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求中國人民寬恕”的戰(zhàn)犯

蔣豐

說到河本大作，我就會想到日本有關他的兩本傳記。一本是平野零兒寫的《滿洲的陰謀者——河本大作命運的足跡》（日本自由國民社，1959年），一本是相良俊輔寫的《降落在滿洲原野的紅色夕陽——鬼才河本大作的生涯》（日本光人社，1985年）。盡管這兩本傳記對河本大作的描寫各有側重，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在傳記中指出：河本大作是1928年在中國“炸死張作霖事件的首謀者”。今天看來，這起事件，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暴恐襲擊事件，而是1931年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的“九一八事變”的先聲，是1937年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的“七七事變”的鋪墊。因此，可以說，河本大作是日本現(xiàn)代史上侵華戰(zhàn)爭的萬惡的肇事者之一！

仇視中國的童年

簡單說來，河本大作1883年（明治十六年）1月24日出生在兵庫縣佐用町（當年稱為“佐用郡”）三日月町，他的老爸是一個地主。木村武雄這樣講述：“1894年，正是大作初小畢業(yè)進入高小的時候。那一年，日清戰(zhàn)爭（即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勝利的捷報不斷傳來。受此影響，大作和小伙伴越來越喜歡戰(zhàn)爭游戲。以前，他玩游戲的時候，常常出手傷害小伙伴?；丶液罂倳桓改赋糇嵋活D。現(xiàn)在，父母好像也理解這個時代了，對大作把小伙伴打傷的事情不再處罰。當時，大作最喜歡讀《少年世界》雜志，對刊載在上面的日清戰(zhàn)爭的‘豪杰松崎大尉、樋口大尉、山路獨眼龍等極為欽佩，立志要做這樣的‘英雄?！弊x到這里，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河本大作成年后敢于在中國東北暗殺“大帥”張作霖，應該與他童年時被洗腦是有關的。他幼小的心靈中，早已經(jīng)埋下一顆蔑視中國的種子！

河本大作后來沒有在家鄉(xiāng)拼爹！高小畢業(yè)以后，他背上行裝走出鄉(xiāng)村，先后上了大阪陸軍地方幼年學校及位于東京的中央幼年學校。值得一提的是，河本大作從中央幼年學校畢業(yè)的時候，學習成績處于中下等，那一屆有235名畢業(yè)生，他的成績位居第137名。不過，明治天皇出席了這屆學生的畢業(yè)典禮，這讓河本大作興奮不已。

那一屆畢業(yè)生都侵華

1903年（明治三十六年）11月30日，河本大作作為陸軍士官學校的第15期畢業(yè)生走出校門。這一次，學校有414名畢業(yè)生，河本大作的成績位居第82名?？雌饋恚纫郧坝霉α艘恍?。讓他難以忘懷的是，明治天皇也出席了這屆學生的畢業(yè)典禮。這是他第二次見到天皇了。注意啊，不要小看這第15期畢業(yè)生，正如魏風華在《抗日戰(zhàn)爭的細節(jié)》（中國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指出的那樣，“這是具有分水嶺標志的一期。從此期到25期，出來的都是日本侵華的中堅分子”。

畢業(yè)之后的第二年，河本大作就參加了1904年的日俄戰(zhàn)爭。與他在陸軍士官學校同期的同學、“軍神”乃木希典的二兒子乃木保典在這場戰(zhàn)爭中被打死了。身為第37聯(lián)隊第1中隊小隊長的河本大作算是命大的，出師“未捷”先受傷，在戰(zhàn)場上只落得一個右大腿被彈片擦傷、右肺被子彈擊穿的“重傷”。如果他與乃木保典當時一起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死，他也就不會有后來暴恐炸死張作霖事件“首謀者”的稱號了。需要讓我們讀者記住的是：河本大作受傷的這場戰(zhàn)役，是在中國東北沈陽城外打的。也就是說，少年時代就蔑視中國的河本大作，青年時代在中國的土地上打俄國人。他對中國會是什么樣的情感，不說也罷。

河本大作作為傷病員被送回大阪陸軍醫(yī)院。這一路上，陪同的護士精心護理他。后來，他說自己對女人的愛，就是被護士點燃的。當他給老家打電報要錢準備揮霍的時候，家里以為他已經(jīng)在沈陽戰(zhàn)事中死去，正準備墓地呢。

