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文案”背后的彩票江湖

閔杰

在中國彩票市場，資本的勢力很強大，特別是境外資本

6月6日，中央第九巡視組向民政部黨組反饋了專項巡視情況，其中提及：“福利彩票發(fā)行管理存在問題。”此消息一出，“中彩在線總經理賀文被帶走調查”的消息再次引起關注。

6月初，“中彩在線總經理賀文被帶走調查”的消息被多家媒體披露。消息稱，4月底，賀文已被有關部門帶走調查，其妻子武京京也在數天后被帶走調查，但具體被哪個部門帶走的尚不清楚。

一位了解此案的業(yè)內人士向《中國新聞周刊》確認，賀文確實被帶走，帶走的原因是“協(xié)助調查”。

賀文及中彩在線進入公眾視野，是緣于2015年5月《經濟參考報》記者王文志的一篇報道：《福彩曝黑幕 中彩在線高管涉數十億利益輸送》。

這篇報道揭露：“作為福彩重要票種之一的‘中福在線即開型福利彩票，其獨家運營商北京中彩在線科技有限責任公司，已由名義上的國有控股企業(yè)悄然轉變?yōu)楦吖苷瓶氐膫€人‘財富帝國，該公司高管被指利用職權隱瞞監(jiān)管部門向‘關聯方暗存利益輸送，涉及金額數十億元?！?/p>

報道之后，曾引發(fā)軒然大波，賀文先后到法院起訴《經濟參考報》及王文志本人。在賀文被帶走的消息傳出后，“中福在線即開型福利彩票是否已經淪為個人利益輸送的工具”再次引發(fā)關注，輿論期待就此揭開蓋子。

而上述知情的業(yè)內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賀文案背后“水太渾”，抑或是利益紛爭。

一篇報道引發(fā)的官司

發(fā)表在2015年5月15日《經濟參考報》上的這篇文章，成為整個事件的源頭。

這篇題為《福彩曝黑幕 中彩在線高管涉數十億利益輸送》的文章，署名記者為王文志、肖波、張彬。

文章稱：“《經濟參考報》記者調查發(fā)現，中彩在線總經理賀文通過控制公司的第二和第三大股東，使得中彩在線名義上為國有控股，實際已被總經理賀文個人曲線掌控。”

“中彩在線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員向記者介紹，中彩在線公司每年從中福在線項目收取彩票總銷量約5%（前三年為6%）的報酬，減去中彩在線付給下家設備供應商的約1.7%，還余約3.3%，自運營以來粗略計算，到2014年底中彩在線已收取了約40億元的收入，根據股權比例，賀文掌控的公司對應的權益高達20多億元。”

報道還對中彩在線終端機供應商的東莞天意電子有限公司取得項目的合法性提出質疑，“2005年6月，中彩在線規(guī)避招投標程序，在總經理賀文的操控下，與東莞天意電子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天意公司”）簽署合同，該合同規(guī)定由天意公司向中彩在線獨家供應中福在線項目的終端機，合作報酬為彩票總銷量的2%（2012年改為1.7%）?！?/p>

這篇兩千余字的報道像顆深水炸彈，再次引爆了人們長期以來對于彩票資金去向不明的擔憂和質疑。

2015年5月21日的民政部新聞發(fā)布會上，媒體又將這個問題拋給了民政部副部長宮蒲光。宮蒲光回應稱，有關中國福利彩票被媒體曝出的黑幕問題，此事正在調查，調查結果出來后，將做專項發(fā)布。

不久，賀文一紙訴狀將《經濟參考報》告上法庭。要求該報就“中彩在線高管涉數十億利益輸送”報道一事向其賠禮道歉、恢復名譽、賠償損失500萬元。

在《中國新聞周刊》獲得的這份起訴書中，原告賀文的起訴主要理由是認為報道“主觀臆斷、無中生有、歪曲事實”，以及“用聳人聽聞的標題……詆毀原告”。

“開庭之后，雙方進行了質證，但沒有進行法庭辯論。”《經濟參考報》的代理律師、北京市才良律師事務所律師李金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賀文一方在質證環(huán)節(jié)提出的主要依據是中福在線銷售數額的下降。

