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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村意象

      2016-09-18 23:23:01黛安
      四川文學 2016年9期
      關鍵詞:水蓮春桃二嬸

      黛安

      之一:井水

      井在玉寶奶奶家的大門外。一到快做飯,都掮著扁擔去挑水。輪到向東哥哥了,他還提著腳后跟往玉寶奶奶家的院子里張望。不知誰大喊了一聲,向東掉井里了!正在呱嗒呱嗒拉風箱的春桃姐姐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差點撞在向東哥哥的水桶上。等著挑水的人們都笑起來,向東哥哥也笑。春桃姐姐不好意思地看一眼大家,剜一眼向東哥哥,紅著臉蜇回家,關上大門繼續(xù)做飯。風箱一會兒呱嗒——呱嗒,一會兒呱嗒嗒——呱嗒嗒,好像唱歌跑了調(diào)。向東哥哥不用扁擔,一只手拎一桶水,走得飛快,像要飄起來。

      我們都知道春桃姐姐是玉寶奶奶撿來的。玉寶奶奶年輕時,嫁過來沒幾天,玉寶爺爺就得癆病沒了。玉寶奶奶出去趕集,十里八村的小伙子見了,急得睡不著覺,都托人說媒??捎駥毮棠痰淖爝青暌宦暽狭随i,任誰來說也不答應,就守著兩床新被子自己過。后來,玉寶奶奶黢黑的發(fā)簪里閃著一根根銀絲時,有一天去集上買蘋果樹苗,回來的路上就撿來了春桃姐姐。二嬸經(jīng)常說,春桃來的時候才多大點啊,小貓似的,一只鞋旮旯就裝下了,一眨眼的工夫,十八了!

      來我家串門的二嬸五娘娘九嬸她們常提到春桃。一聽到春桃姐姐的名字,我的耳朵就支楞起來。有的說,十八歲的春桃姐姐活脫脫一個年輕時的玉寶奶奶,好像年輕的玉寶奶奶仙女似的從照片上走下來了;也有的說,春桃姐姐比當年的玉寶奶奶還俊——玉寶奶奶總愛皺著眉,整天幽幽地不知望著哪里,而春桃呢,眼窩里都是清清的井水,不笑也帶著笑模樣。有一次我和英子正在踢毽子,向東哥哥一晃一晃地走來,我伸直胳膊擋在路中間截住他,仰著臉問,“向東哥哥,春桃姐姐好不好看?”向東哥哥彈了一下我的腦門,小聲說,“好看!”“有多好看?”“妞妞說有多好看就多好看!”“不行,我說了不算,你說!”向東哥哥彎下腰,對著我的額頭說,“比花還好看!”我嘻嘻一笑,收起胳膊放他走了。一會兒,春桃姐姐一扭一扭地來了,她一下逮住了我們飛起來的毽子,高高地揚起來讓我們夠。我才不去管毽子呢,我看著她毛茸茸的眼睛,說,“春桃姐姐,向東哥哥說了,你比花都好看!”春桃姐姐把毽子遞給我,彎下腰,問我的額頭,“真的?”“嗯!”我使勁點頭。春桃姐姐悄悄笑了。春桃姐姐笑的時候,好像一朵蘋果花正在開。

      村里的幾個大哥哥沒事就愛去玉寶奶奶大門外的井邊挑水,籬笆圈起來的院墻都讓他們看矮了??墒?,只有向東哥哥最幸運,他去打水的時候,春桃姐姐不是正在掃院子,就是正在晾衣服。春桃姐姐一扭頭,看見了向東哥哥,低了頭,一扭一扭地進屋去了??墒谴禾医憬銊傔M去又出來了,籬笆邊有一棵月季她忘了澆。向東哥哥提著水已經(jīng)走了。春桃姐姐生氣地揪下一片月季花瓣,撕得一條一條的,又團起來捻成泥噗地扔在籬笆上了,好像那籬笆是向東哥哥。春桃姐姐在月季花旁發(fā)了好一陣子呆,才慢騰騰地回屋。那棵忘了澆的月季,她又忘了。

      玉寶奶奶家的麥地緊挨著二嬸家的。二嬸踩著月光趕到地頭時,春桃姐姐一手提著水罐一手握著明晃晃的月牙鐮也來了。割了一半,直起腰歇歇喝口水時,春桃姐姐看見那一半的麥子已經(jīng)被人割倒了,一個個圓溜溜的大麥個子齊齊地躺在梔子花的黎明里。二嬸抹把汗,說,春桃,割完麥就找個媒人吧!

