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仁勝/著
我的籍貫是山東省黃縣水亭村,眼下黃縣更名龍口市。
在一個一生要填無數(shù)次無數(shù)種表格的國度,在黃縣被更名為龍口市后,因習(xí)慣使然,表格的籍貫一欄,我仍然會下意識地填上黃縣水亭村。于是麻煩來了,不時會被使用表格的有關(guān)部門告知,現(xiàn)在沒有黃縣這個地名,我便抱歉地改成龍口市水亭村。一次因一件事填表,此事要求將表格和戶口本對照使用。表格上我填了龍口市,但是,我的戶口本的籍貫依然是黃縣,被負責此事之人責令去派出所將戶口本上的出生地改為龍口市。這個要求令我勃然大怒,失態(tài)地指責辦事人員的腦子有問題。事后我也納悶,為何讓我改出生地名字的正常要求,會令我暴跳如雷?直到有一天,看到去臺老兵知曉故鄉(xiāng)被改地名時說“地名是回家的路”我才明白,潛意識中我只認黃縣這一塊回家的路牌。
20世紀50年代,我在山東省黃縣水亭村出生后,于兩歲離開水亭到了桂林跟父母。因奶奶不習(xí)慣南方生活,四歲跟奶奶從桂林又回到水亭村。八歲再去桂林,從此的生命歷程似乎與老家無關(guān)。掐指一數(shù),在水亭村居住的時間滿打滿算不過五年,然而,我至今沒有辦法把居住了數(shù)十年的城市當成故鄉(xiāng)。在創(chuàng)作音樂劇《文成公主》的時候,為了表現(xiàn)文成公主的博大胸懷,我寫了這樣兩句唱詞:天下沒有遠方,人間都是故鄉(xiāng)。說來慚愧,我至今不具備文成公主的胸懷,長年居住的城市總感覺有遠方的遙遠,僅住了五年并相隔數(shù)千里的水亭村卻當做近在咫尺的故鄉(xiāng)。
這感覺或許跟一小塊叫“這兒”的土地有關(guān)。
說來慚愧,從八歲起我便徹底離開水亭村,故鄉(xiāng)便在歲月中漸行漸遠,很少入夢。那片叫“這兒”的土地更是令在紅綠燈中疲于奔命的我絕少回望。有時跟兩個姐姐聊老家,會說到我家的院子和房屋及進大門可見左手邊的一棵杏樹和一棵叫不上名的大樹。也會說到大樹下有一個地窖,窖里藏著地瓜等易腐敗的糧食。還會說到緊貼右手院墻有一棵蘋果樹,花開時蜜蜂便盤旋數(shù)日。偶爾也會說到院子里那個豬圈,邊上是一棵椿樹,椿樹下便是廁所。說得比較多的是進到屋里,左右各一個鍋灶,每個灶邊一個風(fēng)箱。左邊屋子我們很少進去,這是遠在城市的父母早年居住的屋子。也曾說到我們姐弟三人就出生在這間屋的炕上,然后由奶奶帶著我們姐弟三人住在右邊屋子。也可能說到后院堆放的柴火,還有那座已無毛驢的驢棚。驢棚邊上還有一間屋子,放著農(nóng)具和一架小石磨。因為父母在外面,家里一個勞動力也沒有,這些農(nóng)具并沒有人使用。姐弟三人津津樂道的是院墻外有三棵桃樹,桃樹外有一片耕地,我們能記住小米成熟期的暗黃色,這當然不是那塊土地的原色。至于那塊與我們血脈相連的土地——“這兒”的顏色記憶,我們反而很少提及。
我的父母抱著我的兩個姐姐
