已經(jīng)看了許多次。你不知道為什么還要這么一直看著一直看著她。反正就是這么一直看著。

      你不停地回頭看她。要是那件裙子今天可以穿在你的身上。

      那不是隨隨便便就進去的地方。不是納涼,歇腳,上廁所的地方??帐巺s不荒涼的地方。裝了許多女孩的夢而顯得華麗豐滿的地方。被不同的人想成是宮殿,海灘,果林,春意盎然的草場的地方。

      3.人們

      3.1開學(xué)日

      這天是開學(xué)日。空氣中膨脹著開學(xué)日的泡泡。位于丁字路口的這所小學(xué)校門口的交通亂得讓協(xié)警失去信心。他想罵人,所以嘴里不停地念念叨叨,抱怨抱怨。而各種顏色的車子們一派盛氣凌人地堵在各處,迎接著什么東西的回歸。

      焦躁的喇叭聲通過焦躁的手,釋放著焦躁的情緒??諝庵械呐菖莶粩嗥扑橛植粩嘈纬刹粩嘧兇?。

      要了解,便于管理。什么時間,在哪,做了什么,做了多久。如果可以,孩子們在家?guī)c幾分上廁所都得記錄在案才行。這有點像想要掌握丈夫一切動向的妻子。同樣的招人厭煩可又無可奈何。

      手機在媽媽們的口袋里,辦公桌上,拎包里響個不停。聽寫,口算,測驗,背誦,體育達標,以及,“你的孩子今天未帶口風(fēng)琴受到了音樂老師的批評”。

      發(fā)達的通訊讓孩子失去了自由。讓家長失去了自由。讓老師失去了自由。讓學(xué)校失去了自由。

      我想,很多人都患有開學(xué)日焦慮癥。

      3.2碎紙機

      女孩的電腦壞了。她今天什么也干不了。于是,她把碎紙機搬到了辦公桌邊,碎了一天的文件。

      進紙。進紙。再進紙。不斷地進紙??ㄗ『笤偻思?,分兩半,再重新進紙。然后,開箱。倒出碎紙機肚內(nèi)的碎屑。

      被漂白的木質(zhì)纖維以及黑色油墨被粉碎后攪在一起。她拎著一滿袋碎屑走向大垃圾桶時想到了一片樹林。然后,她將被漂白被粉碎的樹林放到了已經(jīng)堆滿了的垃圾桶的旁邊。她的工作還沒完。

      除了碎文件,就是等待過熱的碎紙機恢復(fù)正常。其間打掃了一次周邊衛(wèi)生,整理了個人物品。有很多只蟑螂從墻角的紙盒子里鉆出來。

      3.3無花果

      我們在小區(qū)花壇里種了棵無花果,它太能長,在結(jié)果期每天結(jié)出許多的果實。我把果實帶到辦公室給同辦公室的女孩吃,她們以前沒吃過,并不喜歡。即便我極力推銷,她們也不習(xí)慣那種軟軟的口感和微甜的奇怪的味道。之后我就不帶去了。

      今年,在那個我們出差的城市,一位新來的女同事買了無花果,分給我和其他人吃,她開心的表情里有 “這么好的東西你們都該嘗一嘗”的意思。連之前拒絕過我無花果的同事也欣然接受了??此敲聪矚g,我就拒絕了她給我的那一顆(這樣,她就可以多吃一顆)。我和她說,我家里種了,有很多,回去我?guī)Ыo你啊??伤诎呀o我的那顆塞到自己嘴里時還覺得遺憾——這么好的水果啊,真的挺好吃的。

      我說話算話,把樹上結(jié)的新鮮無花果摘下帶給她。她像小孩一樣開心。我每隔幾天就帶一些給她,先去她的辦公室將無花果給她,再回到自己辦公室,放下包,洗杯子,燒水,開始一天的工作。

