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
一
張伯駒原配夫人李氏早年去世,“第二夫人”鄧韻綺于1948年離婚。在天津的家眷主要還有:同居的王韻緗,實際是“第三夫人”;父親張鎮(zhèn)芳的妾孫善卿,張伯駒稱她為庶母;生父(叔父)張錦芳的妾楊慧仙;妹妹劉張家芬。劉張家芬的丈夫去世,婆母楊敏芳跟她在一起生活。
1952年,為了分財產(chǎn)問題,王韻緗向法院提交了一紙訴狀,把張伯駒告上了法庭。
張伯駒一生中最繁雜也是使他最為苦惱的是家庭財產(chǎn)問題,為家產(chǎn)而訴訟的事在《身世自述》中有所敘述:
民國二十八年,天津發(fā)生水災,我家也淹在水中。這時,孫善卿庶母同王韻緗都來北平暫住。我想趁這時候,把天津家庭合并在北平一起,計劃在北平宅的空地建一所房,專供孫善卿庶母居住。如果她不來住,我就不負擔天津家庭的開支。我首先征求王韻緗的意見,她回答她不到北平住,她還要同孫善卿庶母住。在她的心里,因為多數(shù)遺產(chǎn)在孫善卿庶母手里,將來孫善卿庶母死后都歸她所有。但是,她了解不到將來的局勢與經(jīng)濟情形。
在這一年,我的原配李氏去世,所有遺物、首飾、衣服、家具,都由王韻緗接收。這一年年底,我父親的第五同居李氏去世,所遺衣物首飾也由王韻緗、鄧韻綺、劉張家芬(我叔父之女)均分。到民國二十九年,我叔父(即生父)去世。在一年多之內(nèi),我家有三回喪事,已經(jīng)負很多的債,北平的房子又已押出。這時感覺不易維持,在王韻緗那里拿回股票數(shù)萬,交族叔張慕岐經(jīng)營買賣(1951年春,張慕岐曾來京云:所經(jīng)營的有盈余股票的款,都交還王韻緗)。
民國三十年,我去上海,在王韻緗那里拿去股票10萬,交同鄉(xiāng)牛敬亭代經(jīng)營。我在這年夏,被汪精衛(wèi)的偽軍綁架,此時都由潘素一人奔走借債營救,拘囚八個月始行釋放。因為還債,把10萬股票賣與牛敬亭。
我同潘素于民國三十一年回到北平。此時,已毫無辦法再擔任天津家庭的開支,而王韻緗手里還有十幾萬股票也不再拿出來。從此,天津家庭開支才由孫善卿庶母擔負,王韻緗只管她自己的零花錢。我本年由朋友幫助,及潘素賣出首飾,離京去西安。
民國三十三年,潘素曾去天津,向王韻緗取出股票7萬,由王韻緗令其妹隨潘素去上海賣出3萬的款由其妹取回交王韻緗自用,4萬的款匯西安入秦隴實業(yè)公司。民國三十五年,我又將王韻緗手里約5萬以上股票的印鑒,交給王韻緗,換成她自己的戶名。以后她陸續(xù)賣出。截至現(xiàn)在止,鹽業(yè)銀行股本賬內(nèi)她還剩一百股股票。
我本來是研究考古的。在日本投降時,偽滿溥儀在清宮攜走的古代書畫,在東北散失,我為保存國家文物,收買此項書畫,負債七千數(shù)百美金。此時又有中國最古之畫發(fā)現(xiàn),我恐被商人買去流到美國,我所以將房子賣出(前已押出,負債約50萬偽聯(lián)幣,日本投降后法幣一兌五贖回),除還負債及置購現(xiàn)住承澤園住房外,以余款購收此畫不足,由潘素賣出首飾補貼,始完成此任務。因此,我雖賣出房子,手中還是拮據(jù)。
到1949年和平解放北平,我為工作又負了18兩黃金的債。直到解放以后,我沒有收入,這一時期沒有辦法再照顧到王韻緗。
1949年春,王韻緗來京向我要錢,聲言要字畫,她也說不上名稱,只說要頂值錢的。我收藏這一部分書畫里面,有潘素貼補的錢,是我與潘素共有的。我們的宗旨是為保存研究國家的文物,不認為是我們換享受的財產(chǎn)或遺產(chǎn)。我們研究工作終了,將來是貢獻于國家的。我寫的有遺囑,并且有朋友證明。王韻緗的思想是與我們背道而馳的。
