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遠(yuǎn)
每天在網(wǎng)路上,看到那么多人為生活而煩惱,抱怨人生難以如意,我覺得奇怪。在我看來,是他們想得太復(fù)雜了。對于我,生活簡單極了,就是一臺電腦,這個答案又干脆、又明晰。
我無法想像,離了電腦,自己的生活將是什么樣子。不,沒了電腦,我便將失去生活。當(dāng)然,我所說的電腦幾乎是網(wǎng)路的代名詞。
我的工作是面對電腦的,屬于證券行業(yè)。我在電腦上跟蹤行情,分析、總結(jié),及時作出某項決定、進(jìn)行某項操作。工作時間和工作實績電腦幫我記得一清二楚,工資會準(zhǔn)時打到我的賬號上,一切都是通過電腦操作的。我和我的老板都放心,我們的關(guān)系又冷漠、又友好,簡單生硬但可以長長久久。
每天早上,我穿著寬松舒適的睡衣,頂著不用刻意修整的頭發(fā),適時地坐在電腦前,輕點滑鼠開始我的工作,又安靜、又自在。當(dāng)然,如果我覺得太安靜了,可以放點音樂做為我的工作背景。
晚上,我入睡前還開著電腦,聽著網(wǎng)路為我提供的一曲柔和的音樂或是一段溫軟的朗誦,助我入眠。想想,就這樣一醒一睡、一醒一睡,我完全可以不踏出門半步,多么簡單直接。
當(dāng)然,這樣并不表示我的生活是枯燥的,我也有娛樂,把自己的生活調(diào)劑得很好。我在網(wǎng)上下載電影,按我的技術(shù),完全有辦法即時下載最新、最高清的影片。我可以吃著零食、喝著茶,窩在被子里半靠半躺著觀影,比上電影院不知舒服幾倍。若要視覺效果,我完全可以在客廳弄一個家庭影院,戴上特制眼鏡。我下載游戲,高難度的、低級入門的,血腥的、小清新的,色情的、幼稚的,想玩什么玩什么。
我看旅行達(dá)人和攝影家拍的風(fēng)景照、看他們寫的旅行日志,游遍祖國南北、世界各地,上天入地、森林湖泊,哪里的美景我看不到、體驗不到?我不時地看網(wǎng)上的新聞舊聞、奇人怪事,沒有我不知道的。當(dāng)然,我知道網(wǎng)上的消息混亂不堪,真的、假的,美的、丑的,你永遠(yuǎn)弄不清楚。但是有什么關(guān)系呢?生活本來就是真真假假,你想當(dāng)真就當(dāng)真,你不相信就當(dāng)假的吧,反正看著也是熱熱鬧鬧。在這熱鬧里進(jìn)進(jìn)出出,我知道自己沒脫離社會。要是我正好閑得無聊,也跟著罵幾句、發(fā)幾句牢騷、發(fā)幾句豪言,就算參與社會了。
別看整日待在家,我的交往也很廣,積極地參加了各種各樣的社交圈、QQ群、論壇、部落,我打游戲有對手、QQ有好友、微博有粉絲、下棋有棋友、論壇中有互相吹捧的好友和互相拍磚的對頭。我知道他們遍布祖國內(nèi)外,有男女老少、高矮美丑,要是有足夠的時間、足夠的耐心、足夠的熱情,我完全可能成為一個交際高手。
最重要的,我也適時地網(wǎng)戀,自認(rèn)為自己的網(wǎng)戀是比較成功的。當(dāng)然,開始也是繞過彎路的。
也許因為網(wǎng)路是帶電的,在網(wǎng)上總是很容易產(chǎn)生火花,不過這種火花也容易熄滅。我看得開,知道這是網(wǎng)路瞬息萬變的特點決定的。但這種火花的好處是安全,不灼人、不傷人,可以因為新火花轉(zhuǎn)移注意力而極快地抹平上次的傷痕。
