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zy阿貍
洋姐推薦:A版沒有寫推薦的慣例,但是這篇文章我必須要寫一個。這樣一篇每讀一次都讓我淚流滿面的小說如果沒有編輯推薦,我甚至覺得是對作者的不尊重。這個短短的推薦權(quán)當(dāng)是我對阿貍的敬意吧,謝謝他讓我在辦公室里校對這篇文章的時候,不僅完全抑制不住眼淚,而且將我的心軟軟地帶回到家人的身邊。我現(xiàn)在特別想沖回家里,哪怕僅僅是與他們圍坐在一起。
[1]
“寫信告訴我,今天海是什么顏色?!?/p>
每當(dāng)我看見海的時候,腦子里總會浮現(xiàn)這句爛大街的歌詞,也會想起我的哥哥,一個固執(zhí)地認(rèn)為海是綠色的大男孩兒。那天傍晚,海平線忽明忽暗,潮濕的海風(fēng)刮在裸露的臉上像刀子一樣疼,涼風(fēng)把他的棉帽掀開,他坐在輪椅上低著頭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你騙人,這不是海?!?/p>
他的臉上寫滿了失望,眼里有我望不盡的憂傷。
[2]
五歲那年我才知道原來我還有一個哥哥。他比我大三歲,出生后不久被一個富人家庭收養(yǎng),后來富人生意失敗,哥哥也害了一場大病,無奈之下他被送了回來。
他回來的那天,我在幼兒園里被老師批評,因?yàn)槔蠋熞笮∨笥褌儺嬕黄?,而我那藍(lán)色的顏料落在家里,最后將就地涂上了綠色?;丶液髬寢尠盐翌I(lǐng)到了一個陰暗潮濕的房間里,床上躺著一個陌生的小男孩兒。媽媽讓我喊他哥哥,我手里還攥著那幅不合格的畫卷,杵在原地不說話。
廚房里的水燒開了,媽媽連忙退出房間,留下我和他面面相覷。他大病初愈,渾身沒勁兒,良久才緩緩地攤開雙手,幾顆五顏六色的糖果把他的面色襯得越發(fā)蒼白。他望著我示意拿去,我內(nèi)心稍覺不安,便一邊胡亂地把畫卷塞他手里,一邊利索地把糖果塞到自己的口袋里,生怕他會后悔似的。
他好奇地打開畫卷,眼神里閃現(xiàn)一絲驚喜,他慢吞吞地問我這是什么,我理直氣壯地說那是海。我還把昨天從鄰家大姐姐那兒學(xué)來的話背了一遍給他聽:“海那么大那么大,一定可以容納你所有的痛苦與悲傷?!?/p>
其實(shí)我壓根兒理解不了這句話,但那刻為了捍衛(wèi)糖果,我不能軟弱。
他若有所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即又昏昏地睡了過去。
[3]
家里沒錢讓他上啟智學(xué)校,他便留在家里終日由媽媽照顧。他連筆都不會握,寫一會兒便把筆扔掉,搬著小板凳去看動畫片。念小學(xué)的時候,每天他都會等我回家一塊看四點(diǎn)半的動畫片。有一次我因不交作業(yè)被老師罰站,傍晚六點(diǎn)才摸黑回到家。他聽見我的腳步聲后,站在椅子上吃力地把掛鐘取了下來,學(xué)著大人那樣把時間調(diào)至四點(diǎn)半,然后興高采烈地拉著我的手說:“等你好久了,我們一起看動畫片吧!”
說罷,他打開動畫頻道,熒幕上播放著一段接一段的廣告。他不停地?fù)Q臺,嘴里不斷念叨:“現(xiàn)在明明是四點(diǎn)半,為什么沒有動畫片?”
