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傅友福,男,福建省泉州市人。至今已在《長城》《福建文學》《安徽文學》《西部》《啄木鳥》《延安文學》《時代文學》《當代小說》《廈門文學》《北方文學》《奔流》等文學雜志及其他報刊發(fā)表小說80多萬字。
劉小蘭
躊躇在虛若江邊,我的腳步蹣跚而踉蹌,如果說一切可以重來的話,我想我也許會收回自己曾經(jīng)設計的人生之路。
可有人說,改寫的是小說,卻沒有誰能夠改寫人生。過去的,就意味著是不可重來的故事。所以,當一切都變成了現(xiàn)實時,我也只能坦然面對了。祈禱,懺悔?抑或是毀滅自己的生命,濤兒也回不來了。現(xiàn)在唯有虔誠的祈禱,虛心的懺悔,用以減輕自己的過錯。濤兒愛吃的也就這幾樣,今天我換成了核桃。燒了三炷香,擺上核桃,虛若江應該知道我的心事,濤兒也應該知道媽的苦衷吧。
虛若江邊就是玫瑰公園,是臨江市最完美的公園。在這兒,我和濤兒完成了華麗的轉身。濤兒從這離開,也算是不虛此生。我也曾經(jīng)想否定自己的想法,但是,終究還是理智決定了我的行動。玫瑰公園中的小徑,一如大觀園般清幽,一直通往虛若山,山下就是虛若江。虛若山上,是我的愛和痛,是前生與今世的悔。以前這江水清澈見底,魚兒游戲于水中,肆無忌憚。那一年我剛到臨江市時,賈正仁也多次帶我到江邊來觀賞這江水美景。如今,江水混濁不堪,黑黃的水流,江上漂浮著不知名的雜物。這江,現(xiàn)在應該用泛濫來形容才對。我的心情何嘗不是如此?
再上山頂?我沒有這勇氣。走到半山腰我就沒有半點力氣了,是虛弱還是心虛,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所以,在半山腰遙望江水,也就等于遙望濤兒了,濤兒他應該看得到。這么多天來,我一直在告誡自己,這一步走出去了,就不是后不后悔的事兒。可我內心的糾結,還是讓我徹夜難眠。賈正仁現(xiàn)在正蹲在大牢里,財產(chǎn)已被全部沒收。我最擔心的是,如果此時上面知道濤兒是我兒子,我又給了他那么多錢,他們一查,我那殘存的希望,不就如泡沫般,一吹而散?
往事,就好像發(fā)生在昨天。二十六年,濤兒在我身邊卻還不到二十六天。那一年的雪夜,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白白的大雪紛飛著,下了一整夜,我推開虛掩的大門,想出去散步??墒?,肚子里的陣痛讓我不敢付諸現(xiàn)實,只得折回那間簡陋的房間里。過了一會兒,肚子里的陣痛更加劇烈,我告訴淑媛,說我肚子痛得厲害。淑媛摸一下我的肚子,說怕是要生了,你到房間里躺一會兒。我剛躺下一會兒,陣痛加劇了,已經(jīng)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淑媛雖然沒有生過孩子,可她還是很有把握地說叫接生婆吧,不能再等了。
她叫來了丈夫江大同,讓他馬上去叫本村的接生婆阿生嬸。在這個小村里,誰的小孩子都是經(jīng)過阿生嬸的手降生的,而且都順利平安。江大同得令后,跑得比兔子還快,一會兒就跑沒了影。江大同和淑媛結婚八年,沒有一男半女,他們早就習慣于沒有小孩子的家庭生活了。對于我的到來,他們既喜又怕。喜的是,以后他們家會有個小孩子哭鬧的聲音了;怕的是,這小孩子不是他們的,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他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侍候這孩子的責任。當初我走投無路時,寄身在淑媛家里,為的就是要把孩子生下來??墒?,到了身子有八個月的時候,我就徹底后悔了。這孩子生下來怎么辦?他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在他長大的時候,我要如何向他說明他的來歷?是淑媛,是她安慰了我。淑媛說現(xiàn)在肚子里的孩子八個月了,打掉是不可能的了,你要是怕孩子今后拖你的后腿,或者是個負擔,你可以把孩子放在我們這,你再出去找他父親。
淑媛雖然是這么說,可對于能否找到孩子父親,我沒有半點信心。后來我想想,也是,干嗎不把孩子生下來?即使我養(yǎng)不了他,江大同和淑媛也會收留他的。他們夫婦對孩子的渴望,我是早就有所察覺的。于是,那個風雪交加的雪夜,江濤出生了,出生在那間簡陋的小屋里。