應(yīng)該是在我四歲至七歲的三年期間,每年清明我都要隨張氏家族男性去給祖墳上香。那時,人民公社已經(jīng)將個人持有的小塊土地平整成大片的土地,原來葬在每戶自家土地上的祖墳隨之平了,人們以“大躍進”的姿勢割斷活人與土地之下祖先的聯(lián)系——祭祖不能公開進行了,給先人上香成為必須躲開別人目光的家族隱秘。清明那天,天色伸手不見五指,兩個姐姐可以繼續(xù)睡覺,我這個男丁被奶奶從炕上提溜起來,送到前院子的大爺爺家,跟著伯伯、叔叔等張家男人,無聲息地沒入膠東平原無邊的夜色之中。麥苗的黑影在腳邊閃過,平整過的麥田,先前走過的土地和此刻走過的土地沒有任何不同。黑夜中不時聽到不遠處有另一支上墳隊伍的腳步聲,但誰也不詢問對方是哪家哪戶。在沒有任何樹木、土堆、土垅作參照的一個地點,伯伯與叔叔們?nèi)缤M入一個重要場所,虔誠而莊重地停下步子。至今我仍然清晰記得,那個當大隊長的二叔朝北站好,走了十余步,最后,將身子轉(zhuǎn)了九十度,朝東再走數(shù)十步,然后,指著腳前一塊麥苗肯定地說:這兒!于是,張家男人聚攏到埋著祖宗的“這兒”,點上香,點燃在家里偷偷打制的紙錢。隨后,張家男人一個接一個地跪下,對著“這兒”磕上三個前額貼到泥土的頭。也沒聽大人們跟祖宗說什么話,到紙錢變成灰燼,男人們便如同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從夜色中悄悄回家。待油燈照亮我的伯伯、叔叔臉龐的時候,能看出每人皆有圓滿之欣慰。直到現(xiàn)在,我也猜不出二叔依據(jù)什么才能在如此漆黑的夜里從人民公社無邊的麥苗中確定張家祖墳的位置。我唯一的印象是,埋葬祖先的土的顏色和夜是一個顏色。進城以后,家人很少提“這兒”,可能跟那塊土地的黑色記憶有關(guān)。
歲月無情,從爺爺奶奶到父輩的親人一個接一個地故去,盡管回歸“這兒”是他們?nèi)松詈笠豢套顝娏业脑竿欢鴧s無奈地永遠滯留他鄉(xiāng)。所謂強烈,是說他們想回“這兒”的愿望;所謂無奈,是說在他們故去的一刻,故鄉(xiāng)確實成了親人無力歸去的遠方。也是,對有故鄉(xiāng)的人來說,人的肉體可以隨風(fēng)而去,而靈魂則很難放下對故土的眷戀。這也不算迷信,不過是愿意相信人死了,靈魂并不會滅,不滅的靈魂總得找一處永久的居所安歇。那座居所如果住的都是陌生人,靈魂就太孤單了,所以,靈魂愿意居所中是世世代代和自己一脈相承的親人。于是,故土“這兒”,便成為臨終前的回歸意象。
我不清楚父親臨終前是不是想到了故鄉(xiāng)的“這兒”,我只知道,故鄉(xiāng)清明的夜里那支上墳的隊伍里沒有我的父親。從土里刨食的人,對生長糧食的土地似乎少有情感。后來,父親有機會離開讓他終年流汗耕作的土地去城里工作,我估計,在離開村莊的一刻,父親甚至都沒來得及扭頭看一眼埋著張家祖先的“這兒”,匆忙地去了亞熱帶的廣西做了一名鐵路警察。從此,父親的命運跟他的父親和哥哥一樣,一去不歸,永別村莊,同樣沒有回歸二叔在無邊麥地中確定的“這兒”。父親去城市當警察那年二十六歲,母親也是二十六歲,他倆卻已是三個孩子的父母。他們把從六歲到兩歲的兩個姐姐和我丟給身高一米五的奶奶孟慶德,從煙臺上了火車,從此擺脫張家世代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既成定勢,讓后代的名字名正言順地印到了城市戶口本上。從那年起,父母在南方的鐵軌附近,日夜聽著蒸汽火車頭拉著列車從窗前的鐵軌駛過。我們姐弟三人,盡管依然在燒熱的土炕上聽奶奶孟慶德說著狐仙與書生的故事,但已經(jīng)隱約猜到,我們終歸要離開炕桌上的煤油燈,去有電燈的城市生活。擺脫故鄉(xiāng)的喜悅,應(yīng)該是同時洋溢在我的父母和我們?nèi)齻€孩子的心頭。后來,等我真的到了城市讀書的時候,我名字中排輩的那個“仁”字讓我有羞恥感,因為“仁”字與《白毛女》中惡霸地主黃世仁的“仁”字相同。為此,我查小學(xué)生字典找到一個“仁”字的諧音,想把我排輩的那個“仁”改成“荏”字。不只是我,從鄉(xiāng)下進城的我們都迫不及待地想消除祖上或故鄉(xiāng)留在身上的痕跡。當然,有我奶奶在,我的改名計劃沒有得逞。在奶奶眼里,這個“仁”字是爺爺血脈延續(xù)的證明。如果說進城的張家人只有一個人想擺脫城市生活,徹底恢復(fù)和故鄉(xiāng)的一切聯(lián)系,那人就是我的奶奶。
