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晗
硝煙還未從莫斯科散去,這里的居民依舊日惶恐不已,或遠或近的槍聲只能嚇哭幾個年幼的孩子……
這年的雪來得很早,給鎮(zhèn)子帶來片刻喘息的寧靜。但雷特諾夫太太緊繃的神經(jīng)卻絲毫無法松弛,因為她的家里,闖進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圣誕節(jié)的前夕,但鎮(zhèn)子里沒有一棵圣誕樹。雷特諾夫太太坐在噼里啪啦燒得火紅的炭盒前發(fā)呆,空曠的房子里,只有此處還有些許的聲響。
忽然,有一串敲門聲,雷特諾夫太太打了個寒戰(zhàn),條件反射似的猛地站起來,她想找個地方去躲躲(戰(zhàn)爭總能激發(fā)人的某些本能的)。但敲門人似乎并不給雷特諾夫太太機會,轉眼間,他就出現(xiàn)在了她面前。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小伙子,他棕色的卷發(fā)壓在一頂破舊的軍用帽子里,他嵌在臉上的藍眼睛看不出喜怒,他塞在軍裝里的挺拔的身軀也佝僂著疲憊不堪。他沒有理會雷特諾夫太太,而是徑直地跌進了沙發(fā)里。
“天哪,這個惡魔是怎么進來的?他是德國人嗎?我想是的,看他那兇惡的表情就知道了?!崩滋刂Z夫太太一邊揣測著這位陌生士兵的身份,一邊往外細碎地挪動著腳步。她既沒有勇氣跟這個人說話,也不敢從這里逃到大街上去……外面有更多槍,雷特諾夫太太知道。 這時候陌生人開口了,“給我一些面包好嗎?”不太標準的俄語與干裂的沙啞聲線加重了雷特諾夫太太的抵觸感。不過她還是照做了。
擱置許久的干面包并不影響這位士兵的食欲,被大雪封住了的莫斯科與坐立不安的雷特諾夫太太也沒有被他放在眼里。他坐在高大扶手椅的陰影里,像一盆干枯了的植物。雷特諾夫太太不知道該怎么做,她在心里默默祈禱:“上帝啊,讓他快走吧,快讓他走吧……”這時,陌生的士兵突然站了起來。他瘦削的腿像插在泥土中干枯的木棒,拖著他走進了浴室。木地板的嘎吱聲未落,水聲便響了起來。雷特諾夫太太無法接受這位陌生的敵國士兵,是德國已經(jīng)占領了莫斯科嗎?不然這個男人怎么能公然闖進來呢?雷特諾夫太太越想越害怕,她希望他洗完澡趕緊走,一秒也不要停留。
“給我拿幾件衣服行嗎?隨便幾件都行?!笔勘f,“再也不想碰這沾滿泥和血的布料了。”他一面走進臥室,一面用毛巾揩干了他的棕發(fā)。夜還未完全到來,雷特諾夫太太裹著最厚的毯子坐在窗邊,等隔壁的陌生人睡熟了,她才匆忙地跑到鄰居布埃諾太太家里。那個滿頭金發(fā)的年輕女人正躺在床上讀書,慌忙的腳步聲擾亂了她的閱讀。她坐起來,看到了這個面色慘白的中年女人?!澳阒绬幔克駛€逃兵一樣……對,就是在他外衣口袋里,我猜一定是手槍……應該是德國人……絕對是德國人……” 雷特諾夫太太驚慌失措,也顧不上控制自己的分貝,幾乎聲嘶力竭地尖叫著。布埃諾太太同情地握著她的手,安慰了她幾句,便打發(fā)她回去睡覺了。第二天一早,那個陌生士兵就坐在客廳里抽著水煙。第三天清晨,陌生人在長廊里踱著步。第四天,他喂了牛一些干草……他在這里待了一周了。
“布埃諾太太,我實在是受不了他了?!崩滋刂Z夫太太抱怨道,在鄰居瓦爾夫人的花園里,雪地上,這三個戰(zhàn)士遺孀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家里有一個幽魂一樣的陌生男人真是件可怕的事情?!薄拔液苓z憾聽到這些?!辈及VZ太太試圖安慰她,“不過,有人做伴不也挺好的嗎?莫斯科太荒涼了。”“真見鬼,我一看到他的綠色軍裝,就覺得他是個惡魔,他殺過的人一定不計其數(shù)。”雷特諾夫太太打了個寒戰(zhàn),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前方,“我們秘密地殺死他吧,我們一起,總能殺死他的……” 瓦爾夫人搖了搖頭:“可別再說這種話了,雷特諾夫太太?!?這可憐的女人回到了家,心情卻比堆起來的積雪都沉重。第九天、陌生士兵砍了一棵柏樹做了燃料。第十天,他寫了一封信,中午出門去了郵局。第十一天,雪停了,士兵又換上了軍裝。 雷特諾夫太太的心可無法晴朗,她又向布埃諾太太講了這個陌生人的種種惡行,包括他粗暴弄壞的炭火爐和一支走火的真實手槍。
“看來我一定要找機會殺死他才行,不然,遲早有一天我會死在他的槍下的?!崩滋刂Z夫太太像靈魂出了竅一般,跌跌撞撞地出了布埃諾太太的家。
“唉,瓦爾夫人,我真怕她做出什么蠢事來。西蒙是個好小伙子,他難得休一次假。”
“可不是嘛,這個可憐的女人因為該死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好多次都認不出自己的兒子了,她總覺得他是德國人,是敵人,要奪去她的性命呢?!?/p>
“可憐的人啊!這冬天快要過去了,莫斯科不能再有戰(zhàn)爭了!”
她們議論著,天色慢慢露出陽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