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濱的沉思

普里什文

當你佇立岸上的時候，大海的喧嘩憑什么使你得到慰藉呢？波浪拍岸的有節(jié)奏的聲音，述說著地球這個行星的生活中的大運行期的進展，拍岸的波浪就好比是這個行星本身的鐘表，當這個大運行期同你在岸邊散亂的貝殼、海星和海膽之間匆匆度過的生活中的短暫時刻相遇的時候，你便會在驟然意遠中思索起天高地闊的整個生活，你個人的小小哀痛也就會消逝，感到它隱隱地遠去……

緊靠海邊的水中有一塊石頭，樣子像一顆黑色的心?？赡苁且淮螛O大的臺風把它從峭壁上刮下來，置于水下另一塊巖礁之上，卻又似乎沒有置穩(wěn)妥；如果你緊緊地伏在這塊石頭上，并且斂聲屏氣，就仿佛隨著波浪的拍擊，你會微微地晃動。不過我也說不準是不是果真如此。也許那不是因為海水和石頭，而是因為我自己的心跳，我才微微地晃動。我孤單一人，感到不好受，真想有人做伴，以至竟把這塊石頭當作了人，同它就像和人在一起一樣。

這石頭之心上面是黑的，近水的一半是濃綠的，那是因為漲潮時石頭全部浸入水中，綠色的水草得以稍為生存，而潮退以后，水草就無可奈何地垂掛著，等待潮水的再來。我爬到這塊石頭上，從這兒一直目送著輪船從視野里消失。然后我躺在石頭上，久久地聽著：這石頭之心也有它的跳動之聲，通過這顆心，周圍的一切都漸漸地向我溝通起來，我覺得一切都好像是我的，好像是活的了。從書本里一點一點學來的關(guān)于自然界生活的知識，本來都是彼此孤立的，人就是人，動物不過就是動物，還有植物，還有死的石頭，從書本里學來的這一切，原不是自己的，仿佛都已熔化了，此刻一切都好像是自己的了，而且天下萬物都好像是人了：無論是石頭、水草和拍岸的波浪，也無論是完全像漁人們捕魚以后曬漁網(wǎng)一樣在石頭上曬翅膀的鸕鶿。拍岸的波浪使我心境平靜，使我昏昏欲睡，當石頭被一道水與海岸隔開時，我從朦朧中醒過來；石頭的一半淹在水中，周圍的水草微微漂動，有如活的一般； 沙嘴上的鸕鶿此刻已被水浪打著了，還蹲在那兒曬太陽，冷不防一片水浪潑了它們一身，甚至有席卷而去之勢，但是它們重新蹲好，把翅膀張得像硬幣上的鷹似的，重新曬起太陽來。這時一個仿佛十分重大而又必須解決的問題，使我陷入了沉思：鸕鶿為什么非得守在這個石頭上，而不愿飛到稍微高一些的地方去曬翅膀呢？

第二天，我又來到這兒聽波浪拍岸的聲音，朝著輪船遠去的方向看了老半天，后來我清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籠罩在霧中，隱隱見到新來的人們在岸上蠕動。我想，不管問哪一個人，都會把我當作流浪漢，一個無家可歸的人的；而且為了防我，會把斧頭和鏟子藏起來。他們可真是看錯人了！我確實當過流浪漢，但如今歷經(jīng)漂泊，大地上的一切生物對我來說都是相同的，如今我再沒有什么可尋覓，外界和我內(nèi)心的任何變化都不會帶來絲毫新東西了。我想，僅僅是出生的地方，還不算是整個的故鄉(xiāng)，在出生地再加上自己的什么東西，那才是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