但這樣的壞處是很難碰上真正特別的,你愿意為之持久燃燒,對方也不會輕易對你熄滅的那一朵。這一個接一個的微弱動心里,難以淘到最閃亮的那顆。我也一樣,網(wǎng)戀那么多年,網(wǎng)戀對象一個又一個,大都不了了之,以風(fēng)清云淡結(jié)尾。但我畢竟是幸運的,多年努力下來,我還是淘到了屬于自己最亮的一顆,已經(jīng)持續(xù)了四年。我把她看成生活里一個奇跡。
她叫狐竽。最初,我便是被這名字所吸引,又嫵媚、又高潔,給人一種半仙半妖的感覺,引起我極大的興趣。從一個QQ好友的空間訪客里看見她時,我立即加她好友,在附加資訊里注明我對她名字的感覺。
此舉有些冒險,若她往好的方面想,我熱情、對她有那么點特別的意思;若往壞的方向想,我輕浮、居心不太純正。因此,向她發(fā)出申請時,我已經(jīng)做了二手準(zhǔn)備,若她不接受邀請,我將用另一個QQ賬號重新加她為好友,以正經(jīng)老實的面孔出現(xiàn)。沒想到她很快回應(yīng),我們成了好友,如此順利。
我和狐竽開始神聊,從與兩人無關(guān)的外界內(nèi)容到涉及雙方自身的資訊、從網(wǎng)路流行的消息動向到雙方自己的看法,我們的距離一點點拉近,我們對對方的信任一點點增加。
慢慢地,我們互相托出了生活方式。你知道,生活方式代表了一個人的生活態(tài)度,在我看來,能對之表明生活態(tài)度的,肯定不再是一般關(guān)系的層次。我知道她是個網(wǎng)頁設(shè)計者,也就是說,和我一樣,網(wǎng)路就是她的辦公室、電腦就是她的工具。此刻,她定也穿著可以任四肢隨意活動的睡衣坐在電腦前,我打鍵盤的手指因為興奮而微微發(fā)抖。
再后來,我知道了她是單身,了解她曾經(jīng)的戀愛情況、三圍、體重、年齡、皮膚性質(zhì)、頭發(fā)長短。心智稍正常的人都會知道,透露這些訊息對一個女孩來說,意味著什么。我不是個混蛋,當(dāng)然也對她和盤托出,我不想辜負(fù)她。說到底,是沒法辜負(fù)她。
我們開始互相發(fā)照片,當(dāng)然大部分是室內(nèi)的自拍照,我們都是出門極少的人。像事先約定過似的,兩人都讓照片保持原來的樣子,完全沒有PS過。我一眼就看出來了,相信她也能看出我照片的真實性。
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們喜歡網(wǎng)路這種虛擬性很強的東西,但都希望得到最真實的對方。是不是我們的潛意識里,其實是迷戀真實的?這個問題我們認(rèn)真探討過,卻愈繞愈迷糊,只能徹底放掉這個疑惑。我們最后一致同意,這是心理學(xué)家的事,與我們無關(guān)。
看了她的照片,我慶幸認(rèn)識了她,并堅定了與她交往的決心。具體感覺怎么樣,我就不細(xì)說了,這是屬于我私人的寶貴東西,我希望深藏在心里。從接下來我們的聊天中、從她對我說話的態(tài)度中,我相信她對我的感覺應(yīng)該也不會錯到哪里去。從那時候起,兩人的聊天更加深入了,有時聊了半天回過神,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已經(jīng)用男女朋友的口氣在對話。
那些夜晚,我躺在床上,回憶那些對話,細(xì)細(xì)咀嚼,像咀嚼青橄欖,愈嚼愈有味。我相信,她也會和我一樣,嚼著我對她說的每句話。直到那時,我才明白之前一連串的火花都是狗屁,這一次才是真正的戀愛。我捂住胸口,那里鼓脹著一團(tuán)叫愛情的熱氣。
