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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身上的那股奶性味兒

      2016-10-27 15:59李澤亮
      中國鐵路文藝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白玉蘭豆子

      這些天中央電視臺和地方臺熱播的兩部電視劇吸引了我們的眼球兒,尤其是中老年人的眼球兒。一個是《彭德懷元帥》,一個是《三八線》。其中最感人的情節(jié)就是發(fā)生在20世紀50年代的偉大的抗美援朝戰(zhàn)爭。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又重新?lián)湎蛭覀兊拿媲?,那些感人至深的故事情?jié)再一次震撼了我們的心靈,讓我們的年輕一代從靈魂里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的,都顯示著一個不屈的民族用鮮血寫下的彪炳千秋的宏偉業(yè)績。而澤亮這篇小說也是回歸那個年代的,讓我們不能不再一次對那個年代,對為了那個年代而奉獻出自己一切的死去和活著的英雄們致以由衷的敬意。歷史不會忘記他們,我們不會忘記他們!自然,這篇小說從藝術(shù)的角度,在情節(jié)的細微處,似乎還應該寫得更扎實一些,手法表現(xiàn)上似乎還應該更新穎些,也許這樣震撼人心靈的效果會更好些。

      準確地說,小豆子被扭送到小江橋東路公安派出所時,是晚上的十點十五分。當值副所長黃曉鵬驚訝地看著他說:“怎么又是你呀,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小豆子無奈地攤著雙手說:“誤會,純屬誤會?!?/p>

      “誤會?你都邁進人家柵欄爬上人家窗臺了,還說誤會?”一個瘦瘦的男人說。

      “我們都盯了你七八個小時了,白天晚上你在這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就是不走,到底安的什么心哪?”一個中年女人的手指幾乎點到小豆子的鼻尖上。

      “我是在討點飯吃。”小豆子說。

      “有夜里討飯的嗎?”一個男人說。

      “餓了嘛。”

      “為啥不去飯館酒店超市什么的,那里還能討來錢哪?!?/p>

      “繁華的地方不許討飯。”

      “你賴在我這兒就是不走,問這家?guī)卓谌?,都是干什么的;問那家有沒有當過兵的,負過傷沒。徐大媽不告訴你,你沒完沒了地敲人家的門,徐大媽的心臟病差點犯了。”

      “你是哪里人?”一個挺時髦的姑娘說。“當然是東北人啦!”小豆子說?!皷|北地方大啦,具體是哪的?”“沈陽那疙瘩的?!薄澳銈儢|北土地肥沃農(nóng)產(chǎn)豐富,大豆高粱棒米碴子賊拉拉的香,你不在那造,偏跑到這來要飯,上海的飯菜吃得慣嗎你?”“吃得慣,吃得慣。”“你是另有企圖吧?”“我要找個人?!薄皼]飯吃去救助站,要找人到派出所,你干嘛非走門串戶的不可?”小豆子有些結(jié)巴,熱汗從他那寬寬的額頭和黑黑的臉龐上流下來,他的頭倚靠在派出所那潔白的墻上,看上去就像屏幕上常出現(xiàn)的皮影戲《黑頭大俠遇險記》。

      也許有些人對時下一些杜撰的故事失去了興趣,興奮點轉(zhuǎn)移到現(xiàn)實生活中所發(fā)生的事情上,他們看得出來這個從東北來的“要飯花子”并不是什么壞人,他們只是從小豆子身上感到有幾分“莫名”與“神秘”。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從千里迢迢的東北漂泊到上海,僅僅是為了要口飯吃?絕不是。哪里的糧食不養(yǎng)身?哪里的黃土不埋人?沒有必要跑到上海風餐露宿地這么折騰,再說,這個人雖然皮膚黑一些,但也是個鼻直口闊四方大臉的東北漢子,不但衣著打扮不像乞丐,舉止言談也非一般之人,頂不濟也就是個虧了錢或破了產(chǎn)的企業(yè)家到頭了,背后肯定有故事。這些人極力慫恿黃曉鵬審訊這個東北人,當眾揭開一個以乞討做幌子,另有圖謀的真相,那可要比一些粗濫的影視劇刺激多了。黃曉鵬也覺得蹊蹺,他將小豆子和送他來派出所的那十幾個人一并帶到詢問室,為每個人倒上一杯水,并讓一個年輕警察記錄。

      “姓名?”

      “李豆生?!?/p>

      “別名?”

      “小豆子。”

      “年齡?”

      “五十二歲?!?/p>

      “住址?”

      “遼寧城西鎮(zhèn)東方街158號?!?/p>

      “職業(yè)?”

      “企業(yè)管理?!?/p>

      “職務?”

      “光明電器公司總經(jīng)理?!?/p>

      “來上海的目的?”

      “尋找一個人?!?/p>

      “男人女人?”

      “女人?!?/p>

      “名字?”

      “白玉蘭。”

      “多大年齡?”

      “六十歲?!?/p>

      “與被尋找人的關(guān)系?”

      “戰(zhàn)友?!?/p>

      “什么時候的戰(zhàn)友?”

      “抗美援朝時期?!?/p>

      “哪個部隊?”

      “中國人民志愿軍獨立師加強團?!?/p>

      “找她的目的?”

