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勝利
“小孩望過年,大人望插田?!蔽耶?dāng)然也很望過年——好玩唄。
過年就是要吃年飯,可我最怕吃年飯。
我常想:在過年諸多的禮俗中,大年初一吃年飯怕是最重要的一項(xiàng),要不為什么各家都要盡力把年飯辦得豐盛些,開飯時還要放鞭炮,點(diǎn)上香燭祭祀列祖列宗?“魚奔深潭客奔家”,遠(yuǎn)方的親人也要趕回來吃上這頓團(tuán)圓飯。倘若你碰上別家吃年飯,盡管肚子脹鼓鼓的,也要動動筷子意思意思,否則會被認(rèn)為是大不敬。我就犯過這方面的錯誤。人玩瘋了,撞到別人家吃年飯,我一溜煙跑了。父親后來得知此事,著實(shí)訓(xùn)了我一頓,并說是他家教不嚴(yán),還向人家道了歉。你看,問題竟這么嚴(yán)重。
記得很小的時候,也許是三四歲吧,我家的年飯并不怎么豐盛,桌上是一碗肥肉,白淡淡的粉皮,再就是海帶和青菜,雞鴨魚似乎沒上過桌?,F(xiàn)在就不同了。大魚大肉,雞鴨美酒,豐盛得很。
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這一帶幾個村子興起了這樣一個規(guī)矩:年飯?jiān)皆缭胶谩1荣惸觑堅(jiān)缇剐纬闪烁叱?。大年三十午夜過后,村里鞭炮次第響起,持續(xù)不斷,直到凌晨。
前年正月初一早晨,四個婦女站在坪里聊天。辣嫂邊剔牙齒邊說:“今年我家的年飯最早?!币桓薄疤煜掠⑿壅l敵手”的神氣。
“我家年飯第二早,只差你家?guī)追昼?!那掛響得最久的鞭炮就是我家的?!迸侄鹨膊桓适救酢?/p>
“唉,我家那懶蟲打牌打夜了,賴在床上不起來,要不……”名列第三的劉家媳婦后悔不迭、痛心疾首。
“你家年飯第幾名???”辣嫂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默默無語的德輝嫂,一副鄙夷的神氣。德輝嫂只得了個第五名,紅著臉瞪了辣嫂一眼,拳頭攥得緊緊的,氣沖沖地走了。她下決心,明年一定要打個翻身仗。
比賽年飯?jiān)缬萦?,家家樂此不疲。大人也許沒什么,可苦了我們這些小孩。每到過年,奶奶總要諄諄告訴我:今天不要玩瘋了,早點(diǎn)睡,明天早點(diǎn)起來吃年飯。
可我玩起來就不記得東南西北,直到精疲力竭才回家睡覺。剛進(jìn)入夢鄉(xiāng),便被大人從暖烘烘的被子里拉出來,“快起來吃年飯!”我揉著惺忪的睡眼,極不情愿地爬起來。這時,是不敢說半個“不”字的——那是犯禁的呀!坐在桌旁,即使是山珍海味,吃在嘴里也像是嚼蠟。
我和幾個小伙伴都為吃年飯一事憤憤不平,相約去找村里年歲最大、德高望重的海大爺問個明白:年飯為什么要吃得這么早?
海大爺正坐在藤椅上抽煙,滿臉刀刻般的皺紋里似乎藏著無數(shù)的學(xué)問和奧秘。
“大爺,年飯為什么要吃這么早?我們真受不了?!蔽仪由貑?,“為什么不能改一改?”“這個……”海大爺親切地逐一摸著我們的頭,語氣高深莫測,“你們細(xì)伢子,曉得么子……”接著,他的態(tài)度變得莊重起來,講了一些我們聞所未聞的有關(guān)吃年飯的故事:菖蒲黎村黎姓的后代,祖宗是瞎眼師公,于是定下了吹黑燈盞吃年飯的規(guī)矩,結(jié)果小娃子竟有把菜塞進(jìn)鼻子里的。坳上曹姓人家煮年飯時必?fù)竭M(jìn)谷粒,小孩吃飯時,定會說:“怎么這樣多谷?”這就預(yù)示來年定五谷豐登。海大爺?shù)慕Y(jié)論是:我們吃早年飯的習(xí)俗同人家比起來,實(shí)在是小巫見大巫。為了圖個吉利,老祖宗傳下的習(xí)俗,改不得。
我們聽了心服口服,甚而至于心中萌發(fā)了一絲自豪感。
看來,這吃早年飯的習(xí)慣是鐵定了,永遠(yuǎn)不會更改了。
誰知,去年我竟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年飯不賽早了——萬歲!我們解放了!
那是臘月二十七,村里辣嫂和幾個女人又在坪里聊天?!拔壹覛⒘艘活^三百多斤的大肥豬,沒分給別人一兩,吃要吃得實(shí)在,要那么早干嗎?”首先發(fā)話的仍是辣嫂,語氣中流露出炫耀。
“我家豬肉吃膩了,今年,要多殺幾只雞幾只鴨?!鄙洗螒?zhàn)敗的德輝嫂這話是沖辣嫂說的,“我今年年飯也不搞早,何必圖那個虛名?!?/p>
女人們紛紛表示贊同,一個個大徹大悟,有的說搞早年飯是自討苦吃,后悔竟做了這么多年的蠢事。有的說男人又不動手,自己再也不當(dāng)傻子了。
接著轉(zhuǎn)換了話題,變成了比賽誰家年飯豐盛。
胖二嬸說她家買了瓶俏牌植物油,要學(xué)城里人減減肥。
劉家媳婦說她男人出差,從北京買回了烤鴨和扒雞,要嘗嘗鮮。
比來比去,最終也沒比出個高低,評出個名次來。
臘月二十八,在云南服役的表哥回家探親?!坝信笞赃h(yuǎn)方來,不亦樂乎?”我們圍坐在火爐旁,津津有味地聽表哥講異鄉(xiāng)的見聞、風(fēng)情。
表哥說:“云南傣族的潑水節(jié)相當(dāng)于我們的春節(jié),人們把它看得極重,每年都要舉行隆重的慶?;顒印5鼛啄旮淖兞嗽瓉硪恍┳龇?。例如,有些壩子(相當(dāng)于我們的鄉(xiāng)或村)過潑水節(jié),不再大桶大盆滿頭滿身淋了,只是用柳枝兒蘸水或用小碗舀水潑灑一下?!?/p>
“是呀,只要玩得痛快、熱鬧,何必非要澆個透心涼,弄得大家都鼻塞頭痛感冒呢。”爸爸贊同地說。
辣嫂和爸爸說得對,不管什么事,只要它實(shí)在就行。那些形式主義的東西,是應(yīng)該廢棄了。
原載于《少年文藝》1995年1月號
發(fā)稿/小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