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解良
盛京清寧宮存放著一支皇太極生前所用糠燈??滴?、乾隆、嘉慶、道光等皇帝東巡盛京,必恭瞻此燈,溯述家風。
——題記
一
一彎新月掛在佛阿拉山城之巔,月光吻著一片被木柵欄圈成馬蹄形的臺地,臺地上燈火熒熒,樓宇閣臺影影綽綽。秋蟲夜鳴,惹來遠處幾聲馬嘶。
一群剃發(fā)垂辮的阿哥正在一間屋舍內學一個漢字:燈。
教書師傅名叫龔正陸,這位祖籍浙江的漢人早年來往于遼東馬市與江浙之間,做布匹生意,精通女真語,現(xiàn)今在佛阿拉城做謀士,掌文書,教阿哥們識字明禮。
五歲的皇太極被送來識字沒幾天,有點貪玩,窗外傳來的蟲聲讓他心猿意馬,恰在此時師傅叫起他:“八阿哥,你給師傅說一說,什么是燈?”
皇太極回過神,匆忙答道:“黃亮的小貓爬椽子。”
眾阿哥哄堂大笑,笑皇太極信口雌黃。
皇太極被笑惱,不服氣地問師傅:“師傅,我說得不對嗎?”
黃亮的小貓爬椽子?龔正陸問:“這是誰教你的?”
“我額娘教我的?!?/p>
“你額娘是怎么說的?”
皇太極說:“有一天夜里,額娘在燈下一邊納鞋底兒一邊跟我破悶兒。她出一條謎語叫我猜,謎面就是‘黃亮的小貓爬椽子,我一下子就猜到了?!?/p>
“什么?”
“糠燈!”
眾阿哥面面相覷。一根三尺長剝了皮的麻桿,外表涂上油渣和米糠摶成的膏,晾干后插在墻洞里點燃照明,這就是女真人家用的糠燈。
“為什么是糠燈呢?”龔正陸追問。
皇太極說:“我額娘的暖閣上插著一支糠燈,三尺長的燈桿像一根椽子,上邊燃著一團躥騰的火苗,就像一只黃亮的小貓往上爬,爬椽子!”
“說得好,說得活靈活現(xiàn)!”龔正陸為皇太極鼓掌叫好。
眾阿哥遂對小不點兒皇太極刮目相看。
接著,龔正陸話鋒一轉,說起了中原的油燈。他說,糠燈屬于北方女真人,中原雖然沒有糠燈,卻發(fā)明了油燈,制造出各種各樣用來盛油的燈具,如青銅燈、鎏金燈、白銀燈、玉石燈、還有陶瓷燈。末了,他不無遺憾地說:“糠燈卻沒有燈具。”
就是說,沒有燈具的糠燈比擁有各種燈具的油燈遜色。
“我家有燈具!”十一歲的五阿哥莽古爾泰炫耀說,“我家有朝廷賞給阿瑪①的一盞琺瑯燈,阿瑪在我家宴請朝鮮使節(jié)和蒙古頭人,用的就是琺瑯燈!”
皇太極突然感到有點失落。每天夜里來學漢字的阿哥大小不一,卻有一個共同的阿瑪努爾哈赤,只是阿瑪攜大福晉②及其子女生活,其他阿哥各自隨自己的額娘居住,分住在內城各處。五阿哥莽古爾泰的額娘袞代是大福晉,所以他才能享用阿瑪?shù)默m瑯燈?;侍珮O看了看余下的阿哥,他和他們一樣,家用糠燈,低人一等。
散學了,五阿哥在皇太極頭上掐了一把,飛快地跑進馬蹄形木柵城,進了正房,腦后的小辮子在月光下像喜鵲尾巴一翹一翹的?;侍珮O悻悻地走在最后,去了西廂房。
一支糠燈插在暖閣旁的燈架上,青光熠熠。額娘孟古坐在暖閣里,一邊等兒子,一邊用波羅錘打線麻繩??窡粝?,她好像有永遠也做不完的事情。
皇太極撅著嘴走進來:“額娘,糠燈為什么沒有燈具呢?”
