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斯帖記》是《圣經(jīng)》中僅有的以女性名字命名的兩卷書卷之一。以斯帖在自身民族危亡的關鍵時刻發(fā)揮了個人智慧,力挽狂瀾。本文從文學敘事學視角來探求這部小說是如何運用重復等技巧凸顯女主人公的智慧形象,并據(jù)此折射出希伯來文化重智慧的追求。
關鍵詞:重復 敘事技巧 智慧女性
《圣經(jīng)·舊約》中有兩章是以女性的名字作為標題的,即路得記和以斯帖記,這在《圣經(jīng)》中極其少見,因此可以看出路得和以斯帖在《圣經(jīng)》中的地位十分獨特。五旬節(jié)因路得拾麥穗的故事而確立,而路得記這個四千字的小插曲(被稱為史詩體牧歌)在《圣經(jīng)》中的地位僅次于摩西五書、以色列開創(chuàng)史、約書亞記,后并位于士師記、撒母耳記和列王記之前。而以斯帖記中的普珥節(jié)是來源自以斯帖王后之名,并獨立成章。筆者認為以斯帖之所以成為圣經(jīng)歷史上的女性代表人物之一,原因在于作品鮮明地表現(xiàn)了希伯來的民族智慧,在面臨苦難命運之際,如何憑借個人智慧獲得生存的機會。作為以小博大的典型,在民族存亡的危急時刻,以斯帖靠著個人的智慧與勇敢實現(xiàn)了民族命運的逆轉,這正是處于弱勢的民族靠自己的智慧獲得生存空間的生動寫照。
把《圣經(jīng)》作為一部文學作品來研究, 或者說從文學的角度解讀《圣經(jīng)》由來已久。但是如果脫離《圣經(jīng)》的宗教背景,一切文本的解讀不過是文字游戲?!妒ソ?jīng)》的宗教價值與文學價值密不可分,它憑借簡練的虛構文學資源傳達出博大精深的宗教思想,是我們需要花費大力氣去研究和理解的。任何有意義的《圣經(jīng)》解讀必須考慮到其本身特有的內(nèi)容和神學思想,如果從文本的文學形式著手是否能夠一窺希伯來文化的思想呢?
以斯帖美貌過人,并據(jù)此得到波斯王的寵愛,在《以斯帖記》第二章第9節(jié),以斯帖一入宮就得到了掌管女子的希該的喜愛,為她準備所用的物品,她也因美貌得到亞哈隨魯王的青睞,并被立為王后?!兑运固洝返牡谝徽旅鑼懙呢撁嫘蜗蟆鹾笸邔嵦?,不愿服從自己的丈夫,不愿戴著王冠讓臣民觀看她的美貌,因此被罷黜。而以斯帖是勇敢的,她敢于不顧自身安危,拯救族人的命運,這里所體現(xiàn)的是堅定的宗教信仰,愛護自己的族人,這也正是耶和華對信眾的要求。她也是智慧的,她把自己的美貌當作武器,她每次對王的請求都說“我若在王面前蒙恩,王若以為美……”她設計哈曼兩次赴她的筵席,最終處死哈曼,相關故事可見《以斯帖記》第7章1—10小節(jié)以及第8章1—8小節(jié)。無論是以賢淑順從的姿態(tài)獲得宮內(nèi)眾人的喜愛和受到波斯王亞哈隨魯王的寵愛,還是不露聲色地選擇恰當時機陳述奸臣哈曼之惡,設“請君入甕”之計置哈曼于死地,以斯帖的每一舉動都表現(xiàn)了作為女子特有的過人智慧。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并沒有把以斯帖塑造成一個完美無瑕的女英雄形象。在義父末底改要求她挺身而出向亞哈隨魯王要求為猶太人申冤時,她曾猶豫不決,因為害怕獲罪傷及自身,失去自己的既得地位。等末底改揭穿了她的自私想法,曉之以民族大義并告之以民族亡己亦難保的利害關系后,她才下了決心,違例見王并視死如歸。對人物性格復雜性的描繪,不僅無損人物性格的光輝,反而顯得更加真實、細致、豐富,充分表現(xiàn)出作者精湛的藝術功力。