奶奶不喜歡城市。城市在我奶奶孟慶德的回憶中只有生死離別。
張家的男丁是按萬、同、仁、時、家、修的輩分取名的。“同”字輩的父親離開土地,頭也不回地奔向了城市,他沒看見我奶奶在他背后留下的憂郁目光。事實上,“同”字輩的父親不是張家第一個扔下故土進入城市的人,我爺爺早在20世紀30年代便離開了水亭村去了城市。我的“萬”字輩的爺爺像傳說中闖關(guān)東的山東人那樣,從龍口港上船,穿過渤海灣進入風(fēng)雪漫天的大東北。然后,在我奶奶二十九歲那年,病死在東北一間日本人開的工廠里,沒有回到水亭村的“這兒”。我奶奶從此沒有丈夫依靠,也沒有丈夫的照片讓她回憶,甚至“這兒”也沒有一塊寫著丈夫名字的墓碑讓她坐在碑前哭一會兒。其后,我父親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伯在十四歲那年,同樣從龍口港上船,到了東北另一間日本人開的工廠里。僅僅過了三年,我大伯忽然音訊全無。聽村里人說,村口有一株小石榴樹,從我大伯失去音訊后,我奶奶只要有空,就會依在小石榴樹的樹干上納鞋底。夕陽西下,她的視線不時地望一眼從龍口港到水亭村的那條土路。她一米五的身軀長年累月地靠在小石榴樹上,在她肩頭的高度之下,樹干朝北傾斜;樹干到了她的肩頭之上,又頑強地朝天空伸展而去——小石榴樹在奶奶長年累月的依靠下長成奶奶的身形。村里的老人說,我奶奶孟慶德離開村莊多年以后,人們?nèi)匀荒軓氖駱涞哪又邢肫鹈蠎c德那個小腳女人依著樹干等大兒子回家的身影。村莊的人都說孟慶德的長子死在外面了,說是只有孟慶德那個女人死不相信,還在等長子回家。村里人也都知道失蹤的孩子在母親心中永遠不死,但是,總還是有人忍不住在我奶奶跟前嘆息她兒子死得太早。這時,我奶奶腦門便會憋出兩條青筋,她會對那人低聲咆哮:放屁!
我的父母和我們姐弟三人的全家福
父親生前有過回憶,大意是失去丈夫和長子從表面上看奶奶的生活沒有什么改變,但她對張家男丁的管束卻嚴厲了許多。大伯在東北失去音訊后,奶奶守著我父親這棵獨苗在村里生活。有段時間,我父親到了夜晚便偷偷出門,跟同齡莊稼漢打牌并賭點小錢。我奶奶聽說后,沒罵我父親一句。只是當我父親在晚上又去打牌時,提著一把菜刀無聲地跟在我父親后面。我父親說,那天他們有十幾個大小伙子聚在某家的炕上打牌,奶奶忽然掀開簾子進了屋。小腳老太太提著菜刀直奔炕前,一炕人嚇得縮成一團。奶奶走到炕桌邊,將桌上的紙牌一把劃拉下地,然后,盤腿坐到地上,將散落地上的紙牌收攏作一堆,殺人般的舉起菜刀,一刀接一刀地剁在紙牌上。盡管剁的是紙,卻有砍肉剁骨的聲響。十幾個膠東大漢驚恐地瞪著眼珠子,看著小腳女人將一堆紙牌剁成肉末般的碎片。剁罷,我奶奶孟慶德起身黑臉而去,我父親低頭跟在后面,回家熄燈睡覺,并沒聽到他的母親一句責罵。但是,從這一天直至去世,父親一生沒賭過一分錢。如此矮小瘦弱的倔強奶奶孟慶德只有用如此極端的手段,才能對老張家的唯一的骨血形成終生震懾。奶奶固執(zhí)地認為,因為是孤兒寡母,老張家的人,不能讓村上吐出半個“不”字。對奶奶殺人般的劈砍后代身上毛病的強硬作風(fēng),我也有過體會。