孟古一怔:“八阿哥,怎么突然說起燈具來了?”
皇太極就把發(fā)生在學堂上的事情講給了額娘。
孟古說:“糠燈用不著燈具,所以就沒有燈具?!?/p>
皇太極又問:“那我們?yōu)槭裁床挥糜袩艟叩挠蜔裟???/p>
“用糠燈比油燈方便?!泵瞎耪f。女真人使用糠燈由來已久,省錢又實用。做糠燈用的線麻是女真人自己種植的,麻皮扒下來打麻繩,麻桿既能引火又能制成糠燈,一根三尺長的糠燈插在房柁上可以照亮一間房,比蠟燭、油燈點的時間長,既不會像蠟燭那樣流淚,又不怕風,能在野外照明。孟古說:“你阿瑪每次出兵打仗都要帶幾支糠燈在身上,以備黑夜急需,帶油燈多麻煩?噢,對了,你阿瑪被朝廷封為龍虎將軍③,他在朝鮮使節(jié)和蒙古頭人來訪時點燃朝廷賞的琺瑯燈,是在展示王者風范,你不應該和五阿哥計較!”
“可是,有人看不起我們點糠燈!”
“誰?”
“……”皇太極不說。
他不說,額娘說了:“你阿瑪有話,誰看不起糠燈,你就啐他一臉唾沫!”
皇太極為之一震:“阿瑪這么說,我怎么沒聽到?”
“那時你還在襁褓里。”孟古說,“你阿瑪曾給全體家人訓話,說糠燈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寶物,誰看不起糠燈,誰就是忘本,忘本必亡!你可以啐他一臉唾沫!”
皇太極“噗”的一聲笑了。他要不要啐師傅和五阿哥一臉唾沫?
夜?jié)u漸地深了,今夜阿瑪不會來與額娘同住,額娘收了手中的活計,要熄滅糠燈。已經(jīng)鉆進被窩的皇太極突然說:“額娘,我覺得你和阿瑪一樣,都敬重糠燈?!?/p>
這句話點燃了孟古心頭的一盞燈,照亮了她儲藏在內心的往事,情不自禁地給兒子說了一句:“是糠燈給了我緣分,我才能嫁給你阿瑪?!?/p>
怎么,額娘和阿瑪是因糠燈結的緣?皇太極興奮地從被窩里鉆出來:“額娘,快給我講一講你和阿瑪?shù)墓适拢乙?!?/p>
孟古與皇太極母子情深。她很想讓兒子早日了解父母的“糠燈緣”,又覺得此時說出來不合適,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八阿哥,你好好讀書識字,練好弓馬本領,等你長大了能像大阿哥褚英、二阿哥代善那樣為阿瑪建功立業(yè),額娘再給你講這個故事。”
……
額娘引而不發(fā)的“糠燈緣”故事,誘導皇太極踏上了成長之路。
皇太極鐘情糠燈,緣于對額娘孟古的愛,緣于“黃亮的小貓爬椽子”這個謎語;阿瑪“忘本必亡”這句話又讓五歲的他對糠燈充滿敬畏。他盼望自己快快長大,早日為阿瑪建功立業(yè)。
公元1603年,十一歲的他經(jīng)歷了人生中第一次部落大遷徙,跟隨阿瑪由佛阿拉山城遷都蘇子河南岸的赫圖阿拉城。他縱馬挎刀護衛(wèi)著額娘乘坐的馬車和滿車的家當進入新城,搬入新家。這時,他還來不及長大,來不及為阿瑪建功立業(yè),始料不及的變故卻讓額娘提前把“糠燈緣”的故事講給了他。
二
暮鼓響過三遍。夜幕從呼蘭哈達落下來,蘇子河南岸上的人家紛紛掌燈,燈火像散放的一群羊,漫蕩在方圓十里的橫崗上,秀出赫圖阿拉城恢宏的輪廓。