      媒人就是二嬸。玉寶奶奶顛著小腳邁進了二嬸家的門。我和小花盯著桌子上的花糖,伸著脖子直咽口水,可我還是聽清楚了玉寶奶奶的話:她二嬸,我一輩子守寡,一把年紀了得了個寶,一心想找個上門女婿。二嬸倒茶的手頓了一下。

      向東哥哥有好幾個弟弟妹妹。沒事時我們就扳著指頭數(shù):向東大哥哥,援朝二姐姐,衛(wèi)國三哥哥,勝利四姐姐,國慶五哥哥,建國六姐姐,國強七哥哥,永強八姐姐。向東哥哥的娘——我叫她二大娘,看見援朝哥哥晃過來晃過去地想叫他去擔水,嘴里卻喊向東!衛(wèi)國!勝利!國慶!建國!國強!永強!喊了一圈,最后也沒喊到她想喊的援朝哥哥的名字,我們都笑彎了腰。二嬸去二大娘家給向東哥哥提親,一說上門女婿,二大爺把煙袋鍋子啪地敲在桌子角上,差點砸出個窩。二嬸陰著臉回來,我和小花都不敢捏糖吃了。

      二大爺很快就托鄰村的七仙姑給向東哥哥領來一個姑娘。她叫香香,圓溜溜的,和捆得結結實實的大麥個子似的。向東哥哥擰著脖子不愿意,要跑,被二大爺鎖在了屋里。二大爺咬著煙袋嘴子蹲在門外。和向東哥哥鎖在一起的,還有香香姑娘那個大麥個子。剛割完麥,天又熱,大麥個子脫啊脫啊,最后成了一粒粘在向東哥哥身上的飽滿的大麥粒。鎖打開后,向東哥哥只是吸煙,一句話也不說。抓起桶去提水,二大爺一把就奪下了。

      以前春桃姐姐一天只打一次水,把甕灌滿了一天都不再出門。現(xiàn)在,春桃姐姐沒事就拎著桶出來,長長的井繩續(xù)下去,只提上來小半桶水。水從缸里呼呼地淌出來了,春桃姐姐還去打——半桶水澆蘋果樹,半桶水澆棗樹,半桶水澆槐樹,半桶水澆海棠,半桶水澆月季,半桶水刷鍋,半桶水洗碗,半桶水洗手絹,……來打水的卻是衛(wèi)國哥哥。衛(wèi)國哥哥憐惜地看著春桃姐姐,不知道說什么好。春桃姐姐眼窩里的井水漸漸淺了,心井桶子一樣涼涼地空了。

      大麥個子的腰一天天粗起來,二大爺慌了,逼著向東哥哥成親。迎親的早就出了村,估計快回來了,我和小花跑著去搶喜糖。路過玉寶奶奶家,看見春桃姐姐提著桶一根柳條似地軟軟地飄了出來。春桃姐姐朝我們短短地笑了笑,好像一朵蘋果花,花瓣剛打開就合上了。我站住,想叫聲春桃姐姐,一眨眼,春桃姐姐順著井繩栽井里去了!我像被狼狗攆著滿胡同地跑,邊跑邊喊:春桃姐姐掉井里了!春桃姐姐掉井里了!……

      井邊圍滿了人。最后還是衛(wèi)國哥哥把春桃姐姐弄了上來。迎親的回來了,向東哥哥瘋了似地飛了來。大麥個子隨后就氣喘吁吁地追過來了,她一手捂著鼓溜溜的肚子,一手死死抓緊向東哥哥的胳膊。衛(wèi)國哥哥冷冷地看了眼向東哥哥,小心地把春桃姐姐搭在牛背上,牽著牛去了學校操場。向東哥哥灌了一肚子喜酒,春桃姐姐空了一肚子井水。向東哥哥醉了,嗚嗚地哭了,春桃姐姐醒了,淡淡地笑了。