1914年，河本大作作為日本陸軍大學校第26期的畢業(yè)生進入日本陸軍的軍官序列。當時他的成績位居第24名。

“炸死張作霖事件”的題外話

正如川田稔在《昭和陸軍全史》（日本講談社，2014年）所說，1928年（昭和三年）6月4日，震驚中外的”暴恐炸死張作霖事件“發(fā)生以后，日本新聞媒體神秘地將其稱為“滿洲某重大事件”，指出“張作霖不堪蔣介石的北伐壓力從北京返回滿洲”，“很有可能在途中是被中國國民黨的便衣隊炸死的”。其實，許多日本記者很早以前就知道關東軍參謀河本大作正在預謀暗殺張作霖。但是，知道歸知道。按照行業(yè)潛規(guī)則，一個記者能夠寫出來的事情常常是他所知道事情的十分之一。就是知道，也不能說，還要繼續(xù)裝傻充愣，或者睜著眼睛說瞎話，或者干脆嫁禍于人。這是日本媒體在日本侵華戰(zhàn)爭中的一貫手法。因此，今天閱讀日本媒體有關當年侵華戰(zhàn)爭的報道時，不得不進行分辨??！

對此，還值得關注的是大畑篤四郎在《簡明日本外交史》（中國世界知識出版社，2009年）中的一段論述：“根據(jù)原計劃，本來關東軍打算將這次事件嫁禍于中國，并以此為借口向中國發(fā)起軍事行動，但是計劃敗露，中國及其他國家很快就知道這起事件由日本方面策劃。中國國內民眾對日本的感情急劇惡化，事態(tài)發(fā)展與關東軍的希望恰恰相反?！边@種“嫁禍于人”的手法，在日本侵華戰(zhàn)爭中也是屢見不鮮的。而森山康平在《滿洲帝國50個謎》（日本商業(yè)社，2012年）一書中則指出：“當時，軍隊和政府高層人士都知道這是關東軍做的事情，但他們隱瞞了事實的真相。日本國民則是從1945年的戰(zhàn)后東京審判才了解到這起事件的真相。”這樣說來，至少在“暴恐炸死張作霖事件”上，日本老百姓整整被欺騙了17年！

我還看到桃井四六寫的《昭和·平成日本的暴恐事件史》（日本寶島社，2004年），里面收錄了河本大作在這起事件發(fā)生前幾個月給東京朋友的一封信，信中寫道：“讓一兩個張作霖橫尸街頭也不會影響什么吧。下次，我一定不會放過他……我現(xiàn)在只希望滿蒙能夠降下血雨?！庇纱丝梢?，殺死張作霖，已經(jīng)是河本大作內心中醞釀已久的事情了。事實上，當時日本在中國的關東軍司令官村岡長太郎也已經(jīng)下達“內部命令”，讓竹入義晴中佐安排“中國駐屯軍”來做“抹殺”張作霖的“工作”。不知道是不是竹入義晴把這個“內部命令”泄密告訴心腹河本大作了，反正后來是河本大作首先行動起來。這里面不僅有泄密行為，更有越權行為、貪功搶功行為！這樣的軍隊不鬧事，什么樣的軍隊鬧事？！

關于張作霖是如何被炸死的，我這里不準備多講了。不是因為許多人都講過了，而是要放到其他操作實施的人物身上去講。這里要說的是這件事情連累了包括當時日本首相田中義一在內的許多人。特別是這個田中義一，就此問題向裕仁天皇上奏時，居然兩次說法不一，一次是說此事如果與關東軍有關就應該嚴厲懲處他們；另一次則是遭受到軍方壓力以后閃爍其詞隱瞞事實。這下，惹惱了裕仁天皇，感覺他不把天皇當回事，就讓整個田中義一內閣總辭職。

不過，也有很多人暗中通過各種渠道、各種關系保護河本大作。通常，做出這類越權指揮的人是會被送上軍法會議遭到軍事審判的，說不好還會像后來參與1936年“二二六兵變”的那撥官兵一樣挨槍子。敲打河本大作的板子則是被重重拿起、輕輕放下。河本大作在《我殺了張作霖》（刊載于日本《文藝春秋》月刊，1954年12月）的一文中寫道：“昭和四年（1929年）7月，我被貶到金澤，當了第9師團司令部的隨員。同年8月，受停職處分而失去了軍職。于是投靠舊伏見連隊時代的親戚，決定臨時客寓在京都伏見深草，表示一心閉門思過。在這種閉門思過的生活中，我抓住了仔細沉思的時機。社會上傾向于自由主義的風氣很盛，對武力解決滿蒙問題，全力進行非難攻擊，在極端的議論者中，甚至有主張‘滿蒙放棄論的外交官……我為了責己和反省，虛心深刻而有力地把握時代的脈搏，進行了努力與鉆研，我曾求教于許多京都帝國大學的權威學者，還連日到京都帝國大學的圖書館廣泛涉獵了政治經(jīng)濟學的書籍?！睂τ陉戃娛∵@樣的“處罰”，不知道那個同樣在侵華戰(zhàn)爭中成名的陸軍大將松井石根為什么一直耿耿于懷，直到最后都要求嚴厲懲罰“炸死張作霖事件”的“首謀者”河本大作。信夫清三郎在《日本外交史》（日本每日新聞社，1974年）中指出：“對有關人員作輕微處分，表明軍部已無力控制駐外機關，為此后默認軍部駐外機關獨斷獨行留下了先例?！?/p>

