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能否介紹一下量子科學衛(wèi)星工程的總體情況?
潘建偉:量子科學實驗衛(wèi)星的想法由來已久,量子通信能否實用化還需要遠距離實驗來驗證。國際上有很多團隊都在研究,但當時主要集中在地面。去年,我們從原理上已經能夠支持點對點五百公里的光纖量子通信。如果要達到更遠的距離,我們還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2004年年底,我們驗證了量子狀態(tài)在穿越大氣層的等效厚度之后還能很好地存活,也就是說我們發(fā)現上天這件事情是可以進行的。在2005年相關的工作發(fā)表之后,我們向科學院相關領導、相關部門提出來要開展進一步的工作。到2007年,我們非常有幸地開始和王總合作,那時候開始合作做一些地面方面的相關工作。后來經過了三年多的地面驗證實驗,2010年我們開始論證真正發(fā)射一顆衛(wèi)星的可能性,一年后正式立項,開始了量子科學實驗衛(wèi)星的正式研制過程。在科學院先導專項的支持下,歷經五年,從2011年到2016年,終于研制完成。
王建宇:參加這個工程我感到非常榮幸,我們希望把科學家的夢想變成現實。2003年到2005年,他們提出了這個想法;2005年,科學家團隊已經做了大量的實驗;2007年組織了他們的科學家團隊和我們工程團隊,包括上海技術物理研究所、中科院光電技術研究所、還有小衛(wèi)星工程中心,一起進行攻關,目的就是要驗證能不能實現量子通信。
這個項目,我們除了實驗室的攻關以外,大量的時間是在青海工作。經過三年的努力,我們在青海湖邊,確實驗證了用我們自己的技術實現量子通信是完全可以的。這顆量子衛(wèi)星是國際上的第一顆,我們之前的航天工作,都可以找到一些資料,但是這一次的工作完全沒有可以借鑒的,所有問題都要靠自己來解決。
龔建村:這顆量子衛(wèi)星實際上是我們空間科學先導專項第三顆科學實驗衛(wèi)星,也就是我們國家空間科學中心總體組織實施的第三顆衛(wèi)星。量子科學實驗衛(wèi)星是我們空間科學戰(zhàn)略性先導專項,空間科學先導專項是國務院第105次常務會議審議通過的中國科學院“創(chuàng)新2020”規(guī)劃。量子科學實驗衛(wèi)星,無論是科學實驗的一些想法、構想,還是一些想要實現的科學目標以及在技術實現上的一些難度等等,都得到了我們國家領導層高度的重視,以及無論是同行還是相關行業(yè)的廣泛關注。
我們這顆衛(wèi)星的科學目標首先是進行星地高速量子密鑰分發(fā)實驗,并在此基礎上進行廣義量子密鑰網絡實驗等,以及在空間量子通信實用方面取得重大成果;第二是在空間尺度進行量子糾纏分發(fā)和量子隱形傳態(tài)實驗,這是開展空間尺度量子力學完備性檢驗的一種實驗。另外,我們工程目標是研制一顆量子科學實驗衛(wèi)星,研制生產一發(fā)長征二號丁運載火箭,在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將衛(wèi)星發(fā)射到外空預定軌道;同時建設四個量子通信的地面站和一個隱形傳態(tài)實驗站,共同構成天地一體化的量子科學實驗系統。
記者:此次量子科學實驗衛(wèi)星的負責團隊情況是怎樣的呢?
潘建偉:我屬于大總體的成員之一,但是我們打交道比較多的主要是衛(wèi)星系統、科學應用系統、地面支撐系統,其他的是在大總體的統一協調之下開展工作的。最早是由中科大團隊在地面基礎實驗上提出來的,隨后我們和上海技物所,就是王院長他們的團隊密切合作、開展工作,隨后開展相關的科學實驗。與此同時,在科學院的支持下,我們又和微小衛(wèi)星創(chuàng)建的研究院、成都的光電研究所合作。我們用的地面上的光學天線主要是他們在做,天上用于發(fā)射的光學終端是技物所在做。他們在有效載荷方面有很多經驗,管理體系方面他們統一都在負責。當然,上海光機所也在激光方面做了工作,構成了我們這個體系。
其實這個項目不能簡單叫做衛(wèi)星,我們建的是一個天地一體化的實驗裝置。因為我們跟暗物質衛(wèi)星、實踐十號不一樣。它們只在天上接收數據,是一個相對獨立的整體,衛(wèi)星實驗室的大小基本就是這顆衛(wèi)星本身的大小。但我們這個實驗是目前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個量子實驗室。我們在天上和地上都有裝置,地面還需要兩個地面站來進行糾纏分發(fā)。這兩個地面站相距一千兩百公里,天上離地面是五百公里軌道。那么,我們這個實驗室面積大概遍布在六十萬平方公里,是目前國際上最大的天地一體化量子實驗室,之后的幾個天文臺也是我們的團隊成員。
在實施這個工程之后,我越來越認為個人是很渺小的,這顆衛(wèi)星能夠走到今天,源于我們有非常好的團隊,至少有幾百人以上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個項目里來。沒有他們,不可能有現在的成功發(fā)射。
王建宇:我和潘院士已經合作了十年。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科學與工程的完美結合,因為潘院士提出這個思想,他們這個團隊其實技術上也很強大,他們的實驗室在短距離做過這個實驗。但是要進行天地一體化的實驗,一個團隊的力量可能就不夠了,所以我們科學院強強聯合,比如光學、衛(wèi)星這些力量的同步,我的團隊上海技物所和潘院士結合起來。兩個團隊天天在一起,我們上海技物所把航天所有載荷研制相關的內容全部開放。他們的團隊幾乎天天在我們的實驗室里,就像剛才潘教授說的。因為我們航天要講質量體系、講保障,這些如果從頭建立是很難的。所以這樣就是科學家的團隊與工程師的團隊非常好的結合,到最后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記者:請問王總,在整個實驗過程中,遇到過怎樣的困難?