我們的照片越發(fā)越多,有坐在電腦前各種表情姿勢的、吃飯的、洗碗的、沏茶的,我刮胡子的、她扎頭發(fā)的,各自收拾房間的,生活中各種活動都拍成照片。從這些照片中,我們觸碰彼此的生活,努力把自己立體地呈現(xiàn)給對方。
聊天兩年半、互看照片一年后,我們終于視頻了。對于視頻這件事,我們都很小心,開始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誰也沒提這個問題,連與之相關(guān)的話題都避免觸碰。我害怕,說不清怕什么,反正這是一個極重大的決定,不能輕易提及的。
后來,照片互傳到一定程度后,我跟她聊天時,會突然去看視頻設(shè)備,不知不覺的,時不時看一眼,我的話變得有些吞吞吐吐。我不知道她是否也這樣,但在我吞吞吐吐的時候,也發(fā)覺了她的不流暢。
這么觀察著、試探著,我覺得已經(jīng)勢在必行。我們一直在照片中看彼此靜態(tài)的形狀,需要了解動態(tài)的彼此了。話就那么出口了,極簡單:視頻吧。
第一次,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過臉面對視頻時,我所有的擔(dān)憂煙消云散。是的,她是那個樣子,沖我俏皮地笑著,我咧嘴回應(yīng)一個顯得有點傻、有點緊張的笑容。很好,她近在眼前,又遠(yuǎn)在長長的網(wǎng)路另一邊,又親切、又安全。我們甚至在第一次視頻時,就默默對視了很長一段時間。
視頻幾次之后,我們試著在視頻里拉手。拉手讓我有些無法自抑,發(fā)了個擁抱的圖片,我明白這個擁抱與我平日隨意發(fā)給網(wǎng)友的肯定不一樣,她立即也回了個擁抱。我在視頻前展開雙臂,看見她半垂下頭,也緩緩展開雙臂。我手指有了她肩膀柔軟的觸覺,我聞到她淡淡的發(fā)香,我懷里有她苗條身子的溫度。我低聲呼喚她,好像她真的在懷中。
老半天之后,我顫著手發(fā)了親吻的圖片,然后臉熱頭脹地等著。我看見她在視頻那邊微微張了嘴,然后,她慢慢閉上眼睛,微微仰起臉。一團(tuán)熱烘烘的氣體包裹了我,弄得我頭重腳輕。我閉上眼,千真萬確,唇上留了她嘴唇的觸感,溫軟、微濕,讓我欲罷不能。
我們開始在視頻里約會,撒嬌、拉手、擁抱、親吻,一切變得必要而自然。那時,我們想不到后來彼此會有那樣的需要,或許心里早就想到了,但那時不愿承認(rèn)。
后來,我們約好了要見面。在QQ上認(rèn)識了四年之后,這個需要在我們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見面的提出比視頻更加慎重,我們都意識到這可能會有什么樣的后果:也許給這四年一個完滿的句號,也許讓這四年煙消云散。其實不管是句號還是煙消云散,都是我們所不愿意的。有第三種可能嗎?我們想像不出,但見面還是決定下了,飛蛾撲火一般。
對于見面,我已經(jīng)記不起我們在聊天中說過多少話、繞了多少彎,才終于稍稍碰觸到這個話題的邊沿。我們在邊沿徘徊,試探對方的態(tài)度,委婉地表明自己想嘗試的心態(tài),然后莫名其妙地做長長的解釋,像給自己鋪后路。忘了最后怎么突然抓到一個機會,我小心翼翼地問她住在哪里。