在《中國新聞周刊》獲悉的這份銷售數額證明材料中，原告方賀文提出，“從3月23日至報道刊發(fā)前的5月15日，中福在線的銷售額為66億5千余萬。在報道刊發(fā)后，從5月16日至7月8日，中福在線的銷售額為62億3千余萬元，銷售額下降了4億多元?！?/p>

李金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賀文還據此提出，銷售額下降給他個人造成的損失是5077947元，“由此提出索賠500萬元”。

不過，案件的審理并沒有進行下去。在開庭前，王文志向民政部申請政府信息公開，要求就福彩黑幕的調查結果予以公開。在《中國新聞周刊》獲得的民政部對王文志的《政府信息公開告知書》中稱，“我們正在對有關情況進行調查了解，你所申請的信息暫不存在。”

據此，作為被告方的經濟參考報社向法院提交了中止審理申請書，并得到了法院的采納。

舉報信再起風波

沒過多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2015年7月16日，王文志以個人名義向財政部實名舉報“中福在線”彩票嚴重違規(guī)運營，涉及彩票數據管理、中獎管理、投注資金歸集等三方面問題。

在舉報信中，王文志稱，通過對“中福在線”彩票和中彩在線公司歷時半年的深入調查，發(fā)現被中彩在線總經理賀文個人把持的“中福在線”彩票在系統(tǒng)管理、銷售數據和中獎管理、資金管理等方面，嚴重違反《彩票管理條例》等法律法規(guī)。

與上一篇公開報道相比，這封舉報信的內容更有“爆炸性”，列舉了中彩在線的三大罪狀：“中彩在線公司全面把持彩票數據管理，埋下重大隱患”“中彩在線公司全面把持中獎管理，隱藏重大風險”“中彩在線公司全面把持投注資金歸集，危及資金安全”。

一些指控讓人極為震驚，例如，“十余年來，中彩在線公司既負責‘中福在線系統(tǒng)開發(fā)測試和供應，又負責該生產系統(tǒng)的運營管理，集雙重角色于一身。本該由中國福彩中心承擔的系統(tǒng)管理和數據管理的重大職責，全部假手于賀文實際掌控的中彩在線公司。”

“據反映，多年來，不論是福彩中心技術部門，還是市場部門專職管理技術人員，都沒有明確對‘中福在線實施日常管理職責，他們幾乎進不了中彩在線公司數據中心機房。如此‘針插不進，水潑不進，中彩在線公司及其獨家運營的‘中福在線票種，事實上淪為賀文的‘私人領地?！迸e報信說。

王文志在舉報信中還稱，“賀文是盤踞在彩票行業(yè)多年的‘彩霸，其違規(guī)經營模式，是國家彩票創(chuàng)辦28年來最為荒唐的經營管理范例?！?/p>

王文志在舉報信被曝光后對媒體表示，他并非“公開舉報”。他稱，這封信是以快遞的形式寄往財政部，因為深感壓力巨大，并沒有選擇公開舉報，對于目前該內容的曝光，他自己也感到十分詫異。

曝光的舉報信再次讓賀文憤怒，他又將王文志本人告上法庭，認為王文志是“以舉報之名，行公開侮辱、誹謗原告之實”，要求賠償100萬元。

在賀文的起訴書中，列舉了10條理由對舉報信中的內容進行否認和駁斥，認為王文志“無中生有”“妄稱”“捏造”“中傷原告”等。

不過，王文志的這封舉報信很快得到了財政部信訪辦公室的回復，“我部決定受理，并將按照《彩票管理條例》等有關規(guī)定進行處理?！?/p>

于是，王文志的代理律師王才良和李金平以“財政部已介入涉案舉報的調查”為由，再一次申請中止審理，要求待調查結果出來后再行審理，得到了法庭的采納。

李金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兩次起訴中，賀文一方主要提交了兩方面證據，一是報道本身和報道被轉載的公證書，想證明報道存在并被廣泛傳播。第二就是中福在線彩票銷售額的數據，證明報道出來后銷售額下降。

另一位代理律師王才良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并沒有提出什么過硬的證據”。

今年5月初，案件更換了審理法官。新法官打電話給李金平通知此事，同時還詢問了案件是否有進展，希望王文志能詢問一下相關部門，調查是否有進展，再給法院方面一個答復。

“在賀文報道出來被帶走之前，5月底，王文志說，聽說賀文正在被調查，但沒有確切消息。”李金平說，他把原話轉述給了法官，并建議，“跟對方的代理律師核實一下可能比較清楚?！?/p>

