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繁煙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年少的時候都執(zhí)拗地喜歡過一個人,那些或美好或殘忍的片段,在很多年后依舊能夠在腦海里清晰地浮現(xiàn)出。我們年少時情感怯懦,因為不確定,連一句挽留的話都不敢說,所以更容易錯過。或許我們都曾是宋海星,錯過了我們記憶里的鄭牧塵。
好像一切的改變都是從宋海星撞見鄭牧塵搶了他媽媽的存折開始的。
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宋海星記得很清楚。
那是傍晚,宋海星正站在院子里晾衣服,恰巧看見鄭牧塵被他媽媽拉扯著從斜對面的樓道里走出來。很顯然,鄭牧塵的媽媽很生氣,她大聲地對他吼道:“鄭牧塵,絕對不可以動這筆錢!”
鄭牧塵顯然并不想聽媽媽的話,他很高,手勁兒又大,很快就把存折從媽媽的手里搶了過來。他搶到存折剛往前跑了幾步,便聽見身后傳來了媽媽重重摔倒的聲音,然后是女孩尖叫的聲音。
后來,破舊的小區(qū)里亂成一團,夾雜著救護車的警笛聲,讓宋海星對那個傍晚的記憶格外深刻。
這些狀況本來和宋海星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是,在鄭牧塵回身抱起媽媽并甩給宋海星一個凌厲的眼神時,海星同學(xué)竟然鬼使神差地嘟囔了一句:“壞小子,竟然害死自己的媽媽!”
宋海星的聲音并不大,但是她的聲音就那樣詭異地飄進了鄭牧塵的耳朵里,然后,她看到他本來黯淡的眼神忽然閃了一下,看她的眼神更加陰鷙了。
宋海星并不慫,她努力地翻了一個白眼過去,落進鄭牧塵的眼睛里,他竟然扯開嘴角笑了。但是,那笑容讓宋海星感覺一股寒氣從對面強烈地襲來,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
宋海星沒有想到,鄭牧塵的媽媽真的會死掉。
過完周末早起上學(xué),宋海星剛走出一樓門口,便看到斜對面樓道口擺了一個花圈,上面有鄭牧塵的名字。宋海星并沒有覺得悲傷,但她被嚇了一跳,一路逃也似的奔向?qū)W校。
她剛在座位上坐定,同桌周沫便神秘兮兮地跟她說:“你聽說沒?鄭牧塵……”
宋海星以為周沫想問她聽沒聽說鄭牧塵的媽媽去世了,所以,她趕緊閉起眼睛、捂住耳朵,并說:“我不想聽!關(guān)于鄭牧塵的一切我都不想聽!”
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周遭變得十分安靜,宋海星才睜開眼睛,然后,她看到一張俊朗而冷漠的臉在距離她的臉不到五厘米的地方俯視著她。見她睜開眼睛,他冷冷地說:“宋海星,你這么討厭我嗎?”
她當(dāng)然是討厭他的!但是,宋海星并不傻,而且腦子轉(zhuǎn)得極快,想到被鄭牧塵嚇得突然躥起會撞到他的腦門的風(fēng)險,她不能思考更多,迅速地低下頭去。但是,由于太緊張,她用力過猛,加之忘記了課桌上那一顆凸起的螺絲釘,然后,一聲尖叫從初三三班傳出去,響徹整層樓!
宋海星覺得自己的額頭被撞出了一個洞,有血順著額頭迅速流了下來。
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清晨,宋海星緊緊地閉著眼睛。她微微暈血,害怕整個世界都變成令人畏懼的紅。
“趕快送醫(yī)務(wù)室??!”有同學(xué)喊道。
宋海星覺得周圍的人有片刻的愣怔,然后,一雙壯碩有力的手臂抱起自己,飛快地走著。
被撞得頭破血流,宋海星并不惱火,她惱火的是,為什么偏偏是她撞見了鄭牧塵搶他媽媽存折那一幕?為什么會被她說中,鄭牧塵的媽媽竟然去世了?生命怎么會這么脆弱!