那邊是長長的沉默,也許實際并沒有那么長,但我覺得至少有大半天,她終于回答了一個城市。我止不住驚呼:我們住在同一個城市!我的腦里嗡嗡作響。雖然我們在自己的資料上都隱瞞了自己的城市,但只要我們稍稍愿意,完全有辦法查出對方的城市。但不知為什么,我們一直沒有往這方面想過。
見面這句最關(guān)鍵的話也許是我說的、也許是她說的,反正決定了。我們一致同意給對方一個月時間準(zhǔn)備,準(zhǔn)備什么呢?都不知道。這一個月,我們?nèi)韵褚郧澳菢樱陔娔X前工作、購物、游戲、看新聞、看電影、和對方聊天,似乎把這件事徹底忘掉了。直到見面之前的幾天,我又莫名地緊張起來,也感覺到她的緊張。
現(xiàn)在,我在一家飯館靜坐好一會了。走出家門,外面的光線讓我不適應(yīng),直到現(xiàn)在,我的眼睛還忍不住半瞇著。飯館挺清靜的,我在網(wǎng)上查了,它的清靜是網(wǎng)友特別贊賞的地方。但我還是覺得飯館用的玻璃多了,隔著玻璃邊的綠化帶,還看得見外面路上的行人,這給我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我點了菜,等著,桌上有兩支小紙袋包裝的牙簽,被我折成幾段,包裝紙也揉得粉碎。前兩夜我一直失眠,眼皮有點酸脹感,幸好我是熬夜習(xí)慣的,并沒有什么大礙。
她來了,從路邊往飯館門口走過來時,我就認(rèn)出來了。是她的姿勢,一點點的嫵媚、一點點的清純,還有些迷茫。迷茫這一點應(yīng)該跟我一樣,我們都是習(xí)慣網(wǎng)路的人,在外面總像找不到焦點。
她進(jìn)門了,目光在飯館里轉(zhuǎn)了一圈,就落在我身上。我站起身,向她微笑,笑緊繃繃地拉扯著我兩頰的皮肉,弄得我很不自在。她也在笑,我發(fā)現(xiàn)她的笑也不夠柔軟,顯得很努力的樣子。
她走到桌邊坐下,我竟然說:你好。說完我就呆了,我們交往了四年,了解彼此那么多,拉過手、擁抱過、接了吻,我卻對她說“你好”。
她愣了愣,隨即答出一句讓我吃驚的話:你好。說完,我呆了,她也呆了。我們就這么呆著,無話可說。她端起面前的檸檬水小口地喝,眼皮垂著,我看了她一眼,又趕緊掉開目光。
仍是無話,我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所有適合的詞語飛快地逃遁而去,我的意識一片空白。我斗膽看了她一眼,她還在喝檸檬水,杯沿沒有離開嘴唇,垂著的眼皮微微顫著。她和照片、和視頻里見到的沒什么差別,甚至因為外面光線的關(guān)系,顯得更加明媚一點,五官更加分明、皮膚更有質(zhì)感。
可我為什么覺得她那樣遙遠(yuǎn),沒有一點真實感。她像一個飄浮的影子,令我無法把握。在她的眼中,我是不是也一樣的虛幻?這個念頭一起,我更找不到話了,沉默已經(jīng)長得有些怪異了。幸虧開始上菜了,我真想站起身,感謝一下服務(wù)員。
我終于找到一句還算恰當(dāng)?shù)膹U話,朝她伸出手說:菜來了,吃吧。她喜歡什么菜,我了若指掌,菜是按著她喜好點的,因此,我不用問她喜不喜歡。飲料也是安排好的,無須征詢她的意見。我們吃東西,聽著彼此的咀嚼聲,都顯得小心翼翼的。
我憋得慌,一只手夾菜,一只手不知不覺掏出手機,點擊連網(wǎng),瀏覽、上論壇、登陸QQ,一氣呵成,自然得像呼吸。她也掏出手機,肯定重復(fù)著和我一樣的動作。片刻之后,我在QQ上就看到她上線了。
