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塵惜
當我把所有請柬都寫好以后,母親忽然冒出來,拿起厚厚的兩沓請柬,一張張翻閱后說:“結婚這么大的事兒都不打算叫他啊,你打算恨他一輩子?”
“我自己的婚禮,想請誰不請誰還不能做主嗎?”我沒好氣地回答。
母親沉沉嘆了一口氣,拿出張還未寫的請柬,大筆一揮,“葛樹輝”三個字赫然映入眼簾?!熬退隳阌憛捤?,他也是你爸,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況且當年的事情過去那么久,就別記掛了?!?/p>
我實在想不通母親為何這般寬容,對一個傷害她的男人還這般維護。但是既然母親決定邀請,我也不再反對,畢竟那個人曾經是他的丈夫,也有過深厚的感情,我不能自私地剝奪母親的權利。
結婚那天,他果然來了,不過是一個人,穿著件不太合體的西裝出現在酒店對面的鮮花店。他一直在門口站著,來回踱步十幾分鐘也沒往我們迎賓的方向走。后來,是母親看見他以后才匆匆跑過去。
拉扯許久,母親一個人揣著個紅包回來:“你爸說工廠還有事,著急回去,這錢是他的心意?!蹦赣H眼眶紅了。
這厚厚的一沓錢大概是他全部的積蓄吧,拿在手里,我的心里一陣陣泛酸。一直以來我排斥他,討厭他,恨他,可是就在剛才,我卻希望他能走過來對我說一聲恭喜,甚至期待他能給我一個擁抱。之前所有的恨在那一瞬間轟然消失,我在潛意識里希望得到他的祝福。
可是,他就那么孤零零地走了。
他們是在我初中畢業(yè)那年離婚的,那時班里已經有不少同學父母離異,所以聽聞他們要分開,我并不吃驚,也沒有做出任何叛逆舉動,只希望不管誰撫養(yǎng)我,都別影響我的生活。
父親只帶走了書房里的一大摞書,其余的都留給我和母親。親戚們都說父親仗義,對他充滿溢美之詞??善褪沁@樣的父親,卻破壞了我最好的青春年華。
那天剛好是我生日,約了十來個同學在家里聚餐,他蓬頭垢面地突然出現了,全身都有傷痕。母親扶他進屋的時候,我那群朋友們都被嚇壞了,他們先是面面相覷,然后借口有事紛紛離開。那天的父親意識非常模糊,時而尖叫,時而口吐白沫,直到我們將他送進醫(yī)院后才鎮(zhèn)定下來。
后來還有好幾次,母親將神智不清的父親從大街上帶回家,悉心照顧。
那之后,我成了同學議論的焦點,有人說我有個精神病父親,還有人說我家欠了債被人追債,更有甚者說我的精神也不正常。流言傳來傳去,原本人緣不錯的我,一下子成為被孤立的對象,原先要好的朋友也與我保持距離,把我當成一個怪物。而這一切,都是那個叫葛樹輝的男人留給我的災難。
如果說,他們離婚在我的心上劃了一道口子,那么生日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就如同在我的青春時光里埋下的無數顆地雷,一顆接一顆爆炸,讓原本應該燦爛無比的年華滿目瘡痍。那些年我一直抑郁,無法原諒他。
后來我再也沒有跟他有過對視,也不肯開口叫他一聲爸,就算提及這個人,也只是用“葛樹輝”來代替。再后來,聽說他有了新的女友,跟我們的交往也愈來愈少。
年少的恨,后來想想也頗為幼稚,但是就算我不打算再恨,但我們也回不到以前的關系了。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會在路邊撿到昏迷的他。當時車子經過他廠子附近,老公眼尖看見路邊躺了個人,問我要不要下去看看??赡苡捎谄綍r新聞里關于“碰瓷”的消息看多了,我并不想惹事,可當車子開過去后,我從后視鏡里看到那個男人正是葛樹輝!
這種時候我哪還顧得上隔閡,將他扛上車子緊急送往醫(yī)院,路上通知了母親。葛樹輝在急救室醒來,看見我時眼神略有閃躲,拔掉輸液的管子說他沒事,嚷嚷著要出院。
“醫(yī)生都說你要住院,檢查單子已經拿來了,我陪你去檢查?!蔽一蝿邮掷锏臋z驗單,示意他安靜。
他面露難色:“我這是老毛病,心里有數,別檢查了?!?/p>
“葛樹輝,你五十好幾的人了,能不能不要像個小孩子一樣怕醫(yī)院??!”我急得吼出聲來,他詫異地看了我好一會兒,安靜地躺了回去。
后來在母親與醫(yī)生交流的當中,我才知道這毛病居然是他十幾年前被重物擊打腦袋留下的后遺癥。也是在那天,我知道了這些年來父母一直隱瞞的真相。
當年我念的是私立高中,為了籌措高昂的學費,父親想盡辦法賺錢,還誤入了傳銷組織,為了逃出來竟被毆打至傷。當時他不愿意多花錢,沒有到醫(yī)院及時救治,所以留下了比較嚴重的后遺癥。
當初是母親提出的離婚,父親說好不讓我知道;有一陣子我們學校發(fā)生過校園暴力事件,他怕我出事偷偷地跟在我身后護送我回家;我出國留學的費用,大部分還是父親籌的……以前母親曾試圖跟我說這些,可我一字也聽不進去。而現在,坐在充滿藥水味的醫(yī)院里,再聽母親一件一件說起,我終于明白了自己這些年的草率無知。
“他其實挺好的,尤其是對你?!蹦赣H語重心長地說。
走進病房的時候,我腦子里想的都是當初他狼狽的模樣,眼眶不由得濕了。以前他躲著我,現在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看見我的模樣,他問:“是為我這個病擔心嗎?沒關系的,我這些年都這樣?!彼贸黾埥硐脒f給我,可是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那一剎那,我再也沒止住眼淚,他到現在還為我著想,擔心我討厭他的關心。
我想去醫(yī)院幫忙,可母親嫌我礙手礙腳不答應,她和玥姨兩個人在醫(yī)院輪流照顧他。玥姨是父親現在的女友,原本前些年想結婚,曾通過母親了解我的意愿,我一口否決,沒想到他們就真沒結婚,一直拖到了現在。
我欠父親的東西,實在太多。如今,我想為他和玥姨操辦一場婚禮。
可是當父親知道我的想法后,卻不斷搖頭:“現在我都這樣了,不能禍害你玥姨,她應該有更好的伴侶?!摈龅难凵竦紫虏刂氖撬麧M滿的失落。
不管是從前將所有好的都留給妻女的他,還是現在不愿意拖累玥姨的他,做任何事情都先考慮別人,他甚至忽略了自己,這讓我更加難受。
玥姨知曉我想彌補父親的想法后,單獨找到我,勸我不要大費周章地準備,父親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就算只是吃一頓家常飯,也是幸福的?!澳隳芏嘈r間來陪他,就是最好的禮物?!鲍h姨和母親說了一樣的話。
父親出院之后,我基本每個周末都拉著老公去看父親和玥姨,偶爾一家人開著車到郊外去游玩,盡可能彌補以前錯失的時光。
以前總覺得歲月還很長,做什么事情都來得及,可現在我才真正發(fā)現,幸福的每一瞬都是那么珍貴。
葛樹輝,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