如果這一切可以重演,宋海星想,她一定要在看到鄭牧塵的瞬間就自動戳瞎雙目。
可是,沒有如果。
周沫說:“宋海星,我怎么覺得鄭牧塵和你有仇似的?他突然轉(zhuǎn)到我們班,視線就一直沒離開過你!”
鄭牧塵轉(zhuǎn)班了?他果然是不打算放過她的!
宋海星覺得自己的頭更暈了。她拒絕了周沫遞過來的飲料,有氣無力地說:“別說話了,讓我先死一下!”
為了感謝周沫對自己的照顧,宋海星和周沫分享了一個秘密。
海星神秘兮兮地對周沫說:“我親眼看到鄭牧塵與他媽媽發(fā)生了爭執(zhí),他搶了他媽媽的錢。他媽媽估計是被他氣死的!”
周沫一臉了然的模樣,低聲說:“這就合理了。我前陣子在二教樓看到他從高中部二年級的學(xué)姐朱素手里拿了一些錢,學(xué)姐當(dāng)時還被嚇哭了?!?/p>
在榮華中學(xué)初中部所有的學(xué)生里,鄭牧塵是自帶光環(huán)的。他十六歲身高就已經(jīng)接近一米八,皮膚白凈,眉目疏朗。他的身上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青春氣息,加之他非常聰明,成績一直是年級前五,更加受萬眾矚目。
宋海星當(dāng)然也是知道鄭牧塵這個人的,而且他們還住在一個小區(qū),按理說應(yīng)該更熟悉才對。然而,宋海星并不想鄭牧塵過多地關(guān)注自己。
在發(fā)生這場意外之前,每次遇見鄭牧塵,宋海星都很自卑。
宋海星出生在一個思想保守的家庭。聽說她出生的時候,爸爸看到她是個女孩,整個人都不太好的樣子,連起名字都十分敷衍:“我們住在海星街,就叫宋海星吧?!?/p>
叫海星其實不難聽,但一想到爸爸的態(tài)度,宋海星就對自己的名字愛不起來了。
尤其暑假的時候,弟弟出生,她聽到爸爸手舞足蹈地說:“十五年了,我們終于等到了你!這真是上天的恩賜!我認(rèn)真地考慮過了,寶貝就叫宋恩賜好了!哈哈哈哈,我有兒子了!”
那是盛夏,整個小區(qū)的窗戶都開著,聽到二樓宋爸爸極具穿透力的聲音,有很多人站在窗前向外張望。
當(dāng)時,宋海星正坐在樓下的涼亭里洗弟弟用的尿布,聽到爸爸極為雀躍的聲音,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過,她心里想的是,爸爸那么認(rèn)真想的“宋恩賜”這個名字,好像也并沒有比隨便起的“宋海星”好聽!想到這里,宋海星不禁暗爽了一下!
笑著抬起頭時,宋海星看到?jīng)鐾ね饷嬲局粋€男生。這個人海星認(rèn)識,是鄭牧塵。
從讀初中開始,鄭牧塵的名字就一直環(huán)繞在榮華初中部同學(xué)們的頭頂。這么一個既有才又有顏的男生,說不想去關(guān)注的絕對是在撒謊!
宋海星也關(guān)注鄭牧塵,她發(fā)現(xiàn):他清晨跑步去學(xué)校,會在離學(xué)校最近的那個路口的早餐店買一份雜糧煎餅和無糖豆?jié){;他最愛吃食堂的糖醋肉,每周一三五中午打一份半并毫無壓力地吃完;晚上放學(xué)的時候,他會在路上的一家報刊店看半個小時的漫畫;走過水果店的時候,他最常買的水果是桃子;他回到小區(qū)時,她基本已經(jīng)吃完晚飯,他上樓會先到陽臺上開冰箱拿水喝,咕咚咕咚的差不多喝光一瓶水,然后滿足地露出一個笑容。
鄭牧塵看了看宋海星手里的東西:“你弟弟的尿布?很臭哎!為什么不用洗衣機?天氣多熱!”
宋海星也問過爸爸為什么不用洗衣機洗,爸爸的眼睛卻一直盯在弟弟的身上,他說:“用洗衣機洗的怎么會比用手洗的干凈?你媽媽還在坐月子,你這個大姐姐難道不應(yīng)該奉獻一下嗎?”