在《以斯帖記》小說故事文本的建構過程中,神權觀念是文學敘事的基礎。文本在建構過程中產(chǎn)生意義,讀者基于對風格和敘事過程的理解,得出文本的意義認知。含蓄而簡潔的圣經(jīng)敘事風格是如何勾勒出一位智慧勇敢的女性形象,如何在敘事中涵蓋對人物的道德判斷,體現(xiàn)出社會中一個好信徒的典范,同時表明對耶和華神的信仰是成功的重要原因,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蒙神的眷顧?!兑运固洝窋⑹龅墓适虏皇窃醋哉鎸嵉臍v史,以斯帖、亞哈隨魯王、哈曼、末底改等人物都是虛構的,敘述者很可能只是借用了這些名字而已,但是即便如此,它已深深銘記在民族的記憶之中。故事篇幅不長,可主人公們用言行舉止展示出的性格卻使自己的形象難以忘懷,成為典型人物,在以色列的民族歷史上博得一席之地。對波斯宮廷和民俗的描寫貌似真而實偽,增加了文學的魅力,令人感動異常,加上每年“普珥節(jié)”的公開誦讀,使分散各地的族人有了同心同德的民族凝聚力。
以下筆者將對小說文本敘事的重復手法進行分析,以求探究敘事的重復手法刻畫出的文學形象背后折射出的希伯來文化要素和神權觀念。
重復作為《圣經(jīng)》敘事的典型策略,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完整系統(tǒng)。有些是依賴于個別單詞或短語的直接重復,有些則是情節(jié)次序重復,還有典型場景的重復。
1.主導詞重復?!妒ソ?jīng)》整體的敘事風格簡潔凝練,個別單詞或間接短語的重復常常意味著一種繁復、一種特殊、一種主題上深遠意義的突顯。最顯著的方式是個別單詞的重復,即顯示主題的關鍵詞或“主導詞”的運用,作為闡明和拓展故事的情節(jié)、歷史或神權意義的一種手法。當發(fā)生在主人公身上的事件因意義特別重大而有必要突出強調(diào)時,“主導詞”就成為一種強調(diào)的方式。在《以斯帖記》3:5中,哈曼恨末底改見到自己不跪不拜,怒氣沖沖地要滅絕亞哈隨魯王通國所有的猶太人,就是末底改的本族。此處“滅絕”一詞的出現(xiàn),預示著猶太族亡族的悲慘命運,危機迫近。英文版本為NIV,對應的英文詞是“destroy”。接下來3:8中,哈曼向波斯王亞哈隨魯進讒言,要王“滅絕”他們。在3:13中,這被滅族的命運似乎已經(jīng)難逃了,因為王已經(jīng)頒布旨意,“全然剪除、殺戮滅絕”,這處使用的英文為3個近義詞,“destroy, kill, annihilate”,更富于血腥氣息的近義詞似乎在昭示著厄運即將臨到無辜的猶太人民頭上。末底改急找以斯帖轉遞消息,此處4:7和4:8中“滅絕”在英文版中皆為名詞,英語的名詞和動詞相比,體現(xiàn)的是一種既成事實的表達,名詞的使用,表達出末底改對自己族人即將被王的旨意滅除的恐懼和焦慮。重復中的變化可以勾勒出情節(jié)的推進。再看以斯帖的機智應對,在7:4中,王后以斯帖當著王的面陳情說:“因我和我的本族被賣了,要剪除殺戮滅絕我們……”再一次以名詞形式重復了族人將要被殺戮滅族的恐懼。試想深愛以斯帖的亞哈隨魯王見美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傾訴又怎能無動于衷?以斯帖施展巧計除掉哈曼,隨后在8:12與8:13中,王下諭旨要“剪除殺戮滅絕”那要攻擊猶太人的一切仇敵和他們的妻子兒女。至此,將要被滅族的反過來成為復仇者。在第九章名為猶太人得勝的敘述中,第五節(jié)和第六節(jié)反復了“殺滅”這個詞兩次,在第七節(jié)中又提到“殺哈曼的十個兒子”,可謂斬草除根。第十一節(jié)里王向以斯帖轉述她族人的戰(zhàn)果時又用了“殺滅五百人”的字眼,向自己的寵妃邀功,表達對以斯帖的寵愛。到了9:16,敘述者又陳述“殺了恨他們的人七萬五千”。一系列殺、滅、剪除等詞匯的反復,而動作的執(zhí)行者和承受者在故事的開頭和結尾卻完全顛倒,殺人者變成了被殺的,而本以為會遭受滅族之禍的猶太族卻“脫離仇敵,得享平安”。再一次體現(xiàn)上帝對以色列族人的眷顧,得以逃脫厄運,奇跡地轉危為安。
