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楔子
1934年,重慶。
美國一個年輕的飛虎隊員彭克,跟隨照相偵察中隊從印度來到這里。在重慶駐地白市驛空軍基地的醫(yī)院附近,他為一個東方女子深深著迷,偷偷為她拍了許多張照片,卻不敢上前搭話。
直到他被一隊緊急送入醫(yī)院的治療人員沖撞著,懷中的照片全都散落在醫(yī)院花園中。
她看到了——照片中的女子穿著舊式旗袍坐在醫(yī)院花園的長椅上,長發(fā)綰在耳后,用一根玉質(zhì)的簪子固定著。
她的面容有一種東方女子獨特的美,顯露出溫婉的滄桑,無力的空洞。
彭克手忙腳亂地將地上的照片都拾起來抱在懷中,跑到她面前:“你、你好,我是彭克,我在這里經(jīng)常看見你。”
女子出神地看著照片。
她抬頭的一瞬,在剛剛那個治療團隊的末尾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下意識的動作便是追上去,卻很快被兩個護士強行拉扯下來。
他們和彭克解釋:“阮夫人腦子曾經(jīng)受過重創(chuàng),經(jīng)常會認(rèn)錯人,她先生拜托過我們千萬不要讓她進急診室,那里的環(huán)境會刺激到她?!?/p>
護士的話及時地阻止了彭克插手,順勢將女子拉走了。她從頭到尾都只是單一地掙扎著,沒有說話,眼睛一直追隨著已經(jīng)進入急診室的某個身影。直到被帶到很遠的地方,她的目光依舊注視著這里,閃爍了一陣之后,盯住沒有離開的彭克。
那樣蒼涼而炙熱地看著他,似一道利箭穿透他的靈魂。
這個時候,他并不知道因為這個女子,會讓他在未來的許多年里一直隱藏身份,規(guī)避著重慶許多暗線的追殺,九死一生,到最后被強行遣送回國。
只因為一件事——他在深夜里潛入精神病專屬的醫(yī)樓里,找到了那個女子。
高高的鐵窗里是四面雪白的墻壁,她像是被拘禁的野獸在深夜哀嚎著,直到聽見一絲聲響。她雙眼猩紅地抬起頭,讓高窗外的人看見她蒼白的面孔和凌亂的頭發(fā)。
她的第一句話是:“我沒有病?!?/p>
彭克冷靜地點頭:“我知道,你獨處的時候很干凈,我是說眼神。”
女子忽然笑起來,從褲腳的襪子里面拿出被她悄悄藏起來的照片,舉高了手將照片遞給彭克:“今天進入急診室的人,我認(rèn)識他。求求你,將這張照片給他看?!彼纳ひ舾蓡《鷿?。
這時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安靜的深夜里,空蕩的走廊上因為這強勁有力的腳步聲而顯得越來越冰冷和黑暗。
她絕望了……
彭克從黑夜中飛快地離開,直到跑回駐軍部隊,用冷水洗了把臉,他還是在劇烈地喘息著,無法平復(fù)內(nèi)心的恐慌——她最后和他說了一句話。
“拜托你和他說,我已經(jīng)去世了,讓他不要再找我……”
一、我們在江上相遇
1927年8月,盛夏。
江面上在入夜之后浮起了一陣白霧,讓人看不清遠方的島嶼。甲板上站著一些人,三五一群地閑聊或者談情。在這團白霧緩緩散去時,豆大的雨滴開始往下砸。
這場雨來得突然,不一會就狂風(fēng)大作,令甲板上眾人措手不及?;艁y中四處奔走,有個少年被推搡著擠到了角落,似乎是撞到了什么,很柔軟的質(zhì)地。他微微抬眉看了眼身后,然后轉(zhuǎn)頭走進了船艙。
這條開往宜昌的大船上有將近一千人,按照船票等級分上中下三個艙。最上艙住的是一些名流和政客,中艙是一些商人和中層階級,下艙是貧民和一些務(wù)農(nóng)的百姓。這其中還有一些船上的工作人員,從廚房取來了熱乎乎的饅頭分給艙中的人。
“這是李先生吩咐我散給你們的?!?/p>
“哪個李先生呀?”船艙里有人扯著嗓子問。
“還有哪個李先生,自然是大善翁李先生?!?/p>
“上海李先生”這本來平凡無奇的五個字,從這位李先生以善行聞達十四省之后,就成為了他的專屬名頭。后來,所有人都知道這位李先生是上海法租界久負(fù)盛名的商界大佬。
船艙中的人小聲地交頭接耳起來。
少年咬著饅頭從床上快速地滑下來,踩著已經(jīng)破了口的草鞋漫不經(jīng)心地往外面溜達。走到那個分發(fā)饅頭的人身邊時,聽到有人討好地問道:“今天在船上的是大李先生,還是小李先生呀?”
船艙內(nèi)其他的人七嘴八舌地接道:“一定是小李先生,我早晨還在甲板上見到他。”
“不對,不對,我昨夜睡不著在船上亂晃時,聽見有人喊大李先生的名字?!?/p>
……
少年的腳步停住了,他倚著門框看海上的雨紛紛亂亂地砸下來,目光忽地驟然縮緊。船桅后面,娟白的絲綢在風(fēng)中凌亂飛舞。
送饅頭的人不耐煩地收拾了下,從他身邊繞過去,順著木梯走進了廚房深處。等到他們都消失不見了,少年慢悠悠地吞掉最后一口饅頭,走進雨幕中。
阮紅豆僵硬地站著,半彎著腰不停地揉著小腿,甫然看見一個黑影壓下來嚇了一跳。她抬頭,在看見少年的面孔后才緩緩地松了一口氣。
“我小腿抽筋了,煩勞你,可不可以將我送回中艙?”她眉眼俏麗地笑著,朝他伸出手來。
少年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淡淡的口吻應(yīng)道:“你在這里站了很久,為什么不叫人來幫忙?”
阮紅豆咬著唇:“我……我其實在等一個人,可惜他一直沒有來?!?/p>
少年微挑了挑眉,前額的碎發(fā)貼在臉頰上,擋住了大半張臉,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色彩。阮紅豆央求了他好半天,拉著他的手臂說了許多好話,卻一直沒有得到他的回應(yīng),到最后實在無奈了,討巧地撒嬌:“小哥哥,你送我回去嘛,好不好?”
她自小學(xué)唱戲,嗓音間自是流轉(zhuǎn)著唱腔的明媚和動人,讓人聽來心神蕩漾,骨頭都酥了。
少年愣了好一會,伸手扶住她往樓上走去。
阮紅豆從余光中打量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笑嘻嘻地問:“我叫阮紅豆,耳朵元代的阮,紅豆生南國的紅豆。小哥哥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面無表情地說:“我是顧晝?!?/p>
這一年,阮紅豆十五歲,顧晝十六歲。他們在一條開往宜昌的大船上狹路相逢,讓后來的許多年都為這相遇而變得彌足珍貴起來。
阮紅豆是跟著師父去重慶學(xué)戲的,在她的包廂里全是年齡相仿的女孩。顧晝推開門的剎那,看見一屋子的女孩穿著練功的衣服,捻著手勢在練習(xí)唱腔和步伐,他的神情別扭了片刻,被阮紅豆強行拉進去。
她在行李箱里找來了毛巾丟給顧晝,囑咐他:“我要和師姐們練習(xí)會,待會師父定要來查我的功課。你先擦擦臉上的水,等我練習(xí)完了泡茶給你喝。”不等他回應(yīng),她便沖進隔間里換衣服。
單層絹布的換衣間,在燈光下仿佛能映出里面女子的玲瓏身段,憑借著窗欞邊一縷涼風(fēng),讓顧晝的眼忽然熱了,又涼了。他站了會,轉(zhuǎn)頭往外面走去。
肩上的毛巾還散發(fā)著女孩子的香氣。
走到二層的樓梯時,聽見三層喧鬧起來,他猶豫片刻后朝樓上走去。甫然走出來,便看見露天的陽臺上聚集了一大幫人,宴會廳中的薩克斯聲還在繼續(xù),場上的人卻都擠出來看熱鬧。名流貴胄身后都有撐傘的人,這并不妨礙他們在雨中仍舊尊貴和驕縱。
被人群包圍在中心的女人穿著段青色的禮服,肩帶被扯掉了下來,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她躺在地上,雨水不停地拍打在她臉頰上,手臂被摔在地上的酒杯碎渣劃破了正在流血,胸前的珍珠項鏈和高跟鞋都散落在角落里。
沒有人看到她此刻痛苦的神色,也不會有人理會她一聲聲哀求,這些名流場的人習(xí)慣了用冷漠的眼光看戲。
顧晝靜等了片刻,在人群哄散之后,他走過去,將肩上的毛巾遞給了躺在地上的女人。女人拉著胸口的衣服失聲痛哭,她哭了很久,顧晝一直沒吭聲。直到她的情緒平緩了些,想和他說謝謝,可還沒張口,他卻轉(zhuǎn)身離開了。
阮紅豆抱著湯壺在門口朝四處張望了下,沒有找到顧晝的身影。她咬著唇遲疑了下,還是踮著腳從擋在門口正在打鼾的大漢身上跨過去,一溜煙地跑進去。
她在里面尋找了一陣,然后看見躺在上鋪安靜的少年,咧著嘴一笑:“小哥哥,原來你在這里?!?/p>
因為她清脆甜潤的嗓音,船艙里面的人都好奇地看過來。顧晝一個打挺從床上坐起來,看見她穿著戲服,扎著麻花辮蹬蹬地爬上來,將湯壺遞給他:“小哥哥,我特地留給你的?!?/p>
顧晝愣了愣,伸手將她拉上來,聲音有些低:“你怎么來這里了?”
“你給蘇槿的毛巾上面印了我們戲團的團徽,她剛剛找過來想給你道謝?!比罴t豆沖他眨眼睛,“你知道嗎?我看見她時簡直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蘇槿?”
“是呀,你不認(rèn)識?就是上艙那個女人,她說昨天晚上你們見過?!?/p>
顧晝想到那個倒在雨中的女子,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猶豫地將湯壺推過來:“不用給我?!?/p>
阮紅豆怎么也不肯答應(yīng),一聲聲地央求,非逼著他喝下去才肯罷休。她聲音軟糯帶著明媚,身段風(fēng)流又含暗香,這樣的女孩顧晝怎么拒絕得了?
“蘇槿在上海是紅極一時的紅牌花旦呀,不過她似乎已經(jīng)隱退了,這兩年沒聽過她唱戲了?!彼那牡乜戳丝此闹埽拷Ф?,“我聽說她是李先生的小妾?!?/p>
“李先生?”
“大李先生?!彼行┩锵У貒@了聲氣,“大李先生比她大那么多……她在上海開唱穆桂英掛帥這出戲時,當(dāng)真是一票難求。我喜歡她很久了,可惜一直和她錯過?!?/p>
顧晝仰頭喝光了湯,將保溫壺的蓋子擰好了遞給她,聽見她捧著臉小聲說道:“小李先生就是昨天我等的人,他之前來拜訪我?guī)煾笗r,夸我唱腔好聽,還約了我一起看月亮。”
雖然昨夜狂風(fēng)暴雨,但她依舊沒有忘記這個約定。
“我想他一定不是忘了,一定是因為有什么事情耽擱了,所以才……”
顧晝抿了抿唇,目不斜視地觀察著她面孔上每一個微小的表情,始終還是沉默了下去。
后來在船上的那些日子,阮紅豆經(jīng)常來找顧晝玩,有時候也會帶著師姐們來下艙練功唱戲。她們這些女孩雖然都還沒出師,卻已經(jīng)唱得極好。
三五日之后,連中艙的乘客也聽到風(fēng)聲,偶爾會擠到下面這黑布隆冬的艙里,聽這些女孩們唱曲。每每這時,顧晝都是安靜地坐在上鋪看著,用非常專注傳神的目光看其中一個女孩
阮紅豆最愛穆桂英,只可惜師父總說她眉眼太過俏麗和調(diào)皮,和人相處也有些粗枝大葉,不是細(xì)膩的人,演不出穆桂英的颯爽英氣。她每日都要練功很久,才能讓自己扎得住腳步耍槍,順勢還要練習(xí)眉眼的功底。如此一來,她便找了顧晝練習(xí)。
“我對著你的眼睛唱戲,你千萬不要移開?!彼岊檿冋局粍樱约核械牟椒ザ紘@著他轉(zhuǎn)。那樣濃烈地?fù)]散不去的霧色中,他還是捕捉到她每一個眼神,每一個“穆桂英對楊宗?!眰髑榈难凵?。
那一刻,他的心像緩緩盛開的向日葵。
海上風(fēng)大,有時候船身不穩(wěn)還會晃得厲害,阮紅豆好幾次左搖右擺最后都會摔到顧晝的懷里,然后笑嘻嘻地抓著他的手問:“小哥哥,我唱得好嗎?”