幾天之后，關于賀文被帶走調查的消息開始大范圍轉載。

《中國新聞周刊》在向賀文代理律師、北京市匯佳律師事務所律師邱寶昌求證賀文的消息時，邱寶昌以“不清楚”作為回應。

變相控股引發(fā)質疑

賀文案引發(fā)媒體和公眾的強烈質疑，最核心之處在于股權結構，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控制權爭議。

2002年，中國福利彩票發(fā)行管理中心（以下簡稱中國福彩中心），與北京銀都新天地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銀都新天地”）、北京華運中興數碼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華運中興”）三方共同發(fā)起成立中彩在線，三方持股比例分別為40%、33%和27%，董事長由中國福彩中心委派。

在這種結構下，中國福彩中心看似是最大股東。不過，實際情況并非如此。

據公開的工商信息顯示，銀都新天地的股東構成為：北京恒益正興投資有限公司（下稱“恒益正興”）持股77.8%，賀文持股17.8%，武京京持股3.3%，邵波持股1.1%。華運中興的股東構成是：北京家和智業(yè)科技有限公司（下稱“家和智業(yè)”）持股55.56%，銀都新天地持股25.92%，北京和合創(chuàng)業(yè)科技有限公司持股18.52%。

而銀都新天地的控股股東恒益正興的股權結構為：賀文持股70%，家和智業(yè)持股20%，武京京持股10%。華運中興的控股股東家和智業(yè)的股權結構為：武京京持股80%，賀文持股20%。

層層穿透之后，賀文、武京京夫婦幾乎牢牢掌握了中彩在線剩余六成的股份。

股權結構信息全部來自公開可查的工商登記資料，這一點毫無爭議，在賀文的兩次起訴案中，也并沒有就這一點提出疑義。

王文志在報道中，對這種股權結構分析后提出：“中彩在線總經理賀文通過控制公司的第二和第三大股東，使得中彩在線名義上為國有控股，實際已被總經理賀文個人曲線掌控?！?/p>

不過，賀文方面對這種股權結構卻另有一番解釋。

在報道引發(fā)波瀾后不久，中彩在線董事之一熊楊武約見媒體，并提供了一份“情況說明”。在這份說明里，解釋公司現有股權結構的原因是：“當時，即開型彩票發(fā)行前景并不明確，作為國家事業(yè)單位，中彩中心很難將大筆資金投入到前景不明的項目中?！?/p>

前述知情的業(yè)內人士對《中國新聞周刊》也提供了類似說法，“剛開始都不看好這個項目，因為前期投入比較大，但是前景不太明確。賀文也希望中國福彩中心控股，但福彩中心出于風險考慮，最后占股40%?！?/p>

盡管如此，一些研究者卻對這種股權結構導致的控制權問題提出嚴厲批評，曾任職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的經濟學博士李曉鵬認為這是“用混合所有制掏空國有資產的經典案例”，甚至認為“中彩在線本質上其實就是一家私營彩票企業(yè)，福彩中心只是參股股東”。

而熊楊武給出的說明中，對控制權問題的解釋是：“中彩中心一直對中彩在線公司的運營決策具有主導權和實際控制權……中彩中心關于中福在線即開票和中彩在線公司的所有決定，中彩在線公司至今均無條件執(zhí)行?！?/p>

王文志的報道還對賀文由此產生的收益進行了估算，“中彩在線公司每年從中福在線項目收取彩票總銷量約5%（前三年為6%）的報酬，減去中彩在線付給下家設備供應商的約1.7%，還余約3.3%，自運營以來粗略計算，到2014年底中彩在線已收取了約40億元的收入，根據股權比例，賀文掌控的公司對應的權益高達20多億元?！?/p>

報道中提到這一消息來源于“中彩在線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員”。王文志代理律師李金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賀文的起訴和雙方質證中，并沒有對這一條提出質疑。

這種算法大致根據股權比例算得。截至2014年年底，中彩在線公司運營的中福在線即開型福利彩票收入高達1371億元，按照3.3%的提取比例，中彩在線從中獲得收益為45億元。