2.情節(jié)次序重復。這種重復樣式類似民間傳說中那種一連三次或三加一重復某個情節(jié),從故事中初現(xiàn),復又出現(xiàn),起到加強或增量的效果,一般看來,這種情節(jié)的重復要么是在高潮時,要么是在轉折時結束。例如《約伯記》中毀掉約伯財產(chǎn)的三大災禍剛過,第四次災禍又接踵而至,把約伯的孩子們?nèi)繗⑺?。在《以斯帖記》中,敘述者對亞哈隨魯王的外貌服飾著墨不多,這也是《圣經(jīng)》描寫人物時一貫的做法。但是卻對亞哈隨魯王的圖章戒指(signet ring)相關的動作有四次描寫。在三千多年前世界上還沒有戒指,古埃及統(tǒng)治者日常要用印章蓋印,以示自己超然的身份和地位,那個印章就是身份的象征。權貴們無論到哪兒去,都要隨身攜帶印章,不過印章隨身攜帶總怕遺失,而且既然代表權力和身份,便要顯示出來。為此他們便將印章索性套在手上,后來逐漸演變成戒指的形式。那時當權者大多是男性,這種戒指都是男性佩戴的,近似于中國古代官員的大印或者皇帝的玉璽。在《以斯帖記》3:10中,“于是王從自己手上摘下戒指,給猶太人的仇敵,亞甲族哈米大他的兒子哈曼”。注意此處英文中使用的是“give”,中文譯為給,這動作代表的意味卻并沒有詳細解釋,隨后第十一節(jié)中王說:“這銀子仍賜給你,這民也交給你,你可以隨意待他們?!豹q太一族的人民被殺戮的命運就此而定。第七章中以斯帖巧計剪除了哈曼,在隨后第八章名為“王為猶太人寫諭旨”中,圖章戒指被重復提到了三次。作為王國最高統(tǒng)治者的亞哈隨魯王開始處置善后,對于大惡人哈曼的財產(chǎn),自然歸于勝利者以斯帖王后。在8:2中,《圣經(jīng)》如此描寫:“王摘下自己的戒指,就是從哈曼那里追回的,給了末底改。以斯帖派末底改管理哈曼的家產(chǎn)。”此處“給”中文中并沒有變化,但是英文經(jīng)文中使用的是“present”這個詞。兩個英文詞基本詞義近似,但是后者明顯更為正式,和開始當權者決定一族人命運的漫不經(jīng)心相比,“present”這個動作所表達的意味更耐人尋味?;蛟S是表露出對心愛寵妃的親屬的一種愛屋及烏,或許在一切宮廷陰謀的背后,這個無面孔的王才是不動聲色的最終贏家——處置了這樣一個朝廷大員和貴族,所有的家產(chǎn)全部歸于王后,那不就是歸于王自己么?既討了寵妃的歡心,又為國庫增加大筆財富,繼續(xù)保證自己奢華的宮廷生活。接下來,圖章戒指的作用才揭示給讀者。在8:8中,王自己宣布了對惡人的處理和意旨:“現(xiàn)在你們可以隨意奉王的名寫諭旨給猶太人,用王的戒指蓋印,因為奉王名所寫、用王戒指蓋印的諭旨,誰都不能廢除。”此處最具諷刺意味的是,本來下旨殺滅猶太人的就是亞哈隨魯王,現(xiàn)在除去哈曼奪取哈曼家財之后,又說因為哈曼要下手害猶太人,所以王才要除去他。一個當權者反復無常的嘴臉暴露在讀者面前。到第十小節(jié),“末底改奉亞哈隨魯王的名寫諭旨,用王的戒指蓋印,交給騎御馬、圈快馬的驛卒,傳到各處?!痹诘谒拇翁岬浇渲笗r,戒指的使用者已經(jīng)從亞哈隨魯王變成了以斯帖的繼父末底改。此處已經(jīng)埋下伏筆,末底改日后要受王的重用,成為一代權臣的日子指日可待。
3.典型場景的重復。在小說故事的敘述中,預示將有重大事件出現(xiàn)于這種典型場景的重復。這種場景不一定具有明確的主導詞,但是偶爾會有一個詞或短語反復出現(xiàn),有助于表明一個特殊的典型場景。還能強化主題,揭示相關情節(jié)的承續(xù)性,造成更為強烈的表意效果。在《以斯帖記》中,所有的宮廷陰謀、人物性格的對立與沖突都是圍繞著四次宮廷筵席展開。故事開始的第一章名為王后瓦實提被廢,敘述者講到亞哈隨魯王大宴賓客,酒酣耳熱之際吩咐王后盛裝前來,瓦實提王后不從,導致被廢。緊接著第二章“以斯帖被立為后”,第十一小節(jié)中描述王對以斯帖的寵愛勝過諸女,立她為后,“大擺筵席”。