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平：一碗三十年的國家“雞湯”

山宗

有人說，沒有郎平，就沒有這支“長臉”的中國女排。是的，在中國體育史上，幾乎從來沒有一個人能連續(xù)30多年受大眾喜愛，其中的辛酸與喜悅、收獲與失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用35年時間，讓大家知道了什么是“值得”。

35年后又成“勵志雞湯”

8月17日晚，在里約熱內(nèi)盧的小馬拉卡納體育館，55歲的郎平在絕望中奮進，終于搏來了中國女排時來運轉(zhuǎn)的那一刻，也為人們精心煲制了一碗無與倫比的“勵志雞湯”。

如果你在過去4年持續(xù)關(guān)注郎平和她率領(lǐng)的新一屆中國女排，那你一定不會相信在里約奧運會小組賽中的表現(xiàn)是她們真實的水平。然而，盡管郎平嘗試了各種陣容和變化，2勝3負、小組第四的現(xiàn)實還是不由分說地殘酷來臨，讓人難以下咽。攻不利、守不住，世界杯冠軍被擠到了懸崖邊緣。

此時，網(wǎng)絡(luò)上，民間中又傳起對郎平的質(zhì)疑聲。

中、巴生死戰(zhàn)，郎平?jīng)]有放棄。第二局比賽開始之前，郎平?jīng)]有像往常一樣去和隊員們交流，而是在一邊和助理教練賴亞文低聲商議。中國隊再回到場上的時候，二傳和接應(yīng)分別變成了魏秋月和張常寧。3：5，局勢還是朝著對中國隊不利的方向發(fā)展。郎平和賴亞文的目光再次投向替補席，來自遼寧的“大姐大”副攻顏妮換下了“小蘋果”袁心玥。

中國隊漸漸穩(wěn)住了陣腳。巴西隊及時雨般的連續(xù)失誤和張常寧、惠若琪的3個反擊得分讓中國隊連得5分，扳成11平。

關(guān)鍵時刻，郎平做出了最后一搏，換下上場對陣美國隊得到全隊第二高的14分、但是本場打了將近兩局只有1分進賬的惠若琪，派上了來自北京的替補主攻劉曉彤。

這看似絕望中的最后一搏，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奇特效果，中國隊奇跡般地以7：2的小高潮反敗為勝，吹響了絕地反擊的號角。

除了郎平的堅持和用兵如神，這局別別扭扭、不可思議的勝利離不開運氣的眷顧，命運之神終于對郎平和中國女排露出了笑容。

后三局比賽，中國隊進入了正常的節(jié)奏，帶傷上陣的老二傳魏秋月穿針引線爐火純青，替補上場的張常寧、顏妮、劉曉彤火力全開，王牌攻手朱婷一如既往地穩(wěn)定，在第三局和第五局兩次用后攻拿下局點和賽點，郎平和她的中國女排又一次扼住了命運的喉嚨。

比賽結(jié)束之后，女排姑娘們極為罕見地發(fā)出長長的厲聲尖叫沖過混合采訪區(qū)，盡情釋放出壓抑已久的激情。

此時的國內(nèi)已經(jīng)沸騰一片，郎平在35年之后，又被推崇為“國民雞湯”。

從民族英雄到“國際農(nóng)民”

1985年，中國隊以3比1戰(zhàn)勝古巴隊后，郎平激動地高高跳起。

她總是神奇的，無論是作為運動員還是教練員。當她帶著女排在這次奧運會上力挽狂瀾奪得冠軍的時候，人們再一次被她的魔力點燃了，于是想起那個曾經(jīng)“燃”了一代人的詞——女排精神。

郎平不容易，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行走的精神豐碑，一碗歲月的心靈雞湯，一股感動界的清流。人們想問，她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自帶什么精神功能，仿佛一個鍵按下去，就會立刻啟動神奇模式。

郎平僅僅是一次次靠精神燃了自己，燃了你我他嗎？情懷又該登場了吧。

很抱歉，此處沒有雞湯和“情懷咖”。事實上，她更多是作為一個理性而有擔當?shù)娜?，在對的時間做了對的事情，而且學會了如何跟體制共處，偶爾還當起一碗舊機制的砒霜。

郎平無疑曾是體制的獲益者和時代的寵兒。當年，那個大個子、性格有點像男孩的郎平打排球，僅是因為物質(zhì)貧乏年代娛樂資源的稀缺；再后來，進了國家隊，郎平以“能吃能睡能練”脫穎而出。