這是七月的一個月夜,十一歲的皇太極走出新居,見城內糠燈連營,不啻琉璃世界,不禁心花怒放。阿瑪分給他和額娘的新居地處與王府僅一池碧水相隔的東坡上,坐北朝南,丹青瓦頂,墻涂石灰,壁繪人物,柱椽畫彩,比佛阿拉城的舊居闊綽,還占據(jù)了新城中最佳的地理位置。在新居南門下的盆地里有一眼口呈正方形的水井,汲水用水十分便利。皇太極知道,這是阿瑪對額娘和他的厚愛。他慶幸自己有一個聰穎賢惠、風姿獨具、口無惡言、耳無妄聽的好額娘。若非額娘得到阿瑪器重,阿瑪也不會愛屋及烏,給他這么多厚愛。每當夜晚來臨,母子倆各自點燃屋內支架上的糠燈,相視而笑,心心相印。
從五歲長到十一歲,除了額娘,皇太極感到還有另一個生命如影隨形地陪伴著他,一只攀登在椽子上搖曳著光芒的黃亮的小貓!夜里,阿瑪不定住在哪個福晉家,在阿瑪缺席的夜晚,額娘陪伴他,這只黃亮的小貓陪伴著他,讓他讀書勵志,七歲就開始獨立管理家務,磨練出大于年齡的處世能力。陰歷七月,秋聲漫山遍野,女真人進山采集。他跟隨額娘及家人住進念木山塔坦④,讓黃亮的小貓匍匐在身邊,伴他夜讀《三國》。隆冬季節(jié),額娘為了讓他早日弓馬嫻熟,又讓他進入阿布達里崗馴馬場,在冰天雪地里馴養(yǎng)戰(zhàn)馬,騎馬彎弓,馳射山林,他又把黃亮的小貓帶進了馬廄。夜里,北風呼號,他因白天勞累讀起書來就打盹,黃亮的小貓就會用毛茸茸的爪子輕輕抓他的臉,撓他的鼻子,叫他醒來。他在野外握了一天馬韁的手被凍得發(fā)僵,黃亮的小貓就伸出舌頭舔他的手心,舔他的手背,舔得他的手癢癢的,心暖暖的。每當他一個人離家在外,總覺得身邊有人噓寒問暖,于是就將這只黃亮的小貓當成自己的又一個親人。他篤定這只黃亮的小貓會一直伴陪他,成為他身邊終生的“火”伴。
月光下,東坡上遍地的蒲公英彌漫著陣陣清香?;侍珮O看見坡下的盆地里人影綽綽,入夜后仍有汲水婦不斷地來這口“千軍萬馬飲不干”的水井汲水,便沿著彎彎的小路信步朝盆地里走去,忽聽兩個汲水婦在井邊說話:
“聽說大阿哥家有男女家奴私通被發(fā)現(xiàn),男奴逃到葉赫去了?!?/p>
“淑勒貝勒⑤要帶兵攻打葉赫,這下軍機泄露,打不成了?!?/p>
兩位汲水婦見皇太極走來突然噤聲,擔起水匆匆向南坡走去。
皇太極愣在那里,阿瑪要帶兵攻打葉赫,他和額娘怎么沒聽說?額娘的娘家是葉赫,難道阿瑪是因這個緣故對他們母子倆封鎖了消息?他剛十一歲,還未被允許跟隨阿瑪出征打仗,也沒參與軍機大事,阿瑪為什么要攻打葉赫呢?
望著兩位汲水婦消失的南坡,他才忽然感覺到好像全城人都避諱在他面前談及葉赫。長這么大,額娘幾乎從來沒跟兒子談過娘家葉赫一個字,就連外公和外婆也不曾提及。每當他問起,額娘總是巧妙地回避。另外,阿瑪、大阿哥褚英和二阿哥代善,大將額亦都、費英東以及阿敦等人若在他面前不經(jīng)意提起葉赫,發(fā)現(xiàn)他后頓感失言,立即噤聲,轉而用一種諱莫如深的眼神看他,他覺得這事奇怪,回到家里問額娘怎么回事,額娘卻說沒什么事,教導他遇事不可疑神疑鬼?,F(xiàn)在他回過味來,他是葉赫的外甥,所以大家對他三緘其口。但他不明白,額娘與阿瑪有“糠燈緣”,阿瑪為什么要攻打葉赫呢?