按照四六開的股權比例分配，中彩在線公司的名義控股股東福彩中心僅獲得18億元，而賀文個人控制的銀都新天地和華運中興則獲得了27億元。

甚至有人進一步推算，中福在線2015年的彩票銷售收入為450億元，這就意味著中彩在線公司將獲得近15億元收入，而賀文通過其控制的兩家公司則可獲得9億元，每天進賬250萬元。

不過，前述業(yè)內人士卻對這種算法提出了強烈的質疑，“按照這個比例算出來，是彩票的發(fā)行費。彩票資金的使用，都應該受到嚴格監(jiān)管的，包括發(fā)行費。這27個億，是裝進賀文腰包里，還是在公司賬上？”

而在熊楊武給媒體的說明中，對公司經營狀況的解釋是，“2007年中彩在線第一次進行股東分紅，這時距兩家企業(yè)投資研發(fā)中福在線即開型彩票已有8年之久?！?/p>

說明還對公司分紅給出了具體數字，“截至2014年12月底，中彩中心從中福在線即開型彩票累計獲得管理費及分紅凈收益超過18億元，兩家民營企業(yè)累計分紅7億元左右?！?/p>

根據中國現行彩票管理體制，彩票資金是一個總體概念，指彩票銷售實現后取得的資金，由彩票公益金、返獎獎金和發(fā)行經費三部分組成。

按照國家規(guī)定，福利彩票資金的分配比例為：網點即開票返獎獎金不低于65%，公益金不低于20%，發(fā)行費不高于15%;電腦福利彩票等其他票種返獎獎金不低于50%，公益金不低于35%，發(fā)行費不高于15%。

彩票銷售額的15%為發(fā)行費用。其中，約一半為銷售人員的代銷費用（各地比例不盡相同，大部分省份為銷售額的7%?8%），其余納入各級財政部門專戶管理，用于福利彩票發(fā)行機構的日常銷售業(yè)務所需的事業(yè)支出、經營支出以及對下級機構補助支出。主要包括：彩票的印制、運輸、倉儲、檢驗、電腦彩票投注單和熱敏紙、廣告、宣傳、技術開發(fā)支持、系統(tǒng)運行維護、專線通訊費、公證費、代銷點經費、尾票核銷等費用。

財政部《彩票發(fā)行與銷售機構財務管理辦法》第17條規(guī)定，彩票機構業(yè)務費按照收支兩條線的原則，全額納入財政專戶，實行分級管理。

按照這種管理方式，中彩在線的收入也應屬于彩票機構業(yè)務費范疇，按規(guī)定應該納入財政專戶，實行收支兩條線管理。

不過，王文志卻在給財政部的舉報信中提出，“中國福彩中心也設有財務處，卻無權對‘中福在線的業(yè)務費用實施管理。據反映，由于資金管理失范，中彩在線公司賬戶常年沉淀著數十億元左右的發(fā)行費和獎池資金等重要彩票資金，賀文利用職權動輒調動數億元資金，幫助相關領導干部的親屬攬儲，使其從銀行獲取巨額利益分成。”

他還舉了體彩資金管理的例子作為參照。體彩的資金管理由中國體彩中心財務處負責，實行收支兩條線管理，投注資金先上繳市級中心，通過銀行歸集到省級中心賬戶，最后進入體彩中心財務處的總歸集賬戶。然后按照固定周期，由體彩中心財務處將應該支付的系統(tǒng)服務費用，分別支付給中體彩科技發(fā)展有限公司、北京中體駿彩信息技術有限公司。

不過，熊楊武否認了這些指責，認為“報道中公布的中彩在線收入是沒有扣除成本的業(yè)務收入額”。

對于中彩在線業(yè)務不受監(jiān)管的質疑，熊楊武則稱，向股東的每一筆分紅都需經中彩在線全體董事一致同意，所以并不存在利益非法流入個人手中的概念。

熊楊武稱，在中彩在線提取的5%綜合服務費用中，早期要將其中的40%（相當于彩票銷售額的2%）支付給天意電子作為終端設備費和維修服務費，近兩年該比例降低至1.7%。按這一比例計算，截至2014年12月底，中彩在線從中福在線即開型彩票累計獲得管理費及分紅收益共計超過18億元，銀都新天地和華運中興累計分紅約7億元。

一位不愿具名的研究彩票問題的學者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現在對賀文的質疑主要是認為通過變相控股侵吞了國有資產。他并不認可這種說法，認為這是“揮舞大棒要把人打死”。