顧晝不敢看她:“好?!?/p>
“你又騙我,我覺得剛剛那個步子走得不好……”她嘟囔了幾句,自顧自地練習(xí)起來。
后來的每一晚,只要她還在練習(xí),顧晝都會站在一個地方默默地看著她。
在下船前,他看到傳聞中的李先生。大李先生李碌和小李先生李靖博雙雙出現(xiàn)在下艙行善。
阮紅豆坐在顧晝的上鋪,指著人群中的一名男子:“那個人就是李靖博,他長得好不好看?
顧晝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恰好見李靖博抬頭,四目交接只是一瞬。粉面書生的模樣,五官看著有些清瘦,給人一種病秧子的感覺。
“我聽說他自出生身體便不太好,所以大李先生一直廣施善舉,就是為了能給他換來深厚福澤,佑他身體康健?!彼龘?dān)憂地咬著下唇,巴巴地追隨著人群中那抹瘦削的身影。
顧晝淡淡地收回了視線:“你知道他很多事情?”
“不太多,只是經(jīng)常聽師姐們提起。悄悄告訴你,他是我們戲團好多女孩的夢中情人?!闭f完她害羞地捧住了臉。
顧晝的聲音卡頓在了喉嚨眼里。
船在慢行中靠近了宜昌,遠遠地聽到汽笛聲,船艙工作人員和他們說:“快要靠岸了,想要走小船到重慶的可以來我這買票?!?/p>
人群一窩蜂地涌過去,有夾藏在其中的票販順勢抬高了價錢,渾水摸魚地賺著黑心錢。
顧晝是孤兒,行李很少,提著行囊從側(cè)門離開。隔著一面窗戶,他看見外面相談甚歡的幾個人,其中阮紅豆和李靖博站靠在一起,姿勢有些親密。還有幾個戲團的女孩,一面互相打趣著彼此,一面和身邊的公子哥閑聊。
他的腳步頓了下,沒有停留太久,還是順著走廊到了下船口。很快大船靠岸。他在擁擠的人潮中背著布囊緩慢走著,在快要離開渡口的時候被后面一只細(xì)溜溜的胳膊拽住。
阮紅豆氣喘吁吁地拍著胸口,惡狠狠地瞪著他:“小哥哥,好說我們也相伴著在海上走了十來天,你怎么可以不告而別呢?”
顧晝看了看身邊來來往往的人,有些迷茫:“我也不知道,我去哪里都可以。”
“那你、要不要隨我一塊去重慶?師父早就托人安排了船,我們可以走水路。”她眼睛亮晶晶地含著期望,“我?guī)煾感牡睾芎?,再者他也知道你上次幫助了我。小哥哥,既然你無處可去,便隨我一起嘛……到了重慶我可以學(xué)戲,你可以在那里打工,我們就可以經(jīng)常見面了。”
顧晝遲疑了片刻,還沒做出反應(yīng),就被她拖向了一邊的小渡頭。
只是待他們走到了渡頭,才發(fā)現(xiàn)因為順路,戲團的人都被邀請上了李先生的私家船。阮紅豆的師父顧南是業(yè)內(nèi)行尊,素來備受尊重。李靖博對他敬仰萬分,自然是借著機會邀他們同行了。
船正艙內(nèi)以大李先生和顧南在上,蘇槿與李靖博作陪,正在聊著此次重慶之行的安排,甫然被阮紅豆拉著顧晝跑進來沖撞了,幾個人紛紛抬頭看過來。她的臉頰騰地?zé)崞饋?,偷偷地瞄了眼不遠處的李靖博,卻沒有放開顧晝的手,把他帶到顧南身后低聲解釋了下。
顧南不動聲色地打量了這個沉默的少年一眼,留下了他,讓他暫且為戲團打雜。
蘇槿對他很客氣,好幾次都為他送來糕點,惹得戲團中的女孩們一陣艷羨,忍不住打趣他。
“顧晝,你和蘇槿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呀?你看她對你多好……”
“是呀顧晝,你說不認(rèn)識她,這不明擺著忽悠師姐們嘛?!?/p>
……
連阮紅豆也被他們說得好奇了,都沒有好好練功,一下課便來找他。
“那天下雨了,我看她渾身濕漉漉的,便順手給了她?!?/p>
“是這樣?可是我看蘇槿好像對你很感激的樣子?!彼÷拱愠蝺舻耐字敝钡乜粗岊檿儨喩聿皇娣饋?,將那天晚上所見都告訴了她。
“這怎么可能?她既然能上船,自然和李家關(guān)系匪淺,怎么會有人敢這么對她?李家都沒人出來幫助她嗎?”她困惑地皺了皺眉,正要繼續(xù)發(fā)問,卻突然被顧晝捂住了嘴,兩個人彎著腰藏到糧倉后面。
顧晝不喜歡和李家的人相處,所以在船上的這些日子總是一個人待在糧倉這邊。阮紅豆每次要找他便來這里。只是這地方偏僻,很少會有人來,而此刻外面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他們貓縮在黑暗的角落里,可以看到有兩個人的身影映入窗中。
“那日在船上,我被幾個官家的太太欺辱,被她們強行扣上狐媚有婦之夫的名頭。那么多人看我的笑話,你卻連正眼看我一眼都沒有?!闭f話之人是名女子,語氣中帶著深深的埋怨和哭腔,“李郎,既是招惹我了,為什么又要辜負(fù)我?你究竟還要讓我等多久?”
對面的男子始終沒有說話,只是推開了女子糾纏不休的手臂,輕咳了兩聲。
女子追上去拉著他,聲音變得涼薄無望了:“這次去重慶,我不打算離開了?!蔽惨艉艿停p方肢體糾纏了一會,到最后都沒有了動靜。
阮紅豆癱軟在地上,緊緊地抓著顧晝的手,脊背上一層冷汗浮起來。
“是蘇槿對嗎?她原來不是大李先生的小妾,他們倆……天哪!”她不敢深想下去,震驚的目光緩緩沉寂下去了。
顧晝舔了舔唇,想說什么卻放棄了。
船在重慶碼頭停泊,阮紅豆和顧晝說著自己戲團的地址,千叮嚀萬囑咐地說了好多遍,連身邊的師姐都忍不住要嘮叨她:“你快說出繭子來了,咱這師弟怕是早就爛熟于心了,對不對?”
顧晝的表情依舊是淡淡的,在阮紅豆又一次開口前,迅速地把地址報了一遍,這才讓她打消了追問的念頭。
她忍不住斜眼瞪他:“小哥哥,你可千萬不能煩我,還一定要來看我?!彼龔亩道镒チ税彦X幣塞他布囊里,神色有些別扭地補充道,“我知道你肯定不需要,但還是拿著以防萬一。我在戲團里根本用不了,放著也是浪費。小哥哥,我把你帶到重慶來,就一定要對你負(fù)責(zé)的呀?!彼肿燧p笑著,眉眼彎彎地沖他揚了揚眉。不等顧晝拒絕便連推了他幾下,扭頭跑遠了。
顧晝僵硬地站了一會,然后把她強塞過來的錢放進了衣服夾層里。等到船上的人都走遠了,他才漫不經(jīng)心地晃進了碼頭倉庫里。
在上海時,他是乞丐十六鋪的小嘍啰,卻能將法租界大佬的各種丑聞玩轉(zhuǎn)于手心?,F(xiàn)在他來到了重慶,顧晝和自己說,他要為這個說對他負(fù)責(zé)的女孩打下一片天地。
李家人這次同程來到重慶自然是為了一樁大生意。
阮紅豆日日在戲團里練功,每到黃昏時分便蹲在石獅旁看著遠處。和她相熟的師姐阿桑跑過來逗她:“怎么,小小年紀(jì)便紅鸞心動了?是在等小哥哥還是等小李先生呀?”
她惱得紅臉,追著阿桑滿院子跑,直到兩個人都累得滿頭大汗,靠在桂花樹下談心。
“以前便老是聽到他的名字,小李先生李靖博風(fēng)度翩翩冠絕法租界,身為男子怎么可以那么好看呢?你說他的面相,適不適合演楊宗保?”
阿桑撓著她的胳膊,微微斜眼瞪她:“楊宗保那呆傻子,我瞧著還是你小哥哥演比較合適,李靖博這病秧子哪里適合舞刀弄槍。”
阮紅豆“咦”了一聲,想起顧晝的臉。
“在船上瞧你和顧晝走得那么近,他總陪你練功,還以為你心儀的楊宗保是他。紅豆,要我說愛上一顆發(fā)光的明珠還不如守著一塊好打磨的璞玉?!?
明珠有價,璞玉無價。
阮紅豆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師姐你說什么呢?小哥哥是我……唔,是我的親人!”
雖然她從未問過顧晝的身世,但她能夠看出來他是個孤單的少年。琥珀色的雙眼,藏著看不透的情緒,憂郁地像陰天的霧。
她努努嘴,看了眼黃昏的天色,忽然說道:“他才不像楊宗保呢,比李靖博還不像?!?/p>
因為和阿桑的這一場對話,讓阮紅豆對顧晝的心思有些別扭起來。她在園中一日日地唱戲,依舊會在石獅口張望著,偶爾能聽到一兩則有關(guān)李靖博的消息,會高興地跳起來??赏鶝]有多久,就又蔫巴地坐下來繼續(xù)望著。
她究竟是在等著誰呢。
三個月后。
“小哥哥,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來找我呀?”
阮紅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顧晝覺得她變了樣,比以前更漂亮了。他從懷里掏出在集市上買的桂花糕,熱乎乎地捧到她面前。
“我在碼頭做工,每天都要忙到深夜?!?/p>
但其實不管是忙到多晚,他都會從碼頭穿過大半個城跑到這里來,只可惜那時戲園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他便在黑漆漆的門外想著她。
“那今日怎么有空?”
“碼頭昨天連夜清了貨,工頭給我們放一天假?!?/p>
“唔……真好吃?!比罴t豆咬了口桂花糕,拿了塊塞到他嘴里,笑瞇瞇地問,“好吃嗎?是不是很香?”
顧晝緩慢地咽了下去,含糊說道:“不用給我了,你喜歡就多吃點,我不喜歡吃甜的?!?/p>
阮紅豆才不理他,從里面拿出了幾塊用帕子包好了強塞到他手中:“小哥哥,你以后不許對我說謊。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吃,特地留給我的?!?/p>
院子里桂花飄香,離得不遠處的師姐們都眼饞地看著他們,沖他們擠眉弄眼。顧晝忽然抿著唇微笑起來,低聲應(yīng)道:“好?!?/p>
……
顧南要在這一批弟子里面挑選一個最有潛力的,作為他衣缽的繼承人,戲團的女孩都想爭取這個機會。為了給他們制造更好的環(huán)境,戲園在中秋之后便要正式關(guān)門,不再招待任何一個客人。
顧晝依舊每隔三天就來給阮紅豆送桂花糕,將桂花糕放在籃子里面,然后爬上墻頭用繩子將竹籃遞進去。院子里的女孩們都心領(lǐng)神會,誰瞧見了都會把籃子拿到阮紅豆面前,嬉笑著逗她。最初她還總是佯裝惱怒地和師姐們解釋,時日一久便全作默認(rèn)了。
又怎么解釋呢?
就算是親兄長,大概也不會這樣風(fēng)雨無阻地給她送三年的桂花糕吧?