膽小鬼留守山西成為戰(zhàn)犯

1932年，河本大作正式“軍轉民”，出任日本的“國策公司”——“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簡稱“滿鐵”）的理事。1934年擔任“滿洲煤礦公司”理事長。有人說這是關東軍讓河本大作一個人承擔起“張作霖炸死事件”責任后對他的一種補償性獎賞。1942年，在第一軍參謀長花谷正的斡旋下，河本大作出任日本在中國的另一家“國策公司”——“山西產業(yè)株式會社”社長。

1945年，日本戰(zhàn)敗。“山西產業(yè)株式會社”被中國接收，改名為“西北實業(yè)建設公司”。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按照國民政府的指示，河本大作作為這家公司的“總顧問”，留下來繼續(xù)運營這家公司。不用說，這是經(jīng)過當時在山西掌權的“山西王”閻錫山同意的。

戰(zhàn)前在這家公司工作的日本民間人士，戰(zhàn)后有半數(shù)很快回國了。但是，還有半數(shù)享受著戰(zhàn)前的待遇留了下來。他們加上家屬有一千二百多人。從表面上看，他們是聽從了河本大作的勸說，很“仗義”地留了下來。其實，他們知道，那個時候回到日本，真要過一種“饑寒交迫，食不果腹”的日子了。

接下來，河本大作擔任了“日僑俱樂部委員長”，他和在太原的日本人一起，與閻錫山的中國國民黨的山西軍共同對中國人民解放軍作戰(zhàn)。1949年4月，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太原，河本大作成為俘虜，作為戰(zhàn)犯被關押在太原戰(zhàn)犯管理所。

值得提及的是，河本大作在接受訊問期間，真的是大大地狡猾。他一邊被迫接受勞動改造——每天糊火柴盒，一邊經(jīng)常兜圈子，拒絕交代實質性罪行，對自己和家里的女傭人及女傭人的親閨女同居的事情津津樂道。這類床上的“八卦”事情，并不是中方后來組建的“山西省調查日本戰(zhàn)爭犯罪分子罪行聯(lián)合辦公室”所需要的，也就經(jīng)常被打斷。

河本大作還經(jīng)常說謊。當審問人員問他：“1949年4月20日，太原機場有最后一班飛機起飛，你為什么不逃跑呢？”他狡辯說：“我當年在日本駐朝鮮公使館當武官時，岸信介就是我手下的雇員。如今，岸信介當了日本首相，我怎么有臉回國作岸信介的臣民?！焙髞恚颖敬笞鞑懦姓J：沒有逃離山西回日本的真正原因，是“擔心被美軍關入牢房”。原來，他是一個膽小鬼！

最后，河本大作還是交代了自己的一些主要罪行，并且說：“我輸了，日本軍國主義的窮兵黷武政策輸了，天皇的大陸政策及發(fā)動的‘圣戰(zhàn)徹底輸了。我們給自己挖掘了墳墓，我認罪，罪有應得。我愿在認罪供詞上簽字畫押?！彼淮斡忠淮萎斨蠹业拿?，懊喪地跪在地上叩頭，為自己的罪行懺悔，謝罪道歉，請求中國人民寬恕。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被蛟S是應驗了中國這句古話，1955年8月25日，虛歲73歲的河本大作在太原戰(zhàn)犯管理所病死。據(jù)記載，直到河本大作病死之前，在太原戰(zhàn)犯管理所一起被關押的日本人都罵他：“就是因為你，我們才落得這么一個下場！”

1955年12月18日日本《朝日新聞》的晚報報道，當天，河本大作的遺骨與中國政府遣返的第12批日僑一起乘坐“興安丸”回到位于京都的舞鶴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