自從我離家出走以來,我就沒有給家里寫過一封信。母親的哀怨和父親的憤怒,讓我不敢向他們透露出自己的任何信息。王德海離開我有半年了,半年前他到上海上大學去,可他并不知道我身上已經(jīng)有了他的骨血。給他寫信,沒有任何回復,去上海找他,我又沒有那個勇氣。一個姑娘家挺著大肚子,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那是什么概念?于是,再次寫信,成了我在江家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了。
杳無音信的等待,也是無望的等待。這一年我十九歲,十九歲的我做了沒有父親的孩子母親。濤兒生下來第五天,我把孩子托付給淑媛,自己到上海去了。我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活著,我要找王德海,我相信王德海不會置他的兒子于不顧的。
當初給他取名為江濤,只是為了方便叫他,也是為了自己的面子。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沒有丈夫就有了孩子。本想這是暫時的姓氏,有朝一日可以撥亂反正,讓他恢復本該屬于他的姓氏。誰也沒有想到,他這姓氏一掛就是二十六年。
淑媛
劉小蘭來到我家,純屬偶然,也是戲劇性的。
二十六年前的一天上午,出去趕集的大同在路邊的雜草堆里,發(fā)現(xiàn)了昏倒在地的劉小蘭。大同帶著劉小蘭一進門,我就大發(fā)雷霆。他什么時候有了女人?可我馬上就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大同帶回來的女人一臉學生氣,和大同根本不在一個年齡段。而且這女人有了身孕,最少也有五個月了。
大同一介紹,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女人,其實也是女孩子,是離家出走的。我沒有問她別的,不用猜也知道,這就是反叛女孩子的特征。況且她年齡這么小,只有為了愛情,才敢在家人不知情的情況下,懷著小孩離開家鄉(xiāng)的。這個時期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思想都是這么激進。
男朋友上了大學,劉小蘭準備到上海找他。多么天真的孩子。以我的經(jīng)驗,這個故事注定是沒有結局的。男孩子跳出農(nóng)門,不可能再回過頭來尋找他的農(nóng)村女孩。這事我見多了,所以,我勸她打掉孩子??伤煌?,于是,信是一封接著一封地寫,近三個月的時間發(fā)了八十封信,就是沒有收到任何回音。孩子快要出生時,劉小蘭又想要打掉他,這哪可能。這時候,大同想到了一點,也許這女人生下孩子后,會把孩子留給我們,她不可能帶著孩子去上海找男朋友的。大同說得有理。這么說來,我們結婚八年沒有小孩,連上天看著都不忍心了,終于安排了一個孩子給我們?
了解到劉小蘭的處境,我有點同情她,可我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生活不是簡單的一加一等于二,既然當初為了愛沒有采取防范措施,事情發(fā)生了又沒有快刀斬亂麻,那么,你就得坦然自若地面對。我的想法和大同不同,雖然我也希望得到她的孩子。所以,我告訴劉小蘭,你去吧,孩子我?guī)湍憧粗?,哪天你找到王德海,你可以把孩子帶走?/p>
劉小蘭一走就是二十多年。劉小蘭生下孩子臨走時曾交代我說,以后不要告訴孩子他的母親是誰,等到哪天是時候了,我會回來的。不過,這孩子也許永遠是你們的了。
小濤叫我媽,叫大同爸,日子雖然過得艱難,但我們一家三口也是其樂融融的。小濤上學后學習成績一直很好,總是在全班的前三名。從小學到高中,從沒讓我失望。我們也淡忘了那個曾經(jīng)存在過的劉小蘭,也許我們的生活中再也不會出現(xiàn)這個人。
那是小濤高中畢業(yè)那年,有一次小濤放學回家后問我,媽,我媽到底是誰?我一聽這話全身發(fā)冷,這秘密怎么就公開了?我說傻孩子,我就是你媽。
不,媽,你沒有必要再瞞天過海了,你不是我親媽,人家都告訴我了。
孩子,這是誰告訴你的?
