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爾·張望
人其實不怕死,怕的是衰老。老著老著,就與世界握手言和,不想繼續(xù)抗?fàn)幜恕?/p>
最近一次去外婆家,是去年冬天。到現(xiàn)在,我們又有一年多沒見面了。聽母親說,住在外婆附近的那個她最要好的老姐妹去世了。
無法想象,71歲的外婆將如何繼續(xù)以后的生活:兒女大多時間不在身旁,每天幾乎無人問津,昔日老友也陸續(xù)離世……以前,外婆腿腳靈便時,還經(jīng)常步行幾公里,或是坐長途公車去看兒女,如今她出不了遠(yuǎn)門,像一只倦鳥,只能孤獨地棲息在她的那個狹仄的小樓。
然而,這是她甘愿付出代價所選擇的晚年生活。
瞌睡的小樓
我曾看過外婆年輕時的黑白照片:她斜著身子,臉色溫和,眉間淺笑。那時,很多事還沒在她生命中發(fā)生,她仍然帶著少女的憧憬,鵝蛋臉上泛著好看的光澤。
后來,她逐漸失去了這種美好。
我始終不知道她當(dāng)年為何會與外公離婚。但從親戚間的聊天中,我揣測,是外公太無趣了吧。外公是一位教師,沉默寡言,終日與武俠小說為伴。外婆卻性格剛烈,注定不甘在這樣的男人身上耗費。只是,50多歲時,她才突然想到要離婚。
外婆搬出住了大半輩子的深宅大院,去了那棟小樓。后來,她又經(jīng)歷了一段短暫而失望的婚姻,然后獨身到現(xiàn)在。其實,從搬出大院的那個時候起,她就沒有家了。
那并不是棟豪華裝修的小洋樓。多年以前,她收養(yǎng)的兒子在一次抓彩中走了運(yùn),獲贈的獎品就是那棟樓。但因為窮,一直沒法裝修,就成了閑置。
它隱藏在一個僻陋的街巷,即使是艷陽天,屋子里也沒有充足的光線。外婆每天一個人毫無聲息地幽居在里面,在寂靜中做著一切瑣碎的打掃、收納或整理的工作,來排遣濃稠黏滯得幾乎無法流動起來的時間。
她像一株植物一樣被連根拔起,然后被移植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一個小雞吃米的鬧鐘被掛在屋子里斑駁的墻壁上,仍然發(fā)出舊年代規(guī)律的滴答聲響,像是她最后剩下的唯一的朋友在對她傾訴經(jīng)年往事;一只收留的野貓終日昏睡;一只臟兮兮的土狗對任何人的到來都充滿敵意……她終日與這些為伴。
一道陡仄的樓梯筆直地通向二樓,可在樓的盡頭她卻把它封死,然后在樓梯上擺滿仙人掌盆栽、南瓜、土豆和紅薯。她從不上樓,只在一樓的狹小空間里活動。從小樓窗戶望出去,是荒涼的山丘和農(nóng)田。
時間有時候像是在這個地方打盹了,讓人覺得瞌睡。
歡笑的大院
她現(xiàn)在突兀尷尬的境況,令我時常回想起她以前住的深宅大院。
那里儲藏了她后半生所有的生活細(xì)節(jié),好像她已與那個地方嚴(yán)絲合縫地鑲嵌成一體,如今,這生痛的剝離讓我難以接受她被命運(yùn)如此對待。雖然她的臉上看起來若無其事,但我清楚她面對命運(yùn)曲折一直以來的沉默隱忍。
我很多愉快的童年記憶是留在那個大院里的。
大門口有一個長廊,夏日中午炎熱,長廊卻光線幽暗,十分清涼。我們一群孩子常在長廊里打鬧玩耍。玩著玩著,外面巷子里響起叫賣碗坨的聲音,外婆就會從里屋出來帶我們出去吃碗坨。
外婆還常帶我們?nèi)マr(nóng)田摘豆角?;貋淼穆飞?,兩旁的草叢里有很小的青蛙四處跑跳,我和表弟會一人抓幾只回來,要求外婆專門找出特別大的鐵盆盛滿水,放在院子里老梨樹的樹蔭下,讓青蛙在里面游泳。
她喜歡聽廣播,暑假我們在那里的時候,每天上午九點她會準(zhǔn)時扭開收音機(jī),給我們播放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兒童節(jié)目;她喜歡養(yǎng)植物,尤愛仙人掌,正如她一輩子的性格,要么就是養(yǎng)反差極大的花和開得濃郁熱烈的植物。