“彩票的管理體制下，不管發(fā)行了多少，彩票參與方都會獲得發(fā)行傭金。除了為了維系這套系統(tǒng)的運轉、研發(fā)的投入外，發(fā)行傭金結余的，應該是股份公司分成的，這是沒有問題的?！鄙鲜鰧W者表示，就此認為賀文侵吞國有資產，他并不贊同，“那我要反問一下，如果福彩中心占股51%，賀文占股49%，按這個比例進行傭金結余的分紅，是不是就不算侵吞了呢？”

在他看來，賀文通過眾多關聯公司，實際上取得了中彩在線的控股地位，這是否違法，是一個矛盾的焦點。在涉及彩票發(fā)行的股份制公司中，民營資本控股這個公司是否合法，這是根本問題?？毓芍?，所獲得的利益是什么？利益可以獲取多大？這些都是核心問題?！艾F在還要看有關方面如何定性。”

賀文其人

從2002年組建中彩在線，一直到2015年被曝光，賀文長期擔任中彩在線公司總經理。不過，卻極少在媒體露面。

但事實上，他并非無名之輩?！百R文也是個傳奇人物?！鼻笆鲋闃I(yè)內人士對《中國新聞周刊》如此評價他。

賀文畢業(yè)于北大，早期的兜兜轉轉都與北大的資源分不開，其中最出名的是與新浪創(chuàng)始人王志東，上演了一場分分合合。

這一段歷史被人民日報社高級編輯、知名作家凌志軍詳細記錄在其2007年出版的《中國的新革命——1980-2006年，從中關村到中國社會》一書中。

王志東的事業(yè)，始于1992年成立的北京市海淀區(qū)新天地信息技術研究所（下稱“新天地研究所”），這是他的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而當時的創(chuàng)業(yè)伙伴，正是其北大校友賀文。

在這個新公司里，賀文任總經理，王志東任副總經理兼總工程師。這個公司成立的最核心產品，就是當時橫空出世的中文軟件平臺“中文之星”。

賀文曾接受過《軟件世界》雜志的采訪，這篇文章被發(fā)表在該雜志1994年的第一期上。賀文在接受采訪時說，“新天地是1992年4月份成立的，是一家民辦高科技企業(yè)，也是方正集團的成員企業(yè)。新天地的主要產品，也是第一個產品，就是‘中文之星?！?

“中文之星”是國內推出的第一個同時支持Windows 3.0和Windows 3.1的中文平臺，解決了中文軟件和西文軟件之間互相兼容的障礙。一時間，中文之星受到業(yè)內的廣泛追捧。

賀文在接受采訪時介紹，1992年4月份推出“中文之星”1.0版后不久，就拓開了市場，新天地也隨之迅速發(fā)展起來。一年多時間，公司員工已從當初的十多人增加到七十多人。企業(yè)注冊資金也從15萬增加到440萬。并且在包頭、鄭州、合肥等地設立了分公司，在北京還有兩家分公司。

正當公司業(yè)務走上快車道時，賀文和王志東卻產生了“宮斗”。

凌志軍在書中寫道：“這對伙伴，一個是公司總經理，一個是公司總工程師，曾經親密無間，共同把‘中文之星推向輝煌的頂點：進入中央政府的‘火炬計劃，成為‘中國第一軟件，當然還有滾滾財源。不幸的是，在最初的喜悅之后，兩人之間出現爭吵?！?/p>

爭吵的緣由是：“公司的成功究竟是仰賴王志東的技術，還是仰賴賀文的營銷？究竟應當專家說了算，還是經理說了算？總經理該不該購置一堆‘卡迪拉克‘藍鳥‘豐田來組建車隊？總工程師該不該報銷請客開銷？公司離開陋室遷入友誼賓館貴賓樓的頂層豪華套房，是不是過于揮霍？對于微軟即將大舉進入，究竟是放棄抵抗還是背水一戰(zhàn)？”

凌志軍在書中記述，兩人芥蒂即生，彼此也就不再信任，任何一件小事都能導致對人品的懷疑。

王志東對賀文有過一句評價，“我是學理工的，他是學政治的。我是玩兒技術的，他是玩兒人的?！?/p>

在兩人分道揚鑣不久之后，賀文又卷入了北大方正集團的高層爭斗。

方正高層變動之頻繁，在當時中國高科技企業(yè)中所罕見。1995年，創(chuàng)業(yè)者之一的晏懋洵出局，總工宋再生被撤，張玉峰走上前臺，做了集團總裁。