      在那些天,我的早晨都從無花果開始,我的手上帶著無花果特有的氣味,直到我上完第一次廁所后把它洗掉。

      有一天,她請假沒來,無花果就先呆在了我的桌上。那個白色小塑料袋。見有同事進來,我就和她說,這是自家種的無花果,你嘗嘗吧。她吃了一個,又吃了一個,又吃了一個。然后她說,她喜歡吃無花果,她就喜歡這樣軟軟的水果,甜甜的,軟軟的,從來都不酸的。另一個姑娘進來了,也拿了一個,她從沒吃過,新奇,啊,這就是無花果嗎?她吃了一個,又吃了一個。最后我拎著袋子離開辦公室時,又讓她們每人拿了兩個。

      接著,我走到隔壁,把它帶給了之前拒絕過它的女同事,她吃光了最后剩下的那兩個。

      “我以前都不吃這個的,現(xiàn)在被你們說的,也開始吃了?!?/p>

      “是啊,去年我拿來時,你們都不要?!?/p>

      “哦,是前年?!?/p>

      “那可能是吧,我記錯了。前年?!?/p>

      她說得沒錯,這兩年,和我同辦公室的女孩都換了。

      3.4芋圓花淇淋

      散步。之后在KFC吃芋圓花淇淋,和兩個陌生的姑娘聊起了天。

      有時候就是那么奇怪。從來不和陌生人搭話的你,也可能很情愿很開心地去和你根本不認識以后也不會再見到的什么人說上幾句。就像你走著走著有時候會將腳邊的一塊小石頭踢到一邊。而你一整年都沒有踢過別的石頭。

      那兩個姑娘。兩個都很年輕,二十左右,一個夸夸其談,一個沉默不語。每一個愛說話的女孩身邊都有一個沉默的朋友。

      愛說話的女孩素顏,穿豹紋吊帶連衣裙,黑色蕾絲抹胸,皮膚粗糙,臉色偏黃,膝蓋處的褶皺有被摩擦過的痕跡和已經(jīng)結(jié)痂的細微破損。沉默的女孩畫了妝,薄粉、腮紅、睫毛膏,淡藍色眼影,挑染的黃色短發(fā),牛仔夾克衫,七分褲,她年紀更小一些。

      她們點了與我們一樣的東西——看了我們點的她們才點的——兩杯芋圓花淇淋,坐在我們的隔壁。我們和她們隔著一塊玻璃擋板。

      我們是因為芋圓花淇淋聊起天來的。

      那個愛說話的女孩,我問她任何問題她都告訴我,幾歲,哪里人,做什么工作,離家后去了哪幾個城市,喜歡哪個城市,為什么打算離開這里,回老家后有什么打算。不過,對于我說的話,只有那個沉默的女孩是聽進去了,我從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來。雖然從頭到尾,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3.5姑娘

      我每天上班都要路過一家儀表廠,它位于城區(qū)的西北部,面對著一條江。城區(qū)的工廠很少,看起來,它應(yīng)該呆在那挺多年了。

      在我坐的那趟公交車上,有時候會碰上那家廠的員工,一開始我不知道,直到下了車,看著她們一路小跑,最后進了工廠的大門,氣喘吁吁,掏出卡在打卡機上滴一下。她們都很年輕,或許還未婚,奔跑的時候帶著一種茫然而又無辜的表情。我總是記不清她們的臉,也有可能是她們總是換著花樣穿衣服,那些時髦的衣服讓我記不住哪一個是哪一個。應(yīng)該是有兩三個女孩吧??偸窃谙萝嚭罂吹剿齻儽寂艿姆较虿乓庾R到她們的身份。工廠的上班時間通常比較早,七點半或是八點,她們一路小跑,而我還有極充裕的時間,所以,我可以注意到她們,但她們一定從來都沒注意到我。

      今天早晨,我走過工廠,它的自動移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視線所及之處,顯得空空蕩蕩,沒有人。門口的太陽下放著一把竹制躺椅,那上面鋪了一只面粉袋,曬著一團團的面條。

      3.6笑

      我覺得,年輕時的周星馳挺帥的。前天在網(wǎng)上看到他的一張某部影片中片段的照片,突然就這么覺得了。所以帥啊漂亮啊,那感覺有時候像突然從我們面前飛過的一只鳥。