她又不是傻瓜,怎么會看不透他的心?師父為此還曾經(jīng)找她談話,問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說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只是想要知道他更多的事情,吃得好嗎?穿得暖嗎?有時想要問一問他,卻每次都說不上兩句話就被師姐們拉走去練功。
桂花樹一年又一年盛開落敗,桂花糕的紙袋子都摞了厚厚一層。她在某個深夜在輾轉(zhuǎn)難眠,想起顧晝清冷的面孔,忽然覺得很難過:“我對你就只有一點好,可你對我回報地是不是太多了?小哥哥……”
而在這個城市的另一頭,為了堅持給阮紅豆送桂花糕,顧晝常常吃不上飽飯。當(dāng)年在碼頭時她給他的那一疊錢,他一張也沒有用過,依舊完好無損地放在衣服隔層里面。
賣桂花糕的大爺每次都要在包裝好之后多塞一塊給他,嘆息道:“小伙子,你看你都瘦成這樣了,這桂花糕還要送給那姑娘那?她知不知道你喜歡她呀……”
一包桂花糕可以買三雙布鞋,一身粗布衫,可他看來看去,這小伙子身上的鞋和衣服就沒換過。
顧晝死活也不肯要,每次都拒絕,然后輕聲說:“沒關(guān)系,她不用知道?!?/p>
可就在這個夜晚之后,賣桂花糕的大爺就再也沒見過這個瘦削固執(zhí)的少年了。
第二章 我看到你站在風(fēng)聲盡頭
戲園中的鶯鶯戲聲在黃昏之后湮沒了,有人在深閨夜話,有人已沉入夢鄉(xiāng)。只有兩個身影鬼魅地從院子里面繞過,拐到了后門口。
阿桑抓著阮紅豆的手小聲囑咐著:“你快去快回,明天早上我在這里等你,千萬要在師父察覺之前回來?!?/p>
“謝謝你,師姐?!?/p>
三天過去了,顧晝還沒有來給她送桂花糕。自從那天夜里想起他,她就一直有些不好的預(yù)感,到今天這不安越來越強烈了。好幾次正在練習(xí)穆桂英唱詞的過程中突然沒了聲音,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她很擔(dān)心他。
碼頭倉庫一般都是堆積貨物的地方,這樣深的夜晚按理說應(yīng)該無人了,可她卻聽到了一些若有似無的談話聲。
走得近了,發(fā)現(xiàn)這些聲音越來越清晰,哄鬧成一片。她直覺地不對勁,拔腿往里面跑去。從門縫里,她看見倉庫正中的一根梁上直吊著一個人。那人雙手被麻繩捆綁在身后,上身的衣服脫去了,可以看到他滿身的傷口,又細(xì)又長還帶著血跡??v然他的面孔被亂發(fā)遮住,可她不會看錯。
倉庫中的人正用鞭子狠狠地抽打著他,從牙縫里擠出來悶哼聲。
紅豆推開門沖進去,攔住甩鞭的人:“你們不要打他!”搶下鞭子,她找到系繩的地方,一邊解一邊喊他的名字。
顧晝在恍惚中似乎聽到熟悉的聲音,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可卻只有一瞬,他便徹底驚醒過來。在真實地看見她出現(xiàn)在眼前時,他像野獸般咆哮出來:“你怎么來這里了?”
一瞬間眼睛就紅了。
坐在椅子上的男子玩味地看著這一幕,轉(zhuǎn)手從腰間拔出槍來,上前幾步拎著阮紅豆的衣裳,將槍抵在她的額頭上。
“顧晝,你小情人呀?這小臉蛋細(xì)膩光滑的,身段也這么好,從哪找的呀?在這碼頭干活這么久,我可沒瞧出來你還藏著這好貨色呢?!闭f話間,男子用手蹭了蹭阮紅豆的臉頰,在她反抗之時狠狠地給了她一巴掌,“喲,還是個小辣椒呢!”
顧晝大喊:“你放開她!”
因為繩結(jié)松了開來,他只是掙扎了兩下便從上面摔下來。一聲巨響后,他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撲過去:“你讓她走,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是!”
為首的男人突然大笑起來,用手輕拍著阮紅豆的臉,示意顧晝:“看來她真是你的弱點,盤問了你這么久,愣是沒讓你松口吐一個字,現(xiàn)在倒好……”他冷哼了聲,“我也很簡單,這批貨你吞了多少,都給我雙倍地吐出來就行!”說罷,他松開手。
阮紅豆趕緊跑過去扶著顧晝,關(guān)心地察看著他臉上的傷勢:“小哥哥,你還好嗎?”
顧晝抿著唇點頭,換了個姿勢擋在她身前,繼續(xù)看著剛才那個男人:“好,我只有一個要求,你讓她先走。”
阮紅豆下意識地抓著他的手臂:“我不!”
“顧晝,你真當(dāng)我傻?把她放走了,我還有什么籌碼?像之前那樣繼續(xù)拷問你那批貨的走向?恐怕你是到死都不會開口了?!?/p>
“放她走,否則你所有想要的,我統(tǒng)統(tǒng)都會毀掉!”他順勢調(diào)整著動作,往門口的方向退去。
雙方都有些僵持住了,彼此都不想讓步??蛇@樣的局勢,分明是對方占著上風(fēng)。顧晝也知道他們是不會放阮紅豆走的,他只想拖延時間。就這么和對方交涉了會,眼見著那個男人失去了耐心,又要上來抓阮紅豆,這時,倉庫外傳來槍聲。
顧晝的反應(yīng)很迅速,他一個猛轉(zhuǎn)身拉著阮紅豆往角落跑去。他們在槍林彈雨間東躲西藏,順著槍聲的反方向往安全的地方退去。直到一波槍戰(zhàn)結(jié)束,他和她趁勢從倉庫后門跑了出去。
很深的夜,水光中蕩漾著兩個人的面孔,阮紅豆默不作聲地替他清洗著身上的傷口,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
顧晝的目光追隨著她,小聲地解釋:“重慶有南北兩大碼頭,分別由不同的幫會統(tǒng)領(lǐng)管轄。我雖然在南碼頭工作,卻是北碼頭蕭九爺?shù)娜?。兩年前機緣巧合認(rèn)識了他,蕭九爺答應(yīng)我,只要我能在南碼頭換一批貨給他,就讓我做堂口的當(dāng)家。”
阮紅豆咬著唇,將染了血的帕子在水中洗干凈了,包扎在他的手臂上,還是沒有說話。顧晝怔怔地盯著她,見她是真生氣了,著急地抓住她的手。
“紅豆,我、我只是想要……”
“你給幫會做事又或者在這里當(dāng)臥底都沒關(guān)系,小哥哥,我只想要你好好的?!敝灰豢吹剿麧M臉的淤青和傷口,她就忍不住心軟。
兩個人的呼吸都有些熱,顧晝能夠感覺到剛剛握住她的手時,掌心也是滾燙的。
過了好一會,阮紅豆嘆息了聲,撥開他額前的碎發(fā),清晰地看見他的眼睛:“小哥哥,以后不要再給我送桂花糕了,其實我也不喜歡吃甜食?!彼晴晟桌锏撵F氣似乎從未化開過,他似乎還是當(dāng)年那個在船上沉默寡言的少年。
“不過你還是要時不時地來看我,讓我知道你很好?!?/p>
顧晝重重點頭。
月光溶溶地籠罩在兩個人的肩頭,他將她送到戲園后門,陪著她等到了天亮,又默默地注視著她走了進去,這才緩緩松了一口氣。他又站了會,等到天大亮了才準(zhǔn)備離去,后門卻又忽然從里面拉開。
阮紅豆紅著眼睛站在那里,忍了很久還是沒有忍住,哭出聲來:“我和師姐打賭,我說你一定還在外面,她不信……我能想象到很多個夜晚你也是像這樣沉默地站在這里,隔著一堵墻看我。”
顧晝移不開步子,目光灼灼而濃烈。
是的,這一看就是數(shù)年。
她又忽然破涕為笑:“師姐輸了,她要送我件新的春裝,等到我穿上了新衣,第一個給你看好不好?”
這一刻,她看到他眼底濃濃的霧被吹散了,露出原本的、干凈的色彩,通透地像是天上的月亮。原來這數(shù)不盡的人間美色,一直都在她的身邊。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嗓音變得柔軟香甜:“顧晝,以后我不叫你小哥哥了……”
顧南正式考核前三天,給戲團的女孩們放了假。阿桑拉著阮紅豆上街,說要為自己的賭約買單。阮紅豆一邊推脫一邊擦著胭脂,直叫阿??扌Σ坏谩?/p>
“弄這么好看,這次是給誰看呀?李靖博還是小哥哥?”
阮紅豆抿著嘴照鏡子,左看看右看看,在阿桑長吁短嘆中回頭推她,笑起來:“都不是!”
“哎,這次顧晝多久沒爬墻看你了?”兩個如花的姑娘逛進旗袍店里,掌柜的趕緊陪著笑臉為她們介紹新春的款式。阮紅豆腰身纖細(xì),明眸善睞,笑起來燦若桃花。換上水青色的旗袍轉(zhuǎn)了一圈,嘟囔著:“好像有十來天了沒來戲院了?!?/p>
阿桑替她調(diào)整著肩頭,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咦?這么多天,他最近在忙什么?”
“他跟著蕭九爺,萬事都得小心?!?/p>
“幫會的人?那些人總砍砍殺殺的,紅豆你真不介意?”
她順了順長辮:“我為什么介意?只要他好好的,我就高興!”
水青色的旗袍套在她身上,婉約如同一幅水墨畫。明目輕側(cè),風(fēng)情萬種。阿桑拉著她好一陣夸贊,不由分說付了錢,還不讓她脫下來。
“正巧放假,你就穿著它去見小哥哥……”
阮紅豆忍不住笑,抱著她的手臂撒嬌:“都說不是小哥哥了?!?/p>
兩個人正是說話的檔口,外面忽然熱鬧起來。有幾個男人先沖進來清場,將旗袍店的客人都趕到角落里去。她們也被推到最里面。
大伙都在猜到底是誰來了排場這樣大,阮紅豆還沒反應(yīng)過來,抬頭便看見蘇槿走了進來,伴在她身側(cè)的男子一襲雪色長衫,以桂花形襟扣束著對領(lǐng),眉目如霜賽雪。
阿桑捂著嘴驚聲道:“那不是顧晝?”她這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讓擋在前面的男人聽見,回頭便沖她吼道:“顧當(dāng)家的名字也是你隨便叫的?”
那人兇神惡煞,嚇得阿桑直往后面退,躲在阮紅豆身后吶吶地沒了聲音。這邊動靜不小,引得站在門口的顧晝循勢看過來,陽剛?cè)缪纳倌旰鋈痪蜏厝崃似饋怼?/p>
“你今日怎么出來了?”他們在旗袍店的內(nèi)院找了個安靜的地方,顧晝想和她說會話。
阮紅豆低著頭沒有回應(yīng)。
她一不說話,他就緊張,張了張嘴顧自解釋道:“蘇槿現(xiàn)在是九爺?shù)娜?,他們快要成親了?!?/p>
沒想到是這個答案,她猝不及防地“啊”了一聲,聽見他繼續(xù)說:“九爺最近有些忙,所以叫我陪她來店里挑些衣服,我只是來保護她的?!?
“你說這么清楚做什么,我又沒有生氣?!彼е剑嶂^輕笑起來,“蘇槿怎么是蕭九爺?shù)娜肆???/p>
顧晝表情還是淡淡的,眉眼卻輕松了。
“南碼頭被九爺收回之后,這整個重慶都要看他的臉色。他經(jīng)營幫會和賭場,縱橫黑白兩道。局勢每天都在變,人心更容易變?!彼袷顷U述著一件平淡無奇的事,口吻冷漠,“我聽說李家銀行走上正軌,在這里開設(shè)了好幾個分行,大李先生回上海了。”
“?。克€是沒有帶走蘇槿……”她有些惋惜。
顧晝深深地看著她:“你還是認(rèn)為,之前蘇槿是跟著李碌的?”
“難道不是?”她捂著嘴搖頭說,“你該不會以為那日和她在船上糾纏的人,是其他人吧?那究竟會是誰呀?”
風(fēng)聞過太多蘇槿和李家人的故事,她一直都認(rèn)為那個正主是大李先生李碌??深檿儏s從一開始就知道,所謂紅顏臂膀中的李家人,其實是李靖博。
只是他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同她說,要怎么解釋呢?說他曾經(jīng)在十六鋪的乞丐巷里摸打滾爬,掌握各處消息,知道李靖博絕不是表面上看到的病秧子?還是說,他知道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有女子被送入李家,過幾天再被送出來。到那時,那些女子都已經(jīng)被折磨地不成人形。
……
園子里種滿了桃花,隨著微風(fēng)拂過,陣陣香氣襲來。有落花飄到她的頭發(fā)上,顧晝小心地替她拿去。因為靠的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微顫,好像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他微笑起來:“你穿這個真好看。”
十幾歲的女孩,本就一日一個樣,他每次瞧見她,都覺得她比以前更好看了。
阮紅豆見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臉紅地仿佛燒起來,推他一下:“又不是穿給你看的。”
他似看著遠處,磨蹭了好久才慢慢道:“我送幾件新衣裳給你吧……”
“為什么?”她低頭強忍著笑。
他輕輕說:“我覺得好看?!?/p>
阮紅豆為兩天后顧南的考核拼命練功,天未大亮,她就已經(jīng)練了一個多時辰,滿頭大汗地坐在廊下休息。一回頭忽然怔住了。
“蘇,蘇老板?!彼@喜地看著蘇槿著一身穆桂英的戲服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說話都不由地結(jié)巴了,“你,你怎么會來這里?”