隔壁的李阿姨。
是啊,孩子長大了,這事兒再也沒法瞞下去了。于是,我告訴江濤,他的親生母親叫劉小蘭,二十年前去了上海,她已經(jīng)有二十年沒有和我們聯(lián)系了。
江濤聽了我的話后,一直沉默寡言,沒有再說什么。我怕孩子想得太多,對他今后的成長和學習不好,于是就告訴他,孩子,只要你好好讀書,考上大學,要找你媽還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江濤點點頭說,媽,我會努力的,不過,你也別食言,到時候我一定要找到我媽。
可是,有誰會知道幾年后會發(fā)生那事?臨江市幾乎都轟動了。
江濤
我有兩個媽,是我二十歲那年才知道的。從我媽那里我了解到親媽當時的選擇,所以,我對親媽的決定,沒有感到什么不適,因為我也長大了,當時她的處境那么困難,換了誰也會這樣做的。
可是,這么多年了,再怎么艱難困苦,你也應該回來看看你的兒子。我是你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不管你現(xiàn)在怎樣,你都是我的親媽。雖然我后來考上了大學,可我尋找親媽的愿望,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淑媛是我媽,是她養(yǎng)育了我,讓我上了大學,此恩比天高比海深,我會報答的??蓜⑿√m才是給了我生命的親媽,一朝生我,終身為媽。或許她沒有出現(xiàn)在我面前是另有苦衷,可我不會忘記這個名字:劉小蘭。
大二那年回家,媽給我看了親媽劉小蘭的照片。這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姑娘扎著一束麻花辮,清麗又可愛。這就是我媽?我簡直不敢相信。從此,我對村姑般的媽媽開始有了模糊的印象。于是,我告訴媽媽,我要這張照片,我要把她夾在我錢包里。媽媽同意了,她曾經(jīng)流著眼淚告訴我說,孩子,咱們家窮,這二十多年來委屈了你。也許你找到親媽后,你的一切會有所改變,媽不怨你,因為你本來就不是我親生的。
我對媽媽說,不,我找親媽不是為了離開你,我只是想知道當年她為什么要拋棄我,假如她還在人世間,為什么不回來找我?難道說她連回家的路也給忘了?
我又說,爸和媽的養(yǎng)育之恩我怎么可能忘呢?為了讓我上大學,家里幾乎傾盡所有,爸爸都五十多歲了還在給別人打工。我不會離開你們的,因為,我是你們的兒子。
我媽聽了我的話,欣慰地笑了。
就在我大學畢業(yè)這年,我竟然意外地找到了我的親媽。
雖說走出了校門,可我們這些懷揣大學畢業(yè)證書的大學生,想要找到一份好工作,難于上青天。于是,我畢業(yè)后沒有馬上回家,我知道爹媽供我上大學不容易,唯一能報答他們的就是,找到好工作,爭取好待遇,讓他們過上好日子。所以,我每天都穿梭往返于人才市場。一個多月的時間過去了,除了那些平常的工作崗位外,沒有應聘到我喜歡的職位。
我一邊打零工一邊找工作,閑時就買份《臨江晚報》回來看看。這天晚上,我又買了一份《臨江晚報》回到租房里,晚報的頭條新聞是賈副市長偕夫人到困難職工家里慰問的大幅照片。本來我想這沒什么看頭,很多報紙的頭條都是領導干部的什么新聞。
賈副市長身邊那個女人,應該就是賈副市長的夫人。這女人我怎么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躺在簡易的鐵架床上,我再次把目光投向報紙上的女人。沒錯,這市長夫人我好像是哪兒見過??墒?,人家是市長夫人,除了產(chǎn)生了幻覺,我是不可能認識她的。我們之間的階層差異太大,就算是見過,也只是電視上吧??晌覉?zhí)著的眼睛告訴我,我真的見過她,而且不是在電視上見的。
我和那個市長夫人對視了很久,心中突然一動。我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感到吃驚:這一切不會是真的吧?