媽媽快要被他氣瘋了,從廚房里沖出來,伸出手把他手上的遙控器重重地打掉。遙控器砸在地上發(fā)出尖銳的聲音,電池都被摔了出來,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眼淚怎么止也止不住。
他越哭,媽媽打得越狠。我背著沉重的書包,躲在門后不敢說話。
時間對他最大的恩賜,是讓他什么都記不住。身上的淤青還沒散去,他便向媽媽撒嬌要聽睡前故事。從那天起,每天晚上無論多困我都要把作業(yè)做完才睡,因?yàn)槲遗卤涣P站,我怕看不到動畫片。
我更怕他挨打。
他對外界有著無窮無盡的好奇,我破舊的書包、掉頁的課本、廉價的鉛筆對他而言都是新鮮的存在。他圍著我的書桌晃悠,想碰卻不敢碰,生怕我不高興。有一天他突然哀求我?guī)ド险n。我坐在教室角落少有人問津,想了想便帶他去了。他一直很安分地坐我旁邊,不說話也不輕舉妄動。最后一節(jié)課,我實(shí)在太困便睡著了,隱約聽到教室里傳來一陣哄笑聲,我揉了揉眼睛,老師正惡狠狠地瞪著我,而哥哥不知何時早已站了起來傻笑。后來才知道剛才老師點(diǎn)名讓我答題,哥哥見我睡得正沉便沒有叫醒我,自己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老師讓他用“因?yàn)椤浴痹炀?,但他完全聽不懂,正?dāng)老師邁開步子準(zhǔn)備過來時,他生怕我被老師發(fā)現(xiàn),便張口說:“今天天氣很好。”全班同學(xué)一聽就樂了,哈哈地笑個不停,他不明所以地跟著傻笑起來。
惱羞成怒的我把桌子推翻,哄笑聲此起彼伏,我瞬間完全失去理智,用力地把他往走廊方向推,惡魔般的我扯著嗓子吼:“你給我滾!”我看見他眼里的慌張多得溢了出來,爬滿了臉龐。
這課沒法上了,我向老師老實(shí)交待實(shí)情。她了解情況后要求我向哥哥道歉,我把頭偏向一邊,氣得渾身發(fā)抖,而哥哥早已不知所蹤。
我再次被罰站。
中午十二點(diǎn),我的腿麻得幾乎失去知覺。老師嘆了口氣,擺擺手示意我回家反省。偌大的操場早已空無一人,聒噪的蟬聲把這個夏天拉得很長,長得像一個世紀(jì)。
我無精打采地背著碩大的書包走出校門。人山人海中他不合時宜地站在街頭,整個人徹底暴露在炙熱的空氣中。他穿著我的舊T恤,小小的眼睛不時地往校門這邊瞟,在對上了我的眼神后急忙地低下了頭,像個犯錯的小孩兒。
我就那樣靜靜地望著他,憤怒煙消云散,鋪天蓋地的悲傷快要把我淹沒。我和他隔著一條街道,街道太寬太長,我用力張開雙手也擁抱不了他。
我擦了擦眼淚,上前拉著他的手說:“哥哥,我?guī)慊丶??!?/p>
[4]
我記得有一個夜晚我起床上廁所,看見媽媽正拉著行李箱往外走,我上前扯著她的衣角問她要去哪兒,她說要去外面打工,賺錢買好多好多的零食給我和哥哥吃。我興奮地和她拉勾讓她早日回來,她輕輕地嗯了一聲后,站在門口回頭望了我好幾眼,我催促著她趕緊走,還囑托她別忘了帶棒棒糖回來。
但她再也沒有回頭,她再也沒有回來。
爸爸被工廠解雇后到處打零工,哪里需要臨時工哪里就有他。沒有活兒接的時候,他就去街頭買醉,回家后大吵大鬧,逮著我就是一頓毒打。哥哥慌了,拼命護(hù)著我,皮帶一下下地抽打在他略顯畸形的身體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我恐懼地躲在他的懷里一個勁兒流淚,他咬著牙關(guān)一遍遍地重復(fù):“弟弟,你別哭,我不疼?!?/p>
他說謊,不然他的臉龐怎么會越來越蒼白。
那是我人生里為數(shù)不多悲傷得快要窒息的時刻,往后想起胸口還是會一陣陣劇痛。我答應(yīng)自己,這輩子都不能在他面前流淚。
周末我?guī)ス珗@里劃船,去買五毛一根的冰棍,去雜貨鋪里喝汽水。他玩得不亦樂乎,常常被公園守門的大爺趕才肯回家。那時候的晚霞濃重得像化不開的顏料,把他的臉照得紅彤彤。
步入青春期的我像一只刺猬,變得異常敏感。在光鮮亮麗的同學(xué)面前,我為有這樣一個哥哥感到羞愧,便和他約定在外面不能喚我作弟弟,不然以后不帶他出去玩兒。
一天中午,班上幾個男生約我去網(wǎng)吧,手機(jī)恰好沒電,便沒有通知家人不回去吃飯。我們正在路上走著,我看到他在前方不遠(yuǎn)處驚喜地喊我弟弟,還傳來了嘿嘿的傻笑聲。我怔了怔,想快步離開。他急了,用著極其怪異的姿勢向我跑來,小伙伴像是看透了我那可憐的心事,笑嘻嘻地說:“原來你還有這樣一個哥哥???哈哈!”
我的臉像被火燒一樣,冷冷地說:“我不認(rèn)識他!”說完,挽著他們的肩膀有說有笑地離開,把不知所措的哥哥留在原地。
玩游戲時我連著輸了好幾盤,心里覺得不安極了,沒等游戲結(jié)束便跑回了家,找遍了屋子也沒找著他。我滿大街瘋狂地尋找,一聲一聲地喚著他的名字,喊到嗓子都啞了。晚上八點(diǎn)多終于在公園里看到他,他蜷縮成一團(tuán)。我還沒開口,他便搶著說:“弟弟,我錯了,以后能不能不要不帶我出來玩?”