“想必顧晝也和你說了,我現(xiàn)在跟著九爺,他喊我一聲大嫂,我便怎么也要還他一個心愿,你說是不是?”她雖已多年不開嗓子,卻還是許多人眼中最美的穆桂英。她眉目含山帶水,徐徐道,“當(dāng)年他對我有恩,現(xiàn)在總算可以回報了?!闭f罷,她動作輕緩地捻起戲服的袖口,就這么在這個初晨的微光里,為阮紅豆一人唱了一出《穆桂英掛帥》,成全了她多年的遺憾和錯過。
她看得眼眶都紅了,那一刻只能想到顧晝。
蘇槿最后停下來時,累得臉上全是汗。她接過阮紅豆遞來的毛巾,微微笑道:“那年是他,今年是你,給我遞來的都是這印著團徽的白毛巾,讓我很懷念以前唱戲的那段日子。”那時,不管臺上臺下,所有人都能尊稱她一聲“蘇老板”。
可現(xiàn)在呢?她已經(jīng)淪為所有人眼中的風(fēng)塵女子。
“好好練習(xí),你師父很看好你?!?/p>
……
在顧南公開考核的那日,阮紅豆在臺下看到許多人,有顧晝,有蘇槿,還有一些城中的名流顯貴,坐在正中的是李靖博。這不只是一場簡單的考核,更是作為顧南的弟子,正式的出師大會。
她很爭氣,全神貫注地演繹出了她心目中的穆桂英,在所有對楊宗保傳情的戲詞中,她的目光始終追隨著臺下某個身影。
他還是那個在船上初見時的少年,眉眼深邃,看你一眼就仿佛被卷入了海上的濃濃大霧,怎么也揮散不去,可卻能讓你強烈地感受到他的專注和深情。
退場之時,臺下響起如雷般的掌聲,她無疑成為這一年重慶紅榜上的第一人,成為名噪一時的紅牌花旦。
阮紅豆在狹小的巷子里穿行,從各種赤身裸體的乞丐們面前跳過,往深處小跑著過去。這是顧晝的新家,雖然外面不太好走,也很品流復(fù)雜,可里面卻是獨棟小樓,干凈整潔。她剛剛從慶功宴上退場,就迫不及待地買了糕點跑到他這里來。
她只想和他慶祝。
站在門口時,她看見二層窗戶里的燈光,故意放輕了動作,用鑰匙打開了門進去,小心翼翼地踩著樓梯上門??杉幢懵曇粼傩。檿冞€是察覺到。他以為有人想要襲擊他,沉吟片刻后,他關(guān)了燈藏到黑暗處。
阮紅豆絲毫未察,推開門大笑道:“顧晝,看到我高不高興?”
顧晝一愣,來不及做任何反應(yīng),就看見她的手在墻壁上摸索著燈的開關(guān),還念念有詞道:“咦,剛剛還亮著?!彼凰佬牡亟辛寺曀拿?,他只好應(yīng)了。幾番猶豫還是沖過去攔著她,別扭道:“先別開燈?!?/p>
“為什么?”
“我……我剛洗完澡,還沒來得及穿衣服。”
阮紅豆啞然,不自覺地摸了摸有些熱的耳朵。顧晝趕緊手忙腳亂地跑到床邊去找衣服。
窗戶沒關(guān)上,風(fēng)吹開了白色的窗簾,月色緩慢地爬過窗臺,映出窗邊的人。阮紅豆一個晃神,不經(jīng)意地在月光中看見他的面孔和身體。
他比以前精壯了許多,整張臉的五官也變得立體起來,在朦朧的夜色中顯得凌厲卻又溫柔。
她反應(yīng)了一陣之后,臉已紅到脖子根,手足無措地舔了舔唇,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吐著:“我、我還是先回去了?!彼D(zhuǎn)身就往外面跑,顧晝卻不想讓她走,襯衫套了一半急急來抓她,氣喘吁吁地把她扳回懷里。
兩個人因為一連串的動作,到最后緊密貼合。她聞到他身上沐浴后清爽的香皂味,他聽見她心口傳來的每一聲心跳。
“我……你不要走?!彼挥羞@一個想法。
阮紅豆抬頭看他,半明半昧的月光中還是能夠看清他微蹙起的眉頭,讓她不自覺地想要去撫平。
“嗯,我不走?!彼徛卣f著,伸手環(huán)住他的腰。
顧晝快要不能呼吸了,為她的動作而渾身僵硬起來。想到她這么晚還跑過來,在今天這樣重要的日子,他理不清頭緒。
“紅豆,我是顧晝。”他胡亂地說著話,小心地回應(yīng)著她的動作。手撫摸到她的后背,將她抱住。
夤夜微風(fēng)中,窗戶外忽然飛過來一陣螢火蟲。
阮紅豆欣喜而顫抖地輕聲說道:“你是我心上永遠的小哥哥,是我喜歡的顧晝……”
蕭九爺很器重顧晝,有些不方便親自出馬的事全都交給了他去辦。有一陣子阮紅豆察覺到他特別忙,每天都早出晚歸。但還是堅持不管多早,都會為她準(zhǔn)備早飯,不管多晚,都會回家。
而她在正式出師后也漸漸忙碌起來,師父給她找了個丫頭小影隨身伺候她。她總是不習(xí)慣多個人四處跟著,像無緣無故突然長了條尾巴。但后來忙起來便也顧不上了,有時候無暇分身去見顧晝,便只好叫小影去報信了。
小影和她說:“每一次小姐出場的戲票,都會有人高價買二層包廂正中間的位置,但打掃的大娘說,那包廂里的貴客卻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她眉眼一動,討巧問道,“小姐你猜,那貴客是誰?”
阮紅豆看她的模樣便知道那人定然是顧晝無疑。哪怕如今失去太多的時間伴她左右,他仍是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
小影一直跟著傻笑:“小姐,今天那貴客來了哦。我還跟他說小姐你今天晚上有時間,可以和他共進晚餐”
“就你最機靈!”她簡單地卸了妝,匆匆忙忙地?fù)Q了衣裳,從角門走出去。迎頭遇見幾個偷溜進來的學(xué)生,都掏著本子讓她簽名,一口一個“阮老板”的稱呼她。
阮紅豆不好拒絕,小影連忙招呼了人來幫忙,好一會才讓他們從人群中突圍,一口氣跑上二層。
小影撫著胸口念叨:“最近好像總有人會突然出現(xiàn)讓小姐你簽名,好比上次那個堵在門口的洋人,死活都不肯走,非要給你拍照才行,”她想起一些場景,又回憶起剛剛那幾個學(xué)生的面孔,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剛剛那些學(xué)生,好像在哪里見過?!?/p>
阮紅豆輕拍了拍她的頭:“小丫頭疑神疑鬼的,你每天都跟著我在戲園子,又哪里見過他們?”
兩人走到走廊正中的包廂門口,似乎是聽到聲音,門從里面拉開來。阮紅豆一抬頭便看見坐在窗口的男子,沉沉眉眼,似山似水。
“今日怎么有空來光顧我呀?顧當(dāng)家?!彼?xì)聲軟語地?fù)溥^去按著他的肩頭,被他反手一拉,帶入懷中。
“現(xiàn)在各路軍閥混戰(zhàn),山區(qū)交火不斷,忙也忙不到頭,只是想來看你便來了?!?/p>
“蘇槿還好嗎?”她環(huán)住他的脖子,往他懷里縮了縮。想到最近報紙上的傳聞,有些心不在焉。
“你想問蘇槿,還是九爺?”他好像能看破她的心思,“這幾天各大省城報紙都在寫蕭九爺中槍的新聞,幫會老大昏迷大半月,各堂口的當(dāng)家便吵鬧不休地斗了半月,紛紛為自己的未來做著打算。所有人都在猜蕭九如果醒不來,這重慶大幫的下一個老大會是誰。”說到后面,他的眉目更深了,聲音變得沉啞起來,“我不會玩命去爭,但是屬于我的,我也不會拱手相讓。紅豆,等這次山區(qū)交火停了,我找?guī)讉€人跟著保護你,好不好?”
阮紅豆喃喃道:“顧晝,我是你的弱點,對嗎?”
他微笑起來,撫摸著她的鬢角輕輕吻住她:“是,你是我唯一的弱點?!?/p>
晚上他們在歡樂年代吃飯,阮紅豆多喝了兩杯紅酒,臨出門時醉得腳步虛軟,整個人都倒在顧晝的懷里,被他半抱著鉆進車?yán)铩?/p>
她很少會這么放縱自己,大概是因為察覺到什么不尋常的氣息,或者是想象到未來硝煙不斷的場景,所以故意地想讓自己醉。她迷迷糊糊地倒在他懷中時,還一聲聲地叫著他的名字,繞舌殷殷切切,叫得他什么脾氣都沒了。到最后只好投降,任由她各種姿勢趴在他身上。
那一夜,阮紅豆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他的手。他們一向謹(jǐn)守奉禮,從未逾矩過一步,可卻因為一場故意的醉酒,讓顧晝好幾次差點失去分寸,但最后還是忍住,拼命地忍住了。
當(dāng)時,他唯一想到的便是快點解決了外邊的事,這樣才能一心一意地侍奉這個敏感的丫頭??伤麉s沒有想到,意外會來得這樣快。
蕭九爺一向與周大帥交好,許多貨物都要借著周大帥的軍隊運往上海各處,多年以來一直與其以兄弟相稱,互相幫助。此次周大帥的人馬在山區(qū)運貨途中被死對頭梁大帥的人馬突然襲擊,損失慘重不說,更重要的是,周大帥的人馬也被困在了山中。好不容易突破險阻派人到了重慶通風(fēng)報信,蕭九爺卻在前往救援的途中遭遇刺殺。
一時間,城中有關(guān)周梁兩大軍隊大打出手的消息鬧得沸沸揚揚。蕭九爺一陷入昏迷,爛攤子便全都丟給了顧晝。他雖只是這大幫會十八堂其中一個當(dāng)家,卻深受蕭九的器重。這種時機,他真的別無選擇,更顧不上和其他當(dāng)家窩里斗,只能替蕭九親身前往山區(qū)營救周大帥被困軍隊。
臨行前他派了心腹朱山留守城中,替他照看著阮紅豆和堂口,卻萬萬沒想到,就在他離開城中的第二晚,阮紅豆失蹤了。
當(dāng)時,她正在小影的陪同下從戲園出來,顧晝先前安排來保護她的暗影,都從四處躥了出來,跟著她的出現(xiàn)在街道上移動起來??蛇€沒走幾步,阮紅豆就被人攔住了,來人自稱是李家的仆人。
“阮老板,我們先生敬仰您很久了,他說你們曾經(jīng)認(rèn)識,想邀請您去府上做客?!蹦侨诉f了拜貼過來,她看見上面金色的拓印,落款人姓名是——李靖博。
她微微愣住,想到少年時期在船上還曾心心念念地憧憬過和這個小李先生的將來,不自覺地笑出來:“小李先生怎么突然想請我做客了?”后來閉門學(xué)戲那些年,就對這個如玉一般的男子漸漸沒了念想。
她出師那年曾在后臺遇見他,和他擦肩而過之時,也只剩點頭之交了。
李家仆人輕笑道:“阮老板紅遍重慶,各大戲樓都以邀請您上臺為榮。李先生也不外如是。過幾日是我家老爺六十大壽,小李先生一片孝心,想要借此機會請您入府排一場戲,以為大李先生賀壽?!?/p>
“那年在船上也得李先生多加關(guān)照,紅豆才有今日。既是如此,我便隨你們?nèi)グ??!彼D(zhuǎn)頭和小影交代了兩句,讓她前去和朱山透個氣,省得他們著急了。
可就一個轉(zhuǎn)身的功夫,小影再回頭卻失去了阮紅豆的蹤跡。那幾個暗線也覺得奇怪,跟撞了邪似的,明明前一秒還能看到人,后一秒便消失不見了。
朱山收到消息,連夜帶人去李家查問,卻沒有找到一絲阮紅豆的下落。李家的下人還根據(jù)他們的描述說,從未在李家見過那個仆人。
朱山急得立馬派人出城去給顧晝報信,心想是不是其他當(dāng)家故意想借阮紅豆和顧晝過不去,又急急忙忙趕往堂口查證。
這事一時鬧大了,十八堂當(dāng)家都知道了,連蘇槿也被驚動。
“當(dāng)年紅豆和李家人在船上相遇的事情,知道的人很少。當(dāng)時除了我和顧晝兩個外人,在場的都是李家人和戲團的人?!碧K槿心中有一些懷疑,卻不能肯定,“你們先去戲團查問一下,當(dāng)年那些姑娘到了如今走的走散的散,留下來的多半也成家了。你們?nèi)羰请y以查詢,可以找顧南。他是紅豆的師父,不會袖手旁觀的?!苯淮弥?,她趕緊回蕭九官邸派了親信去廣安。
當(dāng)年在上海,她有一個師姐也曾經(jīng)這么失蹤過,大半年后才出現(xiàn),可整個人卻變得癡傻了。出于同鄉(xiāng)的道義,她將那個小師妹送回了廣安鄉(xiāng)下調(diào)養(yǎng)身體,這兩年才聽說精神狀況好了一些。
三天后,顧晝滿身血氣夜行重慶城中,派出了堂口所有的兄弟去查找阮紅豆的下落。這一夜,黑白兩道齊齊出動,只為找一個女子。卻愣是翻遍了整個重慶城,也沒有得來一絲的消息。
蘇槿在床邊枯坐了一夜,一大早接到親信從廣安撥來的電話。電話中她聽見師姐痛哭失聲:“他不是人,他真的不是人!他很喜歡戲子,尤其喜歡身段風(fēng)流的戲子,喜歡像玩弄玩具一樣玩弄戲子!他對戲子有一種變態(tài)的執(zhí)著和狂熱……”
蘇槿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嚨般說不出話來,后背浮起一層冷汗。她突然沖到窗口關(guān)上窗子,死死地抓著聽筒,顫聲問道:“那個人是誰?”