有回過年,按慣例,我要到前院子我爺爺?shù)母绺缂医o張氏長輩磕頭。那時,我剛在村里上小學(xué)一年級,大概是老師說了磕頭下跪是搞封建迷信,我便不肯下跪給我的大爺爺和大奶奶磕頭。奶奶聽說后,拎上一根木棍便去找我??匆娔棠桃蛭?,我便跑入村里小巷。那天下小雪,路上不少地方結(jié)著薄冰,她邁著小腳老太太的細碎步子在雪中追趕。奶奶追打小孩子不像一般的長輩邊罵邊追,她就是舉著棍子一聲不吭地追。這次也是,我在前面輕松地跑,她十分吃力卻一聲不吭地在后面追趕。我跑過一條長巷便把奶奶甩得無影無蹤,正琢磨放點小鞭炮炸炸路上的薄冰玩,卻看見奶奶的小腳邁著細碎步子又追上來了。我又一溜煙跑得沒影兒,剛歇下腳,奶奶的小腳又邁著細碎的步子攆了上來。如此這般,我跑跑停停,最后的結(jié)果總是聽見奶奶的小腳細碎的腳步聲漸漸迫近身前。在奶奶這種沒完沒了的追趕中,我追求進步的決心被她的堅韌意志徹底摧垮——我終于明白,只要我不去磕頭,她的小腳永遠不會放棄追趕。哪怕我跑到天涯海角,她手上的棍子一定會打到我身上。最終,放棄反抗的我跑到大爺爺家,老老實實地跪在炕前,給盤腿于炕桌前抽水煙的大爺爺、大奶奶和各房叔叔嬸嬸磕頭??牧祟^回家,奶奶把木棍撅了扔進灶里,給我煮過年餃子,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其實,事情發(fā)生了。奶奶小腳細碎的步子多少年來其實一直在不懈追趕,一直追到曾經(jīng)傲慢到什么也不肯放在眼里的孫子曲下膝蓋,學(xué)會卑微地跪在每一處孫子該跪下的地方。我清楚,每當孫子按規(guī)矩跪下,我的一米五的奶奶就會挺直腰板昂首走過村莊。說出來不丟人,處于一個嶄新的時代,我自覺去做一個守舊的人,因為奶奶是在舊禮教中成長起來的滿腦子舊意識的膠東女人,孫子守舊能讓舊式的奶奶滿意,是做孫子的榮耀。
我母親
滿腦子舊意識的奶奶年輕時什么模樣沒人說過。據(jù)我大姐回憶,奶奶自認是個好看的人。我也依稀記得,早晨,奶奶總會在鏡子前坐很久,梳個綰在腦后的發(fā)髻,其實,梳頭是用不著那么久的,如今想來,她是在鏡子中看自己的“好看”。膠東半島是老解放區(qū),我奶奶孟慶德曾經(jīng)因為做軍鞋的突出貢獻被評為支前模范。據(jù)說我奶奶親自去給八路送過一回軍鞋,回村后不肯再去,甚至跟家人悄聲抱怨“八路那人不行”。是不是送鞋的奶奶“好看”,讓八路個別同志一時忘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七條?不知道,只知道奶奶依舊給八路納軍鞋,但不肯再去八路駐地送軍鞋。舊式女人孟慶德在二十九歲守寡之后,好看的臉龐只準自己在鏡子中欣賞,再不與人世間的風(fēng)花雪月關(guān)聯(lián)。我父親曾說過,我母親是村里第二好看的人。在那個包辦婚姻的時代,恐怕也是我奶奶看上了我母親的長相,我父親才能娶了我的母親。奶奶對兒媳婦形象的選擇據(jù)說只基于一個考量:好看的媳婦生下的張家后代會好看。
我聽母親說過她和我奶奶的關(guān)系。在那個舊年代,母親因了有個姐姐在東北嫁了城里人,所以在村里女子中算是比較時尚的。因為好看,母親經(jīng)常吹了飛機頭,戴著文明鏡去給新娘做伴娘,所謂飛機頭,就是燙頭后梳的一種時髦發(fā)型,文明鏡就是墨鏡。嫁入張家后,飛機頭和文明鏡一去不返。過門三天,母親就領(lǐng)教了做張家媳婦的不容易。那日,奶奶孟慶德從地里割了些韭菜,讓我母親摘一下,包素餡餃子。我母親摘了會兒,跟奶奶抱怨韭菜有點老,包餃子里塞牙。奶奶一句話沒說,從地上提起裝韭菜的柳條筐,走到驢棚前,把韭菜倒入牲口料槽給驢吃。那一刻,奶奶形象在母親心中便只剩一個字:倔。也就因為奶奶孟慶德讓驢吃了那筐韭菜,母親一輩子把張家的日子操持得非常仔細,不讓奶奶有“倔”的機會。多虧母親過得仔細,那時家里人多錢少,精打細算的日子不顯局促。