      小豆子不知該怎么回答了。半晌,他喝了口水,舔著干裂的嘴唇,神情有些撲朔迷離起來。

      沙河村坐落在渾河沿岸通往省城的大路旁,村子不足一百戶人家,人稱“三多一大”村。三多就是窮人多、要飯的多、狗多,一大是風沙大。狗多到什么程度?不到百戶人家竟有三四百只狗,什么樣的狗都有。體態(tài)高大雄武威猛的洋狗,自然交配生出的串狗、柴狗,短趴趴的板凳腿狗,無家可歸的流浪狗,都糗在這里。白天倒好說,夜里一有風吹草動,好家伙,狗叫連營狺狺不斷。可是,這里的人們對狗不但不煩反而喜愛有加,他們說狗是忠臣。果不其然,幾年后的緊要關(guān)頭,一張狗皮救了小豆子的命,當然這是后話。沙河村的人寧可自己餓著也把討來的飯菜讓給狗吃,這樣,沙河村成了狗的聚集地。沙河村屬于沙質(zhì)土壤層,高粱玉米不適于生長,即使播下種子,收成也微乎其微,唯獨撒下的豆子收成不錯。全村只有地主賈大棒子的一百畝地才是種什么都豐收的好地。此外又沒有其他副業(yè)墊補,村民們真是食不果腹衣難遮體。百十來戶人家大都跑出去靠討飯生存。這個地處渾河岸邊的彈丸小地,風猛沙大遠近聞名。據(jù)傳,一個云游四方的道長來過這里,只停留了半個時辰,留下一首詩,便再也沒來過:不是沙河風沙大,天公地母在打架。牲口出門勒嚼子,人要上街箍下巴。

      1937年的秋天,蔣玉珍挺著個大肚子在村北的自家地里收割豆子,這豆子都熟透了,再不割就癱秧了??嗝氖Y玉珍三歲死了爹,五歲沒有娘,是姑姑和姑父將她拉扯大的,蔣玉珍跟隨姑姑和姑父由山東老家逃荒到東北,在村子里落了腳,由姑姑姑父做主把她嫁給四十多歲的男人李慶余為妻,可是,剛剛一年李慶余就撒手人寰。蔣玉珍幾乎痛斷了腸子哭瞎了眼也無濟于事,她只得懷著八個多月的身孕,接過了這場災難,那年,她剛滿十七歲。

      正當蔣玉珍正在豆子地里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突然一陣悶雷滾過。她心里想,要下雨,得快點割完最后兩壟,這一畝地的豆子就完事了,那一畝的豆子只能等下過雨后再割了。可是當她直起腰喘喘氣的工夫,覺得腹內(nèi)一陣劇烈疼痛,有個東西從五臟六腑里滑落下來,疼得她大汗淋漓,一屁股坐在壟溝里。是什么東西濕漉漉熱乎乎地從下體流出?她用手一摸是殷紅殷紅的血,低頭看去,一個孩子的頭竟然露出來半拉。她雖然沒有生過孩子,但聽老人們說過,自己這是早產(chǎn)了,弄不好孩子保不住不說,自個的命也得搭上,蔣玉珍揚起脖子朝著小道那邊拼命地大喊:“快來人啊——”

      西南角兒的一片豆子地里,蔣玉珍的姑姑和姑父正在彎著腰割豆子,他們聽見了蔣玉珍的叫喊聲夾雜著嬰兒的啼哭聲。姑姑說:“不好,玉珍那邊出事了。”他們拎著鐮刀跑了過來。姑姑見狀急忙脫下自己的褂子鋪在地上,把渾身是血的蔣玉珍放平躺在褂子上將孩子接生下來,用鐮刀割斷臍帶,把啼哭不斷的孩子用衣服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交給她姑父抱著,姑姑跑到路上求來村里老孫家二小子的拉豆子的牛車,讓人幫忙將蔣玉珍抬上車,姑姑接過孩子坐上車,就這樣把蔣玉珍和降生的孩子一同接到姑姑家里。

      豆生豆生,豆子地里生的。李豆生的名字,是娘給他起的。小豆子的綽號,是人們給叫出來的。

      年年難過年年過,一年還比一年難。這是過年的時候沙河村百姓們常說的一句話,當然也是當年沙河村人們生活中的真實寫照。有的人家在過年時貼的對聯(lián)是:窮家孩子早更事,惟患終日之食艱。寫的也是沙河村人們生活之疾苦。

      那年,蔣玉珍和姑姑姑父帶著小豆子在生活的漩渦中苦苦掙扎的春天,一個叫老于的人領著一隊身著灰色軍裝、頭戴灰色軍帽、打著綁腿、扎著皮帶、別著槍支的軍人開進了沙河村,他們把地主賈大棒子關(guān)押起來,把他的一百多畝好地都分給了窮人,蔣玉珍母子分得了一畝三分好地。這下不但吃穿有了保障,連小豆子上學讀書的費用也攢了出來。娘兒倆那個高興勁兒就甭提了。