電話中師姐忽然失控了,大笑起來:“所有被他看中的戲子都逃不掉的,逃不掉的……除非他玩膩了,呵呵……”
電話被強行掐斷了,蘇槿背靠著墻壁滑倒在地上。
那年,她的畫報貼遍了上海大街小巷時,有一個人常常來光顧她。他風(fēng)華絕代,優(yōu)雅過人,更是憑著一股蒼白清遠的氣質(zhì)讓上海繁華中心女子不無艷羨和追逐,為之瘋狂。
她以為他的光顧便是喜歡,便不顧一切地飛蛾撲火了。她為他隱退,日日為他一人在金絲牢籠里唱戲,可他卻忽然失去了最初看她那癡迷的目光。
他總是深深地,憂郁地仰望著遠方,輕聲說:“任憑戲子千萬,卻無一人可誅我心。蘇槿,你不是我想要的穆桂英?!彼运D(zhuǎn)身而去,不再眷戀她。而她亦從云端跌落谷底,成為紅塵中的落葉。
那個男人,便是上海法租界善人之家的小李公子——李靖博。
同一時間,遠郊一處隱秘的別墅里,阮紅豆瑟縮在角落里,頭發(fā)凌亂,渾身都是被鞭子抽打過的痕跡,她痛得已經(jīng)哭不出來,喊不出來。
那日在街上,只是眨眼的功夫,所謂李家的仆人便像是變戲法一樣將她帶走。她醒來時便是在這里,四面雪白的高墻上貼滿了照片和簽名,都是她各種時候的模樣,大部分全是她在唱戲時的樣子。有學(xué)生找她簽的名,還有洋人給她拍的淡妝時的照片,數(shù)不清的場景排山倒海一樣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中……
三個月,整整三個月,不停地有人在偷拍著她?
她劇烈地喘息著,強迫自己從那些照片上面轉(zhuǎn)移目光,看到高墻頂上的一扇窗戶,只能透進來微光。她猛地?fù)涞介T邊,才發(fā)現(xiàn)門從外面被鎖了起來。
她不停地哭喊,喊到嗓子都快啞了,外面才傳來一陣腳步聲。帶著細(xì)細(xì)的笑聲,來人一邊開鎖一邊說道:“別喊了,喊壞了嗓子可怎么辦……”
她后退一步,真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進來的人竟然是李靖博!她驚得說不出話來,李靖博卻慢慢地走到床邊將軟鞭拿在手上輕拍著,蒼白的面孔變得猙獰起來。
“我不喜歡你卸妝的樣子,還是穿著戲服好看。”他一步步將她逼到角落里,“紅豆,喜歡這些照片嗎?其實我從在船上看見你的第一眼起,就喜歡上你了。你真是好看,像歐洲那些詩人筆下的精靈,只是還需要點時間讓自己大放異彩。所以我很有耐心,一直等到今天?!?/p>
阮紅豆被他這模樣嚇到了,嚇得痛哭起來。
李靖博卻仿佛被她這驚恐的哭聲刺激到了,拿著鞭子就往她身上抽,咆哮著:“你怕我?你竟然怕我?我這么疼惜你,守護你,默默地等了你這么多年,你竟然怕我!”
……不停的抽打,讓她逐漸失去所有反抗的能力。她喊一聲顧晝的名字,他就會更加生氣地抽打她,將她狠狠地丟在床上肆意玩弄,直到他玩累了,慢悠悠地走出去重新鎖上門。
看著高窗外的微光,她一遍遍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反復(fù)擦拭著骯臟的身體,眼淚都流光了。
那時候,她在死亡的黑暗中茍且偷生,唯一的念頭是:小哥哥,我在等你來救我……
第三章 我聽到你為我哭泣
1933年,顧晝在山區(qū)頻繁活動,徹底端掉了梁大帥的老巢,更是得到了周大帥的認(rèn)可。蕭九在命懸一線的關(guān)頭撿回了一條命,自此便拿顧晝當(dāng)親兄弟看。得到蕭九的信任,他一躍成為重慶最大幫會,十八堂堂口的大當(dāng)家。
可這些又能換來什么?
所謂的天下和安平是他用命換來送給她的禮物,可那個他最愛的姑娘卻不見了,擁有這些還有什么用?
李家是世家大族,在上海法租界享有法國人的特權(quán),得到高于那個時代的最優(yōu)待遇,哪怕在重慶,也是說一不二的銀行大亨。蕭九需要和李家保持明面上的和諧關(guān)系,不可能為了顧晝公然和他們翻臉。
再者,沒有鐵證,則無事實。
只有蘇槿和顧晝兩個人堅定地認(rèn)為,是李靖博這個偽君子將阮紅豆藏了起來??伤麄兎橹貞c也沒有找到她,又能如何呢?
半年后,蕭九憑借著一場清洗暴動暴徒的義舉而被政府授予勛章。在當(dāng)日的綬勛大會上,顧晝攔住了李靖博的路,兩個男人在小洋樓的花園里深談了一番。
顧晝唯一的目的就是套出阮紅豆的下落,所以他不惜拿出了捏在手上多年的消息以作籌碼。
“十年前在上海,小李先生家中是否失蹤了幾個女仆和一個老管家?”
李靖博微抿了一口碧螺春,用手托住杯盞輕笑了聲:“顧大當(dāng)家也聽說過這件事?”
“報紙上說那個管家伙同幾個仆人偷走了李公館一大筆錢,為此連警察廳都出動了,華界和公共租界也一并介入調(diào)查,大肆搜捕全城三天。只可惜,還是讓那幾個人跑了?!?/p>
顧晝簡單而直接地回憶著這件事,想到當(dāng)時那幾個女仆的面孔,他的神色愈發(fā)凝重,“李家富可敵國,區(qū)區(qū)一筆錢值得這樣全城搜捕?還是說,那個老管家和女仆撞破了什么驚天的秘密,事關(guān)李家多年來大善的名聲,所以大李先生才不惜動用全城的人馬來搜捕那個,所謂的竊賊?”
顧晝面無表情地繼續(xù)說著:“小李先生大概不知道,在上海華界,只要十六鋪乞丐想藏人,任是把天掀翻了也不可能讓人找著。”他不想拿那幾個無辜百姓的性命做賭注,所以這么多年一直沒有揭露李家的惡行??墒乾F(xiàn)在,他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
“李靖博,紅豆遠不是那幾個女仆,可以任由你玩弄于鼓掌之間。所以,很簡單,你把她交給我,我把那些人交給你,保全你李家經(jīng)營多年的虛偽名聲。如果你不答應(yīng),我會把他們送上國際法庭公開一切?!?/p>
李靖博還是緩慢地啜著茶,眉目淡青似煙。
“顧當(dāng)家說的紅豆是阮紅豆,阮老板嗎?這我可不清楚?!彼p咳了兩聲,還是一副病態(tài),“不過,我想顧當(dāng)家還是要清楚,有時候交易要看雙方的籌碼是否值得。一個女人換李家名聲,看起來倒是我賺了,可這個女人在顧當(dāng)家心中,卻遠比任何東西還重要。這樣我會覺得,顧當(dāng)家沒有拿出誠意。”
顧晝筆直地站著,聲音已低到塵埃里:“小李先生不妨直說?!?/p>
“既然這樣,顧當(dāng)家不如下跪求我?”李靖博緩慢地?fù)P起頭,玩味輕笑,所有的偽裝都在這一刻分崩離析,“讓今日在重慶聲名赫赫的顧當(dāng)家下跪,這買賣才劃算!”
顧晝沒吭聲,默默地捏緊了拳頭。下一刻,他的膝蓋彎曲,重重地跪了下去。朱山在不遠處急得拔槍,沖過來抵住李靖博的頭,卻被他攔住。
“請小李先生高抬貴手放了紅豆,我求你放了她!”
花園里杯籌交錯,逢場作戲都停住了,所有人都看過來。太多的詫異在這些人眼中交船著,蕭九怒不可遏地臭罵:“顧晝是為那女人瘋了!”
是的,再找不到她,他就真的快瘋了!他不停地重復(fù)著“求你放過她?!?/p>
李靖博冠冕堂皇地微笑,壓低了聲音:“她是我見過最美的戲子,我等了她很多年……”他又恢復(fù)謙謙君子的模樣,清瘦的面龐和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讓人恍惚,但顧晝還是清晰地聽到他唇間吐出來的字眼,當(dāng)真是字字誅心。
“我深深地愛著她,走到哪都會帶著她?!?/p>
顧晝忽然站起來,旁若無人地鉆進人群里尋找起來,他像一只無頭蒼蠅瘋狂地在身邊搜索起來,一聲聲重復(fù):“她就在這里,就在這里?!?/p>
朱山跟著顧晝這幾年,何曾看過這樣的他?從來都是有一說一、頂天立地的男人,何曾讓自己這么尊嚴(yán)盡失過,何曾活得像野獸一樣?他一時間不免紅了眼,指著李靖博的頭痛斥:“男人之間的事,何不痛快點!今天若找不到阮老板,老子一槍崩了你!”
事實上,阮紅豆確實就在這棟別墅里。她在最高層的閣樓里,清晰地看到剛剛這一幕,哭得快要斷腸了。
她最愛的小哥哥,怎么可以給那個瘋子下跪?怎么可以忍受那樣的屈辱……無數(shù)次和他擦肩而過,她都知道他在找她,瘋魔一般地找她??蔁o論她怎么叫囂,李靖博總有辦法讓她錯過。
上一次也是,在入城的關(guān)卡處,李家的貨車被攔下來。她從貨車的擋板縫隙里看到他,看到他將貨物翻了底朝天,可偏偏沒有看到那車廂里還有一層擋板,她就在擋板后面。
當(dāng)時她被綁住了手腳,堵住了嘴,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拼命地往車廂壁撞過去!差一點,真的就差一點就能讓他察覺到,可是李靖博的司機卻突然不停地按起喇叭,向他們示意被檢查的不耐煩。
顧晝下了車,將車廂門關(guān)上的剎那,她真的心死如灰了。
……
那么多日子,她被李靖博不停地折磨時,唯一的想法就是等到他來救她。可是現(xiàn)在,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她看著花園里沉默固執(zhí)的男人,忽然間淚流滿面:“小哥哥,只要我死了,你就不會再找我了吧……”她顫抖地閉上眼,咬牙朝墻壁上撞去。
一時間槍聲林立。
三個月后,阮紅豆在醫(yī)院醒來。
李靖博對醫(yī)生的交待是:“她是我太太,精神狀態(tài)一直不太好,在國外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治療,但是一直沒見好轉(zhuǎn)。就在前不久,她還精神崩潰試圖以自殺結(jié)束生命。可是她是我今生最愛的女人,哪怕一生都要被困在此處,我也不會放棄她……”
醫(yī)院的醫(yī)護人員紛紛被這個癡情的男人打動了,好幾個小護士都堆在一起捧著臉驚呼。
“天,李家那么龐大的身家,沒想到小李先生竟然對結(jié)發(fā)妻子這么專一!”