      剛剛在走廊與我擦肩而過的快遞小哥也挺帥的。我們相視一笑,算是一個招呼。昨天他到我這取了一個快遞,今天一早又來送了一個快遞,被一位同事領(lǐng)到另一位同事的辦公室,我去洗手池洗杯子時看到他們從身后的走廊拐過去。他穿著一件快遞公司統(tǒng)一配置的帶白條紋的黑色防雨衣,頭發(fā)濕漉漉的。外面在下雨,臺風(fēng)已經(jīng)過去了。我對他笑可不是客套,是不知哪里突然覺得好笑,于是就笑了。而以前,好像不記得和他打過類似的笑的招呼,只是很普通的一個人和另一個稍顯陌生的外來的人的最最平常的擦肩。

      那一只鳥無數(shù)次在你的身邊飛起飛落,而你沒有留意。

      3.7婚紗照

      從食堂回來的路上,下著雨,刮著不足以撼動枝干卻也讓葉子晃來晃去的涼涼的風(fēng)。男同事離女同事一個身位的距離,各自打著雨傘走著。

      “你把衣服脫了啊!”男同事回頭和女同事說,他說的是她的外套。她的黃色外套正搭在手臂上。

      “嗯。”她回答。他們繼續(xù)走。

      走了幾步,她說,“這雙鞋子以前怎么沒見你穿過呢?”

      他做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很快,他們的話題又轉(zhuǎn)向別處。

      他們在同一辦公室,面對面坐著。人們愿意開他們的玩笑,但實際上,那只是種環(huán)境造成的默契。他們各自都有各自的男女朋友,感情穩(wěn)固。其中一個,即將步入婚姻。如果不是臺風(fēng),今天就得去拍婚紗照了。

      3.8模仿者

      沿江的一個公交站邊,男孩背對著馬路站在兩個燈箱廣告的縫隙之間。像縮在樹洞里的熊。他一只手牽著前方他母親的手,而另一只手里,拿著一把切蛋糕的塑料刀,扁扁的,短短的,寬寬的。塑料模仿成了木頭的樣子。那看起來,像一把木頭的,玩具刀。

      塑料模仿了木頭。這個世界充滿了強大的模仿者。從飛機模仿鳥開始。

      遠處的垃圾桶邊,寵物店剪落的狗毛游來蕩去。一簇簇,黃色,毛茸茸。

      3.9左腳,右腳

      早晨,我走過橋頭。前面是兩位老人,灰色夾克,深藍色罩衣,白發(fā),白發(fā)。

      橋上的人行道并不寬闊,他們沒有手挽著手,而是隔著一點點的距離,并行地慢慢地走著。我的步子慢了下來。視線也跟著慢了,從急匆匆的風(fēng)景轉(zhuǎn)到了他們前行的雙腳上。

      他左腳,她右腳,他右腳,她左腳,抬起,落下,抬起,落下。

      他們的步調(diào)一致,雙腳顯得輕快,既輕快又緩慢地走。走過一個立式花臺時,她停了下來,回頭和他說了一句什么,他沒有停,點了點頭,回了一句,往前走了兩步,到了她的前頭。然后她又開始走。依舊是,他左腳,她右腳,他右腳,她左腳……

      我一直跟著他們,下了橋,左拐,到了一條沿河的街上,走在河邊的方形透水磚上。

      太陽從東邊斜著照射過來,這是個秋天的好天氣,光線清透,河水的波紋也清透。

      他們走過電線桿,走過公交車站,和車站等車的年輕人,走在岸邊巨大的樟樹的樹影下。他們剛?cè)ネ瓴藞?,她空著手,他的手里拎著裝了菜的塑料袋——青菜,芹菜,毛豆,姜。他們該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早晨的太陽將他們的影子拉長。與樟樹的影子斑駁交錯。左腳,右腳,右腳,左腳……兩條長長的影子移動著。

      樟樹的影子一動不動。河對岸高樓在水中的倒影,也一動不動。

      3.10沐浴

      她迎面走來。樹影投在她的臉上,隨著她緩慢的步伐,閃動著。冬日清透明麗的陽光就這樣在這個老人的臉上,一閃一閃地,自遠處而來,與我交身而過。我不認識她。在這樣的早晨,她是許多陌生人中的一個。絳紅色棉衣,白底黑碎花圍巾,沒被帽子遮蓋的花白短發(fā),皺紋,平靜的、被闌珊樹影覆蓋著的臉。