皇太極轉身朝家里走去,要問額娘一個究竟,大家到底對他隱瞞了什么?七月的這個夜晚,成為他童年的一個分水嶺,嶺前含笑,嶺后悲傷。
額娘孟古這天夜里突然病倒,臉色蠟黃,兩手冰涼,時而痙攣,時而昏迷。十一歲的皇太極被驚呆,頓感頭上的天塌了半邊,心情急轉直下。
三
拂曉前,兩匹快馬從東城門入城,一溜煙來到孟古的寢宮外。從紅馬上跳下來的是努爾哈赤的貼身侍衛(wèi)阿敦,從白馬上下來的是一個辮垂兩耳的蒙古大漢。
努爾哈赤從門里迎出來:“神醫(yī),可把你盼來了!”
蒙古大漢與努爾哈赤行抱見禮,匆匆走進孟古的臥室。
蒙古大漢的到來給焦慮萬分的皇太極帶來了希望,他企盼著九年前的一個奇跡能在額娘身上再現(xiàn)。九年前的冬天,阿瑪帶兵攻打齊吉答城時脖頸中箭昏死,部下都以為沒救了,個個失聲痛哭。這時陣外飛來一匹白馬,跳下一位方頭圓臉的蒙古大漢,他叫人找來一匹駱駝當場殺死,剖開駝腹將阿瑪整個人抬進血氣騰騰的駱駝胸膛里,用駱駝的五臟六腹及不散的元氣來搶救阿瑪?shù)男悦F孥E果然出現(xiàn)了,阿瑪在駱駝腹中被血氣熏蒸一刻后突然擺脫了死神的糾纏,蘇醒過來,死而復生。這位蒙古大漢就是來到額娘身邊的神醫(yī)綽爾濟。
綽爾濟給病榻上的額娘號脈,施用蒙醫(yī)的火針,推拿,藥浴,放血,看得皇太極心驚肉跳,淚眼婆娑。阿瑪在屋內不安地走動,急得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皇太極不敢與阿瑪有目光交集,他隱約感到一種宿命,這種宿命來自阿瑪,讓他莫名的恐懼。
阿瑪十歲就失去了額娘,成為一個苦命的阿哥,傷心地就是赫圖阿拉。那時這里只是曾祖覺昌安居住的嘎柵⑥。阿瑪在這里歷經(jīng)苦難,十九歲自立門戶,遷居蘇子河北岸的北砬背山城。二十五歲因父、祖被殺含恨起兵,二十九歲在佛阿拉山城稱王。然而,居住了十六年的佛阿拉山城卻鎖不住他的心,遷居新都城證明他還有更大的圖謀。十一歲的皇太極心系額娘的生死,害怕自己步阿瑪后塵,在赫圖阿拉變成一個苦命的阿哥。
七月的赫圖阿拉風和日麗,這與皇太極傷痛的心忤逆。他感到赫圖阿拉的空氣里充滿焦慮,如火的驕陽正在一口一口地吞噬著他的希望。綽爾濟為額娘施醫(yī)一整天,額娘的病卻不見好轉。入夜,阿瑪對額娘的不治一籌莫展,約綽爾濟到王府一談?;侍珮O心系額娘的安危,尾隨而來,站在王府門前的臺階上,想聽個究竟。
“神醫(yī),孟古這病從何而來?”阿瑪焦灼地問。
綽爾濟嘆氣道:“淑勒貝勒,實不相瞞。本醫(yī)為小夫人號脈聽診,覺察到她多年來郁悶在胸,不能與人言,又不能及時排遣化解,積郁成疾,病來如山倒?!?
門外的皇太極渾身一顫:額娘害的是心?。课以趺匆稽c沒有覺察?
“神醫(yī),還求您妙手回春?!卑斣谄蚯笊襻t(yī),聲音顫抖。
“本醫(yī)慚愧。”綽爾濟說,“治病要求本。如果淑勒貝勒能將小夫人心中的郁悶逐一排泄出去,退火祛淤,病情方能好轉?!?/p>
“……”府內傳出阿瑪來回走動的腳步聲,急促的呼吸聲。
皇太極懸起心,阿瑪怎么了,額娘的心病與他有關?