“是啊,我聽說他風(fēng)評極好,從未和哪個女子有過緋聞呢?!?/p>
……
每每聽到這些褒贊,阮紅豆都會冷嘲熱諷。她嘗試著那些小護士解釋,將自己的經(jīng)歷說給他們聽,可他們都拿她當(dāng)瘋子,根本沒有人會理會她的胡言亂語。
她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回來,卻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李靖博偽造了她的過去,編筑了一個牢籠,將她困死在里面。
他在她蘇醒后,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不要再想著尋死,因為你這樣只會更加激怒我!你是不是想要讓我像變戲法一樣,讓顧晝也人間蒸發(fā)?”
她驚恐萬狀地瞪著他,毫不保留地向他展示著害怕。
李靖博半跪在床上,捧著她的臉親吻她:“不要這樣對我,紅豆,你這樣會讓我難過。我等了這么久,才等到這樣完美的你,你是我這一生最珍貴的收藏?!彼D(zhuǎn)換了面孔,忽然對她溫柔起來,可說的話卻讓她似墜入無間地獄。
他拿她當(dāng)做一件完美的藝術(shù)品,捧在手心里珍藏,要用密密麻麻的網(wǎng)籠罩她這一生,以此來宣奪他全部的主權(quán)!
阮紅豆死死地抓著床單,不敢反抗,不敢再對他露出那樣驚慌恐懼的表情,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他,他也會像對待她那樣對待顧晝!
她努力地平復(fù)著呼吸,強裝鎮(zhèn)定地對他微笑:“李靖博,我……”
“叫我李郎,我喜歡你這樣稱呼我的口吻?!?/p>
“好,好,李郎?!彼貜?fù)了一遍,整個人的后背都抵在墻壁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李郎,你可以告訴我這些天發(fā)生了什么嗎?”
李靖博深深地癡迷地看著她,將她整個人都抱在懷中,一邊用熱忱融化她,一邊卻往她身上插著殘酷冰冷的刀子。
“那日你在閣樓上自殺,顧晝的隨從朱山想要對我開槍,被我身邊的暗衛(wèi)打斷了腿。蕭九忌憚李家的財勢和在中董局的地位,下令撤除了顧晝大當(dāng)家的身份。現(xiàn)在他一無所有,就還剩一個瘸子和一個丫頭跟著,我要殺他就跟踩死一只螞蟻那樣簡單?!?/p>
“你瘋了?你不要動他!李靖博,你不準(zhǔn)動他!”她忍不住撕心裂肺,而李靖博卻像看一只貓發(fā)脾氣般,順了順?biāo)暮蟊?,低聲說:“你乖一點,我就不動他?!?/p>
“好,好,李郎,我都聽你的……”
大概是從未見過她低眉順眼的模樣,李靖博將她壓在身下,瘋狂癡纏地看著她:“紅豆,為我唱戲好不好?”
“好?!彼龔娙套∷釢?,聲音都干澀了。
后來,她每天都逼著自己對他順從和聽話。這樣一段日子之后,李靖博竟然允許她到醫(yī)院花園中散步,只是依舊會找人看著她。
無論她說什么,看管她的兩個護士都會和別人解釋說她腦子受過重創(chuàng),經(jīng)常認(rèn)錯人,精神狀態(tài)很差。時間長了,所有人都認(rèn)為她是瘋子。
醫(yī)院里人來人往,隔壁就是精神病醫(yī)樓,誰又會注意到她?
李靖博常常來找她說話,一般都是在深夜出現(xiàn)。他情緒變化很大,總是讓人難以揣摩。但阮紅豆還是發(fā)現(xiàn),他真的很喜歡她化妝唱戲的模樣,幾近癡狂??擅看我怀辏蜁ⅠR變臉,忽冷忽熱。
他有時候也會和她說起在她之前被他折磨過的女孩,他用非常悲傷的口吻回憶:“她們都是我珍愛的藏品,我將他們捧在手心里,可是,每次過不了過久,她們就有了瑕疵,我就像丟垃圾一樣把她們丟了……”
她震驚無言,他卻忽然撫摸住她的臉。
“但是你不用擔(dān)心,你不會有瑕疵的,我不會允許自己錯過這一生最好的收藏?!?/p>
這個時候,她根本不知道他口中的“瑕疵”意味著什么,直到她在一隊醫(yī)療人員的最后面看見一瘸一拐的朱山,然后在一個很深的夜里,出于對顧晝不可自拔的思念,她將那個黃發(fā)碧眼的大男孩推到了風(fēng)尖浪口。
“我聽說今天白天有人和你說話,紅豆,你知道我不喜歡別人染指我的東西。”他走進來,看見她頭發(fā)凌亂地站在床上,一下子撲過去扳住她的肩膀,“你哭了?你為白天那個男人哭?”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抱住自己的頭大笑起來,“你竟然為別的男人哭!”
她趕緊整理頭發(fā),抹干了眼淚,若無其事地面對他:“不,李郎,我沒有哭。你看,我沒有哭……”
李靖博緩慢地轉(zhuǎn)過臉來看她,猩紅的眼里似烈火燃燒著。他突然大步往外走去,帶著孤冷的決絕:“紅豆,你有瑕疵了,我要殺掉那個外籍男子?!?/p>
彭克在醫(yī)院里晃了一天,四處尋找著那天出現(xiàn)在急診室的人,可不管問誰都說沒見過。他知道那個被關(guān)著的女子說的人是誰,當(dāng)時也是因為這個醫(yī)療隊的沖撞,他的照片才散落在地上。
第二天黃昏時分,他從偵察中隊離開,抱著剛剛洗出來的照片往宿舍走去。還沒到門口,發(fā)現(xiàn)有幾個男人貓縮在不遠處的墻根下東張西望著,時不時地還會裝作沒事人一樣,站在他宿舍門口窺探。
他直覺有不好的預(yù)感,拔腿往醫(yī)院跑去。在美國訓(xùn)練的那些年,造就了他的極端敏銳。他飛快地在醫(yī)院里偷了一身醫(yī)生的白大褂喬裝起來,然后在各個病房進行最后一次尋找。
“搶救了一天一夜,終于脫離生命危險了?!笔中g(shù)室門口,醫(yī)生解下口罩嘆息了一聲,“這么年輕,竟然熬出了胃病,這大出血可不是鬧著玩的!好在他底子硬,一直強撐著不肯進鬼門關(guān)?!?/p>
彭克忽然意識到什么,循著聲音找過去,果不其然讓他看到撞他的那個瘸子。
“你好,我……”他一句話沒說完,就看見走廊的盡頭忽然出現(xiàn)幾個男人,朝他指手畫腳,就勢跑過來。他迅速地將照片塞到瘸子手中,低聲說:“這個女人已經(jīng)死了,不要再找她?!?/p>
朱山愣愣地看著面前這個男人忽然跑遠,緊接著幾個人從他身邊穿過追了上去。一張邊角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的照片映入眼簾,霎時間讓他失去了所有話語,拔腿追了上去。
顧晝醒來已經(jīng)是三天后,傷口還沒有痊愈,他卻堅持要出院。朱山和小影根本攔不住,只能任由他。想了很久,朱山還是把照片給了他。
“前幾天一個外籍男子拿給我的,他說阮老板已經(jīng)死了,我會盡快找到他?!?/p>
顧晝緊緊地攥住照片,看著上面阮紅豆的面孔,那樣瘦削和蒼涼。
死了嗎?
呵……許久許久之后,在朱山以為他會就此沉默下去時,他卻突然開口了:“送我去見蘇槿?!?/p>
這一年,是顧晝遇見阮紅豆的第七年,在失去她蹤跡兩年后的這個夜晚,一向沉默隱忍的少年,從病床上爬下來,開始了他的殘狠獵捕。他從一個小嘍啰變成一手遮天的梟雄,引發(fā)了整個重慶長達三年的腥風(fēng)血雨。
三年后,在重慶西南某個燕子樓。
所有女人都被捆著手蹲在角落里,他們彼此對望著,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情況。大概過了有半個時辰,外院傳來腳步聲。幾個尖嘴猴腮的男人簇?fù)碇粋€女人走進來。
正中間的女人濃妝艷抹,一踏進來便被面前的惡臭熏得遮住鼻子,忍不住又退回去。
為首的男人陪著笑臉:“都是從各處走了不知道多少個彎才買回來的,臟是臟了些,可都是好貨色。四娘不信自個瞧瞧?”這男人扭頭示意了下,身邊的人立即掌燈從角落里那堆女人面前移過。
被喚作四娘的女人不情不愿地抬了抬眼,仔細(xì)地跟著光瞅過去,好半天才有了些笑容:“現(xiàn)在這世道亂呀,生意也不好做,你辛苦籌措,我姚四娘自然也不會虧待你。”她用帕子遮住鼻子,嫌棄地朝里面走了幾步,細(xì)細(xì)地打量起來。在瞥見最旮旯那消瘦的女人時,不自覺地喃喃了聲,“瘦成這樣會有客人喜歡嗎?”
那女人聞聲,緩緩從亂發(fā)中抬起眼睛看過來。一雙死寂般黑亮的眸子,瞬間在在場幾個人都感覺到一陣寒氣。姚四娘愣了好一會,指著她說:“帶回去,我要好好調(diào)教!”
這個時候的重慶,像是熱炕爐上的沸水,正要燒開……街頭巷尾人人都在說著一個名字,一個讓人聞風(fēng)喪膽的名字——顧晝。
而姚四娘新買來的這一批美嬌娘,在被洗干凈了一陣打扮之后,第一個要討好的也是這個男人。
“兩年前,蕭九死在一場政變中,十八堂鬧得天翻地覆,讓人睡覺都不安生,夜夜都能聽見槍聲。后來他娶了蕭九的老婆蘇槿,在南北碼頭血洗三天三夜,愣是叫十八堂各大當(dāng)家像死了娘的小雞崽般乖乖投降,徹底順服于他?,F(xiàn)在重慶他說了算,擠破頭要爬他床的女人多得數(shù)不清。你們雖身份低賤,卻也是那些臭男人最喜歡的,一夜成名不無不可?!币λ哪锍3_@么和她們說,像是要把她的身體和靈魂全都洗成一張白紙。
白紙上只有一行字:成為顧晝喜歡的女人。
在被送到顧家官邸的那一夜,許久不曾下雨的重慶忽然迎來了一場暴雨。暑熱天里這場大雨傾盆而下,將人心口緊鑼密鼓般煩躁的熱,都洗刷地干干凈凈,剩下的便也只剩空洞了。
顧晝坐在二層洋樓的陽臺上,遠遠地看見一輛車從遠處開過來,車燈照亮了滿院的桂花樹。他意識到什么,喚來朱山:“蘇槿讓人送過來的?”
朱山沉吟片刻,低聲解釋道:“大嫂說,你剛剛加入中董局,必要時應(yīng)該逢場作戲,這樣才能打消那些老家伙對你的疑心?!?/p>
顧晝抿著唇?jīng)]有說話。
樓下車子已經(jīng)停穩(wěn),從上面下來十幾個女人,沒有得到示意,她們便光著胳膊站在門外。個個都是細(xì)楊柳的身材,就這么在雨中直挺挺地站著,像任由擺弄的木偶娃娃。
朱山瞟了眼顧晝,心領(lǐng)神會地對樓下的司機說:“讓她們都上車,再送回去吧?!?/p>
女人們聽話地往車上鉆,雨勢越來越兇猛,顧晝往書房走去。余光中輕輕一瞥,腳步頓住。
朱山見他忽然消失在樓梯口,大聲對發(fā)動的司機喊道:“等一下!”
十幾個女人重新下車,顧晝穿著拖鞋跑進來,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他半截褲腳。他走到其中一個女人面前,看著她,牙齒磨得發(fā)響,眼眶變得猩紅。
“紅豆,是你?!?/p>
這是她平生最愛的女孩,這不是夢。
漫長的對視中,風(fēng)聲和雨聲都越來越大,女人抿了抿唇,口吻淡漠地說:“很抱歉,先生你認(rèn)錯人了。”
這幾年顧晝的身體一直不太好,甚至可以說很差,差到因為一句話,血當(dāng)即從嗓子眼噴出來。
她說什么?