不過，在1996年，正在北大經濟學院讀博的賀文卻突然被張玉峰推上了臺，成為方正集團總裁。

據不少當時的知情者記錄，這一選擇遭到了方正創(chuàng)始人王選的極力反對。

不過，賀文的方正總裁職位只持續(xù)了短短三個月。三個月后，張玉峰將他撤換。

對于很快又把賀文換掉，張玉峰后來回答：“盡管賀文想把工作做好，也很有思想，但他沒有運作大公司的經驗。”

盡管如此，賀文此后的人生軌跡與張玉峰仍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張玉峰在方正集團奪權失利后，和梁萬春從方正集團出走，創(chuàng)辦了高陽科技。而高陽科技北京總部就設立在北京銀都大廈里。

事實上，北京銀都大廈是賀文控制的一眾公司的總部所在地。

從1992的新天地電子信息技術研究所開始，公司注冊地就位于銀都大廈。1996年5月，法人邵波在銀都大廈注冊了北京方正新天地軟件公司，而邵波則持有中彩在線股東之一、銀都新天地的股份。

圍繞著賀文的“新天地”系，都出自北京銀都大廈。不僅如此，被賀文及妻子武京京所控制、占有中彩在線公司股份的眾多公司，都源自于銀都大廈。

北京銀都新天地科技有限公司注冊于銀都大廈9層，法人是賀文。北京和合創(chuàng)業(yè)科技有限公司注冊地是銀都大廈8層，法人是李海秀。北京家和智業(yè)科技有限公司注冊于銀都大廈9層，法人是武京京。

這三家公司分別成立于2001年2月14日，2002年9月28日和2002年10月22日。而這一時段，正是賀文彩票生涯的開始。

關聯公司成獨家供應商

賀文是在什么時間點，因為什么緣由發(fā)現了彩票行業(yè)的商機，現在已經很難追溯。

中彩在線董事熊楊武曾透露，1999年，賀文組織研發(fā)團隊，“借鑒國際彩票發(fā)行經驗，結合我國彩票行業(yè)的特點”，利用計算機網絡技術，采用數據大集中模式，自行研發(fā)出“完全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全國統(tǒng)一發(fā)行的，我國第一套即開型彩票銷售系統(tǒng)和相應的游戲品種”，即中福在線即開型彩票的原型。

根據中彩在線官網的介紹，中福在線是一種視頻即開型彩票，“突出了彩票娛樂功能，填補了我國彩票市場的一個空白?！?/p>

相對于傳統(tǒng)彩票，這種視頻彩票的特點是即開即兌、無紙化、視頻互動，同時不像電腦彩票那樣分散銷售，而是采用銷售大廳形式集中聯網銷售。

對于這種彩票種類，彩票終端機是最重要的工具，而這也成為日后爭議的焦點。

王文志的報道中披露：“2005年6月，中彩在線規(guī)避招投標程序，在總經理賀文的操控下，與東莞天意電子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天意公司）簽署合同，該合同規(guī)定由天意公司向中彩在線獨家供應中福在線項目的終端機，合作報酬為彩票總銷量的2%（2012年改為1.7%）。

頗為詭異的是，在2005年，被中彩在線授予獨家終端機供應商的天意公司只是一家注冊資本800萬港元，10余名員工，既無技術研發(fā)隊伍，也無生產廠房的‘空殼公司，股東為境外公司Toward Plan Investment Ltd?！?/p>

熊楊武如此解釋天意電子的由來，“2003年6年，銀都新天地將投注終端業(yè)務分拆，成立了廣東東莞天意電子有限公司，專注投注終端的研發(fā)、生產、推廣和服務……賀文是天意電子的早期主要股東，但從未參與過天意電子的經營管理和資本運作。”

熊楊武承認，賀文確實是天意電子的股東，而天意電子又在2005年成為了中福在線終端機的獨家供應商，這一切不能不讓人生疑。

王文志質疑的依據是，《彩票管理條例》第十三條規(guī)定，彩票發(fā)行機構、彩票銷售機構應當依照政府采購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規(guī)定，采購符合標準的彩票設備和技術服務。按此規(guī)定，彩票銷售終端機項目主要通過公開招標方式采購和國內競爭性談判采購。