      轉(zhuǎn)眼到了來年的冬天,正在念小學的小豆子背著書包跑回家里,他一頭扎進娘的懷里,雙手抓起娘的奶頭擱進嘴里吸吮起來。這是他十多年的習慣。娘用手刮著他的臉蛋說:“羞不羞啊,都十多歲的孩子了,這習慣怎么還不改呀?”小豆子笑著不撒嘴。娘說:“天天裹,裹啥呢,都沒有奶水了?!毙《棺诱f:“就喜歡娘身上這個味道?!蹦飺崦念^說:“這孩子今天是咋了,生怕以后裹不著了似的?!毙《棺犹痤^說:“娘,我跟你說個事?!蹦镎f:“啥事?”小豆子說:“大事?!蹦镎f:“今個老師表揚你作業(yè)寫得好?”小豆子說:“比那還大?!蹦镎f:“全班考試得了第一?”小豆子說:“比那大多了?!蹦镎f:“你當班長的事批下來了?”小豆子說:“前幾天就批下來了,我沒跟娘說呢,今天和你說的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蹦锼剂苛艘幌抡f:“你還有什么重要的大事?”小豆子說:“你得保證同意我才跟你說。”娘說:“我保證同意?!毙《棺诱f:“我不念書了,要跟于叔叔去當兵?!蹦镆惑@說:“凈瞎說,當兵那么苦的差事,你經(jīng)受得了嗎?”小豆子說:“我是苦孩子,再苦也經(jīng)受得了?!蹦镎f:“隊伍上能要一個小孩子?”小豆子說:“人家不是小孩子了,我和于叔叔已經(jīng)說好了,隊伍上要我?!蹦镎f:“這么大的事讓我好好想想,再說也得和前院的你姑姥和姑姥爺商量商量?!毙《棺诱f:“商量啥,隊伍上說了,一人當兵全家光榮,光榮也有他們一份嘛?!蹦镎f:“可是你這么小……”小豆子說:“在隊伍上鍛煉鍛煉就大了嘛?!毙《棺訌亩道锾统鲆粋€熟雞蛋塞到娘的手里說:“這是于叔叔給我的,快吃了吧?!蹦镎f:“你吃吧,娘不餓。”小豆子說:“今個一定給娘吃。”娘流著眼淚說:“可娘想你啊?!毙《棺诱f:“我一有空就回來看娘的?!蹦镎f:“好吧,我?guī)闳デ霸焊美押凸美褷斦f一聲總行吧?”小豆子說:“來不及了,于叔叔在學校等著我,得馬上趕到鄉(xiāng)政府去,那里還有十多個要當兵的哪?!蹦镎f:“這個于叔叔叫什么名字?”小豆子說:“他叫于如水,是解放軍獨立團一營的營長,我給他當通信員?!蹦锩哪樥f:“娘怕你這一走就把娘忘了。”小豆子“撲通”一下跪在娘的面前說:“娘的養(yǎng)育之恩兒子永遠記在心里。”娘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急忙跑出去,抓了一把黑沙土用一個小黑布袋裝上,塞到小豆子手里說:“兒子,這包土帶在你身上娘就放心了?!毙《棺咏舆^來看,這是個用紡粗布縫制的小布袋,裝在里面的黑沙土格外醒目,土里還有兩顆滾圓發(fā)亮的石頭粒子,這東西也有人稱它為老娘土。小豆子接過來,揣進懷里起身朝外面走去。站在門口的娘朝他喊了一嗓子:“兒子,黑土就是命根子,黑土在娘就在?!?/p>

      世間的事情,真的不可預料。在小豆子當兵的第二年,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了,部隊接到命令,獨立團一營改為中國人民志愿軍獨立師加強團,于如水被任命為團長,即刻開赴朝鮮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爭。那天凌晨,幾十萬身著黃色軍裝的志愿軍戰(zhàn)士以排山倒海之勢奔赴朝鮮戰(zhàn)場。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為祖國就是保家鄉(xiāng)。

      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jié)緊,

      抗美援朝。打敗美帝野心狼!

      小豆子既興奮又緊張,他見人就說:“自己長這么大從來沒見過這陣勢?!眻F長于如水用手刮著他的鼻子說:“這才哪到哪呀?大陣勢還在后頭哪?!比烊沟丶毙熊娳s到一個叫上浦坊的地方,命令傳來,全團兵分兩路搶占前面無名高地老禿嶺,配合師一團、三團狙擊手阻擊進犯之敵。老禿嶺是敵軍北犯平壤必經(jīng)之路,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戰(zhàn)略要地。拂曉時分,戰(zhàn)士們剛剛登上老禿嶺,還沒有修建工事,敵軍就向這塊無名高地發(fā)起了猛烈攻擊,飛機遮天蓋日地狂轟猛炸,幾十門大炮同時向高地開火,炸彈沖起巨大煙柱炸裂山崖上的石頭,坡上的松樹也被炸斷,飛起來的石粒打得人睜不開眼睛,戰(zhàn)士們只能匍匐在山間的石砬子后面。

      于如水問小豆子:

      “這陣勢你見過嗎?”

      “報告,沒有?!?/p>

      “傳我命令,全團戰(zhàn)士注意隱蔽,敵人不露頭不許開槍?!?

