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憶粟
中產的個體教育訴求和國家的教育體系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山逃贿^是他們焦慮的一個集中出口。增加多元化教育同時,關鍵是社會向上流通的管道和評價的方式,能不能也變得多元化
一部電視劇《小別離》,把一個小眾話題放到了大眾視野之下。雖然,中學生出國留學,仍只是發(fā)生在中國現代社會少數人群中的事例,卻引發(fā)了相當大數量中產家庭的共鳴??墒牵攲⒆咏逃膿某蔀樯钪凶畲蟮慕箲],解決了教育問題就能緩解中產焦慮了嗎?
中產的教育焦慮
為什么越來越嚴重?
中產家庭焦慮的來源一般來自這幾方面,一是,社會的變化太快。不管是代際之間的變化,還是在一代人之內他能夠看到變化,這個速度在當下中國是非常快。
“快”表現在,很多人在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完成了一次社會階層的重組。這一點,在以前大家都很窮的時候,是沒有什么感覺的,當所有人都處在社會底層的時候,再怎么樣也不能再往下掉了。而現在,大部分人的生活水準有了相當大的提升,如果你覺得自己是處在中間階層或者中間朝上走的階層,在這樣快速變動的環(huán)境下,那種說不清何時就會來到的往社會下層流動的可能,是焦慮的來源之一。
從比較的視野來看,這種焦慮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獨有的。發(fā)達社會,比如美國在鍍金時代,日本在泡沫經濟破滅以前、整個六七十年代,韓國在80年代的時候,都經歷過這個階段。在社會經歷巨大變化的時候,會產生對于未來大的不確定性。個體只能寄希望于實實在在能夠抓得住的東西:從精神層面來說,是宗教;從實現社會流動的層面來說,那就是教育。因為其他的東西他都無法控制,只有這兩樣東西是可以控制的。
第二,文化方面。中國儒家文化中,或者整個東亞文化圈,在傳統(tǒng)上就對于教育比較重視。社會不是以個人為單位,而是以一個家庭為單位。在這種情況下,代際之間各種文化資源、經濟資源的傳輸,都是在家庭內部完成,并且在家庭之間展開競爭。所以父母輩有很強的動力來推動自己的孩子獲得更多、更好的教育,這跟歐美社會有很大的區(qū)別。
第三個方面,現在的社會結構是獨生子女或者少子化,造成了這一代父母能夠集中幾個人的優(yōu)勢資源到下一代人身上。
但這些焦慮并非所有社會階層共享,而只是發(fā)生在社會中層或者中上層。它只占到中國家庭里的一小部分而已。中國有一個更廣大的底層,他們的聲音沒辦法在媒介中得到很多反映,但我認為他們的現實處境可能更值得關注。而中產家庭的這個現象,雖然是事實,卻在很大程度上被媒體和社交網絡放大了,變成了好像是一個普遍性的社會問題。
中產焦慮的產生除了結構性因素之外,還有經驗性的來源。其中一部分來自于在現實中和教育體制發(fā)生了碰撞之后,產生的各種不滿、無力感,有時候甚至是憤怒的感覺。為什么我們的教育體系不能適應我的孩子?為什么從那么小就要讓孩子進行殘酷的競爭?所以他們希望能夠在現行教育體系之外,找到其他的一條路。如果把應試教育比喻為一個游戲競賽的話,他們不惜通過出國留學或者是移民,來徹底避開這個游戲,去玩其他的游戲。
這種對現有教育體制的不信任感不是完全空穴來風。
我們的這套教育體制,從國家的層面來說,是非常理性而且有效率的。這個篩選人才的考試制度,也是植根于我國延續(xù)了上千年的考試文化。通過這套制度的甄別,有能力的孩子可以排除家庭因素的影響,通過層層考試獲得上升的通道。
但是這個制度對于個人來說,難免有很多矛盾之處:它希望能篩選出優(yōu)秀的人才,不管這個人才從什么地方來,有什么樣的家庭背景,把這個人才輸送到國家需要的崗位上,但不問這個崗位是不是適應于個人。這個政策的大背景和中產階層持有的價值觀是矛盾的,對中產家庭來說,他們希望學校能提供更有個性化的教育和適應他們興趣的教育方式,可這些要求并不是公立學校主要要滿足的訴求。
因此,中產的個體教育訴求和國家的教育體系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在更早前的八九十年代,因為獲取教育的途徑在公立學校之外沒有其他道路,所有孩子都需要走這條路,這個時候就無焦慮可言,所有人面臨的機會都是一樣的。但現在不一樣了。在國際化的環(huán)境下,中產家庭已有能力跳出教育體系。對于這些家長來說,他當然想這么做,也有沖動這么做,一旦在體制內遇到一些問題,一旦出國留學變成一種同儕壓力,他馬上就想,我能不能從這個體制之外尋求一個解決的方式?