靜默了一會后,我試著給她發(fā)了個微笑和一朵玫瑰,低著頭不敢看她。她很快地回了個調(diào)皮的表情。我興奮起來,立即發(fā)去一句:狐竽,今天打扮得很有意思。這套米色風(fēng)衣配大紅圍巾的裝扮適合你,像我以前說的,又嫵媚、又清純。
我們通過網(wǎng)路談起來了,又欣喜、又熱烈,面對面,各自握著手機,在QQ上聊。我們交流面前食物的味道、飯館的氛圍感覺、對彼此的印象;我們打情罵俏、甜言蜜語、傾訴思念。
這么談著的時候,兩人都沒耽誤吃東西,但我們都沒抬頭看對方,只看手機,好像手機里那個頭像才是真正的對方,桌對面坐著的那一個是虛幻的。
她拿起手機自拍,把照片傳給我。我也自拍,即時把各種表情傳給她。
我們談得很盡興,吃得也很盡興,在QQ上拉手,默默對視、擁抱。該走了,我們依依不舍。她說“我走了”,我們便告別。告別的話扯得很長很長,不住地拉手擁抱,弄得都忘了走。她猛回過神說該走了,我們又重新告別、重新依依不舍。
這樣幾次三番,手機的電池幾乎要用光了。飯館變得很靜,吃飯的人都走了。我咬咬牙說:你先走吧!然后再次發(fā)一個擁抱給她;想了想,又發(fā)了一個親吻,她立即回我一個吻。
我再次說:你先走,我看著你走。她發(fā)了一個流淚的圖片,然后退出了。我看著她暗下去的頭像,看著她慢慢走遠(yuǎn)。
她走了,我匆匆回家,飛快地打開電腦。她果然已經(jīng)在了──選飯館時,考慮離她家近一點的。
我來不及換上舒適的睡衣,焦急地打開視頻,和她談起來,好像已經(jīng)離開她很久,思念變得很濃重。仍像以前那樣有說不完的話,但我們對飯館的見面避而不談,好像那件事根本不存在,視頻里的約會才是真實的。
半個月了,我們誰也沒有提出再見面,但雙方的談話里都有些不對頭了。我們都意識到最終還是得見面,因為我們是想在一起的、想成為真正的戀人。
我們又開始小心翼翼、委委婉婉地提起見面這個話題。我們分析上一次見面,最后一致認(rèn)定是因為兩人不習(xí)慣。我們特殊的生活方式、特殊的認(rèn)識交往過程,讓雙方一時無法習(xí)慣現(xiàn)實中的見面。
談到現(xiàn)實的時候,我心里“喀登”了一下。我感覺不到真正見面的真實性,聊天和視頻卻讓我更有真實感。不能再想了,告訴自己這一定也是因為習(xí)慣。
我們安排第二次見面,這次安排在一個公園。我抱著一桶她最喜歡的爆米花,在公園門口等她。她來了,該死,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竟感到她又飄起來,再次變得不真實。
我假裝沙迷了眼,低頭揉眼,再抬臉,她立在我面前了,仍沒有一點真實感。她的笑還是又迷茫、又不自然。我把爆米花遞給她,匆匆轉(zhuǎn)身給她帶路。
在一個安靜的角落,我們選一張長椅坐下。我的大腦開始空白,詞語又跑了。她在吃爆米花,吃得心無旁騖似的。半天,我問她爆米花味道還好吧,她說還好。再半天,我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機,上線。她也掏出手機,上線。于是,我們再次對著手機談起來。在網(wǎng)路上,我們的現(xiàn)實感回來了,狀態(tài)也回來了。
第二次見面很久之后,我們才又鼓起勇氣,準(zhǔn)備第三次見面。我們都相信,會慢慢習(xí)慣的,我們必須真正在一起,對方就是自己要的人。
對第三次見面,我們費了很多心思,挑了很多地點,最后選定一家茶吧。這間茶吧在網(wǎng)友中有良好的口碑,隱在城市一個安靜的角落。茶吧本身的裝潢也古雅安靜,讓人放松。