為弟弟奉獻一下,這要求也不算過分,宋海星無言以對,只是在洗尿布的時候不自覺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午后,陽光熾熱且刺眼,見宋海星低著頭不回話,鄭牧塵兀自上樓。不一會兒后,他又跑下樓來,在宋海星的身邊放了一瓶冰水。
那瓶水海星一直都沒舍得喝,后來被爸爸拿去給弟弟洗屁股了。
聽到爸爸輕描淡寫地說起這個的時候,宋海星第一次發(fā)了脾氣:“我不計較你們更愛弟弟,也希望他能有最好的生活,但我也是你們的孩子,你們是不是也應(yīng)該適當(dāng)?shù)乜紤]一下我的感受?”
宋海星其實是個很有脾氣的女生,只是平日習(xí)慣了隱忍。那天她坐在樓下大哭了一場,鄭牧塵下樓,正好看到了這一幕。他想遞給宋海星一包紙巾,可是她紅著眼睛大吼了一聲:“別過來!我不要你同情我!”
在宋海星大部分與鄭牧塵有關(guān)的記憶里,他都是一個完美的少年。或許正是因為太完美,才會讓一點瑕疵就打碎之前所有的好印象。嚴(yán)格來說,“瑕疵”這個形容并不準(zhǔn)確,事關(guān)人命。
“沒想到他是這樣的鄭牧塵!”宋海星嘆了一口氣。
“就是!”周沫附和道,言語里滿是同仇敵愾的意味。
鄭牧塵對宋海星說:“你看到的不見得是真實的!”
彼時已經(jīng)開學(xué)兩個月,距離鄭牧塵的媽媽離世也快一個月了。宋海星想,如果他們就這么一直相安無事也到很好,不過,很顯然,她想多了。
從學(xué)校到家的路程已經(jīng)過半,鄭牧塵突然從后面追上來對宋海星說了這句話。
“難道眼見為實是屁話?”宋海星也不示弱。
“宋海星,平日見你在家低眉順眼的,沒想到還挺倔!”鄭牧塵湊過來輕聲說。
這是宋海星的痛處,鄭牧塵一擊即中。
“我也看走眼了呀,沒想到你對自己的媽媽都下得了狠手!”海星反擊道。
他們并沒有多熟,卻剛巧掌握了對方的弱點,互相傷害起來才更痛!
“宋海星,說話是要負(fù)責(zé)的,你最好別惹毛我?!编嵞翂m說完,將手插進了褲子口袋里。
宋海星用余光去掃他的手,她隱約看見,他的褲袋里有金屬的亮光,像是刀子。
一個好少年驟然改變,宋海星不知道他是什么路數(shù),所以她的內(nèi)心其實是很恐懼的。
鄭牧塵從褲袋里抽出手,宋海星定睛看了看,發(fā)現(xiàn)他的手上并沒有什么,只是,他的手臂突然攬住了她的脖子,他說:“宋海星,別害怕。周五是我的生日會,在東源閣。你必須來,因為我請客,可能需要你埋單!”
兩人的身體忽然挨得很近,宋海星感覺到了來自鄭牧塵褲袋里的東西的輪廓——金屬質(zhì)感、長方形、有棱角——瑞士軍刀?
像是感受到了那刀子的涼意,宋海星不敢說話了。
坐在房間里算錢的時候,宋海星后悔了。她怎么那么魯莽?跟鄭牧塵頂什么嘴?那是別人家的家務(wù)事,她卻被禁錮住了,真是冤大頭!
媽媽去世沒多久,鄭牧塵卻要在東源閣辦生日會,真是只有不孝子才干得出來!而且,東源閣是什么地方?。克魏P菑男〉酱髲难揽p里偷偷省出來不到三千塊錢,夠不夠菜錢還不一定呢!
不過,她還是去了。
她放學(xué)以后到家整理完弟弟的東西趕到東源閣時,鄭牧塵已經(jīng)切完了蛋糕。她順著半開的門看進去,發(fā)現(xiàn)包房里坐了很多人,大多是年輕漂亮的女生,竟然還有朱素學(xué)姐。
朱素學(xué)姐坐在鄭牧塵的左手邊,臉色陰沉。不用想也知道,她應(yīng)該是另一個冤大頭。
宋海星不想進包廂,便一個人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等,有人陸續(xù)進出,宋海星也不抬頭。
手機有短信進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發(fā)的:給你留了蛋糕,不來吃?