綽爾濟的聲音再度傳來:“淑勒貝勒,本醫(yī)偶爾讀一點詩書,元人楊維楨有一首《紅酒歌》,其中有兩句,不知對你是否有啟發(fā)?”
“請讀來我聽。”
“別來南北不通問,夜夢玉樹春風前?!?/p>
“咚”的一聲,阿瑪?shù)娜^砸在案子上,隨即怒吼道:“他葉赫一再背信棄義,我下過聘禮的東哥悔婚不嫁,我們兩家不共戴天,化敵為友決無可能!”
皇太極心驚肉跳,這才知道額娘的心病來自娘家葉赫與阿瑪多年的宿怨,只是額娘從未露出只言片語。阿瑪斷言“化敵為友決無可能”,額娘的心病還有治嗎?
他悲愴地退下臺階,被赫圖阿拉吞入黑夜。他沒有回家,悄悄去找阿敦。阿敦是阿瑪?shù)膹牡?,自阿瑪起兵就侍衛(wèi)左右。他是海西女真人,與額娘是老鄉(xiāng),平素對他和額娘多有關照。不久,他和阿敦坐到北城垣上,從阿敦嘴里知道了大家對他隱瞞的一切。
在皇太極出生的前一年,葉赫娘舅納林布祿前來訛詐妹夫,要努爾哈赤割一大片疆土給他。阿瑪不肯,納林布祿心生不滿,聯(lián)合四部使臣前來挑釁,被激怒的阿瑪抽出佩刀砍斷桌角。身懷六甲的額娘夾在丈夫與娘家當間,卻無力化解雙方的矛盾,眼見兩家關系破裂,急劇惡化,她兩邊著急,內心深處淤積了揮之不去的憂慮。
在皇太極一歲那年,納林布祿兩次派兵來劫寨,都被阿瑪打退。于是,糾集起哈達、烏拉、輝發(fā),蒙古科爾沁等九部,來攻打阿瑪。阿瑪率兵在古勒山大敗九部聯(lián)軍,讓葉赫西城貝勒布賽在戰(zhàn)場上斃命,納林布祿落荒而逃。戰(zhàn)后,葉赫派人來索要布賽的尸首,阿瑪一氣之下將布賽的尸首割去一半歸還給葉赫,屢戰(zhàn)屢敗的納林布祿為此晝夜哭泣,不進飲食,郁郁成疾,一命嗚呼。額娘見葉赫與阿瑪結下不共戴天之仇,痛徹心扉!
皇太極五歲那年,戰(zhàn)敗的葉赫派使臣來到佛阿拉山城“悔過”,向阿瑪?shù)狼?,承認兵敗名辱,愿復締前好,重以婚媾。葉赫表哥布揚古愿將妹妹——葉赫美女東哥嫁阿瑪為妻,葉赫娘舅金臺什愿送女兒——額娘的親侄女給二阿哥代善為妻,兩家締結婚盟。阿瑪大喜,以鞍馬、甲胄作聘禮送往葉赫,并殺黑牛宰白馬與葉赫歃血會盟。兩家對蒼天盟誓:“自此以后,若不結親和好,似此屠牲之血,蹂踏之土,剮削之骨而死?!?/p>
兩家的關系峰回路轉。按說額娘也該打開心結,樂觀兩家“親上加親”的喜劇。但額娘卻高興不起來,擔心娘家兄侄設了騙局。果不其然,一年后葉赫悔婚。她胞弟金臺什將女兒轉嫁蒙古喀爾喀部,葉赫美女東哥也撕毀與阿瑪?shù)幕榧s,公開向海西各部征婚:“誰殺死努爾哈赤,報了我父布賽的深仇大恨,我以身相許。”葉赫悔婚的消息傳來,額娘的內心再次遭受打擊,預感到娘家將遭遇滅頂之災,更擔心禍及生母。從佛阿拉山城到赫圖阿拉城,阿瑪?shù)牟肯乱恢背持ゴ蛉~赫,報仇雪恥,阿瑪雖按兵不動,額娘卻惴惴不安,身心飽受折磨,直至轟然倒下……
夜過二更,一陣馬蹄聲猝暴北城門,驚得城外狗吠不止。一隊縱騎疾馳如一陣風沿蘇子河畔刮了過去,周遭又恢復了寂靜。北城門外不遠就是蘇子河渡口,十幾只被纜繩鎖扣的木筏子顛簸在河灣里,任急流沖撞,“嘩嘩”的濤鳴很快湮沒了遠去的馬蹄聲。