我們考慮到這種環(huán)境和家里的清靜比較接近,希望能讓我們放松,進(jìn)入狀態(tài)。再說,我們訂的是一個包廂,也就是說有獨立的天地,利于面對對方。當(dāng)然,我還暗暗希望,這樣的環(huán)境中能發(fā)生點什么。我相信,只要發(fā)生點什么,我們的真實感就會回來的。
在包廂里聽到敲門聲時,我驟然變得緊張,把一個黑色的方形包往后面挪,用身體遮住。我開始后悔帶這個該死的東西來,我明白,要是被她發(fā)現(xiàn),也許我們再沒有可能了。但是鬼知道怎么回事,我還是帶了。
本來,我已經(jīng)鎖好了門的,還是不管不顧地重新開門,抱了這東西就跑,害怕自己清醒似的。她進(jìn)來時,我腦里便嗡嗡作響,她背了一個大大的黑包,我一眼就看出是什么。雖然她把包推在身后半擋著,但露在身側(cè)的一小角已經(jīng)足夠了,我不可能認(rèn)不出。
她坐下時表情很不自然,背包半立在她身體另一側(cè)。我發(fā)現(xiàn)她的手很無措,不知該不該去碰那個包。
我伸手沏茶時故意側(cè)開身子,讓身后的包露出一小半讓她看見。她呆了呆,就把自己的包拿到膝上了。
她把包打開,拿出筆記電腦放在茶桌上。我也把包拿出來打開,把筆記電腦放在茶桌上。兩臺電腦靜靜并排在那里,像我們靜靜并肩坐著。
我什么話也不說了,起身把兩臺電腦安排在桌子兩側(cè),按鈴向服務(wù)員要了兩個大的杯子,沏了兩杯茶,一杯放在她的電腦邊、一杯放在我的電腦邊。我們在桌子兩側(cè)坐下,同時打開電腦,甚至沒有抬頭從電腦上方看對方一眼。
我們上線,打開視頻,看到彼此的笑臉,看見彼此在視頻里松了一口氣。她很快沖我調(diào)皮地一笑,鼻子皺起來,皺得真好看。我動心了,雙手在胸口處比劃成一個心形圖案。
她呵呵笑起來,說你學(xué)言情劇的男主角呀,酸死了。我對著視頻按了一下她的鼻頭,說:我可不就是我們這部言情劇的男主角?你就是女主角,想否認(rèn)嗎?她再次呵呵笑著:言情劇的男主角可不是那么容易當(dāng)?shù)?,要表現(xiàn)的太多了,都得轟轟烈烈的。
我說:你不相信我嗎?你要我表現(xiàn)什么,盡管開口。要什么樣的轟轟烈烈,提要求吧!我自信還是有這個能力的。
她“哧”了一聲,說:你這是什么話,還要我開口提要求。這是心里的事,有心了,自然會去做??课姨?,又做作、又沒誠意。接著她做了一個痛心疾首的表情。我立即展開雙臂做擁抱樣,她在視頻那邊展開雙臂,我們擁抱了。
我吻了她,她回吻,無法再分開,我們吻得又深又長。她微微抬起頭,我吻她的脖頸,在她耳旁低低喊她:狐竽、狐竽……我聽見她低低的呢喃,我的網(wǎng)名在她的呢喃里一次次出現(xiàn)。
當(dāng)看到她脖頸下那顆扣子解開時,我忽地推開電腦立起身,走到桌子另一側(cè),抱住同樣立起身的她。抱住她的一瞬,我不敢動、不敢睜眼,就那么扣緊雙臂,把她環(huán)在懷里。
懷里的她不動、不出聲,顯得僵硬膽怯。我也莫名地膽怯起來,但我咬牙抱著,并不住提醒自己:吻她。但我動不了,意識不受自己指揮了。
我們兩人就這么站著,決絕地想堅持什么或改變什么。慢慢的,我身上那陣四處爬蔓的熱氣竟一點一點消散,我努力想把這層熱氣再聚攏起來,但愈來愈絕望。更絕望的是,我感覺懷里的她也一點點變得冷漠,根本無法挽回。