很顯然,這是鄭牧塵發(fā)來的。
宋海星在短信里回道:這蛋糕對我來說太昂貴,你高興就成,我埋單即可。
信息剛被編輯好還沒發(fā)出去,宋海星的視線里就闖進了一雙長腿。她抬頭,鄭牧塵一臉戲謔道:“反正都要埋單,蛋糕吃了便是賺了呀!”
然后,宋海星被帶進包廂,坐在了鄭牧塵的右手邊。她穿了一件被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裙,在一眾光鮮亮麗的女孩中顯得格外寒酸,而且就在剛剛坐下去的一瞬間,她看到自己的衣服上竟然有兩塊還沒干透的奶水漬,應(yīng)該是給弟弟換尿布的時候被吐上去的。
少女的自尊,在那一刻低到了塵埃里。
桌子上最大的一塊蛋糕,鄭牧塵端給了宋海星。他憋著笑,在宋海星看來,他的潛臺詞一定是:吃吧吃吧,撐死你!
不過海星假裝沒看見,她抬手去接蛋糕的時候,剛巧打到了旁邊女生遞過來的水杯,一杯溫開水,一滴都沒有浪費,全部被倒在了她的裙子上。
她驚慌地站起來,老舊的裙子卻已經(jīng)濕透了。
被鄭牧塵欺負(fù)也就算了,如果連他的擁躉都來踩她,那事情就有點嚴(yán)重了。宋海星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將剛剛從鄭牧塵手里接過來的蛋糕,不偏不倚地扣在了剛才潑了她一身水的女孩頭上。
后來,宋海星的壯舉被傳進周沫的耳朵后,他義正詞嚴(yán)地對宋海星說:“你那么英勇,要我這個同桌干嗎?”
從初一到初三,好像只有宋海星沒有換過同桌。作為班級的第一名,周沫有選同桌的特權(quán),但是他一直都選宋海星,連班主任都看不懂。
宋海星的成績在班上頂多算中上游,她長相平平,好像有點發(fā)育不良,整個人顯得很瘦小,不過皮膚倒是很白。周沫說過,一白遮百丑。
班主任不好剝奪周沫選同桌的特權(quán),但一直在暗地里觀察這兩個人,生怕宋海星把周沫給拖累了。不過,過了這么久,見他們兩個人之間好像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他也就不再神經(jīng)兮兮了。
如果有“二十四孝同桌”,周沫絕對符合條件。從升入初中開始,他們坐過的課桌,宋海星一次都沒有擦過,都是周沫在擦。周沫會整理書本、打水,甚至宋海星每次值日,周沫都會留下來幫忙。
作為三班之光,周沫除了學(xué)習(xí)好,長得也不錯,雖然臉有一點嬰兒肥,但眼神總是亮亮的,有一種莫名的可愛感。
周沫對宋海星說:“對鄭牧塵那樣的人,你一定要敬而遠(yuǎn)之。他身上有一股危險的氣息!”