      衛(wèi)國哥哥和二大爺大干了一架,連八仙桌子都掀翻了,娶了春桃姐姐,住進了玉寶奶奶家。衛(wèi)國哥哥填上了家門口那眼井,和村里幾個勞力在村子的另一頭又另挖了一口。一到快做飯,大家照例掮著扁擔去挑水,都說,可能井打淺了,水不好,有點渾,還有點苦。我舀起半瓢嘗了嘗,還真是呢,不如原來的水甜。

      填滿土的井口漸漸長滿了草。春桃姐姐偶爾出來看看,那些草立刻跳進了她水汪汪的眼睛里,像是從水里長出來的植物,又清亮,又濃密。

      之二:水蓮

      我家在胡同的最北頭。出來大門,順著胡同一直往南走,就能走到大平、二平和三平的家。他們是弟兄三個,三個都是光棍。胡同的路并不都是平的,坑坑洼洼,中間還有個小上坡。單單走路是覺不出什么的,就好像沒有坡,但若是推著小土車,車斗里又恰好裝了滿滿一斗不管什么東西,就得弓著腰,很有些費力了。我在胡同里玩的時候,經(jīng)??匆姶笃?,但也可能是二平或三平,推著小土車弓著腰上那個小坡。他們給自己家推東西,但通常,麥收收秋的時候,他們大多都是給別人家干的。這樣,出過一身臭烘烘的透汗之后,他們就有一頓飽飯吃了——原來,沒有媳婦,竟是連飯也吃不飽的。盡管如此,力氣卻總有的是,所以,三個人并不多討人嫌。三平小時候放鞭炮炸瞎了一只眼,當時大約也很想鑲上一只狗眼的,就像村子最東頭的拴柱爺爺,但爹娘早就死了,終究是妄想,就只好由著那只眼瞎掉,落下難看的凹疤。而另一只眼,卻黑黑亮亮的,很好看,甚至好看得過分了。一只好看的眼加上一只難看的眼,結果竟是難看。我問二嬸,為什么不是好看?二嬸想了想,說,你這個孩子,怎么盡問些沒用的!一只眼的三平,不光有力氣,竟還有些秀氣。二嬸掰著指頭一數(shù),三平也三十多了,不小了。

      二嬸磨薄了嘴皮子——那些天,我看見二嬸像一陣潦草的風,在胡同里刮過來刮過去——好歹終于總算有個姑娘愿意嫁給三平了。她叫水蓮,天生的啞巴,說什么都是“啊啊”地叫著比劃。是啞三分傻,天生的似乎還不止三分,但她才不過十六七歲,配三平大概也夠了。水蓮過門不久,樹上的知了就叫成一片了,密密的,像下雨,水蓮就穿得又薄又少,免不了露著一大片脖子,一大塊膀子,再露一截大腿也說不準。她站在大門口搖著蒲扇涼快,半個胡同的人都忍不住朝她看——白白胖胖的,怎么看都像一瓜嫩生生的鮮藕。午后困倦,人們大都閂了大門在家歇晌覺。水蓮也還知道插門,但那扇門實在太破了,甚至有些糟爛了,就有了縫隙。我們是不肯睡的,嚼著半黃不青的酸杏子經(jīng)過水蓮家的大門時,一扭頭,就瞥見了一溜白光——也好像是那溜閃爍的白燦燦的光硬把我們的脖子拽過去的——水蓮正躺在院子里的涼席上四仰八叉地睡覺哩。頭頂?shù)膬煽么蠡睒?,枝葉茂密,濃厚的蔭涼幽幽地鋪了半個院子。

      村子里不歇晌的閑漢似乎多起來,他們一趟趟地踱過水蓮家的大門口。三平把水蓮的涼席卷巴卷巴挪到了屋里,水蓮不解,屋里又實在熱,還憋悶,三平不在家時,水蓮又白花花地躺在院子里的綠蔭里了。

