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董子健的煩惱

冼麗影

上海紹興路民居小巷轉(zhuǎn)角，董子健站在梧桐樹下，樹葉打碎午后熾烈的驕陽，陽光七零八落灑在他臉上。他嘴角上揚、虎牙微尖，少年氣撲面而來。這是一張不受欺負(fù)的臉。

房間內(nèi)的實木椅與他的年齡不太相稱。他單腿盤上，另一只腳壓住，一手托腮，身子前傾又靠后，嗓音清亮，笑聲爽朗，這個由古董攤搜來的物件組成的房間頓時年輕了不少。

焦躁與恬淡在他身上并存。換作往常，他會習(xí)慣性地單手插進(jìn)頭發(fā)里擺弄。今天上了發(fā)膠，習(xí)慣動作換成了摳手，外加一點兒坐立不安。他說這源于他從小缺乏安全感，沒法解決。

不安帶給他敏銳的觀察力，他在意別人的表情，并從中分析對方在想什么，“我感覺到了，就馬上告訴你。我能看出誰在說真話誰在說假話，真心交流，你是能感受到別人內(nèi)心的?！笨雌撇徽f破，雖然有時候還是忍不住。

至于恬淡，大概是聽到不太認(rèn)同的問題半挑起眉毛，“哦是嗎？我不覺得?！辈辉噲D說服你，但你也別想說服他。

家庭和睦讓他快樂地長大。比同齡人幸運，他有足夠的自由選擇人生：拍戲是自己選的，去美國讀書是自己選的，退學(xué)回來當(dāng)演員也是自己選的。

與很多人不同的是，他“生在娛樂圈家庭”，兒時不知道，少時不在意，當(dāng)演員了，這卻一度成為他的心結(jié)。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母親——不是每個93年出生的演員都有個叫王京花的媽，縱使他千好萬好，在別人看來也不過是母親為他鋪就了康莊大道。自我開解是因為姜文推薦他看《毛選》，里面一句大意是“好好利用身邊的資源才是最智慧的選擇”的句子讓他開了竅，“我既然已經(jīng)在這個圈子里了，有先天的優(yōu)勢為什么不拿來用呢？”

我最早想開出租車，想要有自己的汽車品牌。后來又想去學(xué)酒店管理，再后來想考軍校，最后在軍校和電影間徘徊，學(xué)了電影。

喜歡車是因為我不太愛說話，但北京的出租車司機特別能聊天，什么都知道。我渴望像他們那樣聊天，渴望知道那么多東西，渴望敢說話——小時候我不敢說話，比較自閉。

有一次上課看金庸武俠小說被發(fā)現(xiàn)了，老師說，“書給我”，我看著他。他把書拿走了，我還看著他。他讓我道歉，讓我站起來，我不理他。然后他開始各種扔我的東西、掀桌子，我一直坐那兒，一句話沒說。但是現(xiàn)在特別想跟他說聲對不起，我傷害了他。

老師對我又愛又恨。我屬于可以知道別人在想什么的人，我感覺到了，會幫你做出來?？赡芪覜]有安全感，對周圍特別仔細(xì)特別敏銳。我耳朵其實不好使，但我又能聽到我想聽的東西，眼睛也是，很神奇的。比如考試的時候，筆尖的聲音“刷刷刷”，就是B，“刷刷”就是D。其實就是沒有安全感，但是沒有辦法。

爸媽都是唱戲的，我小時候常去山西大戲院看爸爸演出，《大鬧天宮》《三岔口》，里頭都是“磨剪子了——鏘菜刀——”的臺詞，印象只剩這點兒了，耳濡目染也沒成為京劇愛好者。

上學(xué)后我一直在轉(zhuǎn)學(xué)，5次吧。第一次是一年級下學(xué)期，要寄宿。我媽送我到學(xué)校就走了，我在那兒哭，晚上她突然又開車回來，看到我宿舍燈還亮著，就開始哭，直到我關(guān)燈她還在那兒站著。