“你聞到了?”宋海星一本正經(jīng)地問。
“聞個鬼!他不是坐在你身后嘛,我有的時候側(cè)頭就能看到他在直勾勾地盯著你!不過你別害怕,我會保護你的!雖然在身高上我可能不占優(yōu)勢,但我肉比他多,可能會耐打一點!”聽到周沫的話,剛剛還繃著臉的宋海星突然笑出了聲。
周沫想得有點嚴(yán)重,也許,鄭牧塵并沒有他們想象中的那么壞。
宋海星沒有告訴周沫,參加完鄭牧塵生日會后面的事。
將蛋糕扣在那個女孩頭上以后,宋海星將手里的一沓錢扔給了鄭牧塵,然后一個人跑出了包廂。
及膝牛仔裙從腰往下都濕透了,滴滴答答地落著水滴,她從飯店的三樓走到一樓,有好事者不懷好意地吹起了口哨。
宋海星走到大堂的時候,鄭牧塵追了出來。他脫下了自己的格子襯衫系在宋海星的腰上,然后拎著她的兩條胳膊就把她背了起來。
宋海星使勁地掙扎,可是他的手臂長而有力,她力氣很快耗盡,便消停了。
從東源閣到海星街有三公里的路程,宋海星被鄭牧塵禁錮在他的背上,被迫看了這個城市最華麗的夜景。
“你這個家伙,還真是不肯吃一點虧??!”鄭牧塵突然說。
“我認(rèn)真而又努力地活著,沒有做對不起誰的事,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吃啞巴虧?”宋海星接得利落。
之后,鄭牧塵沒有再說話。
十月底,這個城市的夜晚已經(jīng)開始泛起涼意。鄭牧塵穿著白色的背心,背著宋海星,每一步都走得很穩(wěn)。那么遠(yuǎn)的路,他一直都沒有停,宋海星看到他利落的短發(fā)被汗水浸濕。他的心跳很有力,一下一下,讓她有一種撞進了自己心里的錯覺。
看到宋海星一臉迷之表情,周沫痛心疾首地說:“宋海星,你竟然還笑得出來?”
宋海星回過神,假裝淡定地說:“我在心疼你的肉。”
宋海星以為,自那件事之后,他們的日子便會慢慢平靜下來。然而,初三開學(xué)伊始,鄭牧塵又開始使幺蛾子。
鄭牧塵極力想轉(zhuǎn)去三班,最高興的當(dāng)然是三班班主任。這樣他又收獲一枚種子選手,何樂為不為?
而鄭牧塵呢,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竟然絲毫沒有被影響到成績,期末考試還一舉擊敗周沫,成為三班的第一名。
被鄭牧塵力壓,按理來說對周沫也沒什么大的影響,因為,在年級排行榜上,鄭牧塵大多時候是在他之上的。
周沫有別的顧慮。
果不其然,初三下學(xué)期剛剛開學(xué),班主任才宣布完成績,“分座”兩個字剛說出口,鄭牧塵便站起來說:“老師,我選擇和宋海星同桌?!?/p>
班主任大抵是被震驚了,張開嘴剛想說些什么,便聽見周沫說:“老師,我和宋海星同桌坐習(xí)慣了,而且現(xiàn)在是初中最后一個學(xué)期了,沒必要再重新分座了吧?”
“最后一個學(xué)期怎么了?我聽班上的同學(xué)說,咱們班一直以來的傳統(tǒng)就是第一名自主選擇同桌。這既然是規(guī)矩,我們就得遵守啊!當(dāng)然,我也理解周沫同學(xué)的為難之處,習(xí)慣嘛,的確一時難以改變,但是你也必須面對現(xiàn)實,現(xiàn)在,比你更優(yōu)秀的人出現(xiàn)了!”
聽到鄭牧塵的話,宋海星回頭瞪了他一眼:你說分座就說分座唄,還不咸不淡地踩了周沫一腳,算什么英雄好漢!
“優(yōu)秀就可以自以為是嗎?鄭牧塵,我看你是想故意為難宋海星!”
“我為難宋海星?這真是可笑的理由。老師,我想問問,第一名自主選同桌是不是事實?”鄭牧塵抬頭看著班主任。
班主任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糾葛,所以忙不迭地點頭道:“沒錯,每學(xué)期第一名都是自己選同桌的?!?/p>
“那就好,所以我選宋海星?!?/p>
“不行!鄭牧塵,你不可以選宋海星!再說,這也得看海星愿不愿意!”
宋海星沒想到周沫忽然將問題拋到了她面前,她抬頭看了一眼班主任,又低下了頭。
很明顯,班主任看宋海星的眼神更加冷漠了:一個周沫老圍著她轉(zhuǎn)也就算了,現(xiàn)在又殺出來一個鄭牧塵,這丫頭有點魔性??!
宋海星當(dāng)然不想成為事件的中心,但是她也不能讓大家都下不來臺,于是只好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坐到了班級的最后一排的空位上。
在周沫的眼里,宋海星做出這一舉動是受了極大的委屈的,他憤怒地對鄭牧塵吼道:“你這個人太過分了!你怎么能如此欺負(fù)一個女孩子?!”