“這些人奔葉赫方向去干什么?”皇太極被馬蹄聲驚起,問阿敦。
阿敦慌張地說:“一定有什么大事,我得回去了?!?/p>
二人匆匆走下北城垣,阿敦去了王府,皇太極回了家。
四
皇太極走進自家院門,看見一個人站在額娘窗下,是阿瑪。
“阿瑪,是誰出了北城門,出什么事了?”他急切地問。
“是我派烏力奴率隊去了葉赫?!卑斦f,“剛才你額娘對我說,她十四歲嫁給我,十五年來從未回過娘家,她想見一次她額娘,你的外婆,我派烏力奴星夜前往,去接你外婆過來?!?/p>
“阿瑪,讓我去葉赫請外婆吧!”皇太極向阿瑪請纓。
“你?”阿瑪搖頭,“不行,你不能去!”
“為什么?因為我是葉赫的外甥嗎?”他質問阿瑪。
阿瑪被噎,感到八阿哥對他心生不滿,生氣道:“你去了會節(jié)外生枝,誤大事!”
“恰恰相反。我不但不會誤事,還會成事!”皇太極與阿瑪爭辯,咄咄逼人,“我是葉赫貝勒金臺什的親外甥,額娘是他的親姐姐,我向舅舅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怎么會有違人倫,不許我外婆來探望病中的女兒呢?”
“你去了,非但不會說服金臺什,還會被他扣為人質?!卑斦f。
“即使被他扣做人質我也愿意!”皇太極說,“我被扣做人質,能換我外婆來赫圖阿拉看額娘,叫她們母女見上一面,我做人質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阿瑪急了:“八阿哥,你額娘重病在身,她需要你在身邊,怎能舍得叫你離開?又怎么能讓你去葉赫做人質呢?你自己想一想吧?!?/p>
窗內傳來額娘孟古微弱的喊聲:“八阿哥,八阿哥……”
“你額娘叫你呢,快去吧。”阿瑪催促他說。
皇太極突然跪在阿瑪身前:“阿瑪,你可憐可憐八阿哥吧。我知道,阿瑪十歲喪母于赫圖阿拉,八阿哥今年十一歲,你不能讓八阿哥步你后塵,變成一個像你一樣的苦命阿哥!”
一言刺痛努爾哈赤的心。八阿哥坦露心聲,聽得他心如刀絞:“八阿哥,你額娘病魔纏身,阿瑪感同身受。怎么忍心讓你變成一個苦命的阿哥呢,你何來此言?”
皇太極豁出去了,直言道:“阿瑪,葉赫娘舅厚顏無恥,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屢屢背信棄義,八阿哥深惡痛絕??墒?,阿瑪若能寬以為懷,給他割片疆土,不任性地將布賽的尸體割一半以還,也不會鬧得兩家如此僵局。我額娘為兩家分憂,患上心病,病入膏肓,你為什么就不能跟葉赫講和,讓兩家姻親美滿,讓額娘如釋重負,起死回生?”
阿瑪仰天長嘆:“阿瑪何嘗不想這樣?天不遂人愿,人能奈天何?”
“不!這不是天意!”皇太極說,“我剛才在王府外聽你對綽爾濟說了,化敵為友,決無可能。你不想作為,兩家怎能化敵為友?”
阿瑪瞬間變得情緒激動:“我與葉赫,不可調和,只有你死我活!”
“為什么?”
“蒼天知道,阿瑪知道,你額娘知道!”