      就在胡同的小上坡那兒,往西一拐,過三兩戶人家,就是一個月牙形的池塘,無數(shù)碧綠的大荷葉嚴嚴地遮住了水面,還藏住了許多粉的白的荷花。池塘向外,是沒有邊的莊稼地。從天邊吹來的風,一過玉米地和池塘,就變得又涼又香。晚上,大人們都愛偎湊在池塘邊涼快。我們咋咋呼呼地在人縫里鉆來鉆去。女人們都壓著嗓子說水蓮天天晚上啊啊地叫,叫得半條胡同不安寧。說完就吃吃地笑。男人們也聽見了,但一口一口使勁抽著煙,說別的事。晚上不是都困覺了嗎?街上的狗偶爾會汪汪地叫喚幾聲,水蓮雖只會啊啊,不會說話,也還不是一條狗,她叫什么呢?我的心好像被蚊子叮了,癢癢起來。我不再追小花和英子了,蹲在二嬸腿邊問,二嬸,水蓮——為什么叫?二嬸佯裝真生氣了,推搡著我的胳膊,妞妞,屁大的孩子,沒你不問的事!去去去!我被二嬸撥拉到一邊,又不想再和小花和英子玩,一個人悶悶地捉螢火蟲。連頭皮也涼吱吱的了,連腳底板子也涼吱吱的了,人們就打著哈欠準備回家了。村子靜下來,能聽見一片荷葉碰著另一片荷葉的聲音。我想,要是人們都走凈了,我自己待在池塘邊,一定能聽見荷花開花的聲音。正走著,忽聽不遠處啊地一聲,緊接著又是幾聲。女人們笑起來,笑聲小小的,碎碎的,卻粘稠。突然女人們站住了,說,不對啊,三平不是上礦沒回來么?哦哦——立刻就有人又笑起來,仿佛一鍋的爆米花不斷炸開,其他人很快就跟著笑了。男人們不說話,卻似乎有些著急,叫著各自的女人,三步兩步回家了。

      那是水蓮在叫。二嬸沒告訴我,我就還是不解,深更半夜的,她叫什么呢?

      水蓮很快就生了小娃娃。不知誰取的名字,大概怕他再成啞巴,就叫了大說。第二年,又生了一個,叫二說。二說幾個月大時,大說就會答拉話了,差不多整個胡同的人都松了一口氣,好歹沒??!同時人們差不多也發(fā)現(xiàn),大說那塌鼻子,小瞇縫眼——像是秫秸糜拉了條縫——活脫脫從大平臉上揭下來的。第三年上,水蓮噗嚕一下生了兩個女孩——自然就叫了三說和四說。這時候的二說,只那兩只大招風耳,就已經(jīng)和二平再像不過了。等到三說四說大一點能看分明模樣時,人們才真正松了口氣,兩個女孩都俊得花朵似的,這才像三平啊!

      四個孩子夠三平養(yǎng)的,都說。大約大平二平也是養(yǎng)的,但三平還在那家小煤礦上下井。大平二平本來更可以去,但大平給生產(chǎn)隊喂牲口,二平更樂意給人幫忙干活混口飯,就都不出去。三平從礦上回來——我們跟在他后面——大門卻是閂著的,我們里頭,不知是誰,就主動替三平咣咣地砸門,直到大平或二平慌慌張張地打開。三平突然暴躁地把我們轟走,轉(zhuǎn)身也閂上了門。

      我們以為水蓮每年都會按時生出一兩個小娃娃,但是,自從生了一個不像大平不像二平也不像三平的五說后,水蓮就再也不讓生了。知了密密地叫起來時,水蓮又在幽涼的院子里歇晌了,一張破舊的涼席上,站著坐著躺著一窩長相不同的,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哭的,笑的孩子。她把一只大白饅頭一樣的奶堵在五說臉上,另一只大白饅頭上趴著四說和三說。二說也才不過三歲,也還沒斷奶,等三說一扭頭,他立刻就把嘴湊了上去,像吹一只大喇叭。幾個娃娃,幾頭小豬似的,叼著奶頭在水蓮的懷里拱來拱去。不多會兒,大抵都吃飽了,竟都睡著了,橫七豎八。水蓮早就睡熟了,又白又軟,像一塊餳透的面。傍晚,水蓮在大門口乘涼,依舊只是隨便穿件棉布衫,那衫子水洗日曬的,愈發(fā)比先前薄了,透了,半個胡同的人仍忍不住脧一眼再脧一眼——還是那瓜鮮藕——終究覷不夠。算算,水蓮才不過二十歲多一點,或者也就只有二十,正是好時候。