她究竟在說什么啊……
顧晝的私人醫(yī)生一直忙到半夜,才安撫了這個不太聽話的病人的病情,臨走之前還三申五令,嚴(yán)斥他不得再情緒起伏太大,否則再有幾次,怕是誰也救不了他。
蘇槿連夜趕來,此刻卻都和朱山一樣被擋在門外。偌大的書房里總算安靜下來,只有他和她。
顧晝深深地看著她:“三年前那個外籍軍人來報信,他說你死了,我一點也不信。當(dāng)時我有一點生病,等我醒來時他已經(jīng)失蹤了,李靖博一直在派人追殺他?!?/p>
對面的女子抿了抿唇,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清白瞳仁里干干凈凈,是沒有雜質(zhì)的冷漠。
當(dāng)時李靖博氣得大發(fā)雷霆,在彭克被上級司令遣送回美國后,李靖博杜絕她再外出并且和任何人說話。
很長一段時間,她行尸走肉。
顧晝拔掉手背上的針孔,小心地順著床沿往她靠近了些,聲音有些濕潤了。
“那時蕭九架空了我的權(quán)利,我找不到你,我快瘋了。我明明知道李靖博就在重慶,可我卻怎么都找不到你,沒有辦法,我只好先假裝不再找你。蘇槿幫了我很多,蕭九才重新讓我接掌十八堂?!?/p>
后來,他不停地周旋在李家的靠山——中董局那幾個老家伙身邊,為他們辦事,清剿政局中殘余的惡性勢力,說服蕭九關(guān)閉賭場,經(jīng)營起正當(dāng)生意。他努力了很久才洗白了蕭九名下所有的生意,得到中董局的信任。
蕭九去世后,他為了讓中董局那些老家伙安心,不得不用殘忍的手段讓十八堂叫囂的聲音都安靜下來。他拿出了很多錢來疏通關(guān)系,慢慢地清洗李家在重慶的各路暗線和生意。憑著他今時如日中天的聲望和財勢,中董局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所以,從一年前開始,他正式對李靖博發(fā)起了攻擊和獵捕。
“我娶蘇槿,是因為這幾年她幫了我很多,是她一直在幫助我找你。幫會里很多人都很信服她這個大嫂。但是,我們真的只有做戲,我和她沒有公證過?!彼⒅砬楣虉?zhí)倔強,“紅豆,我能活到今天,都是因為想要找到你。求求你,不要生氣,和我說話好不好?”
她抿著唇,整張臉蒼白而消瘦,她說得很慢:“我不是她,我的名字是阿復(fù)。”
他還是她的小哥哥,可她卻早已不是當(dāng)年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了。她在暗無天日的地方被囚了五年,讓所有人都忘記了當(dāng)時名動天下的阮紅豆。她從當(dāng)家紅牌花旦變成了風(fēng)塵女子,可他卻從無名嘍啰變成了一代梟雄,她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站在他身邊的資格。
這是自私的人性,她想要保護自己的自尊心,更想要保護面前這個男人。
她在他身邊,就會讓他一次又一次犯險。何況,時過境遷,滄海桑田,他們之間,有了太多難以跨越的鴻溝。
紅豆不知,自己要怎么去面對他。
戲文里說的“相見不如懷念”,當(dāng)真如此。
在他開始強勢報復(fù)李靖博時,她仍舊在那個看不到盡頭、等不到光明的四面高墻里,守候著渺茫的希望。有時候,她也會聽到護士提起他的名字,說他如何以關(guān)押反動學(xué)生之行,揪出幕后惡性勢力。很多故事,有關(guān)他的傳聞總不太好,可她還是能在李靖博日復(fù)一日的盛怒和衰亡中察覺到他的強勢和殘酷。
他越接近地獄,她越悲從中來。
究竟是什么讓他們變成現(xiàn)在面目全非的樣子?
最后那些日子,李靖博開始將她送出重慶。他讓李家所剩無幾的人都死在那場追殺中,自己則帶著她在崇山峻嶺里逃亡。那樣艱難的時候,他竟然還是將她視作最珍貴的藏品。
他想將她帶回上海,可在過程中他們遇見了一伙強盜。
李靖博可以說是為了救她才被那些人殺害的,她可能這一生都不會忘記他臨死前那憂郁悲傷的眼神,不停地?fù)崦哪橆a,拼盡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告訴她:“紅豆,你始終是我這一生的最愛。你身上有太多瑕疵了,不夠?qū)R?,不夠順從,可我始終都舍不得丟掉你……”
后來,她親手埋了他。
那伙強盜便倒手將她賣給人販子,幾經(jīng)輾轉(zhuǎn),她竟然還是回到了重慶。更沒想到的是,竟然這樣容易就讓她與他重逢。她轉(zhuǎn)身往外面走去,客氣而疏離地同他告辭。顧晝強忍住一陣又一陣鉆心的痛,追上去抱住她。不管她再如何掙扎,他都不肯放手。
顧晝這個人,從來沒為誰哭過。
可她卻知道,這五年每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他一定為她哭了……
兩個人的愛情關(guān)系里,沒有輸贏和平等,她可以處在卑微的下風(fēng),可以繼續(xù)厚著臉皮,卻不能讓自己成為他的弱點。
姚四娘說,站得越高的人,越不能有弱點,否則會死的很慘。
她抬起頭,冷漠地看著他:“我是阿復(fù),我的名字是一個男人為我起的,他將我視若珍寶,卻為我失去生命。轉(zhuǎn)眼十年,一切都回不來了……”
依舊是盛夏里的一場暴雨,拉開了他們之間的帷幕,卻在十年后,殘酷地給了他們告終的結(jié)局。
第四章 這一生,我只有你
顧晝的性子和過去一樣清冷,還是沉默寡言,但在今時今日已經(jīng)強勢了許多,所以他可以強迫阿復(fù)留在家里,甚至不顧她的反抗,像以前那樣謹(jǐn)守禮節(jié),與她同床而眠。
他如今身子差,有時候夜里有什么反應(yīng)也不能及時察覺,只記得那夜是一個翻身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腰,她卻突然失聲尖叫起來,跑到角落里蹲著,離他遠遠的。
他很長時間都沒能說出話來,不自在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想是明白了什么,問她:“你怕我?還是嫌我臟?”
他手上的確沾滿了血。
阿復(fù)抱著身子縮在角落里,一直沉默著。這五年每次被李靖博碰,她都會下意識地反抗和逃避。
你看,這就是最直接的傷害。五年的時間不長不短,可真的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
顧晝捧著頭坐在床邊,太多復(fù)雜的情緒浮在眼睛里,讓他失控。他將她扔在床上,覆在她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驚恐的神色,那樣無可逃避的慌張,害怕,抵觸……腦海中所有夸張的想法和動作一瞬都停住了。
他強忍著酸澀和難過,輕輕地抱住她:“紅豆,你怎么可以嫌棄我?怎么可以用看禽獸那樣的目光看我……”
1937年這個盛暑,他已經(jīng)輸不起了。
蘇槿從鄉(xiāng)下的師姐那里知道一些事情,有關(guān)李靖博是如何折磨他心愛的藏品的。當(dāng)時說起,同顧晝在一起旁聽的朱山和小影都忍不住紅了眼,可他卻一直沒有什么反應(yīng),轉(zhuǎn)頭走進書房把自己反鎖在里面。
他們都認(rèn)為,阮紅豆至今沒有瘋傻已經(jīng)是個奇跡。
這世上有什么不可能呢?只要意念夠強,死人堆里都能爬出來,更何況她一直都期望著能再見他一面。
能再見他一面就夠了。
蘇槿說:“他在三年前做過一場大手術(shù),胃被切掉了一半,險些沒命。這幾年依舊不關(guān)心自己的身體,一忙起來就忘記吃飯?!?/p>
阿復(fù)看著面前這個美艷成熟的女人,問她:“你愛他?”
蘇槿猝不及防,卻也坦然:“你以前一直認(rèn)為我是跟著大李先生,其實不是,是李靖博做出來給外人看的。我對他很癡迷,可惜他只眷戀了我一陣子,然后就無情地丟了我。蕭九待我很好,可是我不愛他?!彼⑽㈩D了下,輕笑起來,“你可能會吃驚,其實最初是因為他給蕭九辦事,我才會傾向于跟著蕭九?!?/p>
這樣的答案無可厚非,她深深愛著顧晝。
“我知道他心里只有你,從很久之前,他的眼睛里便只能看得進去你一個人。”
阿復(fù)點點頭,說:“我知道,這就夠了?!?/p>
她堅持要走,顧晝最后也同意了。
離開的那一天,滿園桂花樹開,紅豆想到當(dāng)年練功的戲園,想到那個總爬上墻頭給她送桂花糕的少年,是那樣好看。
顧晝說:“這些年,我一次又一次地錯過你……”
他認(rèn)輸了。
“紅豆,我真的要失去你了,對不對?”
阿復(fù)沒說話,咬著唇往渡口走去,她走得很快,腳步也很凌亂。起初恨不得跑起來,到最后卻越來越慢,慢得不愿意再往前走一步。
巨大的風(fēng)聲水汽里,她回頭看見他筆直地站在那里,目光深邃而凝重。
顧晝抿了抿唇,微笑。
剎那間,車子爆炸了。
沖天的火光和熱浪向她狂涌過來,她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刻,大喊著他的名字。
顧晝,不要死。
阮紅豆醒來時是在一個廢棄的工廠里,能聞到鐵銹腐蝕的酸味。應(yīng)該是早就適應(yīng)了李靖博給她制造的那個環(huán)境,所以她很快就從恐懼中脫離出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腳都被捆住了。
她下意識間想到車子爆炸那個場景,快要不能呼吸。
有人要殺顧晝,他們殺了他?不……她跌跌撞撞地往看得見光的地方挪過去,謹(jǐn)慎地從幾個鐵油桶旁邊經(jīng)過,在快要挪到門口時,聽見拐角傳來的說話聲。
“那娘們醒了嗎?”
“剛?cè)タ催^,還沒!”
“找到顧晝了嗎?”
“那家伙身手太敏捷了,明明踩到了地雷,卻還是給他跳水里跑掉了?!?/p>
“廢物!”