王建宇:困難很多,比如天地一體化的連通,我們從天上發(fā)下來是一顆一顆光量子,光量子的能量非常小,要發(fā)到地面的系統。我們整個的工程,一個是天上的衛(wèi)星,四個地面光學接收站,一個光學發(fā)射站,一個專門的衛(wèi)星接收系統用來進行專門的、常規(guī)的衛(wèi)星收發(fā),還有衛(wèi)星所用的發(fā)射、測控等我們說的六大系統。
其中對我們最新的挑戰(zhàn)實際上是科學應用系統。這顆衛(wèi)星微弱的光發(fā)射下來,地面要收到,這就有一個對準的問題。如果你無法對準,發(fā)射有偏差,就無法接收到。還有我們光的編碼、量子的編碼,它叫光的偏振狀態(tài)。我們從上面發(fā)射下來后,不但要收到一個個光子,而且要把這個振動方向、偏振方向非常完美地檢測出來。另外,在密鑰分發(fā)的時候,我們天上大概會有每秒鐘一億個光子,你要把發(fā)射到地面的光子檢測出來。如果哪個搞錯了,你的接收就是無用的。所以第一個光子、每一個光子,不但需要把它檢測出來,而且要把它記牢是第幾個,這就需要非常精確的時間同步技術。另外,我們在這里非常難的第二個實驗——糾纏分發(fā),需要儀器在天上專門產生所謂的雙胞胎的光子,這個儀器是我們中科大自己研制的,應該說它在地面、在國際上也是有前途的,而且我們還把它搬到了天上。
記者:請問潘院士,量子衛(wèi)星成功發(fā)射后,倘若能夠成功獲得相關的科學成果,其意義是什么?
潘建偉:意義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是信息安全方面的推動,光纖如果做量子通訊的話,哪怕把當今世界上所存在的最好的技術全用上,那么在千公里量級,大概每三百年只能送一個數。但是在我們這顆星里,點對點之間,按照目前的指標(當然最后的指標到底是多少還需要實驗驗證,畢竟地面的條件和天上的條件有所不同),大概一秒鐘可以傳送100K,隨著技術的進步,將來可能就是1M,10M……這樣會極大地推動量子通信實用化的進程。未來要真正實現實用化的全球量子通信的話,還需要一個星座,由多顆衛(wèi)星組成的星座。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希望能夠通過五年的努力,突破星座的技術,那么十年后,我們可能有多顆量子通信衛(wèi)星在天上飛行,這會極大地改變我們在信息安全方面目前非常被動的局面。第二,我們可以利用衛(wèi)星在大尺度范圍開展量子力學有效性的檢驗。因為我們知道量子力學是一個基礎理論,它從前在微觀的世界里適用,那么在宏觀的大尺度范圍里面,量子力學到底能在什么樣的情況下適用?比如它在這里面有一個非常有趣的概念叫量子糾纏,我們要檢驗量子糾纏在宏觀尺度上的有效性。一旦我們擁有了遠距離進行量子通信技術之后,我們就獲取一些新的技術手段。第三,我們還做了一些有趣的實驗,希望能夠測試把地面微觀量子態(tài)傳到太空中,通過千公里左右的量子隱形傳輸。
記者:這項技術具有保密的原理,和密鑰有什么關系?