說到奶奶孟慶德舊式婦女舊到何種地步,我母親感受頗深。她生下我大姐的時候,奶奶盡管不太高興,但還是盡心伺候了月子中的兒媳婦。母親雖然聞不到肉的葷腥,雞蛋卻是管夠的。待我二姐出生時,奶奶看到又是一個女孩,臉色不好看了,回到屋里捧著銅水煙壺一袋接一袋地抽煙。我爺爺只留下我父親獨支血脈,而我母親卻一連生了兩個女孩,舊式婦女孟慶德愁上眉頭。我媽說,生我二姐之后,產(chǎn)婦待遇直線下降,飯桌上只有高粱粥、苞米餅、咸菜,坐月子期間總共只吃過兩個雞蛋。母親一聲不敢吭,未滿月便下地干活。后來,母親再一次懷孕,在炕上生下了我。據(jù)說,臨產(chǎn)之時,我父親蹲在院里抽煙,我奶奶坐在堂屋抽煙,氣氛緊張而壓抑。聽到嬰兒哭聲,我奶奶孟慶德快步搶入產(chǎn)房,在炕上看清我的性別后,小腳噔噔作響地走到堂屋正中,仰臉朝上,用丹田之氣呼喚蹲在院中的父親:同禧呀,割肉去!這句呼喚極為響亮,估計她不只是讓我的父親聽見,更是想讓整座村莊知曉張家添丁。母親淚流滿面,在一年吃不了兩次肉的張家,一句“割肉去”的喊聲,一下喊出了東山太陽,照亮母親在張家的輝煌前程。母親在炕上如同班師凱旋的將軍,扭頭給我取了乳名:得勝!我的大名叫張仁勝,但是,在母親一生中,她管我只叫得勝。我奶奶也是只管孫子叫得勝,似乎感覺這個名字更契合張氏傳人的顯赫地位。小孩子易病,但凡我生病之時,奶奶判斷孫子的病好還是沒好只有一個檢測手段——把孫子的蛋蛋托在手心觀察,如果蛋蛋皮囊松垮耷拉,她便認定病沒好;如果蛋蛋皮囊緊緊包著睪丸,她便認定病已痊愈。奶奶孟慶德這個獨門絕技我的母親全盤繼承,只要兒子生病,母親每隔一兩個小時便會檢查兒子蛋蛋的形狀,只要松垮耷拉,她就不睡,喂藥喂水搖蒲扇,一直熬到兒子蛋蛋的皮囊緊緊包住睪丸,她才會踏實睡去。估計在奶奶和母親眼里,蛋蛋是種族能夠延續(xù)的象征,這個物件的健康才是舊式婦女須臾不敢大意的事情。盡管這個檢測手段讓一天天長大的我有些尷尬,但到了今天,想到在清明的黑夜中去祭祖的張氏家族那群男人,便也理解了種族延續(xù)在她們心中的那份神圣,由此,那些尷尬反倒變成一種感動。有個名家說過一句話,上帝對人最大的恩賜,是讓你的基因更多地保留在這個世界。也是,祖先生活的土地沒有斷過戰(zhàn)火焚燒、鐵蹄踐踏、洪水滅頂、地震掩埋、瘟疫橫行以及舍生取義、雖死猶生、株連九族、滿門抄斬……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逼迫每個以血緣為紐帶連接起來的姓氏,都用所有力量護送自己的姓氏穿過一個又一個時代,使血脈得以在世間延續(xù)。并不是每一個姓氏都幸運地隨著時間走到今天,許多姓氏隨著各種原因如同物種滅絕一樣,消失在歷史某個瞬間。當祖先用盡心血,終于將姓氏的基因綿延到你的身上之時,你沒有權(quán)利讓祖先拼死護送的姓氏基因在你這一輩中斷。我想,不僅張家如此,百家姓每家都是如此。正因為如此,才有百姓構(gòu)成的人間。
如此,我相信被打倒一萬次的舊式中華文明之所以綿延不絕,是因為世世代代的舊式女人都有如我的奶奶孟慶德一樣的宗族觀念。