鄭牧塵一點都不生氣:“這怎么算欺負(fù)?我只是按規(guī)矩選同桌??!”
宋海星清楚,周沫從一開始就不占理,所以他注定處于下風(fēng)。但是她沒想到,周沫會說出他們之間的秘密。
周沫回身死死地盯著鄭牧塵:“規(guī)矩?你這樣的人也配說規(guī)矩?如果你是個懂規(guī)矩的人,就不會偷拿家里的錢,還把你媽媽氣死了!”
整個教室里突然安靜了下來,靜得讓宋海星覺得害怕。很顯然,鄭牧塵怎么都不會想到周沫會說出他的家事,而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有宋海星!
宋海星看到鄭牧塵突然回頭死死地盯著自己,眼睛里仿佛要噴出火來。
在這件事上,宋海星是理虧的,所以她沒有勇氣辯解,只能弱弱地將自己的頭低了又低。
秘密這種東西,一旦被揭開,就會以很可怕的速度傳開。
沒多久,榮華中學(xué)的大部分學(xué)生就都知道了鄭牧塵害死了自己媽媽的事情,而且還傳出了N種版本。最讓人哭笑不得的一個版本是,在宋海星去學(xué)校的小賣部買練習(xí)本的時候,她聽見一個女生正在繪聲繪色地講:“就是鄭牧塵?。e看他長得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滿臉無公害的樣子,但他真的是個惡魔!他竟然對著自己的媽媽揮刀,那么長的一把刀,他竟然下得去手!最令人氣憤的是,他竟然沒有受到法律的制裁,還有臉上學(xué),嘖嘖!”
看到女生一臉激憤,宋海星也覺得氣憤。她撥開人群,看著女生問:“你這么了解當(dāng)時的場景,當(dāng)時在現(xiàn)場?”
突然被質(zhì)問,女生一時語塞,過了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支支吾吾地說:“我在現(xiàn)場又怎么樣?”
“我沒看到你??!而且,你確定當(dāng)時他揮著那么長的刀沒濺你一身血?”宋海星一邊說一邊比畫著。
比起惡趣味,眼前這個唇紅齒白的女孩顯然不是她的對手。宋海星說完后,聳聳肩走了。
課間,教室里很安靜,四月的陽光很暖,照進教室里,讓人難擋困意。宋海星也趴在桌子上假裝睡著了,其實,她只是忽然不想面對周沫了。就在剛剛,她聽見有腳步聲朝自己的方向移過來。她沒有抬頭,那聲音在她的身邊停頓了好久,然后是一聲嘆息聲,接著又慢慢遠(yuǎn)去。
這是鄭牧塵缺課的第二天,宋海星莫名地覺得心慌。
其實,有好幾天宋海星都沒有見過鄭牧塵了,不論是在早餐店、食堂,還是在回家路上的報刊店,甚至他家的陽臺,都沒有了他的身影。
宋海星覺得,這不是鄭牧塵的風(fēng)格。他那么愛憎分明的一個人,應(yīng)該會想辦法狠狠地報復(fù)她才對啊。
放學(xué)后閑暇的時間,宋海星最愛做的事便是洗弟弟的各種尿布、小衣服,實在沒得洗了,便不時地把家里的床單、被罩拆下來洗。宋海星只有在樓下洗衣服的時候,眼睛才能肆無忌憚地盯著鄭牧塵家的那棟樓。她覺得,只要他回來,她就一定看得見。
他還真的被她給撞見了。那是五月底,宋海星放學(xué)后剛剛走到街口,便看到鄭牧塵提著一個大大的包從小區(qū)里走出來。
宋海星忙不迭地跑上去,急吼吼地問:“鄭牧塵,你去哪里了?真的像大家說的那樣,你退學(xué)了?”
看到女孩一臉焦急的樣子,鄭牧塵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退學(xué)?我沒有那么傻,不會因為幾句流言的就退學(xué)。但是,我也確實不想生活在流言里。我轉(zhuǎn)學(xué)了,會在W市參加中考?!?/p>
“W市?你怎么會跑那么遠(yuǎn)?關(guān)于你媽媽的事,我想我可能是太武斷了。沒有哪個孩子想害自己的媽媽,是不是?鄭牧塵,這都怪我!”