我馬上跳下床,在我那個已經(jīng)泛白的旅行袋里拿出那張媽媽給我的黑白照片。當我把照片移近報紙時,我驚呆了:雖然歲月蹉跎了那個人的青春,可兩張照片的相似度,應該在90%以上。特別是臉部,簡直就分毫不差。這么說來,這照片上的女人即使不是我的親媽,那也是我的姨媽了。
再三對照了兩張照片之后,我睡不著覺了。
老李
我不知道臨退休前,還有案件讓我去偵破。其實這案件也很簡單,如果說要敷衍了事的話,可以馬上定性為自殺性案件。因為死尸撈上來后,渾身浮腫。尸體上并沒有明顯的打斗痕跡。從尸體打撈現(xiàn)場推測,自殺者應該是從虛若山上跳下來的。我們勘察了事發(fā)現(xiàn)場,并沒有發(fā)現(xiàn)作案工具和作案人的線索,再說了,這虛若江里每年都有自殺輕生者,這回死了個大學生也不足為怪。目前大學生就業(yè)機會不多,好的職業(yè)更是難找。所以,總有一些人想不開,上次不是有大學生臥軌道自殺的報道嗎?
可我還是有點不甘心,總想在似是而非之間找到事實真相。之所以這么執(zhí)著,是因為我認為那是一條生命,一條年輕的生命。多年來的職業(yè)道德和職業(yè)習慣讓我不敢有半點馬虎應付之心。即便是我就要退休了,認真對待也是我的職責。于是,我對死者的死因進行了種種推測。當然,最后的結果還是自殺的成分比較多。
解剖尸體后,尸體的胃里只有方便面的成分,這說明死者生前生活艱難。除此之外,再也沒有更值錢的線索了。算了吧,何必杞人憂天呢?這明顯就是自殺,當然,得盡快想辦法搞清死者的身份,然后通知死者的家屬認領,這案件就算是偵破了。
這似是而非不是案件的案件,害得我?guī)滋鞗]有睡好覺。
助手小王在清理死者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死者身上有一個錢包,錢包里有一張發(fā)黃的照片,和一本通訊錄??戳苏掌?,我馬上對這張照片感興趣了。這是一張多年前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的村姑。死者身上有這照片,說明這照片上人一定是他的親人。因此,我們經(jīng)過技術處理,還原了因為在水里浸泡而模糊不清的通訊錄。打了幾電話,都是死者生前的同學,同時也證實了死者的名字叫江濤,是臨江市一個偏遠農(nóng)村的人。我們很快通過當?shù)嘏沙鏊?,找到了死者的父母,那是一對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
江大同夫婦見到江濤后,除了驚慌失措外,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要是別人,死者身份得到確認就算完事,可我并不這么認為。我的疑點是,自己的大學生兒子意外死亡之后,他們所表現(xiàn)的,首先應該是悲痛欲絕,而不是驚慌失措?,F(xiàn)在培養(yǎng)一個大學生,需要付出很多的代價,特別是他們這樣的農(nóng)村家庭。雖然他們之后也馬上表現(xiàn)出異常的悲傷,可就是他們這點看似正?,F(xiàn)象的舉止,讓我有了新的想法。于是,我認真詢問了他們夫婦。
你說這照片上的人叫劉小蘭,她是賈副市長的夫人?
這位死者的母親一再說是,并且給我講述了當年劉小蘭曾經(jīng)在她們家里度過幾個月的難關,并生下江濤的事。他們還說江濤去年找到了親生母親,那就是賈副市長的夫人——劉小蘭。
江濤在找到親生母親后,曾經(jīng)給他們打了電話,說是他媽媽可能會幫助他在城里成立什么公司,讓他們不用擔心他。誰知道才過了一年的時間,江濤就自殺了。
嗯,我覺得案件越來越有意思了。
案件牽涉到賈副市長的瘋夫人,我是否應該把案件的調查進行到底呢?