他總是這樣,把所有的錯誤往自己身上攬,因?yàn)樗率ィ履切┪⒉蛔愕赖男腋R脖粺o情地沒收,我卻從沒有問過他快不快樂。
而又有誰在乎過我的感受?我拼命汲取養(yǎng)分,拼命迎合別人的喜惡,最后還是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原來我們之間有那么多的共同之處。我們相互依存,卻比誰都孤獨(dú),比誰都卑微。
上大學(xué)后,爸爸在工地上把別人打傷,被告上法庭,判了刑。這個所謂的家終于支離破碎,沒有一絲值得留戀的地方。但我卻有點(diǎn)兒慶幸爸爸被抓去坐牢,因?yàn)楦绺缃K于不用再挨他的打了。
人在深陷絕境時,最好的出路是沒有退路。失去經(jīng)濟(jì)來源的我只能靠自己,我一天做兩份兼職,白天努力聽課刷題爭取拿獎學(xué)金,深夜頂著黑眼圈給雜志社寫稿子,每月掙來的錢一部分用來養(yǎng)活自己,另一部分寄給鄰居,讓他們幫忙照顧哥哥。
在很多個失眠的長夜里,我一邊敲打著冰冷的鍵盤,一邊哭著告訴自己:“別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5]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放棄了高薪工作,在家附近當(dāng)起了一名小學(xué)老師。
高三那段暗無天日的時光里,支撐著我走下來的動力是想著有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徹底擺脫與這片土地所有的關(guān)系。命運(yùn)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我又回到了原點(diǎn),這個我曾經(jīng)一秒也呆不住的家成為了唯一能給我安慰與溫暖的地方。
每天下班回家的時候,哥哥都會坐在小板凳上興奮地扭動他肥胖的身體,破舊的木凳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他驚喜地說:“快來快來,動畫片要開始播了呢!”
一切恍如從前。
慢慢地,他再也蹲不下來,只能吃力地坐在沙發(fā)上等我。我?guī)チ艘惶酸t(yī)院,醫(yī)生說由于三十多年來疏于照顧,他的身體變得很虛弱,各項(xiàng)機(jī)能也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毛病。我一言不發(fā),把坐在長凳上呼呼大睡的他叫醒,騎著摩托把他帶回家。
那天下午陽光太耀眼,不然怎么會把我的眼淚也晃了出來。坐在后座的他摟著我急切地說:“弟弟,爸爸說開車不能太快哦!”
不哭不哭,我說過不能在他面前哭的。
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意識越來越混亂,大冬天的他竟然一件件地脫衣服,我一邊撿,他一邊脫。有一年天氣出奇的冷,他突然拉著我的手說讓我?guī)タ春#覂?nèi)心越來越不安,馬上收拾東西,向朋友借了一輛車帶他去看海。
他坐在后排不斷地嚷嚷。那是他第一次看海,他的行為變得古怪,但這一刻我可以看到他眉眼中藏不住的快樂。
開了好長一段時間后,我們來到了一座海濱城市。路上行人寥寥,橘黃色的路燈把路面照得無比荒涼。他吵著鬧著非要先去海灘,我便推著輪椅帶他去。海平線忽明忽暗,潮濕的海風(fēng)刮在裸露的臉上像刀子一樣疼。涼風(fēng)把他的棉帽掀開,他坐在輪椅上低著頭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你騙人,這不是海。”
他的臉上寫滿了失望,眼里有我望不盡的憂傷。
那時候我聽不懂他的意思,只能俯下身為他戴上棉帽。他的手變得越來越冰涼,我慌慌張張地提議帶他回家,他卻死死地攥著我的手,像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哭著對我說:“我們能不能別走了……我……我舍不得。”
我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用力到眼淚也不聽話地流了下來。
那是他在這個世上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沒有溫度,沒有力氣。后來想想,人生中最后悔的是那時候沒有問你,你是舍不得那一片藍(lán)色的海洋,還是舍不得我。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不舍得你?
你怎么狠心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
你讓我怎么堅強(qiáng)?
[6]
好幾年過去了,我的房間里掛著一幅畫,那是我為他整理遺物時在他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的。我輕輕地打開,是那張幼兒園時我送他的畫,上面有一片一望無際的海,一片綠色的海。
我忽然明白了那天為什么他說那不是海,因?yàn)閺奈野涯欠种茷E造的畫送給他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里只有一片綠色的海。
大冰說:“時間會把你欠下的對不起,變成還不起,又會把很多對不起,變成來不及?!?/p>
我始終來不及把這些年對他的所有的歉意一一表達(dá),把所有欠他的悉數(shù)歸還。我只能祈求在另一個世界里的他,沒有悲傷,也沒有疼痛。
我不再想他,努力地活得像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只是每次看見海的時候,思念總是不聽話,總會想起那片寂靜的海域,他像個孩子一樣哭著對我說:“我們能不能別走了……我……我舍不得……”
那一刻,他這輩子未流的眼淚都流了下來,匯成河流,最后匯聚成海洋。
一片綠色的海洋。
編輯/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