1950年,王韻緗又向我要錢,我答應她有西安福豫面粉公司股票給予她,還有我擔任董事每月有面粉三袋夫馬費也給她。我寫信給福豫面粉公司,改換股票戶名,并匯來面粉折價的款,俟接到回信云“在重估財產(chǎn)之前不能過戶”,面粉款亦未匯來。我這時忽然明白,我本人在北京,一直沒去西安,而每月還拿夫馬費是不合理的,我于是就辭去董事。還有我投資面粉公司時,有一些余款未結(jié)清,若按幣制改變則公家損失,所以我又將股票捐于公家。這并不是我對王韻緗食言,因為我的立場,不能不先公而后私。到1950年年底,孫善卿庶母把天津房子賣了,我到天津請孫善卿庶母替我給她(王韻緗)一部分錢。孫善卿庶母給她40匹布,即是孫善卿庶母替我給的,我有過這樣的請求。在1951年,王韻緗又收到她的放款本息360萬。她在天津,并無食與住的擔負,在一年之內(nèi)就用去1300多萬。1951年8月,我去天津作抗美援朝義演,王韻緗又向我要錢,這時由潘素答應每月設(shè)法給她一二十萬元。但是,我的欠債由租房的款還掉,而我的嬸母在1951年春故去,辦理喪事又行負債,每月入不敷出,家中生活全由潘素籌措。給了王韻緗一次錢,就不能按月照給。后來王韻緗來信質(zhì)問潘素,責備“不兌現(xiàn)”。現(xiàn)在她來京說我不負她的責任,我說你可以到北京來住,她說我與她感情不好,平時不同她說話。這是我的習慣,平常說話就少,而我與她思想不同,文化程度不同,往往說好話也會誤會,不如少說話。她又提出分產(chǎn)問題,我答復她只有向法院去講。
張伯駒的《身世自述》寫于1952年1月22日,應該是在思想改造運動中,向中國共產(chǎn)黨寫的一份“交心”材料,所以他在文章的結(jié)尾寫道:
總述我封建家庭的罪惡,就是我的罪惡,即使在反蔣革命上有成績,或是思想有些進步,也是不能遮掩的。在今天一定、而且必須暴露出來,予以洗刷結(jié)束,才能在新時代重新做人。
二
生活在1949年以后的中國,可以想見在政治上追求進取的張伯駒,對于生活了幾十年的那樣的封建家庭,會感到是一塊沉重的大石頭壓在心上,他要搬掉它,只有這樣才能表現(xiàn)他對那個封建家庭有所認識,并與它脫離,開始新的生活。他對新的生活雖然不能適應,但在承澤園內(nèi)與老朋友結(jié)社禊集,此時又購進杜牧《張好好詩》卷,也不能說沒有樂趣。
張伯駒在《身世自述》中推心置腹地講了自己的家庭及自己對這個家庭的認識,可以說是“政治表現(xiàn)”,和王韻緗為家庭財產(chǎn)起訴案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但兩者非常巧合地表述了這個家庭的經(jīng)濟情況。
即使沒有王韻緗的起訴這件事,張伯駒自己也不能不考慮自己家庭的問題。這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jīng)頒布了新的婚姻法,法律規(guī)定要實行一夫一妻制,廢除封建的一夫多妻制,本來妻妾成群的張伯駒,此時在他的生活中仍然有著兩位妻子。像他這樣有頭有臉的文化人,不愿意在這方面授人以柄,也在盤算著和王韻緗離婚的事。
從張伯駒及其兒子張柳溪的回憶中可以看出,張鎮(zhèn)芳為了抱孫子,所以再讓張伯駒納妾和王韻緗生活在一起。從一開始張伯駒對王韻緗就沒有什么感情,而王韻緗以為有了兒子就會好轉(zhuǎn)。但是有了兒子以后,情況并沒有好轉(zhuǎn)。張鎮(zhèn)芳為了教育孫子,干脆把王韻緗及其兒子接到天津,讓他們生活在自己身邊,而張伯駒仍然生活在北京。張伯駒和王韻緗的生活是離多合少。但王韻緗是張家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實際掌握者。
王韻緗的《起訴狀》的核心是她被張伯駒“遺棄而生活無著”,由這個基調(diào)提出經(jīng)濟賠償問題,沒有提出離婚的事。張伯駒在答辯中提出和王韻緗離婚:
一錯不能再錯,所以我同意王韻緗要撫養(yǎng)費的要求。但是,我既然是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一個人民,我必須擁護政府婚姻法一夫一妻的制度,與王韻緗終止同居關(guān)系。