      “是?!?/p>

      小豆子答應一聲,從一塊大石頭砬后邊沖了出去,一閃,在炮火中不見了。于如水望著小豆子的背影說了句:

      “好小子,有種?!?/p>

      無名高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人們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于如水端著望遠鏡緊張地巡看著。突然,他發(fā)現(xiàn)嶺坡低處的陽光照射下,一片綠油油的波浪無聲地朝嶺上涌來。啊,是敵人頭上的鋼盔,敵軍發(fā)動進攻了。

      “讓他們靠近些,再靠近些——打!”命令一下,地動山搖,老禿嶺變成了一片火海。只一頓飯的工夫,敵人抱頭鼠竄,陣地上尸橫遍野。于如水說:“敵軍會更加瘋狂地進攻,命令戰(zhàn)士們搭建工事,迎接更加殘酷的戰(zhàn)斗?!闭f話間,一排排飛機布滿天空,霎時俯沖下來,實施更加猛烈地轟炸。從不同方向發(fā)射的炮彈也傾泄而落,把個老禿嶺僅一二平方公里的山巒削下去半尺多。一天時間,輪番轟炸和進攻達十二次,敵軍死亡五六千人,志愿軍也有兩千余人傷亡。

      悲壯哉,這是中國人民志愿軍入朝戰(zhàn)爭第一場大規(guī)模的戰(zhàn)役,也是世界聞名的上甘嶺戰(zhàn)役之前的最慘烈的一場戰(zhàn)爭。

      當時,在志愿軍隊伍中流傳著一句話:不怕美國的飛機大炮,就怕朝鮮的風雪吼叫。這里的數(shù)九隆冬夜晚,足以致人死命。

      寒夜,可怕的寒夜,北風呼叫的寒夜。硝煙散去,死般的寂靜。瘋狂的敵軍扔下漫山遍野的尸體,不知跑到那里去了。于如水抖落掉身上的泥土和石粒站起來,傳令各營、連、排、班戰(zhàn)士首先做好幾件事,救助受傷人員,埋葬犧牲戰(zhàn)友,清點戰(zhàn)士人數(shù),抓緊修筑工事,并命令由各班抽調(diào)兩名戰(zhàn)士打掃戰(zhàn)場、補充供給等。一切就緒,于如水令各營派哨兵輪流站崗放哨,其余人員就地休息。因老禿嶺無水無火,不能做飯。戰(zhàn)士們都一口雪水就著一把炒面地咀嚼著睡著了。于如水圪蹴在小石砬后面的一個小山洞里的指揮部里,他打著手電筒查看著地形圖,思索著下場戰(zhàn)斗的排兵布陣,又考慮著上級命令派一個小分隊去嶺西增援師一團的事情。他決定派三營長帶二十名戰(zhàn)士去執(zhí)行任務。但是天亮去容易被敵人發(fā)現(xiàn),必須趁現(xiàn)在天黑出發(fā)。于如水帶著小豆子一同去三營陣地通知三營長馬上行動。來到營陣地,小豆子輕聲喊著:“三營長,三營長。”但沒有人應聲,怎睡得這么沉?他心里嘀咕著。小豆子扒拉醒一個戰(zhàn)士問:“三營長在哪?”那個戰(zhàn)士光張嘴卻出不出話來,于如水問他怎么了,那戰(zhàn)士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冷……”于如水又問,三營長在哪?那戰(zhàn)士用手指著身旁坐著的人說:“這……就……是……”于如水拍拍那人,卻沒有反應,他又使勁一推,“咕咚”一聲三營長倒在地上,于如水用手一摸,三營長整個人冰冷冰冷的早就沒有了呼吸。于如水猛然意識到,在激烈的戰(zhàn)斗中,戰(zhàn)士們的背包行李都被打得開了花散了包,身上還穿著入朝時的夾衣夾褲,根本沒有御寒保暖可言,何況在如此寒冷的氣候下。于如水靈機一動,令號兵吹響緊急集會號,全團戰(zhàn)士集會后,他要求大家采取“兩位一體,抱團取暖”的辦法。說白了就是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相互以體溫取暖。不知是生理作用還是心理作用,這個辦法還真挺管用。

      四十年以后,一位荷蘭專家經(jīng)過研究作出這樣的結(jié)論:“兩個人心臟就像兩架發(fā)動機,當肉體連在一起,相當于把兩架發(fā)動機給一個肉體供給熱量……”

      于如水帶領小豆子往返的時候,聽到一陣“噠——噠——”的聲音從衛(wèi)生隊的方向傳來。他走進那所用石塊和樹干搭架的小棚子里的衛(wèi)生隊場地。隊里共有十個人。隊長常玉寧行軍中遭敵機轟炸犧牲了,張副隊長帶領小劉等四個人在二營三連陣地上救護嚴重受傷的戰(zhàn)士,小孫去嶺下打掃戰(zhàn)場,小魏和小邱去師戰(zhàn)地醫(yī)院領取藥品沒有回來,一個年紀二十多歲的姑娘在前后左右地運動著,好像做體操運動。

      “你是小白吧?”于如水問。

      “報告,我是衛(wèi)生員小白。”

      “什么情況?”

      “沒有情況?!?/p>

      “你在做什么?”

      “在做運動。”

      “為什么不抓緊時間休息?”

      “報告,太冷了,不這樣會凍死的?!?/p>

      “小豆子!”于如水向外邊喊道。

      “到?!毙《棺討曔~了進來。

      “你留下來?!?/p>

      “干什么?”

      “效仿其他戰(zhàn)士做法,跟小白同志在一塊解決取暖問題?!庇谌缢隽藗€雙手合一的手勢。

      “我是男的?!?/p>

      “你是志愿軍戰(zhàn)士。”

      “可是……”

      “特殊情況,生命第一?!?/p>

      “我……”

      “執(zhí)行命令!”