不過，事實上，《彩票管理條例》是2009年4月22日經國務院常務會議通過，從2009年7月1日才開始實施。在2005年并無此類規(guī)定。

熊楊武對此解釋稱，2005年6月29日，中彩在線和天意電子簽訂了獨家供應的合同，“所達成的合作條件，是在當時市場環(huán)境下，中彩在線能夠獲得的最公允、最有利的合作條件?！辈⒎Q，“協(xié)議的簽署經過所有董事的一致同意。”

“實質是劉婷和賀文的較量”

在拿下中福在線終端機的獨家供應合同后，不到一年，天意電子進行了一次資本運作。這次運作為后來的紛爭埋下了伏筆。

根據王文志報道的爆料，2006年，天意電子的股東Toward Plan Investment Ltd以9.8億港元的價格在境外將50%的股份（即對應天意公司50%的股份）出售給香港上市公司華彩控股，Toward Plan Investment Ltd股東方保留了另外50%的股份。

王文志在報道中描述，“Toward Plan Investment Ltd除天意公司之外幾無其余資產，僅憑一紙中彩在線獨家終端機供應商合同，天意公司估值就實現了從800萬港元到約19.6億港元的‘財富傳奇。”

報道中透露，談判雙方主要為中彩在線公司總經理賀文和華彩控股董事局主席劉婷，雙方經過多次談判最后達成收購協(xié)議，“賀文以天意公司實際控制人的姿態(tài)參與談判?！?/p>

熊楊武也對媒體回應了這次股權轉讓，稱：“目前，華彩控股是天意電子的最大股東，賀文仍是天意電子的股東之一。上述情況，中彩中心很多當時人知情、了解。”

不過，這份合作卻在十年之后橫生變數。

2015年6月，一條名為《中福在線第四代投注終端機研發(fā)成功 即將在全國部署》的新聞廣為傳播。其中提到，“在投入大量人力和物力后，具有完全自主知識產權的中福在線第四代投注終端機研發(fā)成功……使系統(tǒng)安全得到進一步增強，成本大幅降低，預計每臺成本不超過11000元，彩民體驗得到全面提升?！?/p>

報道還稱，“經中彩中心同意，全體董事一致通過并形成決議，在與東莞天意電子合同2015年6月28日到期后，中彩在線公司將自行生產第四代投注終端機，并在全國范圍內部署。”

這篇稿件對華彩控股顯然不是利好。華彩控股2015年度視頻彩票業(yè)務的收入為約港幣4.347億元，占集團總收入的68%。服務于中福在線項目的41500臺視頻彩票終端機是華彩控股的主要收入來源。

華彩控股在隨后的2015年6月8日作出澄清公告，指公司于知悉有關新聞后，已即時向中國福利彩票發(fā)行管理中心及北京中彩在線相關負責人作出詢問，相關負責人對有關新聞的發(fā)布以及中彩在線公司將自行生產第四代投注終端機，均表示不知情。

“集團澄清，由2014年起與中彩在線公司及其主管單位中彩中心，就中福在線投注終端機續(xù)約問題進行磋商，并了解到新的中福在線投注終端機的供應合約，必須按政府采購的相關規(guī)定和流程實施，任何公司都需經過政府采購程序，才能取得投注終端機供應商資格?！?/p>

就華彩控股的表態(tài)，中彩在線在2015年6月22日在官網上發(fā)布了一份《關于中福在線即開型彩票投注終端機事項的聲明》，對此進行了措辭嚴厲的回應。

回應中稱，華彩控股的聲明為“不實表述”。

這份回應提到，“我公司分別于2005年6月29日、2012年6月5日就投注終端機合作事項與天意電子簽署《合作合同》及《合作合同之補充協(xié)議》，合作期間截止至2015年6月28日。在上述協(xié)議約定的合作期間結束后，上述合同關系即告終止?！?/p>

“我公司已于2014年11月經全體董事一致同意并通過董事會決議，決定自行生產投注終端機，與天意電子的合作期滿后不再續(xù)約，并已將該決定告知對方。2015年6月5日，我公司針對上述事項以函件形式再次向天意電子做出明確告知，天意電子已收到并予以回復?！?/p>