而中產家庭焦慮的釋放或者說對于這種釋放的某種理想化表達是因為,是因為他們對接國外的那些教育(不管是私立學校、教會學校、寄宿制精英學校),也是同樣適用于該國的中產或中上產,如果讓他們去面對國外的最底層的教育,他們肯定不會愿意的。而付出相同努力,得到的回報可能大得多。
國外面對中產階層的優(yōu)質教育資源較多,個性化,評價機制更多元,更能適應孩子的個性。如果有足夠的家庭資本,就可以去過國外的中上階層的生活,這就是為什么出現了“小別離”現象。
教育制度改革能緩解焦慮嗎?
中國的教育體系沒有辦法完全轉向精英家長。精英家長的個性化訴求在宏觀層面上是沒有效率的,也可能是不甚公平的——對這個階層好的事情也許是對另一個階層的不公平。階層之間在教育目標和訴求上的博弈,在整個社會結構沒有大變動的背景下,我們叫零和博弈,有人受益就有人受損。國家不予以回應也是有道理的。
如果教育制度調整,標準更公平一點,大學招生偏向弱勢家庭更自主一點,從小升初到高中每個階段學生的選拔能夠更多元化一點,政府教育政策的制定、實施和評估更公開透明,相對來說能夠緩解他們的部分焦慮。
還有普及優(yōu)質教育資源,不要將優(yōu)質資源限定在某些區(qū)域,把教育資源均等化,這些做得好些的話,也會帶來不錯的結果。這些是教育部門都認識到并正在做的。
但我認為,我國教育體制改革,并不能夠從根本上緩解中產的這種焦慮。中產家庭家長的目的,是希望孩子能夠進入到社會的上層,或者是比他們所在階層更好的社會體系里。那意味著,他們要進入全球性的教育流動的博弈里面,他們的孩子要進入和全世界其他的孩子競爭的游戲里。如果他們去的是北美,他們就是和北美中上層的孩子去競爭。這個游戲競爭的慘烈程度,或許會比在國內要好一點,但是也好不到哪去。
也就是說競爭仍然還在。只不過競爭的范疇不大一樣了,競爭的內容,獲勝或失敗的條件和國內不一樣了,它評判的標準多元化了一些,參與的途徑也多元化一些,對家長來說,能緩解一部分焦慮,但并不能根本上緩解他們的焦慮。從大的背景上看,發(fā)達國家中產們的生活在過去30年是越來越不好的,所以中產階級的焦慮是全球性的一個通病,是這個階層特有的現象。他處在社會階層的中間,很容易往下走而往上之路又非常之難,所以,在現有的社會結構里,因為富裕階層獲取越來越多的全球財富,中產的位置在不斷被擠壓。社會大背景很難在根本上緩解他們的焦慮。
教育不過是他們焦慮的一個集中出口。
民辦教育是好的選擇嗎?
現在國家所采取的方式,就是打開民辦教育和私立教育這條路。對公立學校不滿的,可以去走這條路;甚至不需要參加國家的高考,可以直接出國讀書。但是對于國內絕大部分的社會中下層來說,公辦教育是一條好的路,一條公平的路,也是一條他們能夠選擇的路。畢竟有能力去國外留學的家庭,還是非常少數,它大概不到中國人口的5%。
對國家來說,也希望在公立教育體系之外,出現一些另類的高質量的教育模式。我也訪談過一些教育機構的負責領導,他們也認為,畢竟從辦教育的角度來說,公辦教育的思路是比較窄的,能夠有一些競爭讓一些民辦的元素加入進來,也有利于整個教育體系的多元化發(fā)展。
現在,國家對于人才的觀念也在慢慢發(fā)生改變,以前只要求考試成績好,現在開始接受全面發(fā)展、多元化發(fā)展新的觀念和理論。他們也希望能夠利用觀察這些知名國際學校、民辦學校的辦學方式,來促進自己的發(fā)展。
所以這種安排,也是一種雙贏。對于家長來說,多了一個上學渠道;對于國家來說,它也能夠讓整個教育氣息更多元化。
但增加多元化教育同時,關鍵是社會向上流通的管道和評價的方式,能不能也變得多元化?如果教育成為社會流動的唯一通道,所有的參與者都被逼迫加碼以求比別人更勝一籌。這意味著必然有更多的、更慘烈的競爭。
如何做一個理性的家長?