我與王韻緗雖說同居,她一直住在天津,我一直住在北京,實際上已有十五年以上沒有同居。她得了贍養(yǎng)費,與我脫離同居關(guān)系,也可去掉依賴性,去學習、勞動。她與我的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已經(jīng)早有工作,每月有300斤上下小米待遇,還能照顧她。我若不幸在社會主義未實現(xiàn)前死亡,如果還有私產(chǎn),她與我的兒子還能繼承遺產(chǎn)。這于王韻緗精神、物質(zhì)上都無損失,而我也可以毫無牽掛地以我的精神、能力,貢獻于國家。
經(jīng)過兩次開庭,雙方態(tài)度都已表明。王韻緗不同意解除同居關(guān)系,若要解除,她的要價是五億元。
2月11日第二次開庭,王韻緗又寫了一份書面表述,表示同意和張伯駒離婚,但要求其給予撫養(yǎng)費三億元。
張伯駒也在庭后,兩次書面陳述對于“贍養(yǎng)費”的意見,其中一次陳述中寫了他和兒子張柳溪交談的情況:
我與王韻緗離婚的事情,在她“三天考慮”期間,我曾同兒子談過離婚及贍養(yǎng)費問題。兒子也認為離婚是對的,好使她去掉依賴性,改造、學習。贍養(yǎng)費是照顧她的生活。他曾經(jīng)勸告過他的母親,如果以離婚為要錢的條件是不對的,跟著兒子不能跟錢,跟錢不能跟兒子,這思想是正確的。我提出贍養(yǎng)費五千萬到一億元本來就是很多的數(shù)目,是為了照顧女方,不使受刺激。如果再多,我經(jīng)濟方面做不到,影響兒子的立場,與王韻緗也無益。我請求法院,對贍養(yǎng)費在五千萬元以上一億元以下,予以判決。我現(xiàn)在沒有現(xiàn)款,須賣掉房子才能有錢。但是,房子兩月三月賣掉與否,不能確定。我為不影響她生活的安排,我向朋友借款,分期給她,于三個月內(nèi)付完。這是我經(jīng)濟上的實情。附帶陳明。
張柳溪自小生活在有十根鴉片煙槍的大家庭中,每天看到的是前輩們躺在煙榻上吞云吐霧,可以說在鴉片煙氣味熏陶中長大的。但是他沒有沾染吸鴉片的惡習,也沒有能更多地享受父愛的溫暖,大學畢業(yè)后以平常心過著平常人的生活,而此時又能在父母離婚的事上,說出如此通情達理的話,不只是使張伯駒在精神上是一種安慰,說服母親同意離婚,也對父親實現(xiàn)離婚的愿望作了很大的支持。
最后法院判決:“為維護一夫一妻制精神,準予離婚”,“特判令給王韻緗人民幣一億元,作為王韻緗應得之家庭財產(chǎn)”。
王韻緗和張伯駒離婚后隨兒子移居石家莊,應當說這是她的一個很好的歸宿。
在張伯駒、王韻緗為財產(chǎn)、離婚事對簿法庭的同時,張家芬又向法院遞上一紙分產(chǎn)訴狀。
張伯駒同胞兄弟姐妹四人,他居長。張家芬是他的第二個妹妹,嫁與劉姓,遂改名為劉張家芬。丈夫去世后,她也長住在天津娘家。張伯駒的生父張錦芳去世之后,他的小妾楊慧仙回到河南項城故里,土改時被劃為地主,房屋、土地被分配后,失去基業(yè),遂帶兒媳和兩個孫子,一家四口到北京投靠張伯駒,張伯駒遂擔起他們的生活。
張伯駒從小過繼給張鎮(zhèn)芳。張鎮(zhèn)芳的天津家產(chǎn)應該是張伯駒繼承,和楊慧仙、張家芳沒有什么關(guān)系。然而,張鎮(zhèn)芳和張錦芳這兩兄弟沒有分過家,這就成了楊慧仙、張家芬提出分家產(chǎn)的理由。
張家芬在起訴狀中對房產(chǎn)的要求,經(jīng)審判認為不能成立,只有一條得到法院認可,即:
張伯駒1942年10月拿了張家芬四萬五千元錢未還,依舊時物價,伏地小米每斗(15斤)8元7角計算,張伯駒應歸還張家芬伏地小米(折合按北京市伏地小米批發(fā)價)77586斤。
接到判決后,張伯駒認為張家芬的錢用于入股西安面粉公司,該公司仍存在,可以過戶,不應由他歸還,為此提起上訴。最高人民法院華北分院的終審判決書,仍然認為:
張伯駒應即償還張家芬面粉310袋(按北京市建設(shè)通粉市場批發(fā)價折付)。
無論在金融界或收藏界,張伯駒都算是輸?shù)闷稹⒎诺孟碌暮懒x人物,沒有任何事情像家庭財產(chǎn)問題鬧得他那樣糾結(jié)、煩惱、傷神??墒墙?jīng)過這樣一鬧,把他和家庭相連的那根紐帶徹底割斷了,贏得一個自由自在的身,可以和潘素過神仙眷侶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