我的奶奶孟慶德生于1910年二月初十,卒于1965年9月19日,享年五十五歲。
記得,在我三歲或者四歲的一個秋天,不足五十歲的奶奶在老家指著在風(fēng)中搖曳的黃色谷穗,教會我一個謎語:一群狼,低著頭哭它娘……這是我童年會唱的第一支童謠。每當我站在奶奶位于亞熱帶陽光中或雨水下的墓前,奶奶教的這支童謠便隱隱傳來……
我的父母平生第一張彩色照片
很心痛,覆在奶奶身上的土不是水亭村麥子地的“這兒”……
是的,我的奶奶孟慶德去世前無比地想回到“這兒”。那時,臨終前的她躺著的木床距離桂林火車北站候車站臺不足一百米。那是秋天的早晨,久病的奶奶孟慶德意識已經(jīng)模糊,但是,只要聽到蒸汽火車頭鳴叫,她便會猛地睜開眼睛,急迫地喊:火車來了,快送俺回家,同禧,火車來了,快送俺回家……火車北站一天來來回回跑過數(shù)十趟火車頭,火車頭經(jīng)過車站,按規(guī)定必須汽笛長鳴。汽笛沒完沒了地一次次拉響,奶奶的眼睛一次次掙扎睜開。據(jù)我大姐回憶,每當奶奶孟慶德眼看就要故去的一刻,卻又在駛過的火車頭便會拉響的汽笛聲中,拼盡力氣從死亡邊緣奔回人間,睜開眼睛呢喃:火車來了,送俺回家……終于,汽笛還在一次次鳴響,奶奶孟慶德卻沒有力氣再一次出聲。出殯那天,我捧著奶奶孟慶德的照片走在前面,我父親的警察同事給她抬棺,送葬隊伍從右側(cè)大鐵門走入了車站里面,肅穆地走上了候車站臺。那時,北站還沒有地下通道,警察們抬著棺木走下站臺,穿過桂林北站十余條鐵軌,走向一個叫銅鼓嶺的坡地。那日,在奶奶的身后,火車頭冒著白煙一輛接一輛地向北方駛?cè)ィ洋@心動魄地長鳴不止……
那日,清明又到了,我又回桂林拜山,四季常綠的樹木在這個日子落葉紛紛。風(fēng)起時,我看見滿地的落葉在地面翻滾,唯有幾片樹葉隨風(fēng)朝遠方飛去。我心頭一熱,莫名而堅定地相信其中一片飛向遠方的樹葉是奶奶孟慶德的魂靈正在飛回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根基自然是建在故土之上的。細細想來,故土不是因為它的土地生長莊稼而成為故鄉(xiāng),故土是因為土地之下埋著祖祖輩輩的先人而成為故鄉(xiāng)。盡管從我爺爺開始,老張家在外面故去的人都沒能回歸故土,但是,如此思念故土的靈魂指定是要越過萬水千山回去的。中國人辭別人世,最令人欣慰的姿態(tài)是葉落歸根。我奶奶孟慶德臨終前想回故鄉(xiāng)的呼喊,讓我相信她那顆倔強的靈魂此刻就是那枚飄飛的樹葉,飄越長江飄越黃河甚至飄越水亭村的灶煙直接撲向先人在厚土之下的居所。她眼中的那座居所門前應(yīng)該有一棵大樹,大樹下應(yīng)該站滿迎接她的先人,或許她的丈夫也在其中。先人講究視死如歸,恐怕不是僅僅意指不懼怕死亡,更是意指落葉與樹根所寓意的團圓。南方的桂林離北方的黃縣水亭村很遠,樹葉飄到村莊的時候,估計天兒該黑了,如此渴望重返故鄉(xiāng)的奶奶,會毫無聲息地沒入到膠東平原無邊的夜色之中。多好呀,奶奶孟慶德欣慰地看到麥苗的黑影在身邊閃過,樹葉在沒有任何樹木、土堆、土垅作參照的一個地點虔誠而莊重地落在一小塊土地上。那片樹葉朝北而立,飄了十余步,然后,將葉面轉(zhuǎn)了九十度,朝東再飄數(shù)十步,最后,那片樹葉躺倒在那片麥苗之上,奶奶孟慶德舒心地說:這兒!
奶奶孟慶德終于歸于“這兒”,在我的思念中重返了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