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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房間

      2016-10-19 20:59:37袁凌
      青年文學家 2016年22期
      關鍵詞:李叔閣樓老街

      袁凌

      父親和我走在縣城的老街上。

      很久以來我們沒有這么一起步行了。剛才和爸爸一起去朋友家吃午飯,走到老街路口,忽然想到來看看他的住處。

      老街是條很不短的街,兩頭都是上坡路,中間地段微微隆起,石板路面,很少有車經過。沒想到父親是住這里,離他坐診的大藥房很不近。他說,每天中午吃飯休息兩個小時,來去走路三十分鐘正好鍛煉。

      父親退休后一直在坐門診,換了很多地方。上次我看見他,是在連仙河口里的長安鎮(zhèn)福利院。他的住處就在門診室里間,大半個房間放著一張單人床,一個電爐子,一把熱水壺,父親試了一下讓我烤火,但是電爐子絲斷了。院子里一群群的五保戶在懶散地游蕩,曬著太陽。

      父親說這里條件不錯,也不冷。比起在市里長江醫(yī)院坐診的時候,要強得多了。

      長江醫(yī)院聘請的醫(yī)生多,幾個人合租一個屋,電燈壞了一直沒人修,也沒有熱水瓶。爸爸在小攤上買著吃飯,晚上在茶室里打兩塊錢的小麻將,回去了就用冷水洗臉腳,立刻上床睡覺。

      那次我去醫(yī)院門診部看了他,提了兩斤水果,但沒有去他的住處。我從沒去過爸爸的住處。

      這次我想去看一看。

      一直走完了上坡路,到了老街拱起的地段,還沒有到爸爸的房子。爸爸先前說,這間房子是藥房老板自己的,他有好多處房子,這座底層大部分空著,只有爸爸住了一間。

      我以為會需要一直走到老公安局的后坡上,那樣未必趕得上去朋友家吃飯了。但是走過了老縣委大院的門樓不遠,爸爸拐進了一個半敞的小院子,迎面一幢三層小樓,嵌在兩廂的瓦檐老房子中間,正面貼的瓷磚有些舊了,看來這里就是了。

      院墻很矮,院子里陽光特別足,父親無意取下了帽子,稀疏細軟的頭發(fā)被陽光染透了。陽光也照進了小樓的門廳,落到很多舊沙發(fā)家具之類的雜物上,讓這里有一股懶洋洋的味道。有一間屋半敞著,里面是一溜長條圓桌,像是個會議室,只是桌椅落滿了灰塵。爸爸說,這些家具都是大藥房老板的父親搜集的,他特別勤勞,又特別節(jié)儉,經常在外頭撿些東西回來,“是個有意思的人”。

      穿過了前廳,還有一個衛(wèi)生間,散發(fā)著特有的氣味。爸爸說,這個衛(wèi)生間只有他用。再靠里才是爸爸的房子,鎖著門。

      爸爸打開門,屋里很暗。后窗像是貼著坡坎,沒有多少光線。陽光落在小樓的朝前部分,沒法到達這里。屋里有一股陰潮的氣息,和前半部分的門廳全然不同。

      屋里沒有什么家具,鍋碗之類大致堆在地上。一只炒鍋里剩著半鍋底燴飯,像是凝結的漿糊,飯粒、肉片和酸菜燴在一起。爸爸對我說,他每天早上起床做一頓飯,午飯和晚飯回來都是它。

      這正是爸爸數十年不變的做飯?zhí)茁罚暝趶V佛衛(wèi)生院的閣樓上,媽媽還呆在山村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每天給我們和他自己填飽肚子,弄得我和哥哥徹底失去了胃口。

      顯眼的只有一張床,床上有一床被子。我擔心它抵不住冷。爸爸卻說你莫小看了這被子。熱和得很。

      唯一算作家具的,或許是一只床頭柜了,也是往年我家閣樓上的樣式,暗色的油漆,還帶著一行字“平利縣藥材公司招待所”,這說明了大藥房老板最初的單位。床頭柜上除了零碎物什,有一臺短波收音機,和我在上大學學英語時用的差不多。

      爸爸說,晚上沒事了聽聽節(jié)目。

      “其實我也不孤單,公安局你李叔和劉叔都搬到縣城里了,就住在后面不遠,晚上總是喊我去打牌,打得小。”

      李叔和劉叔都是爸爸的同學,往年他們在廣佛時就見天來往,那時主要是下象棋。爸爸前幾年開始說,人老了,下象棋太費腦筋。

      床頭柜上還有一個金魚缸,水的顏色不是很清,里面有三條很小的金魚在緩緩游動,似乎缺少活氣。爸爸說,本來養(yǎng)了五條,前幾天死了兩條,“不知道為什么”。他微笑了起來,卻又罵了句“他媽的”。

      老街的房子很多是以往的政府辦公樓,雖然都舊了,早就不再在這里辦公,還依稀保留著一些往昔氣派。挨個數過去,有老公安局、縣委、檢察院、郵政局、稅務局,還有新華書店,一律的蘇聯(lián)式建筑。

      父親望著兩旁的樓房說,當時第一次下平利縣城,覺得這里好氣派,沒想到現在這樣了。

      其中有一座式樣稍微不同,更刻板些,是老法院的房子,父親說是文革中修的。我問文革中間公檢法不是砸爛了嗎,爸爸說,砸爛了又建起來了。當時你劉叔剛剛分進去,李叔也分到公安局,幸虧了我他們才進得去。