王建宇:就是防止人家竊聽。什么意思呢?就是量子是不可分割的。通俗來講,我給你發(fā)密碼,我發(fā)了一萬個,你盡管只收到一百個,有九千九百個不見了,被別人拿走了,這都沒關系,他們拿走的東西我不作為密碼來用,我就用你收到的這一些。所以,你收到的是別人沒有的,是唯一的,這就是說量子具有不可分割性。但是破譯密碼者認為自己本領大,把我發(fā)給你的密碼通通截下來,先拷貝一份然后再發(fā)給你,那你的密碼破譯者不就全都知道了嗎?這里就要提到量子的不可拷貝性,破譯密碼者雖然本事很大,但從量子力學原理來說,拷貝以后就不可能和原來的狀態(tài)一模一樣,也就是說這里面的誤差會增加。那么我們傳輸完成后,進行比對,你收到一萬個,我拿出一千個進行對比,看這里面的誤差,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誤差超過某個值,我覺得這組密碼有可能有人竊聽,我就不用。如果這個誤差小于某個值則一定沒有人竊聽。量子密鑰就是用這個原理來保證分發(fā)過程中的安全。在傳輸過程中,它的量子力學物理原理保證了它不會泄密。當然你收到以后有其他渠道人為地泄密,這個還是沒有辦法的。
記者:我們這次的實驗都是在夜間開展,這兩年大多數時間可能都是這樣。是不是對夜間發(fā)射有實驗要求?倘若是全天候的應用,需要在哪些方面進行改進或加強?
潘建偉:為什么會挑選在夜間做實驗呢?就像我們要在月球上劃一根火柴,需要你能在地球上看到,那么如果有好多人同時劃火柴,你就不知道這根火柴是誰劃的,而白天的太陽光很強烈。舉個例子,一個25瓦的燈泡,每秒鐘所發(fā)射出來的小顆粒的數目是百億個,也就是說在百億個里面你需要把正確信號挑出來,這個非常困難,所以在第一代實驗里,我們選擇了晚上。在后續(xù)的地面實驗中,我們需要白天也能做實驗,因為衛(wèi)星組網之后總有一個衛(wèi)星在太陽光下面,不可能所有衛(wèi)星都在太陽光背面。如果我們運用到最新的技術,我們是可以很好地做全天時的實驗的,但是現階段我們不能又來改造一顆新的衛(wèi)星。
王建宇:太陽同步軌道衛(wèi)星的特點,就是它在任何時刻都會在太陽的照耀之下。所以你在什么地點、什么時間發(fā),發(fā)射到你這個上面它就是什么效果。我們現在這個衛(wèi)星要求設計是在午夜十二點鐘左右做實驗。這個設備的光子當然有亮度,從量子來說主要是不是偏振,當然光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它有波長,所以我要在白天做實驗的話,就要有能夠濾波的技術,把需要波長的光,非常窄地濾出來?,F在我們可能濾波是五個納米或者是三到五個納米,以后我們可以零點幾個納米,而這樣,我們就可以把其它大多數的光排除掉,再把它挑出來就容易了,這個技術我們現在正在地面實現,可能在下一輪的衛(wèi)星上就可以應用到。
龔建村:提到白天和黑夜,這里有個詞一定要弄清楚,叫“全天時”,不是“全天候”。全天候講的是氣象轉變,晴天還是有云還是下雨。我在這里也補充一個例子:無論白天還是晚上,探測器在探測一個目標時,最關鍵的核心目標叫信噪比,信號和噪聲之間的比。那么在夜里,噪聲背景比較低,就可以實現非常暗弱的目標的探測。而白天因為背景光太強,它就會很難從背景光把我們想要探測的目標識別出來。在衛(wèi)星的研制過程中,我們其他的研發(fā)團隊在技術上不斷進步,實際上,我們現在所掌握的技術水平,已經超越了現在這顆新發(fā)射衛(wèi)星的水平。所以實現全天時,甚至部分天候能夠開展工作,在未來都是有可能的。
記者:量子衛(wèi)星發(fā)射成功之后,會有一些國際合作嗎?
潘建偉:會有國際合作,2011年時,奧地利科學院已經來簽署協議。這一次,他們專門來到中科大上海研究院落實后面的合作。因為科學上的東西總是有優(yōu)先級,當時盡管有德國、意大利、加拿大同時提出了申請,最后我們決定還是選擇自己的老朋友,或者說合作得最早的奧地利團隊,奧地利也是我當年留學的地方,這里面可能有個人感情因素,所以先和他們合作。我們也和意大利、德國統一表示,我們和奧地利合作的那些成果發(fā)表之后,再和意德合作,他們表示同意,也非常希望能夠加入我們后續(xù)的星座等相關實驗。目前,意大利的空間局、德國的航天部門,都在跟我們協商,我們和他們的合作會在一年多之后。意大利有幾個望遠鏡、德國有望遠鏡,奧地利也有幾個望遠鏡,那么我們就能形成組網,開展相關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