青春挺平淡的，簡單，回想起來挺享受的。其實每個時期都有不滿意的地方，但是過了之后就會覺得那段時間是美好的。那時候我不滿意什么？比如家里人陪得少，比如想買一雙詹姆斯的鞋沒買著。

我媽一直想讓我出國讀書，大家都說要出國，后來我就覺得我也應(yīng)該出國。去之前覺得自由了，要嗨了，要天天開心了，真正出國后發(fā)現(xiàn)，美國也挺無聊的，哪兒都無聊，并不是我們想象的美國夢，那種去那兒什么都能實現(xiàn)的無比的自由。他們以為的自由，可能是被更大力量影響的東西。發(fā)生了一些案件，可能以宗教的名義按了下去，然后不讓往外傳，大家竟然都很同意。我雖然住在一個小鎮(zhèn)上，但我覺得在小鎮(zhèn)才能看到一個國家的核心。

在美國讀政治哲學(xué)，讀著讀著發(fā)現(xiàn)，這好像不是我一輩子想干的事情。當(dāng)興趣變成專業(yè)，我覺得不對。我喜歡的是閑聊、閑談，聊一些野的新聞，或是內(nèi)幕，但是當(dāng)你專業(yè)學(xué)政治，你會發(fā)現(xiàn)都是戲，人生都是戲。那還是當(dāng)演員好了。

幻滅也沒有，我不會對什么東西充滿幻想，然后失望，不會。現(xiàn)在好好的想什么未來??？

劉杰找我拍《青春派》的時候，讓我演男二，富二代賈迪。我想我為什么不嘗試一下居然？你又找不到男一號，他說沒問題。當(dāng)時連劇本都沒有。第一場戲不記得了，我是一個特別不記事的人，讓我回憶我基本都回憶不出來，反正就是一個不用怎么動的鏡頭。演完之后看到自己挺爽的。

真的明確自己要當(dāng)演員，大概是拍《德蘭》吧。我第一次知道了演戲是怎么回事，知道了我理解的演員怎么當(dāng)，我應(yīng)該用什么方式演戲。

其實我也沒把演戲當(dāng)成演戲，而是當(dāng)成生活。遇到大相徑庭的角色，那就相信他。拍《德蘭》的時候在云南生活了3個月，現(xiàn)在想起來尤其懷念。晚上9點多10點睡覺，早上7點起床，其實5點多就醒了，聽大家殺豬。我就住在殺豬的樓上，每天都被很慘的叫聲叫醒，3個月從來沒敢去看過一次。他們整個村子每天（的肉）就靠這頭豬了。

聽完殺豬起床跑步每天都不一樣，有時候干農(nóng)活，有時候自己跑山，有時候去市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有時候搬個小板凳在橋頭看人來人往。跟著當(dāng)?shù)厝说降乩锼赏练N洋芋，上山看他們挖蟲草，不看的時候就幫他們看孩子。其實是孩子看我，那孩子爬樹什么的，“嗖”的一溜煙就上去了，上頭飄下個聲音說“哥哥你小心”。

拍完德蘭就是《少年班》了，我演天才里頭最普通的那個吳未，他打動我的是承擔(dān)吧，承受。我前陣子看過一篇文章，說男人要學(xué)會忍耐，女人要學(xué)會善良，吳未就是一個可以忍耐的男人。他隱忍所有的東西，消化所有的難過，別人給的壓力也好、排擠也好。我希望我也做一個可以隱忍的人，但我還沒成熟到那個地步?？吹讲还讲坏赖碌氖挛視滩蛔?，一些事情打破我自己塑造的道德觀或是世界觀的時候，我也會忍不住。人總要有個底線有個原則，突破的話，要重建自己。重建不是降低底線，而是試圖理解。

我一個朋友，愛上一個女孩，特別特別愛。女孩住東邊，他住最西邊，每天見一面，送回家。因為這女孩他得罪人被打了，滿身是血，自個兒躺通州萬達(dá)還是什么，我說你怎么了？他說被打的時候一直在喊女朋友的名字，但是一直沒人理他，“你說她是不是不愛我了？”他都被打成這樣了，還問我她是不是不愛他了。我覺得好慘啊，難受得我都不行了。這種讓我覺得我需要重新建立我的各種觀。