劉小蘭
濤兒這孩子也很爭氣,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不,他在江家努力讀書,并考上了大學。這很讓我欣慰。
當年從江家出來,我身上就帶著淑媛給我的二百元錢,一路坐車來到了上海。
王德海上的是什么大學,我不知道,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我茫然不知所措。到哪里去找王德海,我沒有方向。幾天后,王德海還是杳無音信。我查看一下口袋里僅有的幾十元錢,來到黃浦江邊。
望著滔滔的黃浦江水,我有了輕生的沖動。與其說這樣無望的等待,還不如就這樣了卻自己的一生。就在我準備跳下去的時候,旁邊的招聘廣告吸引了我。
我暫時沒了求死的沖動,上前一看,是一家酒店在招聘服務員。看了條件要求,我想我應該可以勝任的。于是,我揣上身份證,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前去應聘。
酒店很大,大得讓我目瞪口呆。當我走到前臺時,有位三十多歲的男人攔住了我。
小姐,請問你找……
我不找誰,我是來做服務員的。
我怯怯地說,并趕緊低下頭來。
那男人自我介紹說他是梁經(jīng)理,也是負責這次招聘的經(jīng)理。梁經(jīng)理看了我的身份證,并告訴我服務員的工作內容。他讓我考慮一下,如果可以的話,可以馬上來上班。梁經(jīng)理說,這邊的服務員一個月二百二十元,酒店包吃住,每天上班十個小時……
行了,目前能找到這樣的工作,我心足矣。于是,我答應了梁經(jīng)理,在這酒店當了服務員。
其實,每天十個小時的上班,而且是站著,雖然我來自農(nóng)村,還是感到前所未有的累。每天下班回來,躺在簡單的鐵架床上,渾身酸痛難忍,散架似的。才一個月的時間,我就有了辭職的打算。
這天晚上,酒店來了個年輕人,他在包廂里點了菜,領班讓我給他送去。我是服務員,當然沒得說的。
和這位年輕人一起來的,還有兩個男人。當我送上菜,報上菜名時,那個年輕人問我,小姐,你是哪里的?聽你的口音,好像不是上海的。
我只好說是臨江縣的。當時臨江市還是縣級制,還未成為市。
年輕人對我的出生地很感興趣,他看了我一下對我說,我也是臨江縣的。這次來上海出差,過幾天就回去,你要是感興趣,也可以到臨江縣去,在我們水產(chǎn)公司上班,工資不會比這邊低。
水產(chǎn)公司?這是做什么的?
我們公司就是經(jīng)營海鮮,所以我經(jīng)常來上海出差。這樣吧,我給你我的名片,如果你愿意,可以打電話給我。
年輕人給了我一張名片,我一看,上面寫著“臨江東方水產(chǎn)公司副經(jīng)理 賈正仁”,下面是他的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
這么年輕就是水產(chǎn)公司的經(jīng)理,將來一定前途無量。我禁不住偷看他幾眼,這賈正仁不僅帥氣,而且不失威嚴。他要是和王德海相比,那簡直是天上和地上之分了。在這一瞬間,我對賈正仁有了好感,默默地記下了他的電話號碼。
賈正仁走后,我每天晚上都拿著他的名片,心中一直重復著他的聯(lián)系方式。這段時間來,尋找王德海無果,我已經(jīng)對這個世界灰心喪氣,這賈正仁重新燃起我的生命之火,說不定他就是我療傷的良藥。
促成我回到臨江縣的原因是,賈正仁再次出差上海。這回賈正仁是獨自一個來到上海的,他當天就住在我們酒店里。
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要走進賈正仁的房間,那天下午,正好不是我的班,可我在當天上午下班前就知道賈正仁又來了。于是,吃過午飯后我沒有回到宿舍,而是敲門開了賈正仁的房間。
午睡中的賈正仁惺忪著眼打開了房門,看到是我,他有點驚訝。我低下頭來,尷尬地站在一邊。我說聽說你來了,過來看看你……
謝謝小劉,是不是決定到臨江去了?
是想去,但我怕自己做不了。
不怕,一切有我呢。
賈正仁安慰著我。
賈正仁說完,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這一口氣嘆得很冷,我都能感覺到那冷颼颼的氣流朝我襲來。我很不解,他年輕有為,又是經(jīng)理,為什么還要嘆氣?難道說他的心中也有郁結的重重心事?
小劉,別看我表面上風光,其實,這段時間來,我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唉,不說也罷。
我不知道這個風光的賈經(jīng)理還會有什么不盡如人意的故事,很是好奇。還沒等到我開口問,賈正仁就告訴我了。
說來丟人,我妻子跟人跑了。我跟我妻子去年結了婚,可她之前就和我們一個廣東客戶有染。上次我到上海出差,回去后她走了,除了人以外,連同我的存折一起消失了。
賈正仁嘆了一口氣又說,其實這也沒什么,想走也很正常。只是她那種惡意的欺騙,讓我痛苦讓我傷心。小劉啊,你年紀還小,涉世不深,我的故事對你來說,也算是一記警鐘吧!