      “是!”

      “小屁孩,什么男的女的?”于如水用手指刮了下小豆子的鼻子,走出衛(wèi)生隊。

      就這樣,一個特殊的年代,一場特殊的戰(zhàn)爭,引發(fā)了一樁特殊的曠世戀情。

      這個叫小白的年輕姑娘,叫白玉蘭。

      白玉蘭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上海姑娘。白玉蘭名字是她的父親白福堂給起的。白福堂是個生意人,雖然已有兩個兒子都在國外讀書,但他卻非常喜歡女兒,將女兒視為掌上明珠,他為女兒取名白玉蘭。白福堂祖?zhèn)魅谏虾i_辦絲綢廠,規(guī)模不算太大,三間作坊、十幾名工人,從管理、生產(chǎn)到供貨營銷及過往賬目都是他親自掌管。買賣傳到白福堂手里時間不長,已是軍閥混戰(zhàn)天下大亂,接著日本人開進上海灘,殺人抓兵人心惶惶。隨之,苛捐雜稅民不聊生,百姓被搞得焦頭爛額,誰還問及那些綾羅綢緞的事兒,白福堂只好歇工停業(yè)閉塞關(guān)口,女兒白玉蘭也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十八歲的白玉蘭出落得亭亭玉立如花似玉。這年,她從德國人在上海辦的德明醫(yī)護學校畢業(yè)回家。在兵荒馬亂年代,把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困在家中可不是個好事。有順口溜說:“自古糾紛為紅顏,男人見了個個饞,誰家攤上糾纏事,傾家蕩產(chǎn)命玩完。”白福堂得趕緊把人見人愛的白玉蘭找個門當戶對的主兒給嫁出去。他多方托人四處尋覓,一晃個把月過去了,仍然沒有著落。凡是能沾上點邊兒的男家,思量再三都打了退堂鼓,他們的回話幾乎如出一轍:娶媳婦是為了過日子生孩子,白玉蘭貌美如花,又上過洋學堂,怕承受不住養(yǎng)不了。風聲越來越緊,日本人挨家挨戶地找花姑娘,黑幫團伙扒門瞭縫地尋大美人兒,連一些吃雜巴地的混混們也給白福堂遞話,想沾沾白玉蘭的味兒。這不要出大亂子嗎?把個白福堂急得都神經(jīng)啦,白玉蘭更是著急上火。一天,曾在白記絲綢廠干過漂染工的石常瑞登門看望白福堂。石常瑞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據(jù)說還念過幾年私塾,他頭腦靈活能說會道,為人也挺熱心,當年在白家干活挺賣力氣,很得白福堂的賞識。石常瑞見白福堂滿腹惆悵的樣子,就問:“白老板好像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吧?”白福堂拿他也沒當外人,就把事情對他講了。石常瑞哈哈一笑說:“我當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來是小事一件,好辦好辦?!卑赘L谜f:“噢,你有合適人選?”石常瑞說:“白老板要是看得起我,就把小妹交給我,讓她跟我走。”白福堂說:“怎么個跟你走?”石常瑞說:“在上海灘就憑我石某的能力和實力,迎娶令嬡的人非我莫屬?!卑赘L贸泽@地說:“什么?你……你不是有妻子嗎?”石常瑞說:“哪的事???以前的那個是我的女友,是父母給包辦的,我根本就沒有同意,所以我一直抻著沒有結(jié)婚,現(xiàn)在父母都過世了,我就把這門婚事給退了?!卑赘L谜f:“噢,原來是這樣,你現(xiàn)在在哪高就?”石常瑞說:“我在英租界一個學校教課,薪水可觀。”他邊說邊把一張進出英租界的通行證拿給白福堂看。他不說白福堂也知道,凡是在英租干事的人薪水都不會少。白福堂說:“不知你房子幾居?車子可備?”石常瑞哈哈一笑說:“我的心思沒放在這些東西上,都花費在前程上,盡管如此,仍有房屋一套別墅一座馬車一輛,不過我住不慣別墅,也不習慣坐馬車,倒是喜歡騎洋車子(自行車)出門辦事,既風光又時髦?!卑赘L谜f:“你都買上洋車子了?那玩意兒好學嗎?”石常瑞說:“好學好學,我教你兩天就會了,騎著它方便,想上哪就上哪?!卑赘L眯呛堑卣f:“好的好的,你先在這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卑赘L孟虬子裉m的房間去了。石常瑞心想,這是和白玉蘭商量去了,也許今個兒能有好戲看。時間不長,白福堂回來了。石常瑞心想這么快就回來了,可能是白玉蘭不同意?沒想到白福堂笑著說:“常瑞,你看誰來了?”石常瑞回身一看,只見一個身材苗條、膚色白皙、濃眉大眼、嫵媚動人的姑娘飄然而至。她上身穿著一件乳白色的緊身小衫,下穿天藍色套裙,她那豐腴的臀部和高高隆起的乳房顯得格外誘人。石常瑞想,能擁有這樣的女人這輩子值了。白玉蘭說了聲“您好”,笑吟吟地將手伸了過來。石常瑞趕忙回應著,把那雙溫暖的小手握住了。他們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白福堂讓人沏茶來,親手遞給石常瑞說:“你們以前見過面吧?”石常瑞說:“見過見過,當年白小姐從學校放假回來時,還常去作坊里看我做的漂染哪?!卑赘L谜f:“她從小就懂事還勤快?!笔H鹫f:“還幫我干了不少活兒。”他倆一唱一和得挺熱鬧,可白玉蘭一點也記不得了。

      “我該叫您大哥是嗎?”白玉蘭說。

      “當然,當然?!笔H鹫f。

      “大哥是做什么的?”

