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愚
專欄紙上風云
畢業(yè)時
文/老愚
六月的校園,不時會響起“長亭外古道邊”的曲調。
真的要走了,才能體會樹葉脫離母體的那種痛楚。
畢業(yè)分配會上,當指導員宣布我去“國家農(nóng)墾局”時,一顆心瞬間沉入地獄。女友笑吟吟調侃道:“好啊,你去做牛爺爺了!”她扳過我的肩頭,眼里盛滿期望:“我相信你,是金子一定會發(fā)光的!”我的熱淚脫眶而出,心里卻在詰問:你是金子嗎?
1980年代的“金子”自有其標準,或考上研究生,或入黨留校,或分到好單位。
有一段時間,我在夢里都咒罵指導員,斷定是他毀了我的前途。年輕的我以為,若被分到文學報刊或出版社,自己一定會有一番作為。對于中文系學生而言,當作家或從事文學行當,似乎才有成就感。
大學4年,從沒覺得班級是一個集體。有各種小團伙,有幾對勾肩搭背的男女。同坐一間教室,多是陌生人,有的人甚至連一句話都沒說過。在我心里,大家只是被裝在同一個瓶子里的水滴,表面上看起來乖順和諧罷了。
畢業(yè)前夕,我才陸續(xù)知道了一些同窗的消息:某某偷竊毀壞校圖書館圖書,將色情插圖撕下帶走;某某認班長及其女朋友為干爹干媽,結成了一個荒唐的家;某某與低年級浪蕩女生交媾被捉,淚流滿面寫下了悔過書;某某為入黨,幾次手提點心,擺渡去浦東探望患感冒的指導員;某某為分配到好單位動員父輩關系,早早就為自己定了終身;等等,等等。那個時候,仿佛一夜之間被“現(xiàn)實”催熟了:喔,原來如此!等待分配本身就是個甜蜜的騙局,因為各種早已編織好的社會關系,決定了每一個人的去向和命運。
多少年后,你才知曉一干校園“風云人物”的底牌。那些神秘、光鮮的學生會骨干們,那些在學校就被贊為素質優(yōu)良的人,畢業(yè)后平步青云,紛紛擠進上流社會的行列……他們貌似脫穎而出,實則是基因作祟,權勢顯赫的父輩早就為子女鋪好了路——他們與你假裝接受同樣的考核,使你以為上了大學就有了“平等”的出路;等到一步一個腳印入職,提干,分配到要害部門,由科而處而廳而部,你就慢慢明白“血統(tǒng)”的能量,洞悉了“理想”的本質。出身貧寒的農(nóng)家子弟,即使僥幸考上大學,進入國家干部系列,若沒有特殊機緣得到貴人提拔,終其一生也只是一個可憐的馬前卒。
畢業(yè)季節(jié),和朋友走在百年梧桐撐起的綠蔭道里,入校時的惶恐恍如隔世。大學并不大,在思想禁錮的教育體制下,也學不到多少有用的東西。真正讓人長進的,恰恰是課堂之外的講座、社團活動及自由交往。
捧著畢業(yè)紀念冊找人留言,以為有了這些熱情、奢侈的話語,就能度過人生最艱難的時段。36年后,當我翻開黯淡的褐色紀念冊,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分別的時刻。
里面有真摯的祝福:
“會當擊水三千里,自信人生二百年?!边@是顧潛老師的留言,是他把我?guī)нM了??庉嫴?,從此走上編輯之路。
“男兒立世直如松,清風拂達不問晴與晦。”這是兄長楊魯軍的話語,我是經(jīng)由潘明兄介紹認識他的。他還寫了一句話:“若有難請告知?!?/p>
“在高高的山上有一個你,你是那巖石?!边@是同學瞿云的勉勵之語。
“你天真地向前奔跑,但愿我永遠能望見你手里藍色的旗幟!”楊小濱同學借用我發(fā)表在《上海文學》上的詩作的名字,意在鼓勵我寫作。
“你的氣魄、膽量、才氣令我佩服,你吃的大白饅頭與清湯令我驚訝。認識你,我的眼前展現(xiàn)出一個新天地?!碧茰晔钦J可我的不多的幾個女同學之一,她熱情、活潑,眼睛里充滿著對未來的憧憬。她被分配到一家報紙副刊,還約我寫稿。悲哀的是,畢業(yè)兩年后,她竟患病辭世。
也有忠告和諷刺:
“但愿歲月不會磨去你的個性,而個性是需要磨練的?!?/p>
“在我眼中,你是永遠無法調和的不和諧音?!?/p>
“博采精放?!?/p>
“跳吧,跳吧!”
……
告別宴上,分配如意的一臉喜色,頻頻交杯換盞,分配單位不佳的怒火中燒,將啤酒瓶擲向指導員落座的方位,我也投出了憤怒的啤酒瓶……不知何時起了嗚咽聲,激動難抑的熊抱而泣。耳邊漸漸想起“送別”的曲調——“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離校前夕,和女友坐在相輝堂前柔軟的草坪上。蟲兒吟唱,星月交輝,我卻不由得生出幾分恐懼:是一滴水將要掉進大海的恐懼。兇險不可測的大海,就在前邊等著我。
專欄大話天下
責編劉明燁lmy@lnddg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