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典
20世紀30年代末,在浙江瑞安中學(xué),有一位?;?。據(jù)說她是當時瑞安最耀眼的美人,是那片山水中最絢麗的景色。她叫洪卓如。她是大家閨秀,少女時代就很時髦,卷發(fā)齊肩,艷服多變。卓如還善女紅,兼修書畫,家學(xué)淵源深厚,聰穎可人,是全校男生追逐的焦點,是瑞安少年們的一個夢。
當時追求她的人不少,而我舅舅謝秉愷是她的第一個戀人。
洪卓如出身書香門第,她的祖父是晚清江浙一帶頗有名的戲曲家洪炳文。洪家居所叫花信樓。自幼年起,她就在花信樓里生活、玩耍、戀愛、讀書。她也渴望走出來,但沒有機會。
作為花信樓主人的嫡孫女,她和我舅舅,以及其他同學(xué),經(jīng)常在學(xué)校的抗日流動宣傳隊里表演“文明戲”。文明戲即他們自己編排,演出于街巷的那種小戲劇。卓如和我舅舅都相貌出眾,屬于俊男靚女。他們很快都成了臺柱子、小角兒。他們陷入初戀。
最初,17歲的舅舅一直認為只有自己才能獲得卓如的愛情。因為他們門當戶對,都是大家族的后裔。我舅舅是謝家長孫,他每天都要打扮,梳頭、刮臉、噴香水,任何時候都保持著謝家闊少的風(fēng)度,花錢如流水,希望能引起卓如的注意。可正當他和卓如戀愛時,他的父親卻遵照傳統(tǒng)家規(guī),給他定了一門親。于是他決定逃婚。
正巧那一年,日本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的戰(zhàn)況越來越緊張,江南各地都迅速變成前線。我舅舅就和他的發(fā)小、最鐵的哥們之一的金某,一起去了西安黃埔軍校參軍。金也是卓如的追求者之一。參軍是逃婚的最好借口。臨行時,我舅舅告訴卓如,等他回來娶她。
黃埔軍校的王曲分校建在秦嶺山脈的主峰——終南山下,位于湘子河畔。王曲的自然條件是很艱苦的,居住者必須適應(yīng)那里的詭異天氣和陰森荒涼的環(huán)境。這也正好是對軍人的考驗。緊接著,他們開始了一場驚人的鐵血軍事訓(xùn)練。當時國民黨黃埔軍校的集訓(xùn)方式是很殘酷的,一切都是按照人能承受的極限強度來要求的。
鐵血與艱苦使我舅舅和金某的感情深入骨髓。
他們每天五點起床,晚上十點睡覺,整天基本都是對肉體的磨煉。唯一的休息,就是洗澡。我舅舅很愛洗澡,在這一點上,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準貴族。在瑞安,從小就有仆人給他燒好熱水,倒在大木盆里。他浸泡的時候,還有仆人專門給他搓背。而在軍校里洗澡就全是冷水浴,從頭到腳一沖,只求干凈。干凈是第一位的,就是后來在20世紀60年代最艱苦的日子里,哪怕餓得頭暈?zāi)垦?,他也要洗澡?/p>
1941年,他們畢業(yè)了。我舅舅任第十九補充兵訓(xùn)練團少尉。他想著一定要盡快奮斗成將軍,然后回瑞安,向卓如求婚。
這一切談何容易呢?1945年之后,他的人生又一次改變了。
有一天卓如在當街,躲藏進一個墻洞里,等待空襲警報過去再鉆出來。飛機飛走后不久,瑞安大街的另一邊,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背著槍的叫花子兵,衣衫襤褸,渾身都是泥土,頭發(fā)長得到了背上。那叫花子兵看見洪卓如從墻洞里出來,突然站住了,接著淚如雨下,輕聲喊她。