      “在英租界一所學校教書。”

      “您教什么課程?”

      “當然是中文啰?!?/p>

      “具體分類哪?”

      “就是教那些英國人說中國話?!?/p>

      “那還辦了個學校?”

      “當然,當然?!?/p>

      “我從小也喜歡搞教育?!?/p>

      “噢,是嘛,是嘛。”

      “你們實行哪種教學綱要?”

      “對,綱要,綱要?!?/p>

      “是不是民國第二套?”

      “嗯,二套,二套?!?/p>

      “一節(jié)課的課時是?”

      “啊,課時,課時……”豆大的汗珠從石常瑞的臉上滾落下來。他那無厘頭的重復句引起白家父女的一陣笑聲。

      白玉蘭對石常瑞產(chǎn)生懷疑,是在結(jié)婚后三個月她懷上孕開始的?;楹笫H鹂傄矝]去英租界給學生們講課,一天到晚地糗在家里除了喝酒還是喝酒,且喝酒都是三個人以上,什么張三李四王五趙六的,有的是拎著一瓶酒來的,也有的是端著下酒菜來的,甚至一包花生米、兩個臭雞蛋都可開喝。只要喝上酒就吹牛逼、談女人,罵罵吵吵不算,經(jīng)常擼胳膊挽袖子地動起手來。讓她感到奇怪的是,他們還經(jīng)常哩哩哇哇地說些她聽不懂的日本話。這都是一些什么人哪?他從來不談工作上的事,也不見他備課,說是薪水挺高,從不往家拿錢。三個多月的生活費都是白玉蘭開銷,倆人租住在靠近外灘的一間僅五十多平米的平房里,根本沒見過他所說的別墅和馬車,難道自己上當受騙了?白玉蘭想要弄個水落石出。

      一天,剛吃完早飯,石常瑞說要到英租界去講課。白玉蘭將他送出家門后急忙返身進屋改變了自己的裝束并戴上一副寬邊大墨鏡跟了上去。石常瑞出門既不乘電車汽車,也不叫黃包,而是騎上他那輛破舊不堪的洋車子往英租界方向去了。白玉蘭急忙叫來一輛黃包車,這是一輛遮簾式黃包車。車夫問:“小姐去哪里?”白玉蘭用手一指石常瑞說:“快點跟上前面那個人?!闭f著,她放下門簾。車夫說:“知道了?!币宦沸∨艿馗向T洋車子的石常瑞。石常瑞來到英租界的通行崗,掏出通行證正要往里走,一個西服革履氣度不凡的男人從里面走了出來,男人的后面跟著兩個隨從。石常瑞“嚓”地一個立正,說道:“橋本先生,您好?!蹦俏粯虮鞠壬唸A胳膊,“啪啪”左右開弓地打了他兩個大嘴巴,石常瑞捂著臉一邊后退一邊說:“先生息怒,先生息怒?!睒虮菊f:“你他媽的一不報告,二不請假,這些日子跑哪去了?”石常瑞說:“前些日子我已和田佐先生講了我要結(jié)婚的事?!睒虮菊f:“結(jié)婚結(jié)了好幾個月?”石常瑞說:“結(jié)完婚就生病了?!睒虮菊f:“東西的搞定了?”石常瑞說:“馬上就妥,馬上就妥。”橋本說:“哼,你膽敢耍我……”石常瑞說:“在下不敢?!睒虮菊f:“再給你兩天時間,否則死啦死啦的?!笔H鸬念^如同小雞啄米一般:“哈衣,哈衣?!睒虮編е鴥蓚€隨從又返回英租界。石常瑞摸了摸自己又腫又紅的臉頰,朝地上吐了幾口血水,騎上那輛洋車子朝西邊去了。

      驚訝不已的白玉蘭讓車夫跟上石常瑞,她索性把這場西洋鏡看個一清二楚。

      挨了打的石常瑞車子騎得很慢,有些搖搖晃晃的樣子,沒走幾步,他前后左右瞅瞅,嘴里還自言自語地說著什么。不一會兒,他拐下江灣沿,騎向一處民居小院,將車子停下來往屋里走去,這時,一個小男孩從屋子里跑出來喊著:“爸爸……”小男孩臟兮兮的小手抓在石常瑞的身上,石常瑞掄圓胳膊左右開弓“啪啪”兩下將小男孩打倒在地。敢情他把橋本打自己的怒恨都撒在這小男孩身上了。小男孩哭喊著“媽媽……”,房門響處,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沖了出來,這徐娘半老的女人朝石常瑞說:“這是在哪受了氣往我娘兒倆身上撒呀?幾個月不回家了,回家就是為了打人哪……”石常瑞也不說話,朝這女人又是一個左右開弓。那女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喊地就地打起滾來。