賈正仁最后一句話,打動了我。我說要有可能的話,我愿意去臨江工作,我早就不想呆在酒店里做服務員了。
淑媛
江濤說找到了親生媽媽,我感到很震驚,這孩子執(zhí)著的尋覓,終于有了回報。我是該高興還是該沮喪?二十多年來,我一直把他當成我的親生兒子,為他付出一切卻無怨無悔。兒子本來是自己的,如今卻要和另一個女人分享作為母親的樂趣,我心有不甘。
江濤說他媽媽是副市長夫人,一開始我并不相信。這不可能!這孩子找媽媽找得腦子發(fā)蒙,信口開河了??珊⒆诱f得有板有眼,容不得我再有半點懷疑了。大同說,是市長夫人,將來我們也攀上高枝,有了高官親戚了。
我倒是希望劉小蘭不是什么市長夫人,她如果也和我們一樣,生活拮據(jù),日子艱難,過的是平常百姓的生活,也許就沒有后面的故事了??墒牵切┒际羌僭O的,當年的劉小蘭心高氣傲,二十多年后再次見到自己的兒子,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江濤是執(zhí)著的,就好像那年高考。這孩子也許秉承了他母親的性格,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所以,我一直擔心某一天我們會失去他,我的直覺是,相同性格的人在一起,必定會產(chǎn)生矛盾。只要有了矛盾,那就有激化的一天。這么多年來,我總是在忐忑不安中度過。從他生下來第五天開始,我們的心血就都花在他身上了。劉小蘭會不會把他帶走,江濤會不會因為有了市長夫人的母親,和我們不辭而別?我心中沒有底,也不敢想象。
江濤說他和媽媽見面了,見面的地點不是在市長家里,而是在江都賓館。這就讓我更加忐忑了。這是為什么?家才是溫馨的港灣,難道說王德海不愿意,抑或是市長夫人劉小蘭不愿意?這里面到底有什么不為人知的隱情。
我不好深究,也不便深究。畢竟是他們自己的家事,他們自然有他們的處理方式。我擔心的是,江濤是個“外人”,他的出現(xiàn),等于是“外人”入侵了他們安穩(wěn)的家庭生活。劉小蘭平靜的市長夫人的生活,是否由此發(fā)生變化?
我不得而知。
今天,我見到了江濤,是在臨江市殯儀館里的太平室。也許劉小蘭還不知道,她的寶貝兒子,當然也是我們的,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
警察老李還要我提供什么,我們不知道了,所有的前塵往事,我想只有劉小蘭,這位雍容華貴的市長夫人才知道。
江濤
這幾天是我一生中最高興的日子,我終于找到媽媽了。那天的發(fā)現(xiàn),讓我高興得跳起來。這得感謝我媽給我的照片,要不是這張照片,我也不可能那么確定,那市長夫人就是我媽。
一開始,她并不相信我就是她的兒子。我說我就是江濤,我媽叫淑媛,我爸叫大同。她說沒錯,這些都對,但不能證明我就是她的親生兒子。
好吧,既然她不相信我的話,我就得證明給她看。我再次打通了她的電話,把我媽告訴我的當年有關她的故事告訴了她,最后,她說讓我在江都賓館門口等她。
這次母子相見,對我來說有劃人生的意義。我按照她的要求,早早就來到江都賓館門口等她。我再次看看她的黑白照片,在記憶中盡量存儲她的樣子,以便在她出現(xiàn)時,我第一眼就認出她來。
江都賓館是全市最熱鬧最有檔次的地方。站在賓館門口,我對每個來往的中年女人行注目禮,擔心自己一不留神,她就從我面前消失了。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期待的她并沒有出現(xiàn)。到底是怎么了?
我正在疑惑間,手機響了。
一接電話,是她,劉小蘭,我的親媽!
媽,我等你好久了。我激動地說。
濤兒,你打車到鴻運百貨大樓吧,我在那兒等你。
哦,好吧。
我媽和我玩起捉迷藏了。
走出江都賓館,我揮手攔截一輛的士。從江都賓館到鴻運百貨大樓有幾公里的路程。我一再催促司機要快一點,因為這次見面對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她也許能改變我的一生。
的士很快地開到鴻運百貨大樓,我下車后,并沒有看到我媽。于是,我茫然四顧著,凡是疑似我媽的女人,我都要認真地看幾眼,也不知道那些女人會不會誤以為我是窺視狂。
這時候,我的手機又響了。
濤兒,我在鴻運百貨大樓右邊的名典咖啡廳,進咖啡廳后,在左邊第二排第三座。
好了,我知道了。
我這親媽和我見面,搞得像當年地下黨接頭一樣,神秘而隱蔽。
就要見到她了,我激動得腳步有點凌亂,左邊左邊,我邊走邊叨念著這兩個字。
看到了,左邊第二排第三座——我看到了!她戴著墨鏡,身穿米白色的連衣裙,頭發(fā)是當今最流行的發(fā)型,臉部和我想象的差不多,身邊的小坤包,一看就是價格不菲的上等貨,這就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她并不怎么見老,歲月好像特別偏愛她。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她面前。時空在這時候全部凝固了。她和我對視著,誰也沒有說話。我們仿佛要從對方的眼中找到什么,一直這樣對視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空氣中壓抑的氣氛才有所緩解,她拉著我的手說,濤兒,你真是我的濤兒?