她在后院開辟了一塊田地,用圍欄圍起來,在里面養(yǎng)了幾株罌粟,不輕易給人看。只有親密好友來訪,她才會帶領(lǐng)他們悄悄走到后院,向他們展示那幾株觀賞性非常不錯、帶著毒性的植物。
那應(yīng)該是外婆生命中最為平靜的一段時光。年幼的我們,讓專注于生活與愛好的她,得以享受兒孫繞膝的歡樂。
那個時候,她還沒有想過離婚,她還沒有搬到那棟小樓,她改嫁的男人還沒有纏綿病榻,她收養(yǎng)的兒子還沒有因為婚姻問題對她惡言相向……而后來,她開始陸續(xù)遭遇這些意想不到的變故。
她不是沒有愛
外婆愛抽煙,并且煙癮很重;外婆愛養(yǎng)貓,家里從沒缺少過貓的蹤跡;外婆信奉佛教,每到過年過節(jié),就會上寺廟為子孫求取幸運(yùn)符。
這些是外婆的個性,是她的不同尋常之處。我身邊有各種外婆,卻只有她與眾不同。
她因為迷信神佛,在我童年的印象中一直是神秘的。成年以后,我才明白,她一輩子經(jīng)歷了太多痛苦:幼年喪母,寄人籬下被舅舅養(yǎng)大,直至嫁作人婦,又對婚姻產(chǎn)生不滿而離婚……所以,她寄希望于此種方式來幫自己泅渡。
她試圖把接踵而來的災(zāi)難扭轉(zhuǎn)成為奇跡,但屢次被狠狠擊倒,直至徹底摧毀。她一生與苦難抗?fàn)?,活得比男人都要堅韌。
我年少時不曾感受過她的溫柔。她從不曾像我在書里或電影里看到過的外婆那樣,溫暖、柔和,嘴角上翹,一雙眼睛微微瞇著,藏在厚厚的老花鏡后面,帶著笑意看她的兒孫。
她不是一盞暖黃色的燈,她像是一根繃緊的弦,永遠(yuǎn)清醒,永遠(yuǎn)威嚴(yán)。
成年以后我發(fā)現(xiàn),她對人不是沒有愛,她只是不會使用那種柔和的方式。
我始終記得,在一個陽光暴曬的夏日午后,她專門挑我出來,讓我?guī)退L(fēng)箱,而其他表哥、表姐卻在涼快的屋子里看電視;我始終記得,從農(nóng)田干活回來的路上,好幾個孫子女,她卻唯獨挑我出來,幫她拎很重的農(nóng)具、農(nóng)作物。
我還始終記得我當(dāng)時心里的不悅,但長大后理解了她的用意:所有的孩子里面,只有我出身貧窮,所以我更需要從小歷練。
與世界握手言和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外婆個子奇高,或許因為我當(dāng)時年幼,以至于常常給我一種威嚴(yán)的壓力。成年后我到外地工作,幾乎常年未與她見面,后來回家看望她,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高還不到我的肩膀,總有一種強(qiáng)烈的不真實的感覺。
她不應(yīng)該是這么矮小脆弱的啊。
記憶里,她高高的個子仿佛是對她不公平命運(yùn)的對抗——她支撐著身體像扛起一座壓頂大山一樣不曾彎腰。結(jié)果,最后她還是屈服了。一瞬間,她的身高縮小了一半。她連一個盛怒的容顏都沒有,只有平和的微笑。甚至不會像從前那樣做出一個決定就去堅決執(zhí)行,而是不停地徘徊、疑惑。
她變得不再真實,像一個漸行漸遠(yuǎn)的影子。
她心有猛虎,但生活沒有給她機(jī)會細(xì)嗅薔薇。她一生被疾病、精神衰弱困擾,年老的時候仍然要去田地里做農(nóng)活。她像是一頭困獸,施展不開手腳。
母親說她心強(qiáng)命不強(qiáng)。她恐怕是再也不會腳步噔噔噔地步上那條陡仄的樓梯了,好像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不想繼續(xù)抗?fàn)幜恕?/p>
然而我卻常常在看著她的時候恍惚生出一種幻覺,好像她正站在樓梯上,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我。我仰視著她,看到她朝我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