開始卓如沒有認出面前這個叫花子兵。她詫異地看著他,好半天才認出來,是金某。
金某告訴她,他和我舅舅被分到不同的部隊,我舅舅被派到陜西去了。仗打得實在太苦了,他就沿著中印公路一路要飯走回來了。
望著從一個富家子弟變成了一個乞丐、又瘦又臟的金,卓如很難過。她立刻隨著金回家。家人見他回來,不禁大喜。仆人立刻給他里外更衣、進餐、沐浴、剪頭修臉……卓如就站在院子里等,她一邊擺弄著天井里的盆花,一邊想著好多要問金的話。過了不一會兒,帥氣的金家公子再次出現(xiàn)在堂屋里了。除了消瘦以外,重新打扮后的金身上幾乎沒有什么戰(zhàn)爭的痕跡。
卓如靜靜地看著他,有時微笑一下,有時又顯得很憂郁。這時,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他沖到院子里,將卓如緊緊地抱在懷里。我想大概這就是卓如最后嫁給金某的原因。
那時候,我舅舅還在陜西。當他聽說金與卓如要結(jié)婚時,已經(jīng)晚了。但是他們結(jié)婚那天,我舅舅還是出現(xiàn)在了金家的大門前。他穿著高檔的灰色西服,系著一條優(yōu)雅的黑色暗花德國領(lǐng)帶,頭發(fā)梳理得齊如密林,皮鞋、懷表、手絹……用的都是最好的,而且非常干凈。他帶著幾根金條,并讓一個仆人抱著一箱禮物。最重要的是,他還在笑。
酒席間,我舅舅突然對金某說:“卓如是我讓給你的。我只有一個要求,我要吻新娘?!?/p>
金說:“好,但只能吻一次。卓如,你同意嗎?”
卓如這時低下了頭,抑制著自己,不哭出聲來。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我舅舅說。忽然,他沖到卓如面前,將她抱在懷里,深深地親吻下去。
這是一個令人吃驚的吻,卓如沒有回避。所有人都驚呆了。
金說只能吻一次,但是并沒有說吻多久。于是,我舅舅幾乎將整個心靈都融化在這個長吻之中。他盡量地拖延親吻的時間。這個吻實在太長了,據(jù)說將近三分鐘。所有的人,包括金,都在旁邊干看著,沒有說話。他們就這樣長吻著。我舅舅也為這個吻付出了一生的代價。后來淮海戰(zhàn)役,國民黨軍隊全線大潰敗。我舅舅從尸堆中爬出來,進了山東俘虜營,回鄉(xiāng)后又度過了災(zāi)荒年和“文革”——這些都是表象。骨子里,他幾乎就依靠著對這個吻的記憶生活了一輩子。他總是在我們面前絮叨這件事。卓如的影子像是內(nèi)戰(zhàn)中的彈片一樣,嵌進了他的生命中,無法溶解,一直到他燒成灰時,她都是完美的。
幾年后,他們?nèi)齻€人天各一方。金某在內(nèi)戰(zhàn)的大混亂中,不得不隨敗退的國民黨部隊渡海去了臺灣,而新婚不久的洪卓如則被永遠遺棄在大陸。
舅舅晚年大部分時間在重慶度過。20世紀80年代以后,我長駐北京。偶爾回重慶,仍然住在舅舅家。那時的舅舅老了,耳朵基本失聰,關(guān)節(jié)炎也日益嚴重,枯瘦如柴。他每天坐在桌子邊上抽葉子煙,什么話也不說。他覺得一旦說話,別人就得回答他,而他又聽不見,徒增煩惱,不如沉默算了。他的桌子上總放著一沓紙。他會指著紙對來的人講:“要說什么,寫下來吧?!彼奈葑永锕饩€越來越暗,東西越來越舊??人月?、吐痰聲和葉子煙味到處彌漫。所有的柜子、鏡子與抽屜都好像是來自一個陌生的舊時代,腐朽而陰郁。他在不斷地寫信,給浙江老家的親戚或給卓如,但給卓如的信他從來不敢寄。