對于是否與華彩控股繼續(xù)合作，這份回應給出了明確的否定，“我們注意到華彩控股一直在虛構有可能與我公司續(xù)約的事實，并可能對市場和相關投資者形成誤導。為此，我公司再次重申，合同到期后不再與天意電子進行合作。雙方討論的只是合同到期后的善后處理問題，而非華彩控股所稱的續(xù)約商談問題，希望各方人士知悉?！?/p>

雙方的矛盾就此公開化。在賀文被調查消息傳出后，《中國新聞周刊》致電華彩控股北京辦公室，提出就此事進行采訪。華彩控股市場部負責人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要向上級請示?！苯刂涟l(fā)稿前，仍沒有收到華彩控股方面的回復。

事件的另一方為華彩控股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執(zhí)行董事兼行政總裁劉婷。據公開報道，劉婷今年60歲，出生在揚州，20多年前到香港發(fā)展。

根據華彩公司官網介紹，華彩于2001年在香港聯交所創(chuàng)業(yè)板上市，2004年由互聯網金屬電子交易業(yè)務轉型投身中國彩票行業(yè)。

華彩是唯一一家為中國福利彩票兩個全國性票種提供服務的上市公司，包括長期獨家供應視頻彩票“中福在線/VLT”的終端設備，以及長期獨家供應基諾型彩票“開樂彩/KENO”的系統(tǒng)、游戲和終端設備。

華彩控股2005年7月與中彩在線科技有限責任公司簽訂《技術合作協(xié)議》，為中福彩中心建立及發(fā)展全國第一個適用于中國全國性彩票營運的統(tǒng)一平臺，獲得向中國福利彩票發(fā)行管理中心提供“開樂彩/KENO”系統(tǒng)、游戲、終端設備及相關技術服務的獨家全國性合約。通過并購持有擁有獨家終端機合約的天意電子50%股權，并占董事會控制性席位。

前述知情業(yè)內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對賀文和劉婷都有接觸和了解，在他看來，整個事件背后，實質是“劉婷和賀文的較量”。

“合同到期之后，終端機的歸屬和是否續(xù)約問題是個導火索，背后是賀文和劉婷的矛盾?！边@位業(yè)內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分析此前的相關報道甚至充當了二者利益沖突的工具，“后面應該是有人為報道提供彈藥進行發(fā)難?！?/p>

“劉婷的能量可不小。”這位知情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財政部為華彩控股特批了江蘇手游彩。

手游彩是國家財政部2014年正式批準，由中國體育彩票發(fā)行的手機即開游戲彩票，并在江蘇省進行試點銷售。這是一款可通過智能手機自動完成投注、游戲和兌獎等全過程的新型、互動彩票游戲產品。

2015年5月30日，在有關中彩在線的質疑報道曝光后，“中福在線”法務負責人吳劍飛召開了一個新聞發(fā)布會，宣布當天辭職，并向財政部綜合司副司長胡忠勇發(fā)出七個問題，其中五項均直指江蘇體彩新近獲批的“手游彩”，認為該游戲違背相關法規(guī)。

吳劍飛在第五個問題中質問“手游彩”代銷商提點批準依據是什么。他自己寫道：“北京賽寶通科技發(fā)展有限公司（賽寶通）作為手游彩項目的代銷商，享受了異常優(yōu)厚的提取比例。其中賽寶通代銷費為銷售額的6%（遠高于通常的3%，記者備注），華彩控股作為系統(tǒng)供應商獲得銷售額的3%。華彩控股作為賽寶通的實際控制方直接獲得了9%的收益，這在財政部以往對彩票行業(yè)的管理過程中前所未有?！?/p>

而在業(yè)內人士看來，“手游彩”背后的相關獲益方，正是華彩控股。

而王文志則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據他了解，吳劍飛目前并未從中彩在線離職。

“在中國彩票市場，資本的勢力很強大，特別是境外資本。”前述知情人士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他對事件的來龍去脈都有所了解，“里面非常復雜，主要是利益集團的博弈?！?/p>

對于更多的細節(jié)，在賀文調查結果出來前，他不愿透露更多，只表示資本對監(jiān)管機構也有滲透，可能還會牽扯到其他事情?！?/p>

有消息稱，賀文是在今年4月28日就被帶走。而前述知名人士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賀文被帶走是“協(xié)助調查”。

而此前不久，從2月29日到4月29日，中央第九巡視組對民政部進行了專項巡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