故事情節(jié)十分緊湊,兩次筵席原因截然對立。這兩章涉及的兩名女子或者被廢或者被立,都是使用了被動語態(tài),表明了女子身處王權下的被動與無奈。一國王后的廢立在王權面前尚且無能為力,更不要說猶太族飛散僑居于此地的少數(shù)族裔的命運了。后來在第五章中,以斯帖兩次宴請國王和權臣哈曼。第一次筵席上以斯帖進一步贏得國王的歡心,令哈曼放松警惕;到了第二次她迅速出手,拋出撒手锏,一舉除掉這個惡人。一個典型場景通過兩次出現(xiàn)組合成一組連續(xù)的場景,而場景一致,出現(xiàn)的人物卻有了變化。在前兩次筵席中,宮廷的女主人被廢,又是新面孔被立。精明的讀者對其中展現(xiàn)的各種復雜關系網(wǎng)絡進行揣摩。正是由于敘述者對于宮廷筵席這種場景的重復描寫。作為后宮的寵妃以斯帖自然會想到以設宴為計謀,剪除惡人哈曼。作為一名后宮女子,無事不得入王庭,更不必說面圣求情或是手刃強敵。宴請國王和哈曼必然成為唯一可行的解決方案。而后兩次筵席的重復描述中,敘述者對于第一次筵席只是簡略帶過。讀者必然急切期待故事高潮的第二次筵席。可是在此處,敘述者卻高明地進行了延宕。第五章是簡略描述第一次宴請以及宴請后我們的女主人公如何糾結、如何準備,敘述者接著描述反派哈曼的一系列心理活動和動作,其囂張氣焰甚高。接下來的第六章卻不是第二次宴請,插入的是“末底改的尊榮”。這一章起的是連接作用,由不得讀者細細揣摩其中的意味。接下來的第七章中開篇寫道“王帶著哈曼來赴王后以斯帖的筵席”。王再次直接地問王后所求。就憑這一點,之前許多評論說王實際是個愚蠢任人擺布的傀儡角色就不妥。他明知王后不會無緣無故宴請他和朝臣,必定有所求。這種猜測他人心事的好本領絕不可能是出自一個愚笨的人。王后以斯帖也順勢陳情,借機剪除了哈曼?!妒ソ?jīng)》敘事對這種典型場景重復的獨特運用以及這個場景中涉及的豐富含義,使得讀者可以辨識出一個個令人驚訝無比的細節(jié),而活動在這個場景里的各色人物因而顯得更加栩栩如生,更加復雜和多面,引導一代代的讀者不懈的學習和解讀。
綜上三點所述,希伯來《圣經(jīng)》中的敘事重復技巧有利于建構故事、營造氣氛、表達主題、塑造人物,且能強調(diào)重點、制造懸念,造成富于幽默感或嘲諷意味的情節(jié)。這種重復手法對于更突出地表現(xiàn)主題、更充分地抒發(fā)感情、更有力地激起共鳴都能發(fā)揮重要作用;同時還可以增強理解,便于記憶,使語音和諧、韻律鏗鏘,富有音樂性,產(chǎn)生更大的藝術魅力。
筆者堅信,這正是希伯來《圣經(jīng)》作者們的意圖核心所在,在描述這些鮮活的人物和巧妙的情節(jié)中,為后世的讀者開辟了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快樂和靈感源泉。這種重復的敘述技巧,使得以斯帖和她的周圍人物都具備了鮮活的面孔、動人的個性。后來的宗教傳統(tǒng)大都是懷著嚴肅的態(tài)度去對待《圣經(jīng)》,而不是以文學欣賞的態(tài)度去接近它。但是,如果讀者可以學會從這部小說中的故事敘述找到有關希伯來民族和文化的智慧和在人危急存亡關頭如何應對的真諦,對于我們今天的價值觀念都有積極的借鑒意義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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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孫曉暉,天津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翻譯理論與實踐。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