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有記憶以來,家里的院子里就有一棵桂花樹。
公公(閩,潮汕、湘一帶稱爺爺為公公)老愛站在樹下捧著一杯水在那兒漱口,口里念念有詞地不知道說些什么,我老以為那棵樹會跟他聊天。
我是家里的小祖宗。由于公公是一位將軍,他的副官便封我為“將軍的將軍”。由此可知我那一生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的公公,是如何地拿我無可奈何。
有一年,我放學回家看到桌上有一個牛皮紙袋,我二話不說就拆開來,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內容為何,就聽到一道“雷聲”響起,公公大發(fā)雷霆地斥責我。
我以為他是罵我亂拆他的東西,沒想到他竟然說我把他的牛皮紙袋拆壞了,那個袋子是可以再使用的。我倍感委屈,把房門反鎖起來哭。公公罵得越大聲,我就哭得越歇斯底里。之后慢慢地聲音小了,我把耳朵挨著門板朝外聽,屏息間聽到公公走近我的房門,故作輕松地說:“袋子里頭不就一張照片嘛,有什么好看的?那么丑!要就給嘛!何必把我的袋子給拆壞了呢?”說畢,我就瞧見一張八開大的紙從門縫底下給塞了進來,上面寫著:××同志惠存,某某敬上。
我從來沒有想過公公也有老的一天,曾幾何時他不大聲說話了,連路都開始懶得走,坐在那椅子上,一坐就是一天。看著他如此氣若游絲,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跑到他跟前逗他,要他猜我是劉若玉還是劉若英。然后逼他說他最愛的就是我……
身體虛弱的公公進進出出醫(yī)院好幾回,當我再見到他時,他的全身已經插滿了管子。工作時,我隨身帶著行動電話,每一次鈴聲響起,我的心跳就幾乎要同步停止,一直要到對方的聲音正常地出現(xiàn)我才能回過神來。
每次都等到加護病房會客時間到時,我們才能進去看他。進去后,圍在他身旁一堆熒屏上的數(shù)字就掉落一點點。那一點點,就如我的心被刮掉一塊般。就在那幾天中,家里人告訴我,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樹,那棵跟我公公聊了一輩子天的桂花樹枯死了。公公也終于不愿意跟機器作戰(zhàn)了,熒屏的畫面歸零。
過了幾天,在替公公整理東西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用過的牛皮紙袋,上頭寫著:劉若英小朋友收。旁邊公公還用毛筆附加寫上“代若英孫女保存之郵票一九七一年”。打開來看,全是小時候我收藏過的舊郵票,還有幾張我在讀幼稚園時老師發(fā)的獎狀。望著這幾個簡單的毛筆字,我仿佛不經意間窺見了他堅毅的軀殼里那柔情的心靈。而牛皮紙袋,每一個珍惜使用的紙袋,原來可用來包裝他無微不至的心意。
我?guī)е@個再珍貴不過的牛皮紙袋走出門,看見那棵確已枯掉的桂花樹,竟聞到撲鼻的桂花香。只是,今年滿溢的香氣不再出自院子里的桂花樹,而是從更深更遠的地方飄過來,穿過千山萬水,從我公公所在的地方飄過來。
小林摘自“品讀時刻”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