又傳來額娘微弱的喊聲:“八阿哥,你進來,你進來。”
皇太極丟下阿瑪,負氣地走進屋內??窡粝?,病榻上的額娘面色凋隕,像一朵枯萎的花,似乎就要走到生命的盡頭,已無力睜開雙眼。他站在額娘身邊,額娘生了他的氣,看也不看身邊的兒子。他眼里含著酸楚的淚水,望著病榻上的額娘,望著額娘的臉。在額娘的臉上,布滿了病痛,蒼白、灰暗,卻找不到一絲哀怨。
額娘這一年二十九歲,膝下再未添兒女。多年來她一直為娘家背著黑鍋,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卻始終給予兒子一張笑臉,把慈祥的母愛全部傾注在兒子身上,為兒子營造了快樂、充實的童年。想到這,皇太極大聲為額娘叫屈:“額娘啊額娘,你為什么就不能把內心的痛苦說給你的兒子,讓八阿哥替你分擔一點呢?”
他的眼淚落下來,滴在額娘臉上。額娘突然睜開眼睛,拉住他的手,吃力地說:“八阿哥,額娘的心病不是葉赫,是你……”
“我?”皇太極吃了一驚。
“你年幼無知,錯怪了你阿瑪。”
“我怎么錯怪了他?”
額娘氣息奄奄,但吐字清晰。
“天降大任給你阿瑪,他正在做一件前人做不成的大事?!?/p>
“大事,什么大事?”
“你只知道我娘家葉赫與你阿瑪你爭我奪,水火不容。但你不知道,眼下女真人一盤散沙,各部落不相歸一,為各自的利益紛爭不斷,彼此殺伐,這是為什么?”
“為什么?”
“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將女真人統(tǒng)一起來。”
“……阿瑪要做這個人?”
額娘點頭:“你阿瑪要做這個人,就必須戰(zhàn)勝所有的敵人,包括我娘家葉赫,讓自己強大起來。只有立于不敗之地,才能統(tǒng)一女真各部,結束女真人百年來分兵割據(jù)、弱肉強食的局面,讓全體女真人在他的一統(tǒng)之下,再不受外族人欺凌!”
皇太極睜大眼睛:“額娘,我……不知阿瑪有這樣的胸懷。”
“去吧?!鳖~娘說,“去找你阿瑪談談,阿瑪若能信賴你,額娘的心病就消除了?!?/p>
天色漸漸發(fā)白,城北的蘇子河亮如青鋒。皇太極聽說阿瑪乘馬出了城,去了西北方向的尼雅滿山⑦,去那里祭天,祈求天佑額娘,立即騎馬追了去。
尼雅滿山位于赫圖阿拉西北,地處來龍,山脈崎嶇蜿蜒,宛如一條龍橫臥蘇子河北岸。這里早已被阿瑪?shù)淖嫔弦暈椤巴鯕馐[郁”之吉壤,選擇山崗之陽做了家族的墓地。
皇太極乘馬來到山麓南坡下,見阿瑪正在一棵古榆下祭天。他跳下馬來,拴好馬,跪在阿瑪身邊,慚愧地對阿瑪說:“阿瑪,昨夜八阿哥錯怪您了,聽得額娘一番教誨,才知阿瑪有博大的胸懷。八阿哥對天立誓,將來也要做阿瑪這樣的人?!?/p>
阿瑪笑了,拍拍他的頭,說:“好,蒼天記住了你的話。”
五
烏力奴從葉赫回來了,葉赫娘舅金臺什未準外婆前來探望女兒,只派額娘的乳父南泰帶了一些葉赫特產(chǎn)來到赫圖阿拉?;侍珮O痛恨葉赫娘舅喪失人性,更為額娘彌留之際與生身母親緣慳一面扼腕嘆息。
面對千里迢迢來探望的乳父南泰,額娘淚流滿面,只問一句:“我額娘可安好?”南泰點頭,不敢多說一句。額娘對葉赫的土特產(chǎn)沒有興趣,當南泰從行事囊里拿出一支糠燈給額娘的時候,額娘兩眼閃亮,回光返照。
“額娘,外婆為什么給你帶來一支糠燈呢?”
