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科
她曾和李政道一起幫助中國第一批自費留學生走出國門。當時沒有托福、GRE考試,她就自己出題,李政道在美國選錄學生。
在她狹小的客廳里,那個腿都有些歪的灰色布沙發(fā),60年間,承受過不同年代各色大人物各種體積的身體。錢學森、錢三強、周培源、白春禮、朱清時、饒毅、施一公……都曾是那個沙發(fā)上的客人。
她一生都是時間的敵人。70多歲學電腦,近80歲還在給博士生上課。晚年的她用十多年時間,開設(shè)了600多場比央視“百家講壇”還早、規(guī)格還高的“中關(guān)村大講壇”。
她就是李佩,“兩彈一星”元勛郭永懷的遺孀,被稱作“中科院最美的玫瑰” “中關(guān)村的明燈” “年輕的老年人”。
“生活就是一種永恒的沉重的努力”
這位百歲老人的住所,就像她本人一樣,頗有些年歲和綿長的掌故。
中關(guān)村科源社區(qū)的13、14、15號樓里,集中居住了一批新中國現(xiàn)代科學事業(yè)奠基者。錢學森、錢三強、何澤慧、郭永懷、趙九章、顧準、王淦昌、楊嘉墀、貝時璋等人都曾在這里居住。
如今,破敗不堪的“科源社區(qū)”牌子,“科”字只剩下了“斗”字,老樓的樓道里貼滿了“疏通下水道”的小廣告,小院里四處堆放著雜物。這里不再是“中國最聰明頭腦的聚集地”,而是租住著很多外來打工者,隨便敲開一扇門,探出一顆腦袋:“王淦昌?貝時璋?郭永懷?沒聽說過。”
中關(guān)村的房價都快10萬元一平方米了。不遠處的LED超大屏幕閃爍著最新款的高科技產(chǎn)品廣告。
李佩先生60年不變的家,就像中關(guān)村的一座孤島。
這座島上,曾經(jīng)還有大名鼎鼎的郭永懷先生。
郭永懷和李佩帶著女兒從美國康奈爾大學回國,是錢學森邀請的。錢學森在1956年數(shù)次致信郭永懷:“請你到中國科學院的力學研究所來工作,我們已經(jīng)為你在所里準備好‘辦公室’,是一間在二層樓朝南的的房間,淡綠色的窗簾,望出去是一排松樹。”“已經(jīng)把你的大名向科學院管理處‘掛了號’,自然是到力學所來,快來,快來!”
回國后,郭永懷在力學所擔任副所長,李佩在中科院做外事工作。直至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炸的第二天,郭永懷和好友一起開心地喝酒,李佩才意識到什么。
1968年10月3日,郭永懷再次來到青海試驗基地,為中國第一顆導彈熱核武器的發(fā)射從事試驗前的準備工作。12月4日,在試驗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要線索后,他在當晚急忙到蘭州乘飛機回北京。5日凌晨6時左右,飛機在西郊機場降落時失事。
當時飛機上十幾個人,只有一個人幸存。他回憶說,在飛機開始劇烈晃動的時候,他聽到一個人大喊:“我的公文包!”后來的事情就不記得了。
在燒焦的尸體中有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當人們費力地把他們分開時,才發(fā)現(xiàn)兩具尸體的胸部中間,一個保密公文包完好無損。最后,確認這兩個人是59歲的郭永懷和他的警衛(wèi)員牟方東。
郭永懷曾在大學開設(shè)過沒幾個人聽得懂的湍流學課程,而當時失去丈夫的李佩正經(jīng)歷著人生最大的湍流。
據(jù)力學所的同事回憶,得知噩耗的李佩極其鎮(zhèn)靜,幾乎沒說一句話。那個晚上李佩完全醒著。她躺在床上幾乎沒有任何動作,偶然發(fā)出輕輕的嘆息,克制到令人心痛。
在郭永懷的追悼會上,被懷疑是特務(wù)、受到嚴重政治審查的李佩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長椅上。在當時的環(huán)境里,敢于坐在李佩旁邊,說一句安慰的話,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郭永懷走后22天,中國第一顆熱核導彈試驗獲得成功。
那些時候,樓下的人常聽到李佩的女兒郭芹用鋼琴彈奏《紅燈記》中李鐵梅的唱段“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堅強,頂天立地……”
更大的生活湍流發(fā)生在上個世紀90年代,唯一的女兒郭芹也病逝了。沒人看到當時近八旬的李佩先生流過眼淚。老人默默收藏著女兒小時候玩的能眨眼睛的布娃娃。幾天后,她像平常一樣,又拎著收錄機給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的博士生上英語課去了,只是聲音沙啞。
“生活就是一種永恒的沉重的努力。” 李佩的老朋友、中國科學院大學的同事顏基義先生,用米蘭·昆德拉的這句名言形容李佩先生。
直到1999年9月18日,國家授予23位科學家“兩彈一星”功勛獎?wù)?。李佩坐在人民大會堂,郭永懷先生?3位“兩彈一星”元勛中唯一的烈士。
李佩回家后,女兒郭芹的朋友們都嚷著來她家看“那坨大金子”。該獎?wù)轮睆?厘米,用99.8%純金鑄造,重515克——大家感慨,“確實沉得嚇人”。