      當時進機關要清查是否有打砸搶行為,爸爸是學校清查小組的組長,劉叔和李叔在學校當紅衛(wèi)兵,都參與過那類事情,譬如在安康老城的鋪子里白拿煙抽,當時鋪子里的煙和布鞋子都被搶光了。爸爸沒有寫,他們才進了機關,“所以一輩子感謝我”。

      我問爸爸為何能當組長,你不是紅衛(wèi)兵代表,去北京參加毛主席接見了嗎?他說從北京回來后,自己一看形勢不對,游泳過了漢江去秦嶺砍灌了,就是給木料除草,在秦嶺干了小一年,掙了兩百塊錢,回去娶了媽媽。

      游泳過漢江的情節(jié),在爸爸口中講敘過多次,有時說是學校組織競賽,學毛主席橫渡武漢;這次說是因為武斗過江渡口封閉,還說當時帶了一個同學,叫我不好認定真假。

      媽媽一直留在筲箕凹山村里,直到我初一那年,她到廣佛醫(yī)院做飯,我們一家四口住在那間閣樓上。

      那座閣樓光線很暗,頂棚低,人走起來樓板響聲很大。特別是爸爸的腳步聲,突然在看小人書或做作業(yè)走神的我背后響起來的時候,輕輕的皮鞋響聲被我聽成響雷打鼓,隨后是耳光和屋角一直放著的竹條的懲罰。雖然還有母親的腳步,母親卻像變成了和我們小孩一樣,響動在黑暗里吸收了,只有爸爸威嚴的腳步回響。父親的干部帽子和衣服也和閣樓的黑色化為一體,籠罩著我們。

      那些年里,我躡手躡腳踩著一級級木梯上樓,心就一步一步提起來,經過那段沒有光線也不安電燈的走廊,到了閣樓門口的時候,心到了嗓子眼,只待推開門的下一步,是終于落到肚子里,還是在父親目光或呵斥的驚嚇之下脫離了根蒂,噴射而出。

      我家曾經離開又回到那間閣樓,回去不久,母親就在那間閣樓里去世了。等我再回到廣佛街的時候,醫(yī)院正在拆遷,閣樓旁邊的半截房子被拆掉了,剩下它孤零零立在那里,露出墻垛,像是眼下我們經過的老縣委門樓。

      門樓是暗紅色雕花的磚垛拱門,已經樹起了文物保護的牌子。老縣委剛建起的時候,失了一場大火,辦公樓都燒掉了?!澳菚r候房子的隔熱材料不行,都是木頭刨花,開會時有人抽煙,就點著了。”父親說。

      我常常做關于閣樓的夢,其中的一個是我晚上偷看小人書,蠟燭在我睡著后點燃了被子,怎么也撲不熄,我自己,和我家的閣樓都要燒掉了。早上起來不敢相信,被子還是好好的,一身汗,分不清是熱是冷。

      在朋友家,說起爸爸住的房子有點潮,父親說,你們是小看了我的被子啵。是西大橋的四川彈匠專門彈的,十二斤重。

      這個四川彈匠的祖上就來了平利縣打被子,有兩代人了。他長年彈棉花肺上得了病,有些像塵肺,吭吭咳咳的,到哪治都不見效,找到大藥房,爸爸給他配了幾副中藥,起了大作用,又能打被子了。他感謝父親,打聽到父親的家在廣佛鎮(zhèn),就送了一床新被子上去。

      到了廣佛,一聽父親是一個人在縣上住,他就改了主意,說那條被子還是嫌輕了,棉花不夠,自己回去再親手選好棉花,彈了一床十二斤重的厚被子送去,就是我在老街房間里看到的那條。

      爸爸說,他蓋這床被子一點都不嫌冷。爸爸到大藥房的時間不久,單子還不算多,治好這個病人,也算是打開一點局面。

      我還是覺得那間房子太潮,說你干嘛不要求住在外面空著的房子里呢,陽光好得多,現在不過是放些舊家具。朝陽和背陰的房子,差別太大了。

      爸爸說,等過一段干熟了,跟老板提一提。

      朋友的陽臺和樓道上有很多盆栽,其中有爸爸從前喜歡的金丹和牡丹。爸爸臨走要了一小盆牡丹根。我們往老街走的時候,他接到一個病人的電話,說自己到大藥房找爸爸看病。雖然離下午上班時間還有二十分鐘,爸爸也要立刻趕過去,就把那盆牡丹給我,讓我端到老街去,擱在房間外邊的衛(wèi)生間就好了。

      我端著花盆走到院子的時候,陽光依舊很好,一個老人坐在馬扎上曬太陽,沒戴帽子,陽光也把他的頭發(fā)染得透明。

      他看了看我沒說話,我想這是爸爸說的那個老人了。我抱著花盆走進小樓,擱在廁所外間的一個舊沙發(fā)上。

      走出來的時候,老人開口問我:“你是袁大夫的兒子啵?”

      我說是的。他的臉上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

      我走到了老街上,再次經過那些有了年頭的建筑。這條街像是被縣城撂下,忘記了。我想到春天就要來臨,那盆牡丹會發(fā)芽和開花。以往在筲箕凹的老屋里,貼著一幅爸爸買的年畫,題目叫“國色天香”,畫著一大株盛開的牡丹,當時我很懷疑,世上究竟有無這么大朵的花。

      這張年畫貼上去之后,就再也沒有取下來,它一直掛在火屋里,直到我們離開山村的時候,卻像是從未褪色陳舊,一直保留著牡丹盛開的明凈色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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