想到鄭牧塵輾轉(zhuǎn)大半個中國去念書,宋海星覺得很懊惱。說到底,是她將他推到了話題之的中心,他才不得不顛沛流離。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再深究又有什么意義?我舅舅一家在W市生活,一直都希望我們過去?,F(xiàn)在媽媽不在了,我在這個城市也沒了牽絆?!编嵞翂m說這些話的時候,心情并不好。其實,有好一陣子他哪兒也沒去,一個人躲在屋子里,像是在想些什么,可如果真問他想了什么,他又覺得腦子里完全空白。
宋海星洗的嬰兒尿布、衣服和床單掛滿了老舊小區(qū)的晾衣桿。她去上學(xué)的時候,他會跑下樓來,伸出手在花壇邊的土里把手弄臟,想在那些干凈的床單上惡作劇一般印上一排黑手印。可是當(dāng)手已經(jīng)幾乎貼上了濕漉漉的床單的時候,他又收了回來。
他們都是真摯而努力生活的人,都沒有錯。
“那你什么時候走呢?我想送你一份禮物,沒有別的意思,就算是紀(jì)念吧!”怕鄭牧塵不收,宋海星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晰。
“后天晚上七點半,我們在火車站見吧?!编嵞翂m沒有拒絕。
你做過的最殘忍的事是什么?
宋海星做過的最殘忍的事,應(yīng)該是讓周沫陪著自己給鄭牧塵買衣服吧。其實,宋海星只是和前座的女孩說了一句她中午要去商場,便被周沫聽了去。
周沫非要跟去,宋海星又編不出理由拒絕,就只好扯謊說想給表哥買一件衣服當(dāng)生日禮物。
商場里的男裝令人眼花繚亂,可是宋海星很挑剔,逛了好久都沒有選到滿意的。
直到走到一間自主品牌店,宋海星的視線穿過櫥窗,眼前一亮。
那是一件淺粉色的休閑西裝,簡單的線條、妥帖的裁剪,是春日的靚麗色彩,卻又不浮夸。
周沫也覺得那件衣服很入眼,趕忙叫服務(wù)員拿來試。這陣子周沫瘦了一些,穿上這件西裝后,整個人都神采奕奕的。鏡子里,少年眼神清亮,青春無敵。
宋海星看呆了,可是仔細(xì)看她的眼神周沫才發(fā)現(xiàn),她眼睛深處仿佛在看另外一個人。
不是仿佛,周沫確定,宋海星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他。這真殘忍!
那個傍晚,宋海星早早地守在火車站的進站口,看著鄭牧塵在暮色中款款而來。少年逆風(fēng)而行,鮮衣怒馬,卻成了她心上最柔軟也最痛的瞬間。
鄭牧塵穿上了海星送他的衣服,在人山人海的車站美好得有些不真實。他溫柔地說:“海星啊,再見啦!”
他們還會再見嗎?宋海星不能確定,可是看著鄭牧塵粉色的身影漸漸被湮沒在人海中,她忽然覺得很悲哀。
這個城市那么大,可以挽留一個人的理由很多,可是在鄭牧塵面前,她忽然失了聲,連最普通的一句“再見”都沒有說出口。
離別的車站,宋海星忍不住,號啕大哭。
鄭牧塵離開以后,中考月也來了。
六月的第二個周末,朱素找到了宋海星。
宋海星跟朱素沒有交集,她對朱素的印象大多是在高中部的成績榜上,還有,她同樣也是鄭牧塵曾吃定的受氣包。
朱素塞給宋海星一個小盒子,海星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個透明紙袋,袋子里裝著整整齊齊的一沓錢。
這錢宋海星當(dāng)然認(rèn)得,這是她辛辛苦苦攢下的??墒?,這筆錢鄭牧塵不是在辦生日會的時候就花掉了嗎?