是的,媽,我是江濤,我等你二十多年了……
我拿出她當年的黑白照片。
媽仔細看過照片之后對我說,孩子,我也一直在期待。原來我兒子長得這么英俊。
我說不下去了,這時候語言成了蒼白的道具。她哭我也哭,我們好像要把二十多年來的思念之情全部哭出來,用以宣泄我們曾經(jīng)的不幸。她邊哭邊抱著我,原諒我,孩子,原諒我,孩子……
不,媽,我知道這些年你受苦了,該原諒的是我。
我們就這樣擁抱了很久,引起了別人的詫異。媽也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行為有點失態(tài),所以,她讓我坐下。并揮手招呼服務員。
請問小姐有什么吩咐?服務員很快地來到她身邊。
來兩杯咖啡。
好的,請您稍等。
我想問媽媽,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王德海到底去哪里了,為什么她現(xiàn)在嫁的是賈正仁?可我一直沒有說話,心中的千言萬語,不知道要從哪里說起。
我媽又看了看我,問了江大同夫婦的情況,又問我現(xiàn)在在做什么。
我說父母親在家里,一切還好。只是我現(xiàn)在還是一無所有,大學畢業(yè)后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我只好打零工,先維持生活再說。
媽一聽我這話,頓時皺了眉頭。她好像在思考什么,于是她放下手中的咖啡,從小坤包里掏出一張銀行卡。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雖然我現(xiàn)在還沒有正式的工作,但我沒有想過伸手向她要錢,
孩子,這卡里有十五萬元,密碼是你的生日,你先拿去應急一下。以后要是沒什么事,不要隨便來找我,因為媽有苦衷。這二十多年來,媽的故事都可以拍成電影了。
那我父親王德海呢?
別提他了,當年他上了大學之后,就沒有半點音訊了。我從臨江到上海,找了近三個月,后來就放棄了。他可能害怕見到我。在賈正仁的幫助下,我從上海回到了臨江,后來我們就結婚了。當時他還不是副市長……
媽似乎是淡淡地描述她的故事,可我知道,走到今天,她是多么不容易。也好,我有了市長夫人的媽媽,還愁今后找不到好工作?
本來我想去鄉(xiāng)下看你,可我擔心賈正仁有想法,于是,我不得不壓抑著對你的思念之情。也希望得到你的理解,我真的不容易。
媽,你別說了,我能理解,要是沒什么事,我一定不會去找你的。
賈正仁現(xiàn)在犯事進了大牢,媽以后的日子還要過,希望你理解媽的苦衷。
媽,我明白了……
送走媽媽后,手中拿著她給我的銀行卡,我有點發(fā)呆。賈正仁的事情,到底有多大?
劉小蘭
現(xiàn)在我真的后悔當初賭氣生下了濤兒,當年不識愁滋味,如今才知愁滿腹。濤兒一直不愿意上班,好高騖遠,說是一個月才兩三千的工資,沒法在城市立足。自從他見到我以來,我已經(jīng)給了他三十萬了?,F(xiàn)在他花完了這些錢,又說要辦什么公司,這次他要得更多,開口要三百萬。
我當然告訴他說沒有這么多錢,他又說讓我給他貸款,他說以賈正仁以前的影響力,貸個三五百萬的,還不易如反掌?
這孩子總是獅子大開口,全然不理解我的苦衷。老賈雖然是副市長,手里也有點錢,但我以前不敢動用他太多的錢。誰知官場之事難料,終于落入大牢,老賈如今自身難保。我哪還敢把身邊的錢掏空?兩個孩子一個上大學,一個上高中,花錢的地方多著呢。這個濤兒,欲壑難填,這讓我如何是好?