      沿河的步道,透水方磚上,走著許多老人。他們早早地起來,然后在這條路上走來走去。那是最靠近陽光的一條路,除了樹影,別無遮擋。

      陽光自河水反射上來,與自上而下投射的光線一起,照射著走在岸邊的人的身上。照射在,落在地上的,小小的、黑色的樟樹籽上,讓它們變得耀眼。老人們在江邊散著步。他們被厚厚的衣服包裹著,有的戴了圍巾,有的戴了帽子,有的什么也沒戴。穿著棉鞋,或是皮鞋,棉鞋居多。零零散散的。吸飽了過多的時間,而更顯孤獨的緩慢的個體,像散落的黑色樟樹籽一樣散落在這一條沿江的步道上。頭頂著冬日的陽光。

      3.11聚集

      工人們等在馬路邊。冬季寒冷的某日,0-2.5攝氏度,雪沒能下下來天色灰蒙蒙的日子。他們等待著主家的召喚,水泥工,搬運工,粉刷匠……這是他們固定的聚集場所,兩條馬路的交叉口。他們的前方,是一條流了幾千年的河。

      工人們在聊天。快過年了。這是一年的盡頭。他們平常談什么,這個時候依然談什么。而一年結(jié)束時他們會談什么,這個時候也必然會談起。

      我沿著馬路的人行道,從他們中間穿過,繞過一個,再繞過另一個,從那并不寬敞的人與人的縫隙中穿過。我的腳傷了,步子緩慢,一瘸一瘸的。

      他們之中,有人看向我,這個將人群一切為二的人。她穿了紅色的棉服,腳還不利索??聪蛭业娜四抗饫涞?。談話聲小了,然后似乎中止了。突然所有的人,都看向前方的那條河。原本低頭的人也抬起了頭。一切都在車水馬龍中暫時沉默。

      3.12即將到來的春天

      烤燒餅的大木桶邊站了許多人。早點店開門了。春節(jié)后這是這條街上第一家開業(yè)的早點店。我又看到了他,那個男孩,十一二歲,穿著深藍色的夾克,白凈的臉。他在炸油條。將案板上切好的面條塊放進油鍋里,拿起長長的木筷子,翻動著。

      “你要什么?粢飯,加里脊肉么?”他對著馬路大聲說。

      然后,他拿起一串粉紅的里脊肉串,小心地扔進翻滾的油鍋里,他的手迅速地收了回來。

      停在馬路邊的一輛電瓶車倒了,發(fā)出巨大的聲音。天下著雨。

      翻倒的灰色電瓶車渾身濕漉漉。

      “誰的車倒了?!蹦泻χ巳捍舐曊f。

      (大聲。只是大聲,并不是喊。依舊是安靜的表情。)

      沒有人回應(yīng)。

      男孩低下頭,繼續(xù)炸著油條。

      她的姐姐,正站在豆?jié){封裝機邊,塑封著一杯杯的熱豆?jié){。

      豆?jié){的味道和油條的味道,燒餅、雨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電瓶車仍舊倒在路上。男孩不再看它。

      男孩的姐姐比男孩大兩三歲。瘦瘦高高的,與男孩一樣白凈的臉,安寧的臉。

      他們的父母,依然像每一個早晨那樣忙碌。不同的是,他們有了這兩個幫手。穿玫紅色衣服的女孩,和穿深藍色衣服的男孩。他們的寒假快要結(jié)束了。

      雨整整下了一周。春天在雨停之后到來。

      3.13知識分子

      公交車上,那位老人將他所攜帶的物件撂在地上,兩個麻袋,還有兩個小包,一根挑麻袋的桿子。在車子搖搖晃晃的行進中,水從其中一個袋子里流出。并沒有味道。水也不渾濁。流了一會就停了下來。留下兩條長長的水痕。