《少年巴比倫》的劇本剛到手的時候，我覺得很差，他們讓我去看小說?？赐旰茈y過，他（路內(nèi)）其實一直在用調(diào)侃的方式說很多事情，想用一種輕松、沒有特定立場的態(tài)度去表達(dá)，越這樣的時候，讀起來就越會看到一些時代的悲哀，或者說時代過去之后的遺忘，這種東西讓人很難受。拍的時候，我去青島廠里待了一陣，跟廠房阿姨聊天，我說你什么時候出去？她說一年出去一次。我問多少年了？30年了?；緵]出過這個廠，這就是她的世界。路內(nèi)寫戴城也是，我覺得他就是做了一個世界。他也會跟我聊路小路，但我選擇不聽，電影是電影的表達(dá)，不應(yīng)該把原著百分之百放在里面，劇本也會影響你的表達(dá)。

我對人物的要求很高，首先得有意思，有心得，或典型或平凡，需要一個成長弧，有層次，有反差。然后是劇本唄，再然后是陣容，跟我搭戲的是誰，導(dǎo)演是誰，編劇是誰，攝影是誰。我會稍微研究一下搭戲的人，像拍《六弄咖啡館》，我就看了《狂舞派》，顏卓靈比較方法派，我偏自然。

我的角色都不算弱勢，像吳未，他其實比其他所謂的天才更加強大。他選擇不跟周蘭表白，選擇逃避，選擇走。我覺得他是男人，對自己的感情有主動控制的權(quán)利和選擇。路小路也不算弱勢，他屬于被成功推著走、被時代推著走，屬于那種無奈、孤寂的角色。一定要說共同點，那應(yīng)該是投入情感的付出會比另一方多，這跟我本身有關(guān)，如果喜歡一個東西我會非常認(rèn)真投入。像我以前喜歡車，沒錢的時候看一些畫冊，買雜志研究，那時一直想開牧馬人，買的第一輛車就是牧馬人。

我其實是一個特別不自信的演員。不自信來自未知，你不知道你演出來什么樣，演的時候覺得好像對了，但是演完你又不自信了：演得對不對？跟上場戲連得對不對？情感對不對？我只感動了自己，還是也能感動觀眾？這種不安只有在事情到來的時候才會自然消解，之前和之后會不斷出現(xiàn)。

最怕演完一場戲一片寂靜，沒人跟你說話。覺得完了完了，肯定演得不好。你看到監(jiān)視器那兒所有人都在討論，也不知道他們討論什么，這個時候是最不安的。

發(fā)生很多次之后，我會主動問，到底怎么了？說沒什么，這個鏡頭沒走好。我才會放心。有時候，其實（不安）都是自己的想法。演員本來就是沒有安全感的職業(yè)，說實話演員真的很脆弱、很容易崩潰。演不出來我就崩潰了，我不告訴你，我為什么要告訴你我什么演不出來。

當(dāng)然，這個圈里恭維的人也特別多，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哪個真哪個假，需要自己去判斷。我的判斷有時候比較不準(zhǔn)。有一次拍戲，我不說哪個戲了，我自己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來，難受得夠嗆。但是看了成片就明白，我只感動了自己，沒有把情感傳遞出去。會覺得受到打擊，但打不倒我。這就是電影的命啊，遺憾的美。

《青春派》到現(xiàn)在快四年了，我演了一年半的戲，長大了吧，更入世了。以前比較自我，給自己畫一個圓，我就在圓里，是套子里的人。慢慢開始對未來有更多的想法，對自己怎么活著有更多的想法。不會說未來我要做什么，但起碼想說，我一定要做一個開心的人。不入世你永遠(yuǎn)開心不了，永遠(yuǎn)有一個枷鎖綁著的時候，是不會開心的。入世不代表說“完了哥們你俗了，你完蛋了”，其實是代表你自由了。自由就是，我以前覺得這事不該干，不能做這么牛的事，現(xiàn)在覺得怎么不能做呢？好玩啊，開心啊，去吧。比如說拍一些戲，比如說見一些人，比如說采一些訪，就是會有很多事情，我本來是不會做的，但是現(xiàn)在就覺得，為什么不去做？