夜里,皇太極問額娘。氣色變好的額娘給他講了“糠燈緣”的故事。
“那一年,你阿瑪二十四歲,因被遼東總兵李成梁追殺孑然一身逃到葉赫,為尋求葉赫的庇護而向你外公——葉赫東城貝勒楊吉努求婚。當時額娘有一個姐姐正待字閨中,尚未許配人家,可是,你外公卻將只有八歲的額娘許給你阿瑪。還說,只有我那品貌出眾的小女孟古才配得上你,她是你未來的佳偶,希望你耐心等待,等她長大后再嫁給你?!?/p>
皇太極問額娘:“外公為什么偏偏要把八歲的你許給阿瑪?”
“這是搪塞之辭?!鳖~娘說,“當時你阿瑪人單勢薄,你外公是想放長線釣大魚,他將來要是成不了氣候,就可以悔婚不嫁。不想,這天夜里事情突變?!?/p>
“怎么啦?”皇太極問。
“額娘的伯父——葉赫西城貝勒清加奴來到東城,密謀囚禁你阿瑪,送給遼東總兵李成梁邀功,遂將你阿瑪灌醉扔進地牢。你阿瑪夜半時分醒來,才發(fā)現(xiàn)被人設計,身陷絕境。忽然,有人將什么東西悄悄地投進地牢,他用手一摸,是一支糠燈系著一把鑰匙,意識到這是有人救他。悄悄點亮了糠燈,朝地牢深處走,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葉赫貝勒的逃生通道,走到盡頭用鑰匙打開洞門,走出來一看,已在葉赫城外,于是,連夜逃走……”
“額娘,是誰給阿瑪投的糠燈和鑰匙?”
“是我額娘叫我去投的?!?/p>
“???阿瑪知道是你嗎?”
額娘搖了搖頭:“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沒給他說?!?/p>
皇太極驚訝不已:“那你是怎么嫁給阿瑪?shù)???/p>
額娘說:“后來,我阿瑪和伯父被李成梁設計殺害。我胞兄納林布祿迫于形勢,想從你阿瑪這里得到好處,才把十四歲的我嫁了過來?!?/p>
皇太極激動地跑到王府,把額娘當年送糠燈一事告訴了阿瑪。努爾哈赤如夢初醒,拉著八阿哥來到孟古的病榻前,握住愛妻的手,動之以情:“愛妻,你我此生良緣夙締,我會終生銘記你的糠燈之情,糠燈之恩!”
兩行幸福的淚水從孟古的眼角流下來。
“額娘?!被侍珮O拉住額娘的手,“我要親手做一百支糠燈送給您。”
孟古點頭,說:“做糠燈要從割麻、漚麻、扒麻做起,這樣做出來的糠燈才會含情。等到八月十五,額娘要登上北城垣,你將糠燈點起來,給額娘看一看?!?/p>
皇太極含淚答應了額娘。
公元1603年中秋之夜,月如金盆。
努爾哈赤用輦車推著愛妻孟古登上赫圖阿拉北城垣。孟古看到,八阿哥沿蘇子河兩岸點燃了一百支糠燈。燈火蕭蕭,她仿佛看見十一歲的兒子手握鐮刀鉆進一人多高的麻地里揮汗如雨,割下線麻打成捆,立成三角架在太陽下晾曬。幾天后又肩扛麻捆來到一個大水泡,脫光衣服跳進泡子里,將麻捆拖入水中壓上木頭檁子漚泡。漚好了又將濕漉漉、臭哄哄的麻捆從泡子里撈出來,放在地上晾干,扒下麻皮一條條捋好纏成活扣,將麻桿扛回家,夜里開始做糠燈,一支,兩支……她感到十一歲的兒子可以用自己做的糠燈為自己引路了。
此刻,河兩岸糠燈閃爍,蘇子河變成一條熒光流韻的走廊。孟古自語:“是這條路,蘇子河流向渾河,渾河流向遼河,遼河奔向大海?!?/p>
說完,安祥閉目,撒手人寰。
〔責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