不知多久,我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茶要冷了。她掙著身子,彎下腰去端茶,我順勢放開了她,逃一般地回到我的電腦前。她彎身端茶時也順便坐回去,對著電腦。
在視頻里,我看到她臉色蒼白,眉目迷惑而慌張。我估計自己的臉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們在視頻里無言相對。
后來,她先開口說:我要回家。那一刻,我慶幸放棄了曾經(jīng)想要在我們中某個人家里見面的方案。
狐竽。我喊她,然后嘴就膠住了。我知道狐竽不是她身分證上的名字,但我從未想問過那個名字──人們稱之為真名的。在我看來,“狐竽”就是她最真實的名字。她也一直喊我的網(wǎng)名──虛擬男,不曾問過我身分證上的名字。
不知又沉默了多久,狐竽在視頻里再次開口:虛擬男,我要回家。
說真的,我也想回家,越快越好。外面這個世界真怪異,我得回到自己那個真實的天地去。我沖她點點頭,想展開雙臂擁抱她一下,但手怎么也舉不起來。
我看見她在視頻里擺了擺手,接著退出了。我看著斷訊的視頻,聽見她合上電腦、裝袋,起身、出門,我的頭怎么也抬不起來。
我回家,一路跌跌撞撞。要不是靠著手機定位,我就迷路了,徹底回不了家。周圍樓房街道、車流人流開始失去立體感,變得輕薄,微微搖晃著,一切呈煙霧狀,是夢境里的東西。
撞進(jìn)家門的那一刻,我才稍稍定下神,家里獨特的味道撫慰著我。我立即換上睡衣、拖鞋,把電腦打開,連上網(wǎng)路,以讓自己的真實感更強烈一些。
喝了一杯果汁稍稍定神后,我忍不住登陸QQ尋找她,我已經(jīng)開始強烈地思念她。她在!我敢確定是在等我。我迫不及待地要求視頻,她立即接受了。
沖著視頻,我脫口而出:狐竽,我想你。她說:我也是。我們互相傾訴思念,久久地?fù)肀А?/p>
當(dāng)然,見面的情形還是避而不提的。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再沒有重提見面。
但我們得在一起,我時不時對自己說、對視頻里的狐竽說。特別是元宵前后那幾天,網(wǎng)上到處宣揚情侶結(jié)伴出游、結(jié)伴變著花樣玩;更重要的,到處報導(dǎo)關(guān)系穩(wěn)定的情侶趕在這個特別的日子結(jié)婚,讓節(jié)日的熱鬧為他們襯托。
一看到這種消息,我們就不停地告訴對方,好像要暗示點什么。我們像一對苦命的鴛鴦,莫名其妙拿這種事互相折磨。我意識到,避不過去的,只要我們舍不得放棄對方,就得為在一起而嘗試、努力。于是,我們再次安排見面。
元宵之后,我們見了六次面,沒有一次我們愿意回憶的。越見越恐懼,有一天見完面回來后,狐竽甚至在視頻里對我說:虛擬男,我們或許該去看看心理醫(yī)生。說完,她雙手捂著臉哭起來。
不,狐竽,我沖她大聲嚷,我們沒病,這是我們的生活。我們適應(yīng)這種生活,活得很好,你聽見了嗎?狐竽你千萬別亂想。
可是我們?yōu)槭裁础陌咽帜孟聛恚铱匆娝凉M臉的憂傷迷惑。
我們怎么了?原本好好的,就是為了要見面,想要和別人一樣生活。其實,我們是在扭曲自己的生活、扭曲自己的心,硬讓自己順著別人……我猛地停嘴,木呆起來。是的,我們是在扭曲自己,硬要自己按別人的生活方式走。錯了,都錯了。我雙手“啪”地拍著腦袋,劇烈地?fù)u晃起來。
狐竽可能被我的樣子嚇壞了,在視頻那邊不停地問:你怎么了?虛擬男你別嚇我!