      老人費力地從身旁位置 (那排位置是背向窗口的)的一側(cè)拽出拖把。他拽了三四下,才終于將它拉了出來。車子時快時慢,搖晃得厲害,他只能一只手用力,另一只手死死地拉住一側(cè)豎起的欄桿。

      他拉住欄桿,身體微微前傾,將拖把用力甩出去,直到夠到那灘水。他來來回回地移動著拖把,直到覺得將它們拖了干凈。而后,他將拖把放回了原位。正了正身體,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下了。

      那是個整潔的老人,戴了一副金屬框架的眼鏡。可能會有人覺得他像個知識分子。

      3.14做蛋卷

      男人站在清晨的陽光下,小區(qū)大門口,靠著墻。擺著一個攤。

      我從小區(qū)里走出,聞到一陣食物的香味,我不確定它的來源,直到看見了他。我想,他在賣著什么與早點有關(guān)的東西。隨后,大門的另一側(cè),一位老人啃起了一張圓形的淺褐色灑了芝麻的薄餅。我走近了,看到了他的小攤,一輛三輪車架起的臺子上,放了幾袋子的蛋卷。那位老人正啃著的薄餅,是未卷成卷的蛋卷。

      男人做著蛋卷,將蛋液澆在不銹鋼的鐵器上,然后輕輕地將上面的那塊鐵板壓下。

      我一邊看著他,一邊走過他。他也看向了我。

      他的眼神里有那么一點的不自在,不自在之中又希望我可以看到他展示的作品 (商品)——他的蛋卷。他的眼神飄來飄去,卻又是一直在與我對視。

      他是第一天到這個門口來擺攤。他有點胖,中年,穿著一身灰黑色的夾克。極認真地為等在一旁的一個客人做著蛋卷。

      4.不消失的城

      4.1存在

      早晨起來仍能聽見鳥叫。只要足夠的早,在天剛微亮,遮光窗簾的那一方不再延續(xù)著夜晚的黑漆漆的時候。那些清脆的聲音就逐漸清晰。就像小的時候。

      好像那些鳥是從二十多年前起就一直陪伴著你的。除了這聲音,一切都變了。

      一次午后,我站在四樓,單位提供給員工的休息室內(nèi),推開一扇舊而深重的茶色玻璃窗。這幢老樓下植于馬路兩側(cè)的樟樹的濃密樹冠中,鳥兒們撥弄著枝葉,嘰嘰喳喳,跳躍、飛翔著。可以看清楚它們每一只。嫩黃的嘴,為了保持平衡而一翹一翹的灰白相間的尾翼。我在它們的上方。不是太遠。它們并不驚詫于我的目光。或許它們能感覺到,而又不在意。

      它們的聲音浮在街道喧鬧聲的上方。汽車在它們的下方。騎車的人,推保潔車的工人,從樹下走過。它們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好像這是屬于它們的山林。

      這一次,我將它們看得清清楚楚。我想我會一直記得。

      大瓷盆里種著一株天竺子,枝葉齊刷刷向著馬路的那一方傾斜。褐色的瓦缸里長著雜草。它們被嵌進窄窄的院門邊的一堆土里,周圍用磚頭砌起。盆和缸的一半露在外面。

      不曉得是哪一任的主人留下的?;蛟S主人還在,只是不再打理了。這條路上的墻邊總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盆栽,種了一些吊蘭,仙人掌,萬年青之類的好養(yǎng)的植物。主人或許是一時興起,又或者是別的什么原因,從某天起把它們養(yǎng)在外面,曬太陽淋雨,任它們自生自滅地活下去。還有些破舊洗臉臺盆泡沫箱子養(yǎng)的蔥蒜,也和盆栽們一起,堆放在外面。

      它們成了獨立的物件??赡芘柰晾锏臇|西還在,可能已經(jīng)變成了野草。它們變成了這條街的景物,和那些房子一樣,因為下雨而沾上泥水,因為時間而陳舊。除非拆遷。除非火災(zāi)地震,它們和這個街道一同存在。等待這條街消失。