4年后,李佩托一個到合肥的朋友,把這枚獎?wù)码S手裝在朋友的行李箱里,捐給了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時任校長朱清時打開箱子時,十分感動。
“捐就是捐,要什么儀式”
在李佩眼里,沒什么是不能舍棄的。
幾年前,一個普通的夏日下午,李佩讓小她30多歲的忘年交李偉格陪著,一起去銀行,把60萬元捐給力學所和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各30萬。沒有任何儀式,就像處理一張水費電費單一樣平常。
“捐就是捐,要什么儀式。”老太太對李偉格說。
至今,李佩先生客廳里的茶幾還是60年前回國時家里的陪嫁。
早年從美國帶回的手搖計算機、電風扇、小冰箱,捐了。郭永懷走后,寫字臺、書、音樂唱片,捐了。李佩先生一生教學的英語教案,捐了。汶川大地震,挽救昆曲,為智障幼兒園,她都捐錢。
有后輩說她對待名利的樣子,就像居里夫人把最大額的英鎊當書簽,把諾獎的獎牌隨意給孩子當玩具。
直到前年,郭永懷104歲誕辰日,李佩拿出陪伴了自己幾十年的藏品,捐給力學所:郭永懷生前使用過的紀念印章、精美計算尺、浪琴懷表,以及1968年郭永懷犧牲時,中國民航北京管理局用信封包裝的郭先生遺物——被火焰熏黑的眼鏡片和手表。
如今,這些東西就保留在力學所的304房間,深棕色的門上面寫著“郭永懷副所長辦公室”。隔壁是“錢學森所長辦公室”,錢學森說得沒錯,從辦公室往外看,是一排高大蔥綠的松樹。只是已經(jīng)半個世紀過去了。
時間拔高了松樹,也饋贈了李佩很多人生的禮物。
當文革結(jié)束,她重新恢復工作時,已經(jīng)快60歲了。她籌建了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后更名為“中國科學院大學”)的英語系,培養(yǎng)了新中國最早的一批碩士、博士研究生。
當時國內(nèi)沒有研究生英語教材,她就自己編寫,每次上課,帶著一大卷油印教材發(fā)給學生。這些教材被沿用至今。
她做英語教學改革,被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語言學系主任Russel Campbell稱作“中國的應(yīng)用語言學之母”。她大膽地讓學生讀《雙城記》 《傲慢與偏見》等原版英文書。所有畢業(yè)生論文答辯,她都要求學生用全英語做陳述。
很多學生回憶,李佩先生從不大聲訓斥學生,卻有一種“微笑的嚴厲”,她把最淘氣的學生調(diào)在第一排,這種無形的壓力讓人做夢都在說英語。
錢和年齡之于她,都只是一個數(shù)字
這個經(jīng)歷過風浪的女人,在那個年代做了很多擦邊的事,有的甚至是“提著腦袋”在干。
1979年中美正式建交,李佩就向?qū)W生介紹美國大學招收研究生的辦法,鼓勵大家申請自費留學。
文革剛剛結(jié)束,人才匱乏。李佩就找到那些曾被打成右派甚至進過監(jiān)獄的英語人才,從事教學工作。事實證明,她的眼光很準。她請出山的“右派”許孟雄,是鄧小平同志1979年1月出訪美國時英文文件的把關(guān)人。
她還和李政道一起推動了中美聯(lián)合培養(yǎng)物理研究生項目,幫助國內(nèi)第一批自費留學生走出國門。到1988年該項目結(jié)束時,美國76所優(yōu)秀大學接收了中國915名中美聯(lián)合培養(yǎng)物理研究生。當時沒有托福、GRE考試,李佩先生就自己出題,李政道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選錄學生。
1987年,李佩退休了,她高興地說,坐公交車可以免票了。
可她沒有一天退休,她接著給博士生上英語課,一直上到80來歲。
中國科學院大學黨委副書記馬石莊是李佩博士英語班上的學生。如今,他在大小場合發(fā)言、講課,都是站著的。他說,這是跟李佩先生學的,“李先生70多歲在講臺上給博士生講幾個小時的課,從來沒有坐過,連靠著講臺站的姿勢都沒有”。
他說,他一生中遇到過很多好老師,但“我見過的最偉大的老師是李先生”。李先生傳授的不僅是知識,而且是“人學”,是人格的完善。如果一個教育者只是傳授知識,那無非是“從小硬盤變成了大硬盤”。
在馬石莊眼里,李先生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她在北京大學念書,北平淪陷后,她從天津搭運煤的船到香港,再輾轉(zhuǎn)越南,進入云南西南聯(lián)大。她在日本人的轟炸中求學。
她曾作為中國代表,參加巴黎的第一次世界工聯(lián)大會和第一次世界婦女大會。她和郭永懷放棄美國三層的小洋樓,回國上船時把汽車送給最后一個給他們送行的人。
“他們這代人回國為的是什么?她一生對教育的關(guān)心,對國家命運的關(guān)心,不是今天的我們能完全理解的?!瘪R石莊說。
多年的交往中,他感覺這個老太太淡定極了,從沒有慌慌張張、一丁點邋遢的時候?!耙粋€人從戰(zhàn)火中走出來,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政治運動,走過大半個地球,中年喪夫,老年喪女,還有什么讓她‘不淡定’‘不沉靜’?”