我不是沒有這三百萬元,我是擔心這三百萬元給了他,萬一他辦不成公司,或者是出了什么事,一定會連累到我,到時候我該怎么辦呢?
我打電話告訴濤兒,讓他考慮好再說,現(xiàn)在老板比員工的日子還難過,辦公司虧得血本無歸的比比皆是。固執(zhí)的濤兒根本不聽我的話,他說辦公司才是他的人生目標。
沒有拿到錢,濤兒就三天兩頭打電話找我,我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他。有一次濤兒急了,竟然到小區(qū)來找我。
小區(qū)的保安看到有個年輕人來找我,用怪怪的眼神看著我。這正是我所擔心的。濤兒怎可如此肆無忌憚?
我趕緊帶著濤兒離開小區(qū),來到一家偏僻的飯店。濤兒吃飽之后,問的還是那個問題。
濤兒,你別逼我,我現(xiàn)在真的沒有這么多錢,三百萬,不是個小數(shù)目,你得有時間讓我準備。
媽,你都準備三個月了,我不能再等了。今年我二十六了,人生有幾個二十六年?你是我媽,你應該幫我,幫我完成我的心愿。
傻孩子,媽要不幫你,就不會和你相認了。你讓我再想想吧。
那你得快一點,我有點等不及了。
濤兒,我想這樣吧。你還是先從小處做起,現(xiàn)在給別人打工,少說一個月也有三千元。這總比坐吃山空好一點,很多大學生都是這樣,先從打工開始,最后才自主創(chuàng)業(yè)。
媽,你別說了,這得等多久才能實現(xiàn)我的人生理想?我要讓別人知道,我有一個曾經(jīng)是市長夫人的媽媽,讓別人不敢小瞧我。
我的小祖宗,我早就告誡你,你要是為媽媽好,就不要在別人面前提起我。這不是把媽往絕路上逼嗎?
濤兒一聽這話,把頭埋在兩腿間,好久沒有說話。
江濤
在我即將跌下虛若江的那一刻,我驚恐萬狀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媽媽——劉小蘭。這世界變幻莫測,變得讓我不敢相信任何人,特別是我的親媽。
有人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錯了,人是無情的,請別高看這兩條腿的動物。草木其實是有情的,它們隨著四季輪回,榮枯,枯榮,隨性自然,不爭不攀,用自己的生命和品行向人們傳達綿綿的情意。人與人之間呢?情在哪兒?我不敢想下去了。
我還沒有想好,耳邊就聽到越來越緊的呼呼風聲。是啊,近一百米的高度,雖然我不是跳水運動員,可我卻要完成比跳水運動員更加艱難的動作。可想而知,我是完成不好這個動作的。緊接著,“砰”的一聲響,我的身體自由落體,沒入虛若江。
現(xiàn)在,我應該是在另外一個世界了。因為三天后,人們在江里發(fā)現(xiàn)了我,要不是我口袋里那張照片和那本通訊錄,也許我就是沒人認領的無名尸了。
這后面的事情就由不得我了,那個老警察也很有意思,非得究其根源才罷手。其實,要么溺水要么自殺都說得過去。何必呢?
我不怪誰,要怪就怪我自己。二十六年前那次生產(chǎn),為什么不是難產(chǎn)?二十六年后的今天,我為什么要有個市長夫人的媽媽?其實時至今日,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
那個在虛若山上又笑又唱又跳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動作特別滑稽。背后那一擊,套用一句幾年前某個品牌洗衣機的廣告詞,的確夠威夠力!這一擊,讓我與人世間徹底的告別。很輕松的,我終于解脫了,一切都解脫了。同時解脫的,還有她。
由于警察老李的執(zhí)著,終于找到了案件的突破點。讓老李感到震驚的是,這案件是他從警以來最令人嘆息的一個案件。老李不知道該如何來形容當初找到案件突破點的心情。破了案,他的心中沒有半點高興的成分。這種事情也能發(fā)生,而且就發(fā)生他眼前,這人都怎么了?
淑媛更不敢想象,不該發(fā)生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雖然她早就有點預感。時至今日,她永遠也忘不了在殯儀館見到江濤那一刻。這到底是為什么?為什么?
劉小蘭每天都在虛若山上,雙手合十,好像是在禱告什么。老李就是在虛若山上找到她的??吹嚼侠钕蛩邅?,她突然傻笑起來,高興地向老李奔去:正仁,你回來了……
老李一時愣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