      之三:荷花

      在鄉(xiāng)間,節(jié)氣無疑是很重要的了,比如春分和夏至。春分種上的麻,到夏至,大約九十天,爹說最多不能超過一百天,就得殺了。

      直到殺,麻稈也只有指頭粗細,但麻葉卻是蔥郁繁密的。遠遠一瞭,一片麻地就是一整塊冷凝的綠,起大風時,整塊綠才簌汪汪地流動起來,才可見麻稈之間狹小黑幽的縫隙。路過麻地,我和小花、英子總要隨手摘片葉子,擱鼻子底下聞聞,在臉上蹭一蹭,或蓋在眼上看太陽,也就扔了。麻葉六瓣形,和大人的手掌差不多大,像一朵朵綠色的大雪花,可好看了。但再好看的葉子也是沒有用的,有用的是麻稈。

      殺麻的時候,和爹一樣的勞力,個個光著黝黑的脊梁,握一把頭天晚上剛嚯哧嚯哧磨好的月牙鐮,一頭鉆進了綠油油的麻地。只聽咔嚓,咔嚓,咔嚓,一片片翠秀的麻稈就倒了。殺麻的自然一般都是男人,但偶爾也有女人,比如大壯的媳婦荷花嬸嬸,因為大壯年前死了。

      有了女人,仿佛一鍋寡淡的青菜湯里點了滴香油,盡管難免依舊寡淡,終究有了些香膩的味道。荷花嬸嬸雖是寡婦,到底不是潑辣的女人,青密的麻稈高過人頭,半舊的衣衫仍是裹得嚴嚴實實,連脖子下那粒翡綠的紐扣也不肯解開,只把袖子綰起來一半。她本就纖秀,露出的一截胳膊就細細的,好在平素常常風吹日曬的,白里透著紅,看起來也還有幾分力氣。但風只掠過高高的麻梢,麻地里照舊悶熱,用不了小半晌,男人的汗就先是順著脊梁滴答,不久就一條條地淌成溜了。荷花嬸嬸畢竟第一次殺麻,那樣地用力,汗衫也就透了,濕嗒嗒地貼在身上,年輕的身子一下子就凸的凸,凹的凹,圓的圓,細的細,又偏偏,甚至連荷花嬸嬸不曾斷奶的兒子太平常常吮的奶頭因頂著濕衣服也依稀可見了——我和小花提著瓦罐去地里給爹和二叔送水,恰巧經(jīng)過荷花嬸嬸,我叫了一聲:嬸兒!荷花嬸嬸轉(zhuǎn)過頭,呀,很好看很有些意味了。二嬸曾說,寡婦都很有眼風的,年輕的又個頂個染了狐媚,就更不必說了。荷花嬸嬸的頭發(fā)亂了,解下花手絹重新系了下,怯怯地左右瞟了兩眼,似乎也沒怎么著,麻地里就漸漸熱鬧起來了。不知誰喊,這天,蒸窩窩頭呀,嗓子冒煙了!也不知誰回,是身上起火了吧?就都哈哈笑起來。我抬頭看看天,陽光耀得眼珠生疼,根本睜不開,真像在下火哩!火把殺麻的男人烤得越來越熱,把我和小花的影子烤得越來越短了。不管誰說句什么,總能招來一陣大笑。燥熱的風把男人渾黏的話吹來吹去,肆浪的笑聲不時驚飛一群群麻雀。

      荷花嬸嬸也笑。但荷花嬸嬸的笑大多沒有聲音,只是抿了嘴,任那笑胭脂一樣一點一點洇到臉上,不經(jīng)意地,臉就一下一下地紅了。

      殺麻大抵是一天的活,為了省工夫,女人們往往指使孩子把飯送到地里,讓男人在地頭的蔭涼里吃。飯一定差不了的,但也不外乎一大盤綠瑩瑩的豆角,一大掐黃澄澄的油條,一大壺紅燠燠的綠豆湯——這分明已經(jīng)是好飯了。一年中,除卻殺麻,也只在割麥子或砍玉米的農(nóng)忙時節(jié)狠下心拿糧食換回油條了。女人都會算計著呢,什么時候該給男人吃什么最是清楚不過。下大力流大汗可不能虧著。任是素日里怎么潑的女人,這點終究是深諳的。我和小花去送飯,半路上,先就捏了一根油條吧唧吧唧地吃了。真香??!打開籠布再捏時,我看見,籃子一角,居然擱著一把青花的小酒壺和一只白瓷的小酒盅!那分明是對爹的犒勞了。娘想得可真周到!來送飯的半大孩子站在自家地頭,沖著麻地使勁喊一聲,爹——!聽見應了,放下籃子就走了,橫豎與我和小花一樣,油條早就偷吃過不止一根了。地頭上有幾棵經(jīng)年的大梧桐樹,男人們紛紛歇了鐮,各自拎著籃子,聚到樹下。