唯一不變的是舅舅的習(xí)慣:每天早晨必梳頭,屋子里窗明幾凈。
1993年“汪辜會談”之后,兩岸的關(guān)系更加密切了。夏天,我因拍紀錄片到重慶,做了一集叫《余黨》的片子。其中的主角就是我舅舅。不久之后,該片在臺灣播出,產(chǎn)生了一些影響。有一天,我舅舅忽然接到在臺灣的金某的來信,信上說:“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了,我們都看見了!沒想到40多年后,我們居然還能見面。”
金某這時已是臺灣的退休高官。他們約好秋天在浙江聚會。
1993年秋天的浙江之行,是我舅舅一生最后的快樂時光。他去的時候?qū)iT定做了一身白色西服,以至于家鄉(xiāng)人以為他才是從臺灣回來的。
當然,我舅舅最想回去看的一個人是洪卓如。
大家都43年沒見了。金某在臺也再婚多年,卓如也再婚了。只有我舅舅一生獨身。而洪卓如呢,她竟然一直居住在洪家的花信樓里。20世紀50年代以后,她嫁給了一個當?shù)氐墓と?,過起了普通家庭婦女的生活。誰也不知道這個大家閨秀內(nèi)心的苦楚。
大家很想見面,而真見面了,卻忽然又不知該說什么了。那一年,故鄉(xiāng)的人看見我舅舅和金某忽然都回來了,好像看見了兩個過去的幽靈,兩個外星人,或兩團歲月的舊火。
卓如早已人老珠黃,大家變得陌生了。
金某回臺灣后,又過了兩年,我舅舅說要回浙江等死。
他最后生活的屋子幾乎像一個寒風(fēng)中顯得陰森凄冷的山洞。一生的失敗與寂寞此時全部變成了對肉體的折磨,噬咬著他的骨、肉、筋、血。只有偶爾晚霞的光輝,會從那窗口的破洞照射進去,溫暖一下他冰冷的身心。
我母親到的時候,他的情緒已經(jīng)極其低落,大小便都已經(jīng)失禁了。他整天坐在一張破舊的榻椅上,奄奄一息,沉默寡言。若說話,則諷刺所有人,包括正在服侍他的我母親,直到最后他離開。舅舅死之前,讓我母親把所有關(guān)于卓如的照片、信件和紀念物品等,都給卓如還回去。而當卓如再次看到我舅舅過了幾十年又還回來自己年輕時的照片時,不禁大慟。她說:“這些東西連我自己都沒能留下。我太對不起他了?!?/p>
舅舅在回浙江之前,把自己抗戰(zhàn)以前的照片全拿出來撕掉、燒掉,但是有一兩張照片,我舅舅死活就沒燒,那就是洪卓如的照片。
他不但沒燒照片,還繼續(xù)給卓如寫信。有時到了中秋,他就干脆把寫信的紙剪成一個圓,貼在窗玻璃上,代替月亮。
據(jù)記載,洪炳文在1918年,曾寫過一篇科幻小說《月球游》。
他可能是第一個幻想登月飛船的中國文人。他期待的似乎是賽先生式的月亮家園。
如果說,卓如的祖父洪炳文,作為一個中國舊式文人,其在科幻小說中對月亮這一傳統(tǒng)中國詩文的典型意象,做出了脫離古詩與戲劇而走向新時代的西方科學(xué)理想的創(chuàng)舉,那么我舅舅貼在窗戶上的紙月亮,則是一個中國人對家族與愛人必將團圓的情感理想。他們來自同一個故鄉(xiāng),同一個祠堂邊上,甚至說著同一種方言。所不同的是,洪炳文把漫游月亮的幻想寫在了紙上,而我舅舅則直接把寫字的紙貼在了窗戶上、天上。他們都擁有各自的“紙月亮”。而那被淹沒在歷史中,幾乎完全不為人知的卓如,則夾在這兩種秘密的紙月亮之間,猶如飛過民國記憶的嫦娥。
(沈 思摘自《甌風(fēng)》,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