“牧塵舍不得花,最后還是我付的錢?!敝焖匦χf。
宋海星看著朱素臉上有笑意,內(nèi)心戲是:學(xué)姐,你也真是心大,被訛錢還笑得出來。
“你的錢就不是錢嗎?鄭牧塵這個家伙,竟然一起坑我們倆!”想到鄭牧塵竟然還有這樣一手,之前的好印象悉數(shù)被打破了。
“海星,是你誤會牧塵了。我其實是鄭牧塵的姐姐,只是,從小我們爸爸媽媽就離婚了,我跟了爸爸,而他跟了媽媽。而且,他跟媽媽那么要好,怎么會傷害媽媽?去年,媽媽被查出得了淋巴癌,已經(jīng)是晚期,連醫(yī)生都不建議手術(shù)了,所以,媽媽怎么都不肯拿她存下的那筆錢去治病。牧塵沒辦法,就想辦法借錢。后來他去偷存折,卻被媽媽撞見,兩個人撕扯了幾下,沒想到媽媽竟然那么倉促地走了。”朱素說起這些的時候,眼睛里泛起淚光。
原來,鄭牧塵說“你看到的不見得是真實的”的真相是這樣的,她那么武斷地給他扣上了那么一頂帽子,確實是幼稚之極。
“可是,媽媽離開了,你和爸爸還在這里,為什么鄭牧塵不留下來和你們一起生活?”宋海星低聲問道。
“牧塵不喜歡爸爸?;蛟S是因為爸媽當(dāng)年執(zhí)意分開吧,這對他來說是個結(jié)。他也長大了,有自己的主見和生活能力,與其禁錮住他讓他不快樂,還不如讓他做主自己的生活,去什么地方,愛誰,或者被誰愛?!?/p>
是單親家庭的原因嗎?朱素的語氣里總是帶著一點淡淡的憂傷。
“牧塵想讓我在中考以后再把錢還給你的,可是,他離開的那天,我看到你在火車站哭得那么傷心,就想,也許提前告訴你并不是一件壞事?!?/p>
是啊,這并不是一件壞事。這樣的鄭牧塵才是宋海星心中的鄭牧塵,帥氣的、明亮的、善良的、英勇的。
十六歲那年的初夏,宋海星一個人偷偷地坐火車去了W市。三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她坐在硬座車廂里,被寒冷的空調(diào)吹成了狗。她舟車勞頓地來到W市,但發(fā)給鄭牧塵的短信沒有收到回復(fù),存在手里的電話號碼也變成了空號,說不害怕是扯淡。
但宋海星還是一個人走完了古老的步行街。六月中旬的W市,雨一直不停,讓人完全感受不到一點火爐的熱情。宋海星還沒有走到江灘,就已經(jīng)被雨澆得透心涼,在小飯店喝了三碗姜絲可樂都不管用。
那天,宋海星坐在陌生的小店里,看著外面好像永遠(yuǎn)都不會停歇的雨,心底一直燃燒著的熾熱情感,竟然慢慢地,隨著這樣一場雨,冷卻了。
宋海星知道,中考之后,他們都將開始新的人生階段。終究是變了的吧,雖然這里還是她的海星街,可是鄭牧塵徹底地與這座城失去了聯(lián)系,而周沫呢,他也要去省城讀高中了。
其實,中考以后鄭牧塵回過一次這個城市,還帶了一些新認(rèn)識的朋友過來。那天晚上,他們坐在樓下的涼亭里喝酒擼串,玩了真心話大冒險。輪到鄭牧塵時,有人問他,你敢說出你喜歡過的女生的名字嗎?
鄭牧塵抬頭看了看對面三樓那個黑漆漆的窗口,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罐啤酒,然后才大聲地說:“海星啊!”
那一天,宋海星感冒了,整個人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她像是做了一場夢,夢里鄭牧塵回來了,依舊高大俊朗。她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可是話到嘴邊只吐出了三個字:“你好嗎?”
“還行啊!”宋海星聽見鄭牧塵大聲地說。
年少時的情感總是陰錯陽差,你就算知道你喜歡的人恰好也喜歡你,也不能保證兩個人一定會在一起。
就像那時分別的車站,鄭牧塵沒有停下腳步,宋海星也沒開口挽留。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