      白玉蘭驚悚地坐在車上半晌不動。車夫干咳了兩聲說:“小姐,我們還去哪?”白玉蘭愣愣神兒說:“回去吧?!?/p>

      “攤牌”發(fā)生在第二天晚上。白玉蘭想了整整一天一夜,她剛剛吃完晚飯時,石常瑞回到家里。他在外邊喝了酒,滿身都是酒氣。白玉蘭正在客廳里等著他,先跟他說了幾句閑話后,突然問他:“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一愣說:“不是早跟你說了嗎?教書的?!彼f:“在哪教書?”他說:“英租界嘛。”她說:“這幾天你去過英租界嗎?”他說:“啥意思呀?”她說:“這幾天你去過英租界嗎?”他“噌”地一下站起來,從衣袋里拿出那張通行證晃著說:“沒去過英租界去哪了,我這玩意兒是干嘛用的?看好了,這上面印著字蓋著章子哪?!彼f:“你是在英租界里面教課還是在外面教課?”他兩個手指一捻打了個響指說:“外面那就不叫英租界了?!彼f:“那個橋本是誰?”他一愣說:“誰?”她說:“就是你稱為橋本先生的人?!彼f:“我不知道這個人。”她說:“你不知道這個人他為何打你?”他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她說:“江沿下那個小院里的小男孩是誰?那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又是誰?”他哆嗦了下說:“你,你敢跟蹤我,究竟要干什么?”她說:“不干什么,只是想知道你是什么人?在干什么事?”他說:“這些和你沒關(guān)系?!彼f:“你是我丈夫,也是我腹中孩子的父親,怎么說和我沒關(guān)系?”他說:“你想怎么樣?”她說:“那是我要采取的下一步行動?!彼テ鸩璞?,“砰”地一下摔得粉碎,又飛起一腳踹翻了茶幾,他歇斯底里地說:“還以為你是誰呀?你已經(jīng)不是那個大家閨秀,已經(jīng)不是那個人見人愛的千金小姐,也不是那個亭亭玉立的黃花閨女了,說得好聽些你是我老婆,說不好聽的,眼下你就是個被人睡過的殘花敗柳了……”他沒說完,她就跑進臥室重重地關(guān)上房門,蒙頭大哭起來。他追過來用腳狠狠地踹著門說:“媽的,竟管到老子的頭上來了,上過幾天洋學堂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今天老子好好地教訓教訓你。”這時,外邊有人在敲門。

      “石先生在家嗎?”“誰呀?”“老五。”“什么事?”“橋本先生有急事,讓你馬上去見他?!薄拔荫R上就來?!笔H鹩瞩吡藥紫麻T說:“今天先放你一馬,等我回來再收拾你?!?/p>

      白玉蘭趴在床上哭了好一陣子。后來她想這不光是哭的事,當務之急是搞清石常瑞到底是什么人,他和那個橋本是什么關(guān)系,橋本讓他搞的是什么東西。只有把這些弄清楚了才可決定下一步怎么辦。可是,到哪才能弄清楚哪?琢磨再三她想起一個人來,這人是德明醫(yī)護學校的老師常玉寧。

      常玉寧是東北人,“九·一八”事變時,她父親被日本人殺害,正在學醫(yī)的她隨母親和哥哥來上海投靠姨家,后經(jīng)人介紹來學校講醫(yī)學課,常玉寧不但專業(yè)好講課認真,對學生也關(guān)心體貼,很得學生們的尊敬和好評,雖然她比學生大不了幾歲,可學生們在課堂上稱她老師,生活中叫她姐姐。常玉寧還有一個秘密身份:抗日救國同盟會會員。她見白玉蘭有強烈的民族正義感,兩個人很談得來,經(jīng)常在一起聊國內(nèi)外大事,談理想抱負。白玉蘭覺得常玉寧肯定會幫自己排憂解難的。于是,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走出家門,坐上一輛黃包車直奔畢業(yè)不久的學?!虾5旅麽t(yī)護學校。

      晚上八點鐘,剛剛備完課的常玉寧準備洗漱一下早點休息,明天為學生上完兩節(jié)課后還要趕到同盟會總部領取宣傳單,到車站碼頭和幾個繁華地方分發(fā)張貼,為預防不測,她必須喬裝打扮一番,還得找個人做自己的幫手。正當想著找一個什么人的時候,白玉蘭就來到她的宿舍。常玉寧拍著手說:“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我正想你,你就來了?!卑子裉m說:“大姐我有急事請你幫忙。”說著她的眼淚又流下來。常玉寧給她擦著眼淚說:“都是畢了業(yè)的大姑娘了,還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哪,有啥事就說?!卑子裉m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聽著聽著,常玉寧的臉色凝重起來,“石常瑞……”她輕聲念叨著,突然她說:“這個石常瑞好像是上了‘除奸冊的人,明天你跟我到總部去一趟,一查就全都知道了。”白玉蘭說:“我以后怎么辦?”常玉寧說:“先跟著我,再過些日子咱倆一塊參加抗日聯(lián)軍去,部隊上的女兵可多了?!卑子裉m說:“可是……”常玉寧說:“你不愿意去?”白玉蘭說:“參加抗日我一百個愿意,可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辦?”常玉寧笑著說:“大事沒干就愁孩子了,我給你說,想生下來就找個人養(yǎng)著,不想生下來就去打掉,多么簡單點事?!?/p>