“沒事,我們這不是還有那娘們嘛,有她在,顧晝肯定會來的。”
……
阮紅豆被人捂住了嘴,她一回頭就看見滿身是血的顧晝出現(xiàn)在身后,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顧晝劇烈地喘息著,示意她不要說話,然后慢慢放下手。
他也聽到剛剛那段對話,確定對他下手的這幫人可能是從上海來的。他觀察了下,對方有五個人,個個都扛著長槍。而他受了傷,還要帶著她一起跑是不現(xiàn)實的。
權(quán)衡再三之后,他決定用自己誘敵。
“我從前面,你從后面,出了工廠往西面的小樹林里跑?!彼o她解開繩子,壓著聲音說,“我數(shù)一二三,你開始跑?!?/p>
“不……”她搖頭,抓著他的手臂。顧晝的目光燃燒起來,他忽然彎下腰捧住她的臉,吻住她。
“紅豆,我不能再失去你。”他的唇滾燙而執(zhí)著,握住她的手輕輕摩挲著。指腹有些粗糙,卻因為強烈的真實感,讓他們彼此都很清醒。
外面的談話聲忽然小了,顧晝迅速地站起來,扛著身邊的油桶沖出去。阮紅豆開始往后面跑,她不顧一切地從后面的天窗里爬了出去,按照他所說的路線往樹林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一聲巨響從后面響起來!她掉過頭看見那個廢棄的工廠被火勢吞沒了,濃煙火光沖破天際。
她轉(zhuǎn)過頭繼續(xù)往前跑……
西面小樹林有一個木屋已經(jīng)荒廢很久了,入夜里開始下雨,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窗檐上。夜色很安靜,除了雨聲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忽然,有一個黑色身影從窗外映出來。
阮紅豆在天黑之前跑到這里,此刻就躲在這個木屋的角落中。她努力分辨著那個人的輪廓,在門被推開的時候跑過去抱著他:“小哥哥,是我……”
顧晝反手將門關(guān)起來,任由她抱著,慢慢微笑起來。他真的沒有力氣了,此刻身體全部的重量都壓在她肩頭。
“紅豆,我真高興。”他低下頭,眼眶莫名濕了,“我真高興?!?/p>
阮紅豆跟著笑,強忍住酸澀。
他全身都濕了,這樣大的雨都沖刷不去他身上的血腥氣。阮紅豆在屋里找到火柴盒子,點亮了墻根的煤油燈,在很暗的光色中撫摸他的臉,為他包扎傷口。
顧晝上身衣服都脫了。
直到此刻,她才能清楚地看見他身上的傷口,大大小小布滿了整個身體,數(shù)都數(shù)不清。她動作很慢,將裙子上的布料撕下來纏住傷口。因為腰腹一道很長的血口子,她不得不調(diào)整姿勢,正坐在他面前,將手伸到他身后,緩緩交疊著繞到前面來。打好結(jié)時,被他捉住手。
顧晝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她。
“我……”他聲音有些艱澀,話沒說完,動作卻更直接。他的呼吸落在她耳邊,密密麻麻地伴著窗縫間的細(xì)雨涼風(fēng),他腦子很熱,“我可不可以……”
阮紅豆紅著臉低下頭。
“小哥哥,我很后悔,后悔那年在你離開重慶去山區(qū)的前夜,沒有借酒瘋……”
“不要說了,那不重要?!彼氖峙鲇|到她的臉頰,“紅豆,那些都不重要,沒有什么比不能親眼看到你更讓我難過的了?!?/p>
很深的夜,木屋外的雨一直沒停過,到后來屋內(nèi)的煤油燈也熄滅了,可顧晝卻再也沒有放開過她。
這個他愛了十年的姑娘,終于讓他在有生之年看到了希望,竟然喜極而泣。
清晨時分,朱山帶著人找過來。
阮紅豆隨他們回了顧公館,在門口看見蘇槿站在那里微笑著迎她入門時,她有些難過??蛇€沒等她開口,蘇槿卻已經(jīng)先說起來:“你回來很好,他高興了,我才能高興。”
被看破了所有的小心思,她尷尬地看著蘇槿。
“心結(jié)要自己打開,你能釋懷,這樣多好。”
這個時候的蘇槿已經(jīng)快有三十歲,美麗大方,帶著一些難以描述的滄桑。
李家在重慶的暗線、組織和所有生意都被顧晝清洗了,他原本就打算用這樣獵捕的方式來找阮紅豆。只要他們有一日在重慶,就一定逃不出這天羅地網(wǎng)。他只是沒有想到,李靖博會孤注一擲帶她出城。
重慶沒了李大善人,可李家在上海的權(quán)勢依舊不可小覷。李靖博死了,他父親李碌絕不可能就這么放任顧晝在重慶安生地活下去,所以以萬金懸賞他的人頭。
李碌買通了一些新聞出版的記者,開始大肆宣傳顧晝的惡行,以其加入中董局而發(fā)出質(zhì)疑的聲音。每天都會有學(xué)生堵在中董局龔爺車前,問他對報紙上的事情是怎么看待的,為什么能夠接納顧晝這樣的幫會大亨進入中董局。
一來二去,他被堵得煩了,上頭也在給他施加壓力,沒辦法他只好給顧晝打電話協(xié)商。
恰好在這個時候,一向與龔爺持對立狀態(tài)的中董局另外一個大佬,因為素來與李家交好,所以強烈要求撤除對顧晝授予的勛章,提議將他逐出中董局,借此打壓他在重慶如日中天的勢頭。其他人左右難言,正是僵持不下時,這位大佬卻突然在家中被殺害。
事情一下子變得復(fù)雜了,所有人都認(rèn)為這是顧晝做的,他要堵住所有反對他的聲音。重慶的學(xué)生每天游行不斷,每天都將顧公館堵得水泄不通。有多少人在后面煽風(fēng)點火,每天就有多少學(xué)生在暴動中出事。
顧家整個死氣沉沉,上上下下的仆人都不敢出門,說話也細(xì)聲細(xì)氣的。顧晝每天都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電話一直響個不停,中董局對他發(fā)出了最后的通牒,要求他在三天之內(nèi)停息暴動,安撫學(xué)生。
就在這個晚上,他還在和她開玩笑說著:“整個重慶都在罵我,三天后我可能就會被送上軍事法庭?!?/p>
朱山卻忽然沖進來急聲說道:“大嫂去了上海!”
他猛地一站:“你說什么?”
“現(xiàn)在全城戒備,外面的學(xué)生還在暴動,我們的兄弟都不好傳消息進來,所以耽誤了幾天。應(yīng)該是前天傍晚,大嫂就把她那里所有人都帶走了?!?/p>
蘇槿是整個幫會兄弟公認(rèn)的大嫂,顧晝曾經(jīng)想過要公開他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卻被紅豆阻止了。她從很小的年紀(jì)開始就很敬仰這個女人,現(xiàn)在依舊是。她給顧晝這十年的同時,蘇槿也給了他十年。
所有真實存在的過去,都能讓人心軟。
顧晝一整夜沒合眼,派了許多人去追,可按照時間算,又哪里能追的上?蘇槿這個時候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上海了。
兩天后,有關(guān)“李家偽善,披著羊皮謀害中董局高層的大漢奸”這則新聞傳遍整個上海,一夜間鬧得沸沸揚揚。
新政府迫于壓力直接出面對李家進行調(diào)查,調(diào)查持續(xù)了整整七天,其間不斷地爆出李家父子的丑聞,條條都令人發(fā)指,七天后李碌被執(zhí)行槍決。
同一時間,蘇槿的死訊傳回重慶。
學(xué)生們都散去了,籠罩在顧公館頂上的烏云都被吹散了,可噩夢遠遠還沒有結(jié)束。顧晝派人去上海接蘇槿的遺體,過程中知道了這件事的始末。
原來蘇槿在去上海前,就借著以前的人脈疏通了一些關(guān)系,所以她很快就接近了日本人,然后查到李碌和日本人勾結(jié)殺害中董局高層、再嫁禍給顧晝的證據(jù)。當(dāng)晚將這消息傳出去時,她被日本人丟掉了戰(zhàn)俘營,飽受各種羞辱和折磨。
她一直熬到李碌受到正裁才在戰(zhàn)俘營自殺,尸體被丟在亂葬崗。他們嘗試著用了許多辦法,才從里面將她的遺體運回來,但是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
在天主堂進行禱告過之后,他們決定帶著蘇槿的骨灰回重慶,可就在重慶城外,他們遭遇到李家余黨的伏擊。
萬金的懸賞沒有因為李碌被槍決后而結(jié)束,那筆錢依舊存在,為了那筆錢不顧一切要殺顧晝的人也依舊存在,尤其是以李家余黨為首。
條件只有一個:若要換回蘇槿的骨灰,顧晝必須獨自一人出城。
所有人都清楚顧晝這一去恐歸期難定,可他們又都同時清醒,蘇槿的骨灰一定要帶回來。激流勇波數(shù)十載,顛沛流離千百夜,有情有義的人不能辜負(fù),更何況還是蘇槿。
紅豆不阻止他,放手讓他去,這是她喜歡的人,從決定把命交托出去的那一天,就已經(jīng)做好和他共赴黃泉的準(zhǔn)備。
他若活著,不管天南地北,她都要等到他。
他若死了,沒關(guān)系,追到多深的地獄,都要找到他。
半個月后,跟隨顧晝在城外埋伏的人帶著蘇槿的骨灰回來,可顧晝卻沒了蹤跡。
紅豆安安靜靜地在院子里坐了一夜,第二天和底下的人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p>
是生是死,總要給她一個結(jié)果。
接下來的日子里,紅豆逐漸遣散了公館的部分仆眾,她知這些底層人的不易,讓他們各自回去避難。
她收留了一個孩子,算作這漫長時光里的陪伴。
1943年,重慶駐地白市驛空軍基地醫(yī)院。
彭克再次來到這片土地,帶著所有的熱忱回歸了照相偵察隊。他白天背著相機在醫(yī)院附近拍攝記錄當(dāng)時的人和場景,晚上就坐在天井的大燈下,含著一根英國香煙洗照片。
在這個地方,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來自五湖四海的人,有時候也會有受傷的戰(zhàn)士被送到他休息的營帳里。
他也不在意,有的睡就睡,沒的睡也樂呵。聽見后面的動靜時,他也沒回頭,自顧自地摸出一根香煙朝后頭遞過去:“抽一根,能止痛。”
“謝謝?!鳖檿儚拇采吓老聛?,捂著胸口艱難地移到這外國士兵旁邊。他不知道怎么被送到了這里,詢問了一番后才知道這偵察隊的宿舍旁邊就是醫(yī)療隊,醫(yī)院住不下了,人就會被送到臨時搭建的醫(yī)療隊帳篷里。
從那年被李家余黨追殺到邊境,幾經(jīng)輾轉(zhuǎn)入了伍,到如今不知多少年了。
彭克瞇著眼吸了口煙,開始篩選新洗出來的照片,一邊咧著嘴笑:“肯定是著急忙慌的,把你送錯了唄。”說罷撇了眼顧晝,抬眉問,“要火嗎?”
顧晝抿了抿唇:“不用。”他動作嫻熟地從內(nèi)衣口袋里摸出火柴,點了煙含在嘴里。垂下眼看見胸前的傷口又浸出血來,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開了視線。
彭克注意到他整個動作的全過程,忍不住笑:“好樣的!我就服你們中國男人,個個都是鐵漢子,一點也不孬……”
顧晝沒說話,安靜地抽起煙來。
比上一次更久,這一次,已經(jīng)失去她的消息六年。不管多艱難,他都死守在重慶沒肯撤退,就心心念念盼著有一日能再見到她。
煙蒂落下來,彭克甩了甩照片仔細(xì)看著,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知道為什么我要來這里嗎?”
“嗯?”
他傻笑起來:“以前我在這里遇見過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所以還想來這里找她?!闭f完目光微微縮緊,顯露出難言的情緒,“不過她應(yīng)該不在了,那棟精神科的醫(yī)樓都改建成臨時通訊處了?!?/p>
顧晝沒吭聲,在身上摸了摸,找到衣服夾層最深處那張照片和一疊錢,這才安心下來。
“里面是什么?”彭克指著他胸口問。
顧晝拍了拍藏東西的地方,輕聲笑起來:“我最愛的女孩?!?/p>
“嘿,真浪漫,藏這么深呢……”彭克一支煙抽完了,在身上又摸著下一根煙,手上的照片暫時塞在顧晝手里。他摸到煙又抽上的時候,注意到顧晝抽了一張照片出來。
照片中是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抱著孩子,護士在給孩子打針。他當(dāng)時拍攝時只想記錄那個孩子的面孔,所以并沒有注意到這個女子熟悉的側(cè)臉。
他們倆幾乎異口同聲:“她是我要找的女孩。”
彭克堅持:“當(dāng)年在這醫(yī)院,我為她拍過許多張照片,我不會認(rèn)錯?!彼詾轭檿儾恍?,還跑回宿舍里面去找背包??梢怀鰜?,卻發(fā)現(xiàn)天井邊月光溶溶,哪里還有那個重傷士兵的身影。
此刻,在醫(yī)院門口有十幾個士兵忽然大聲唱起歌來。
多戰(zhàn)亂紛飛的年代,也不能妨礙革命情誼的深厚。他們熱情高漲,為其中一個士兵向喜歡的女孩示愛。
醫(yī)院大樓里的姑娘被一堆小護士推出來,羞紅著臉站在人群中心。
顧晝緊緊地攢著照片,面無表情地掃視了一眼人群,然后繞過士兵和大廳的女孩們,緩慢地沿著走廊往里面走去。
這時,許多人都聽見動靜,迎面從他身側(cè)跑過去。人很多,哄鬧著擠在一塊,他的傷口被撞得裂開來,白色的紗布上全是血,滴在地上。他站著沒動,專注地看著前方。
人潮涌動間,紛紛雜雜的回憶涌上來。
有人跑過來拉他的手臂:“先生,你流血了?!?/p>
顧晝恍若未聞。
身后的人順著他的手臂,緩慢地握住他的手:“先生,你在找人?”在他做出反應(yīng)之前,她從身后走到了他面前,眉眼彎彎地仰起頭看他,“是在找我嗎?”
顧晝手中的照片滑落在地上。
漫長的對視,很久很久都沒讓他們彼此從對方眼中走出來。
“你流血了?!彼穆曇糇兊脻駶櫰饋怼?/p>
他的面孔從僵硬變得柔和:“我知道?!?/p>
“知道還這么拼?”
“我擔(dān)心再錯過你……”
如果不是帶孩子來打針,說不定就又錯過了。她的手碰觸到他的傷口,他轉(zhuǎn)身將她壓在墻壁上。她的聲音很低,帶著顫抖:“疼嗎?”
他搖頭:“一點也不覺得疼?!?/p>
“高興嗎?”
“高興?!彼刂攸c頭。
“我也是?!?/p>
“這幾年,我總擔(dān)心等不到你了?!?/p>
她又哭又笑,“我也是?!彼€想再說什么,所有的話卻被他堵在口中。很久很久之后,阮紅豆笑了:“今天的月光真美?!?/p>
顧晝跟著笑,沒說話。
她拉了個長長的尾音,像初見般纏著他的手臂,輕輕地說:“小哥哥,好久不見……”
你是我心上永遠的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