      而即使成為土層中的一部分,它們?nèi)耘f存在。不再像千百萬年前它們的前輩,那些木質(zhì)的竹制的土制的前輩,輕易地與泥土融為一體。它們?nèi)允撬鼈?,破舊或是瓦解的它們,維持著屬于它們的姿態(tài)。瓷盆,瓦盆,塑料盆,泡沫箱。與它們的泥土一起。

      4.2隨時隨地因為雨水和陽光而發(fā)芽

      盆栽們坐在椅子上。白色的和嫩黃色的,兩個小巧的瓷盆,一高一矮,在這個下著細雨的早晨,看著前方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它們的后面是一家衛(wèi)浴店。敞開的店門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馬桶和臺盆,齊刷刷的白色。

      高一些的白色花盆種了濃翠的碧玉,肥厚圓潤的圓形的葉子比另一盆要鮮亮許多。黃盆里的綠植我叫不出來,葉子只小指甲蓋那么大,稀稀疏疏地掛在彎彎曲曲的小小枝椏上。它們依靠在一起,坐在一把鐵制的舊椅子上。

      前天雙十一,同辦公室的小男生買了花。他說要把雙十一搶來的紅包用掉。這算是他生平第一次買花來養(yǎng)。要漂亮的,好養(yǎng)的。于是他買了風(fēng)信子。又擔心種死。我說,你聽說有人把蔥或是蒜種死的么?風(fēng)信子這樣的洋蔥頭,你種不死。風(fēng)信子是我推薦給他的。他說了要求——漂亮,好養(yǎng),會開花。而這個季節(jié),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風(fēng)信子。對了,他還說,要香的。要香——這是他首先提出來的。風(fēng)信子球莖一塊多一個,真的是洋蔥頭的價格。他看了那些繽紛的花柱,顯得欣喜。后續(xù)又問了許多關(guān)于風(fēng)信子的問題。比如,花謝了會不會掉瓣?

      它會整根枯掉。那個花柱你或許可以用來做標本。

      我知道他肯定不會做。還有夜來香、桔?;ǖ姆N子。他買來,打算明年灑上。

      他明年會去買花盆的。盡管現(xiàn)在他還沒想起來。

      沒有誰能說——我對植物沒興趣,我不養(yǎng)花——你不知道種子什么時候飄過來。然后,隨時隨地因為雨水和陽光而發(fā)芽。

      4.3蚯蚓

      馬路邊的社區(qū)健身區(qū)的地面上聳起了一個個的小土堆。地面還很潮濕。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了幾天。今早放晴了。因而土堆顯得新鮮又完整。細碎的小粒,精巧地堆積成不規(guī)則的尖塔。

      然而,一只蚯蚓都看不見。它們躲進了地底下,平整的泥土路面下,花圃的落葉堆的底下,泥土的黑暗處。早晨了。輪到它們休息了。它們睡覺去了。我們的腳步也不能打擾它們。城市醒了,車子出來了,也和它們不相干了。

      它們在晚上出來。人看不見的時候。覓食,運動,玩耍。或許爬得滿地都是。就像白天的我們,整個路面都是我們的影子。它們不需要陽光,不需要燈光。它們有它們靈敏的方向,如果到處都是泥土,如果到處都是它們的領(lǐng)地。

      它們在早晨留下一個個的小土堆。我們便知道了它們的存在。那些爬上了人工的路面,水泥地,柏油路,那些迷失了方向,無力回去了,便成為我們看得到的,死掉,變干。你知道,或許也看到過。新建樓房小區(qū)的路面上,那一整片一整片的,讓人無法落腳的,那些干掉的尸體。

      在我小的時候,我不知道它們會在夜晚爬來爬去。我從沒在任何一個建筑物的路面上看到過它們。它們不會觸碰那些不熟悉的領(lǐng)地。它們只在它們自己的地盤。我們白天走在它們的地盤,在陽光下踏起塵土,在雨天濺起泥水。它們在我們看不見的深處肆意地蠕動。

      4.4自行車

      一位陌生人來到我們的辦公室外的走廊,視線掃向兩個關(guān)了門的辦公室。

      樓下的紅色寶馬車是誰的?