      餓是顯然早就餓了,卻并不著急吃。

      荷花嬸嬸自然是沒人送飯的。婆婆早就沒了,公公腿腳不伶俐,還要看著兩歲的太平。大姑子,小叔子,一樣的時節(jié),誰不忙得嘰里咕嚕的呢?!飞?,兩個匆忙的人打招呼,一個說,看你,忙得頭發(fā)不在那簪里!另一個說,可不,忙得衣服搭在膀子上,疊不得疊!

      就有人喊,荷花!歇吧,來一起吃!

      脆脆的聲音撩著翠翠的麻梢傳過來:你們吃!

      怎么?得八抬大轎抬你???

      荷花嬸嬸大約不好意思了,握著鐮出了麻地。翠綠的小碎花褂子,本就薄透,一陣風就干了,一身汗又濕了。這會是干爽爽的了,偏偏頭發(fā)又凌亂得厲害了——這亂竟也挑人,擱在別人頭上,那就是雞窩子;擱在荷花嬸嬸頭上,就亂得人心癢癢,忍不住想看,越看越想看,越看越看不夠,恨不能過去給她捋一捋。

      荷花嬸嬸看見我,妞妞送飯來了呀!

      嗯!娘說讓我等爹吃完拿著籃子再走!

      我也是!小花說。

      荷花嬸嬸笑著看看我倆,又瞟了眼爹和二叔。爹和二叔悶悶的,好像沒看見。但二叔白了小花一眼,我看見了。

      頭茬韭,花香藕,新娶的媳婦,黃瓜紐——那是鮮!你又不是黃花大閨女,來來來,一起吃,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五伯伯說。

      荷花嬸嬸就也一起吃起來。

      也分不清誰是誰的。大家圍在一起,像坐席。

      新殺的麻汁液飽滿,田野里到處飄蕩著凜凜的清香。男人分明讓這酒一樣的香灌醉了,看荷花嬸嬸的眼神很有些醺醺然了。我離爹最近,卻惟獨看不清爹的臉。

      荷花嬸嬸雖打小就是干慣了地里的活的,但殺麻終究是慢了。云彩火一樣點紅了西天時,幾個人一齊幫著荷花嬸嬸,三下兩下就收尾了。荷花嬸嬸背著一身火燒云乏乏地往回走,不得了了,荷花嬸嬸像一枚大金子,發(fā)著金燦燦的光了。

      麻殺完了就在村邊淀池或池塘里漚。天熱,也就一天多點的光景,看著麻稈上吥嘟吥嘟鼓泡泡了,就可以撈出來了。殺麻荷花嬸嬸多少還能對付的,漚麻、撈麻——若不是男人們眼尖一把拽住,荷花嬸嬸就哧溜滑進池塘里去了。就有人攆荷花嬸嬸說,快回吧!這哪是女人家干的活!再搭條命進去!荷花嬸嬸只得回去,自家的麻,全由著那幫只穿著大褲衩子的男人了。

      麻漚完得攤得薄薄地曬。鄉(xiāng)間終究是要靠天的——若天好,到處是明晃晃的太陽地,像烙餅樣翻上幾回,麻就曬得白生生的了;若天不好,才曬了個半干,一場麻稈子雨——怪不得叫麻稈子雨呢,曬麻的時候下的雨啊——麻就曬不出來了,發(fā)烏,還有黑點點子。不過也沒事,究竟有的是辦法,麻稈攢起來,點著硫黃,一圈嚴嚴實實地罩上塑料布,一熏,依舊是好的。

      荷花嬸嬸的麻終究順順當當?shù)厥栈丶伊?。她站在院子里,看著那一捆捆的白,眼里淚汪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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