我還想過去戰(zhàn)地。在美國的時候，覺得戰(zhàn)地記者好自由。他們看到的東西是我一輩子不可能看到的，那種感受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我讀了很多戰(zhàn)地記者的報道，覺得是假的，他們在編吧？怎么把自己寫得那么苦。還有，在戰(zhàn)地你會看到人最本質(zhì)的真實，最深的人性。

平時我特別散漫，悠哉悠哉地生活。我不喜歡安排，別人安排我會讓他們別安排。我希望生活是睡到自然醒，想什么時候睡就什么時候睡。老年生活得high起來，過了一定年齡就應(yīng)該釋放自己的激情，我要是過了60歲，天天喝酒抽煙，不管廣場舞什么舞，反正就是嗨，天天嗨。

年輕的時候應(yīng)該穩(wěn)下來，我現(xiàn)在就沒有特別極端的情緒，感受不到強烈的開心或者不開心。

現(xiàn)在特別懷念上初中的時候，還有兩天就放暑假了，那種憧憬，怎么說呢，特別正常，特別循規(guī)蹈矩，特別簡單。

最近又要進(jìn)組了，又開始緊張、不安、焦慮。戲不能說，很多演員不都說這個不能說那個不能說，我怕我說了不好。大概就是，講夢想……為什么都笑了？啊，你們鄙視有夢想的人！

（感謝陳莉莉、周琪、李一琦在采訪中提供幫助）

人物周刊：你對自己的現(xiàn)狀滿意嗎？

滿意。

人物周刊：對你父母和他們的成長年代，你怎么看？你理解他們嗎？

沒細(xì)想過。我認(rèn)為每個年代都沒有辦法真正理解另一個年代。

人物周刊：對自己的（未來的）下一代有什么期待？

希望他快點來。

人物周刊：對你所從事領(lǐng)域的前景怎么看？

希望它不會變壞。

人物周刊：同齡人中，你最欣賞哪些人？為什么？

鏡子里的這個人，因為沒有想起別人。

人物周刊：責(zé)任、權(quán)利和個人自由，你最看重哪個？

責(zé)任。有了責(zé)任才能自由，沒有責(zé)任，自由就是沒禮貌。

人物周刊：對你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或者一部電影。

書可能是《新概念英語》吧，電影是《地下》。今年的上海電影節(jié)，埃米爾·庫斯圖里卡是主席，我追著跑過去，還跟他合影了。這輩子第一次跟別的明星合影，就是他。

人物周刊：你珍視自己的哪種品質(zhì)？最想改進(jìn)的一個缺點是？

善良。需要改進(jìn)的是學(xué)會忍耐。

人物周刊：最不愿意把時間浪費在哪方面？又最愿意將之花在哪方面？

不愿意花在奔波上，最愿意睡覺。我睡眠差，很難入睡，但是要睡時誰也攔不住我，可以連著睡一圈，12小時是標(biāo)配，有一次甚至睡了三十多個小時，中間只起來吃了點兒東西、喝了點兒水。睡醒已經(jīng)晚上了，覺得什么事都干不了，趕緊接著睡了。

人物周刊：現(xiàn)在的你，還有哪些不安和擔(dān)憂？

擔(dān)心晚上吃什么，就是這點事。（笑）沒別的，希望自己開心點就行了。

6部影片，十多個最佳男主角提名，包括分量頗重的戛納電影節(jié)最佳男主角（《山河故人》）和金馬獎最佳男主角（《德蘭》）提名。惟獎項論有失偏頗，但數(shù)個獎項堆積起來，我們能從中窺見這個23歲男孩身上閃閃發(fā)光的可能性。徹底卸下“拼媽”包袱后，董子健的演員之路愈發(fā)開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