      他來問這個。

      時常會有人來問這個,XX車是誰的。樓下的小小的狹長的停車場是與對面的一幢老式住宅樓共用。加上來我們這里辦事的訪客,車位緊張,所以經(jīng)常會有車子被堵開不出的情況。

      他不像個開車的。年紀偏大,穿著我常在路上遇見的步行的老人那樣的樸素衣裳。臉上是混合著抱歉與拘束的微笑。XX車是誰的,來這里的人,這話即使是用禮貌客氣的語氣說出,都帶著某種理直氣壯的優(yōu)越感。他不是。他那樣地笑。

      紅色寶馬車倒車,讓開了一個位。一輛修車攤專用的帶木棚架的三輪車被推到了一旁的自行車雨棚邊??恐咨膰鷫?。圍墻是那幢住宅樓居民的平頂架空層。上面擺了幾個長滿荒草而之前或許種了一些蔥的泡沫箱。

      他鎖好車就回去了。他住在那幢樓里。

      在我的辦公室窗口,一眼就看到那輛修車攤專用的帶木棚架的三輪車。不發(fā)出任何聲音的普通的靜物。我想,其他的人不那么關(guān)注它。木棚子里關(guān)了許多我看不見的工具,零件,頂上綁著車輪,側(cè)邊的木板上掛著舊內(nèi)胎。像正在歇腳不知何時又要出發(fā)的大篷車——里面關(guān)滿了動物,獅子,大象,熊與猴子,它們?yōu)楸硌荻嬖凇?/p>

      我給那輛車拍過一些照片,就站在辦公室窗口,用我的卡片機,嘗試了幾種模式,黑白,水彩,這兩種最好看。挺久之前的事了。那時我想這車是不是被廢棄的。

      可它時常守在路邊。一家報刊亭旁邊,一個路口。大路和小路的T形交叉口。

      我坐公交車上班時看到它,就認為那就是停在我辦公室窗下的那輛。但我不記得修車人的模樣?,F(xiàn)在也不記得。我想不起他的樣子。他是許多每天在路上行走,干著自己的工作,又不被別人留意的人中的一個。我們也是。只是我們有時會覺得自己特別,特別到被別人記住。

      那個修車攤邊總是停著黃包車,車夫在那里等客人。攤主無聊的時候可以和車夫聊天。

      旁邊是個公交車站?,F(xiàn)在,車站邊建了個公共自行車的站點。一整排漂亮又神奇的黃白相間的自行車像馬兒一樣被拴在各自的墩子上。我們這個小城市也像個大城市一樣有了這樣的新鮮玩意。

      現(xiàn)在的車子最好騎,全新的??!同事說。唉,我以后要騎車上班。我在醫(yī)院抽血窗口排隊時,護士和另一位護士說。大家覺得這是好事。這是新的事物,比馬路上奔馳的黑色白色紅色的汽車更新的事物,比那些修車攤已經(jīng)處理不了的山地賽車,公路賽車還要新的事物。

      4.5天空

      他們在冬天樟樹葉的縫隙里走。穿著灰黑色夾克衫的男人。穿著紅色修身呢子大衣的和黑皮靴的女人。男人看著手機,食指點著屏幕。女人拎著包和購物袋,朝著他邁步。他們誰也看不見對方。和路上的其他人一樣。

      我站在四樓的窗前,看著他們從一株一株的樟樹下走過。被樹葉遮住或走出樹葉的步伐。每一個每一個。就像我抬起頭,平視的前方,一只又一只飛過的鳥。黑黑的小點。它們有麻雀、喜鵲,和我不知道的一只又一只。大的小的,雌的雄的。

      被樟樹割開的視野。一半是他們,一半是它們。擁擠的和空曠的。

      飯館的女人出來倒垃圾。手插在褲袋里的無業(yè)青年從垃圾桶邊慢悠悠地走過。轎車來回地穿梭。兩廂轎車。三廂轎車。這個城市到處都是車。你可以把它們看成是人?;蛘呤侨苏_著的車。如果車子都是透明的,你把被遮住的看得清清楚楚,而不是黑色的,白色的紅的或是藍的鐵盒子。那么每一條街都會變得更奇怪。