1984年的洛杉磯奧運會，郎平的神話達到巔峰。

1984年，中國女排史詩般地拿到洛杉磯奧運會金牌后，勝利早已超越競技范疇的成功意義，中國女排也被推到民族英雄的高度。國慶35周年游行時，郎平站在特意給女排姑娘們安排的一輛花車里，接受山呼海嘯般的群眾歡呼——之后再無運動員享受這種榮耀。

那是一個需要精神救助和營養(yǎng)的年代，人們需要尋求一股精神力量，來趕走特定歷史年代遺留下來的浮夸。

退役后的郎平以出國留學的方式跟體制揮手告別，這是個令人意外的選擇。民族英雄出走美利堅，更像是某種背叛。郎平不愿意當官，“當了官就要順著別人說話，上面說什么，你就得說什么。我沒這個‘修養(yǎng)，心太軟，老同情人，不是當官的料”。

那時，民族英雄郎平也想逃離家喻戶曉的巨大名氣。退役后的她，在國內(nèi)無法自由自在地生活，進電影院看場電影都會引來群眾圍觀。

從民族英雄混到“國際農(nóng)民”的郎平，一度過得很窮酸，吃三明治吃到想吐。為了免學費，她只能給一群水平很差的大學排球運動員當助教。

第一次回國，郎平和女排老隊員打一場表演賽，發(fā)現(xiàn)老隊員大都是處長、主任級干部，而她是個窮學生。

日后，郎平感嘆，8年的海外生活經(jīng)歷，讓她把自己這個“世界冠軍”一腳一腳地踩到了地上。

煲制了“勵志雞湯”，又扣翻了“時代雞湯”

郎平兩次被體制召喚回來。她接手中國女排這只“股”的時候，都恰逢它跌在谷底。輪到她手上的，都是一副爛牌。她不是體制的投機者，也沒有表現(xiàn)出厭惡的情緒。她跟排球管理中心的領(lǐng)導開玩笑說，中國女排好的時候，你們都不需要我。

第一次回歸執(zhí)教，郎平將自己累得成半殘，幾次暈倒在訓練場，真把自己揮舞成行走的精神旗幟。但別忘了，郎平在意大利體會過排球職業(yè)聯(lián)賽是啥滋味兒，從老美那里了解到體育運動的樂趣和意義是什么，這都成為她執(zhí)教的資本。

2013年，再次被體制需要的郎平，顯得沒那么干脆，她很糾結(jié)，非常糾結(jié)。她學會跟體制談判了。再次出山，可以考慮，但她要竭力爭取主教練的話語權(quán)。

郎平不再是那個耿直憨傻的鐵榔頭姑娘了。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懂得如何與市場共存，如何更好地整合資源搞體育。她加盟恒大女排，去探索中國女排職業(yè)化。

某種意義上，郎平已成為具有現(xiàn)代管理意識的職業(yè)教練。她跟排管中心把關(guān)系掰扯順了。排管中心相當于董事會，而她是盡量能掌握管理權(quán)的CEO。在用人、訓練和戰(zhàn)術(shù)安排上，她擁有比之前任何女排主教練都要多的權(quán)力。

她整合資源，搞起一支復合型團隊，請最專業(yè)的人做最專業(yè)的事情，本土化和國際化相結(jié)合。她大膽起用新人，培養(yǎng)潛力股，不管別人如何叨叨。更重要的是，她不再用“魔鬼法則”來訓練人了，堅決不要隊員帶著重傷上陣，用意志和精神創(chuàng)造奇跡。

她自己是一個被魔鬼訓練弄成半殘的人。她在接受采訪時笑著說，以后堅決不會幫女兒帶孩子，因為她連蹲著擦地都做不到了，“家里的衛(wèi)生只搞上面的，不搞地上的”。

她有戰(zhàn)略目標，目光不限于短期利益。她可以在亞錦賽上訓練新人，哪怕拿不到獎牌。因為她很清楚，中國女排的目標是“上市”——奧運會上爭取最好成績。

郎平是夠神奇的，但她早已不是沉迷在精神幻想的民族英雄。她掌握了科學，按規(guī)律辦事，以專業(yè)素養(yǎng)將自己立于不敗之地。

有時，過于沉迷精神，反而是對機制缺陷的掩蓋。郎平，跟體制打了一輩子交道。到如今，她從體制里博得自由。

郎平，扣下狠狠一記球，打翻了那碗時代的雞湯，撈出了實打?qū)嵉碾u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