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炒栗子
舊山翠竹老,與君共白頭
◎糖炒栗子
圖/南宮閣
一叢萱草,幾竿修竹,掩映在竹籬間的茅舍上空是裊裊炊煙。那炊煙越升越高,山濤游樂歸來,一眼便望見了。他知道妻子已為他備好了飯菜,便會心一笑地快步走進家中。
山濤和韓氏結(jié)為夫婦時正值天下大亂,當年她只乘著一頂小小花轎被送到山濤家中,那便是兩人攜手一生的開始。沒有浪漫離奇的偶遇,沒有可堪回憶的驚鴻一瞥,如此平平淡淡、波瀾不驚,尋常夫妻的生活大抵如此。
山濤早年喪父,家中貧困,因喜好老莊之學,便隱居山林。貧賤夫妻百事哀,山濤迎娶韓氏過門后,心中總懷著一絲憂慮,這樣貧苦的家如何留得住人家?
后來的山濤再回想起自己有過的這個念頭,頗有些羞愧。他不該疑心妻子,那樣賢良的她斷不會有嫌貧愛富之心,更不會棄他而去。
平日里,韓氏將山間谷地的野菜蔬果做成清淡可口的菜肴,取茂林深處的甘甜泉水釀就清冽甘醇的美酒。日子久了,山濤并不覺得這樣的野菜清酒無味,反而感覺是佳肴美饌,恰如他們夫妻間的感情,愈久彌香。
他品一口美酒,竟有竹葉的清香彌漫齒間。韓氏端坐在山濤身邊,聽他漫談古今,手中的活計卻未曾停下,或是為他縫一件寒衣,為他續(xù)一杯溫熱的茶。
山濤回想著兩人剛成親時,妻子的雙手如瓷如玉,如今卻整日浸泡在冷水中漿洗衣裳。山濤握住韓氏的手,怔怔道:“娘子暫且忍耐如今的饑寒,我日后定當位列三公?!蹦┝擞钟靡回灥恼Z氣調(diào)笑道:“只是不知到時候娘子是否做得來三公夫人?!?/p>
韓氏掩面笑了,臉上依舊沉靜如水,心中卻泛起絲絲波瀾。他日丈夫若真能飛黃騰達自然是好事,但若是清貧一生、終老山間又何妨?她想要的從來就不是錦繡富貴,而是眼前的這個人。
在嫁給山濤前,韓氏已知曉他的境況。山濤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只因他才名在外,韓氏便毅然嫁給了他,總歸是為了一個情字。既然心中有情,哪里還會在乎他能否發(fā)跡。
日暮斜陽,鳥獸歸巢,兩人相攜著進了小屋。伴著屋內(nèi)的如豆燈火,兩人說著白日里沒說完的話,補著昨夜里未補好的衣裳。山濤不愿妻子太勞累,便讓她暫作休息。韓氏笑言,“再不抓緊縫制衣裳,冬日里拿什么御寒呢?”語氣似有淡淡嗔怪,心里卻是說不出的甜蜜。
山濤看著妻子補過的衣衫,那細密的針腳是妻子對他綿綿愛意的最佳注解。平淡的生活像山間溪水,日復一日地流淌著,無甚特別之處,卻勝在長長久久。
四時更迭,一刻不停。青竹變作老枝,尚有再綠的那天,然而青絲換作華發(fā),卻不能回轉(zhuǎn)。山濤雖然隱遁山林,但不甘心一輩子如此。作為文人,他有匡濟天下的抱負,作為丈夫,他有應當承擔的責任。
后來山濤遇見了同在隱居的嵇康和阮籍,三人一見如故,情意甚篤。每每飲樂清談,至夜方歸。韓氏好奇,便詢問山濤為何對這兩位好友如此珍視,山濤答道:“眼下可堪與我結(jié)交的也只有他們了。”聽到丈夫此番感慨,韓氏好奇更甚,便請山濤將他們邀至家中。
嵇康和阮籍應邀而來,韓氏已為他們準備好美酒佳肴,然后躲在內(nèi)室偷偷瞧著。及至天明,兩人方才離去,山濤問及妻子的感受,韓氏搖頭笑道:“你呀,才智情趣遠遜于他們。”頓了頓又道:“不過以你的見識氣度,還是能與他們做朋友的。”山濤聽后爽朗一笑。
韓氏看著丈夫開心的模樣,心里也溢滿了喜悅。她仰慕山濤的氣度,縱使旁人的才智學識遠勝于他,他在她心中也是仰止的高山。
山濤40歲時終于走上仕途,可不過幾年,他便卸任辭官。他性情疏朗,看著官場上的爭權奪利、鉤心斗角,越發(fā)懷念和妻子在一起的嫻雅時光,遂攜韓氏再度歸隱。
這段隱居的日子并未持續(xù)多久,山濤看著妻子操勞的身影,想到曾經(jīng)對妻子的承諾,即使自己貧寒隨性,她始終不離不棄,更沒有說過半句責備他的話,他決定尋找機會再次出山。
果然,司馬氏掌權后,山濤便拜謁司馬師。憑著山濤的才學,很快就在仕途上有所作為。顯赫之后的山濤仍舊勤儉淡泊,不納婢妾,不貪賞賜,俸祿財物大都散給貧苦的親朋故人。
他待韓氏更無分毫改變,恩愛更勝從前。操勞了一生的韓氏早已習慣了日常勞作,山濤卻制止妻子,說:“如今我已爵同千乘之君,怎么能讓你做這樣的事?”韓氏臉上依舊是溫柔恬淡的笑,定定地看著眼前人說道:“我這半生勞累也不是為了等著能有榮華富貴的一天,就算你一生隱于竹林,我也甘心追隨?!彼麄兓ハ鄶v扶著走進了內(nèi)室,就像許多年前一樣,那互相扶持的身影未曾改變。
太康三年,山濤請求告老還鄉(xiāng)。彼時的他已近耄耋之年,韓氏也成了一個垂垂老矣的婦人。
臨近生命的終結(jié),他們都有意去曾經(jīng)隱居的山陰縣看看,那片翠綠竹海里潛藏著他們最美好的一段年華。
兩手緊緊相握,掌心間傳來的溫熱不減當年。從前的茅舍早已消失在山林之間,高談闊論的友人亦不知所終,不變的唯有山際青煙、竹間落日,和身邊一生相伴都未曾離去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