      誰都不會記住他們。我們每天路過的,看到的。每一個和每一個都不同。這一輛車不是那一輛。我們走在一成不變的街道上。走過那個貼了黃色和黑色熒光警示標志的電線桿。走過早餐店,走過藥店,走過飯店和垃圾桶。我們忘記了我們看到的。它們留在過去的那一秒,過去的那一天里。

      街道在變老。如果有人在意的話。

      我在四樓看到的天空更為廣闊。鳥從我眼前飛過。還有遠處的一株水杉的樹梢。高出了我對面小區(qū)樓房的樓頂。落光了葉子的水杉像落光了葉子的圣誕樹,插在更遠處那幢高樓上。

      我窗前的那塊畫布整個灰蒙蒙的。雨剛停不久。有霾。一股混了雨氣的潮乎乎的灰塵味。

      4.6已經(jīng)過去和正在發(fā)生的

      它鉆進了二樓住戶的空調(diào)孔。那個沒有粗管線伸出的空調(diào)孔,四周是鐵銹和泥漬。

      或許里面更溫暖?;蛟S有我們看不見的它的食物。或許它只是想玩。它的一截尾巴還露在外面,不伸展開是黑色,伸展,就看到一剎那的白色。不知道是什么鳥。某種雀,小小的,比麻雀略大,黑色的頭頸,白色的腹部,黑色的羽翼兩側(cè)有兩條長長的白紋。在冬天,它們像一只只跳躍著、能夠發(fā)出清脆叫聲的飽滿羽球。

      如果它再往里,穿過了那堵薄薄的墻壁,就進到了這個舊小區(qū)的住戶家中。然后再也出不來。門窗緊閉。不知道里面住著什么人。那或許是空關(guān)的屋子?;蛟S已經(jīng)租出去,或許住著一兩位老人。不過它應(yīng)當不會有那么好的運氣,被人指引回到天空的方向。

      它是聰明的。尾翼的一部分始終露在圓孔的外面。一翹一翹。它和它的伙伴嘰嘰喳喳地叫。那是我們聽不懂的語言。它們嘰嘰喳喳,玩了一小會就都離開了那面上滿灰塵的墻,離開了那些裸露的空調(diào)外機。

      除了孩子和獵鳥者,沒有太多人注意它們。孩子會注意那些比他們更小的生物。鳥或者是螞蟻。龐大的事物讓他們感到震驚和恐懼。而小的,讓他們投以關(guān)切,他們覺得可愛,小狗可愛,小鳥可愛,蝴蝶可愛,蜜蜂可愛,甚至是在水泥地上蠕動的毛毛蟲。幸好這些讓他們感覺到可愛的東西仍在。它們與我們一同接受變化。從天而降的雨水,透過云層和灰塵顆粒的陽光,開過它們棲息地的一輛轎車,或是散發(fā)著墻灰味、拎著電鉆踏過它們頭頂?shù)哪腥?。同時,它們接受著兒童的好奇??矗▲B鳥鳥鳥!哦。那是麻雀。趕明兒讓爺爺給你抓一個來。推著童車的老人說。寶寶笑了又笑,拍打著童車上的鈴鐺。鳥鳥,鳥鳥。

      它們會出現(xiàn)在小學(xué)生的習(xí)作里。被觀察,被愛護。保護自然,愛護小動物。教科書和科普讀物里的各種常識,已經(jīng)到了他們的筆端,寫在方格子里。留心觀察身邊的事物,收集素材,以生動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它們給了他們一個好的素材,以及一個完美的價值取向。這得益于那些教科書,和科普讀物。了解它們的渠道是查資料。書或者是網(wǎng)絡(luò)。在填滿那些方格子的年齡,他或者是她,已經(jīng)不再像坐在童車里的他和她,盯著他們的鳥鳥,盯著那些扇動的翅膀,那些在樹影下微小的列隊,久久不移開視線。鳥就是鳥,螞蟻就是螞蟻,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

      他們漸漸地淡忘了它們。他們在他們的學(xué)校一天天變大。它們繼續(xù)隱匿于他們的周圍。那些已經(jīng)過去或是正在發(fā)生的事。好像誰都知道。又好像誰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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