“100年里,我們所見的書本上的大人物,李佩先生不但見過,而且一起生活過、共事過,她見過太多的是是非非、潮起潮落。錢和年齡之于她,都只是一個數(shù)字。一個連孤獨都不懼怕的人,還懼怕死亡嗎?”
探求“錢學森之問”
李佩的晚年差不多從80歲才開始。
81歲那年,她創(chuàng)辦中關(guān)村大講壇,從1998年到2011年,每周一次,總共辦了600多場,每場200多人的大會廳坐得滿滿當當。
她請的主講人也都是各個領(lǐng)域的“名角兒”。黃祖洽、楊樂、資中筠、厲以寧、程郁綴、沈天佑、高登義、甘子釗、饒毅等名家,都登過這個大講壇。
大講壇的內(nèi)容也五花八門:農(nóng)村問題、中國古代文學史、天體演化、昆蟲、愛斯基摩人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美國總統(tǒng)大選、天津大鼓,等等。
“也只有李佩先生能請得動各個領(lǐng)域最頂尖的腕兒?!庇腥烁锌?/p>
開論壇是極其瑣碎的工作。有時候和主講人溝通,從主題到時間確定,來來回回要打幾十個電話。確定了主題,她就帶著年輕的朋友在中關(guān)村四處貼海報,她說,不能貼得太早,也不能貼在風口處,以免被風刮跑了。
請來這些大人物講課,全都是免費的。有一次,她邀請甘子釗院士,“老甘啊,我可沒有講課費給你,最多給你一束鮮花”。甘院士說:“你們的活動經(jīng)費有限,鮮花也免了吧。”后來,花也是李佩先生自己買的。
等到94歲那年,李佩先生實在“忙不動”了,才關(guān)閉了大型論壇。在力學所的一間辦公室,她和一群平均年齡超過80歲的老學生,每周三開小型研討會,“除了寒暑假,平時都風雨無阻”。這樣的講壇延續(xù)至今。
有人回憶,在討論“錢學森之問”求解的根本出路時,三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并列而坐。北大資深教授陳耀松先生首先說了“要靠民主”四個字,緊接著,鄭哲敏院士說:“要有自由。”隨后,李佩先生不緊不慢地說“要能爭論”。這一幕在旁人眼里真是精彩、美妙極了。
她和老朋友李政道也探討這個問題。李政道說單用一個“答”字不太合適,所以用了“求答錢學森之問”。李政道說,學習最重要的是要問,“要創(chuàng)新,需學問,只學答,非學問”。
在她90多歲的時候,她還組織了20多位專家,把錢學森在美國20年做研究用英文發(fā)表的論文,翻譯成中文,出版《錢學森文集(中文版)》。對外人,李佩先生常常講錢學森,卻很少提郭永懷,旁人說李先生太“大度”了。
如今,“內(nèi)心強大得能容下任何湍流”的李佩先生似乎越來越黏人。有好友來看她,她就像小孩一樣,鬧著讓保姆做好吃的;離開時,她總是在窗邊看好友一步三回頭地走遠,一點點變小。
摘下助聽器,李佩先生的世界越來越安靜,似乎也沒有太多年輕人愿意聽她嘮叨。如今,知道李佩這個名字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但每一個踏進13號樓李佩先生家的人都會很珍惜拜訪的時間,會努力記住這個家的每一處細節(jié)。大家都明白,多年后,這個家就是一個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