我喊起來:狐竽,為什么我們一定要見面,然后才算在一起?那是別人的方式,我們有我們的方式。
看得出狐竽仍迷惑不解。
狐竽,其實我們早已在一起了。說到底,我們認(rèn)識了四年,已經(jīng)交往了一年半。狐竽你不覺得嗎?我們早就是真正的男女朋友了。
狐竽拚命地點頭。
我們用自己喜歡的方式交往,別人要見面是別人的戀愛方式。我們弄錯了,以為別人的方式是真實的、正常的。其實對我們來說,我們的方式才是正常又真實的。
我看見狐竽在笑。
那天,那些莫名其妙的折磨沒有了,我們長長地?fù)砦?。狐竽在視頻那邊為我褪去衣服的那一刻,我們間所有的問題煙消云散。我說:狐竽,嫁給我。狐竽點頭,不停地點頭。
事后,我再次提起這事: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你習(xí)慣嗎?
看到狐竽帶微笑地點頭,我試探著說:那結(jié)婚?
我看到狐竽輕微垂下的頭,大著膽子說:不是像別人那樣的結(jié)婚。我們在網(wǎng)路上結(jié)婚,就像現(xiàn)在這樣一起生活?說完后,我閉上眼睛,破釜沉舟般地等待狐竽的聲音。
狐竽不說話,打過來一行字。聽到資訊提示音,我忐忑不安地睜開眼。那行字是: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這么想的。
我在電腦前雀躍狂跳。
我和狐竽開始籌備婚禮。在各自的空間建一個加密檔案,叫秘密空間,專門存放與我們婚禮相關(guān)的一切。兩個空間存放的內(nèi)容一樣、密碼一樣。
首先,我們收拾自己的屋子,在網(wǎng)上購買裝飾品裝點房間,時不時拿攝像頭繞屋里轉(zhuǎn),讓對方看看是否滿意這樣的布置。雙方的臥室都算是新房,都花了心思布置的,這多么刺激!布置完之后拍下大量的照片,上傳到秘密空間。
后來,我說這還不夠,我們得弄一套新房過過癮。我用自己這些年在網(wǎng)上學(xué)的技術(shù),設(shè)計了一套別墅,參照了網(wǎng)上成百上千張裝修圖之后,加上狐竽的意見,自己設(shè)計了別墅的裝修。
狐竽不停地在網(wǎng)上找些絕美的家具和藝術(shù)品添加到別墅里,甚至弄了一只動畫效果的小狗,讓它一直在客廳里蹦蹦跳跳。我們一有空就進(jìn)入秘密空間,相約著在別墅里慢慢走,從客廳到臥室到書房、客房,浴室、陽臺也要走一遍的。
每走一次,狐竽總要重新找一瓶花,把客廳那瓶花換一換。她說,家里是要時時新鮮的。她在秘密空間里存了上千張插著各式花朵的花瓶圖。
新房布置完畢,我們收拾自己。我為狐竽網(wǎng)購了她喜歡的婚紗、戒指、鞋子,她也為我網(wǎng)購了西裝和戒指。我們一起網(wǎng)購了喜糖、玫瑰花朵,自己設(shè)計了極美的結(jié)婚證書。
在兩人一起挑好的日子里,我們換上婚紗、西裝,打開屋里所有的燈,同時播放《結(jié)婚進(jìn)行曲》,站到視頻前,各自向?qū)Ψ侥罨槎Y誓言,并在結(jié)婚證書簽名,展示給對方看;然后凝視著對方的眼睛說“我愿意”,戴上戒指,然后親吻。我們拍下了婚禮整個過程,存放在秘密空間里。
那天晚上,我們各自在屋里設(shè)置了最柔和的燈光,把電腦搬到床頭,讓視頻對著床。我們的床上都撒滿玫瑰花。我們躺在玫瑰花里,開始了我們的新婚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