作為家長,面臨一個嚴峻的現實,就是你要不要妥協(xié)。也就是說,在現行的教育體系里,可能沒有辦法緩解你的焦慮。同事之間朋友之間的對比,孩子的壓力都很大,你如果不隨大流,要堅持自己的觀點和做法,其實是非常難的。
對于家長來說,如果孩子有學習能力的話,公立學校還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從經濟角度來說,不需要花費太多的金錢,但前提是,這孩子愿意學習考試成績也很好,還能夠適應學校文化。但是現在我們見到更多的家長,是像電視劇里面所講的,他不喜歡國內公立學校的文化,覺得太拘束、太約束孩子的性格,從而選擇走民辦這條路。民辦學校現在已不少,選擇的余地更大一點,但這勢必帶來經濟上的投入,以及另一種形式的焦慮:比如說大部分民辦學校都會在入學時就進行家長和孩子的面試。
還有一種就是出國讀書。完全和國內的教育體系脫離關系,加入到另外一種游戲中去。這個做法,家長付出的代價是非常大的,經濟上的和情感上的代價都非常大,畢竟是對完整家庭結構的破壞,家長一方甚至雙方在撫育過程中的缺位是這些孩子的常態(tài)。也許孩子最終考上了一個名校獲得一個好的文憑,但可能付出代價比帶來的成果要更高一些。
作為家長,總是希望給孩子最好的東西。雖然從理性的角度看,家長要去了解,孩子是不是值得你為了他的教育付出這個代價?但往往這個時候,理性只能夠把你帶這么遠,它允許你進行理性思考的空間太小了?,F在家庭一般只有一到兩個孩子,家長對教育這件事容錯的余地是很低的;而且對于所有人,未來都有非常強的不可預見性,社會的變化速度太快了,沒有人能夠預見,今天拿了個什么樣的文憑明天到底有沒有用?正是這種不確定性,迫使每個家庭去拼命追求它能夠達到最高的教育水準。
作為社會和政府,如何安撫這種不確定性?第一,把社會變得相對穩(wěn)定一點。社會結構的調整能不能不這么劇烈,不這么動蕩?要給人創(chuàng)造出合理的預期,讓人能了解“我以后會成為什么樣子?”第二,就是提升社會整體的公正和公平。這是消除社會焦慮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基礎元素或者基礎工程。
當然社會公平不應該脫離教育單獨來談,教育本身也能夠促進或者影響社會公平。
社會基礎確實很難短時間內改變,這是絕大部分的家庭需要接受的一個現實。而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最好的教育,教育是沒有底的,你想讓孩子進哈佛,但不可能所有的人都進哈佛,還有很多和哈佛質量上很接近的學校,也許沒有那么難進。也就是說,家長需要了解,社會流動不是只有一種方式,它可以有很多的方式。很多中國家庭讓孩子到了國外,逼孩子念一個精英學校,以為進精英的高中和大學就是唯一向上流動的方式,這個是不對的。
對有一定社會資源的家庭來說,他的路其實挺寬。他要擁抱價值觀的多元性,包括社會流動的多元性。不是只有做律師醫(yī)生,才能夠完成社會流動,做藝術家,做一個技術人員,同樣也可以完成社會流動。既然有這么多資源,為什么要讓孩子限定在一個固定的模式里。家長需要花精力去了解,我的孩子,他的稟賦是什么,最好要開發(fā)他的天份,讓他做些不一樣的事情。
不管是歐洲或者美國,在不同的教育模式上,孩子可以有很多種不同的選擇,有不同的出路。從這個層面上來說,出國讀書不是一種賭博,它讓你有更多選擇余地。
最后我覺得要厘清一個問題,社會流動本身不是教育的目的。教育一個很重要的目的,是幫助人了解自己。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什么事情是適合你做的,什么事情你能夠做?在大家對于中產教育焦慮的討論里,這個常常被忽視了。我們不是去問孩子到底想要什么,想要干些什么?作為家長該怎么去指導他?只是說,我給孩子提供錢,我讓他念書給他做飯,這遠遠不夠,這只是教育的一部分而已。
同時,作為家長要意識到,孩子不是我們生活的延續(xù)。孩子的生活是由他們自己決定的。最重要的,要教會他們如何自己選擇生活,要學會承擔因選擇帶來相應的責任。不要把自己的生活和孩子生活過多地捆綁在一起,這不會帶來很多的幸福。在傳統(tǒng)觀念里,母憑子貴,孩子好父母就會覺得很開心,但從根本上來說那是他自己的人生,他想要變成一個什么人,想要進入什么樣的階層,家長可以提供條件,給他一些指導,最終由他做選擇決定要成為什么樣的人。
如果能想通這一點,家長的焦慮會好很多。還有,盡量多生孩子,要是家里不止一個孩子,不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也就不至于這么焦慮了。
(作者系澳門大學教育學院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