      第二天,白玉蘭跟著常玉寧去了抗日救國同盟會總部,她們在“除奸冊”上果然查到了。上面寫道:石常瑞,男,三十三歲,黑龍江黑河人。配偶:吳珊珊,天津人,三十歲,二人于公元一九二九年結(jié)婚,生育一子,現(xiàn)居上海灣沿民宅二十九號,該人于一九三一年三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被派往中共上海盧洲支部工作,一九三五年五月被日軍特高課逮捕后投敵叛變,加入日軍作戰(zhàn)總參謀部特高課小組,專門從事搜集有關(guān)抗日情報工作。

      白玉蘭心里一陣震顫。

      除奸隊很快將石常瑞除掉。從此,白玉蘭跟隨常玉寧在抗日救國同盟會工作,兩年后,兩個人一起當兵入伍。1950年冬天,白玉蘭和常玉寧一同隨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鮮作戰(zhàn)。

      十三歲的年紀,雖然已是個大孩子了,但畢竟還是個孩子。小豆子長這么大,直接接觸的女性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他娘,對于其他女性只是霧里看花,有幾分神秘、幾分誘惑,還有幾分不知所措,但他知道,在這么冷的天氣里,如果不采取抱團取暖的話,任何一個人都難逃厄運。三營長那么一個身體健壯英勇善戰(zhàn)的人,他能率領戰(zhàn)士打退敵人十二次瘋狂進攻,卻抵不住嚴寒而死于非命。還有戰(zhàn)士小孟、小鄒都是些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敵人的炮火子彈沒能征服他們,卻被寒風冷雪奪去生命,多么悲催啊!入朝作戰(zhàn)以來,他聽于如水不止一次地說過:“只有保存自己才能更好地消滅敵人,無論任何情況下,都要把生命放在第一位?!?/p>

      十三歲的小豆子整整衣冠,向二十一歲的白玉蘭敬了個軍禮說:“請你指示?!币幌掳寻子裉m逗笑了。她說:“小弟弟別那么一本正經(jīng)好不好?”他說:“好。”她說:“我們怎么辦?”他說:“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彼f:“為什么要聽我的?”他說:“你大應該聽你的?!彼f:“我什么大呀?”他說:“你年齡比我大,你資歷級別都比我大。”她說:“那好,聽我的你回去吧?!彼f:“那可不行,團長命令我保護你,現(xiàn)在你就是領導,所以聽你指揮?!卑子裉m又被逗笑了,她說:“小家伙挺會說話啊,這樣吧,你這邊來,咱們坐下說會話吧?!彼f:“好?!彼f:“只要我們不‘睡過去就死不了是嗎?”他說:“是。”她說:“只要我們身體挨在一塊就不會犧牲是嗎?”他說:“是?!彼f:“你過來,我們挨在一塊行嗎?”他說:“行?!庇谑莾蓚€人的身體挨在了一起。她說:“還是好冷,我倆都把自己的手從衣服里伸過來放在對方的后背行嗎?”他說:“行?!庇谑牵瑑蓚€人都解開衣扣把手從衣服里穿過來相互摟住。果然有些暖和了。她說:“咱倆說點悄悄話吧。”他說:“什么叫悄悄話?”她說:“講講你的故事?!彼f:“我沒有故事?!彼f:“你是哪里人,為什么叫小豆子,這么小年紀怎么不上學就來當兵,家里還有什么人,想媽媽嗎?”誰料,白玉蘭的話還沒說完,小豆子就哭了起來。他說:“我想娘,天天想娘?!彼麖膽牙锾统瞿莻€小黑布袋讓白玉蘭看,說是娘給他帶上的一把黑沙土,他一邊哭一邊把自己的身世講給白玉蘭。

      小豆子的故事深深感動了白玉蘭,她也把自己的事情件件樁樁地說給小豆子聽,并將父親送她入朝時,為她佩戴的護身符拿出來給小豆子看,說著說著兩個人都泣不成聲了。

      后半夜的氣候更冷了,倆人不由得顫抖起來。白玉蘭緊緊抱住小豆子的頭讓他鉆進自己的懷里。此時不可預料的事情發(fā)生了。也許是他太想娘了,也許是她身上的氣味和娘身上的奶性味兒一樣,小豆子猛地抓住那碗狀的乳房吸吮起來,他邊吸邊喃喃說著:“娘……我想娘……”

      母愛是女人的天性。白玉蘭將小豆子摟得更緊了。

      兩個人說著悄悄話,抱成一團暖暖地睡著了。

      起床號吹響的時候,小豆子和白玉蘭從夢中醒來,他們都凝視著對方,沒有語言,沒有表情,沒有羞澀,覺得心里有千言萬語沒有說完。

      “生離死別”是在那天下午三點鐘發(fā)生的。

      遭受沉重打擊的敵軍調(diào)集兩個師的兵力從四個方向把老禿嶺包裹起來,在飛機大炮和坦克的掩護下,又一次潮水般地向高地涌來。師里派兩個團和一個機槍連前來增援,當打退敵人又一次瘋狂進攻(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進攻了)的時候,老禿嶺西角陣地上的一營幾乎全部陣亡,只有張副營長和四名戰(zhàn)士幸存。他們向團長于如水報告并請求緊急支援。于如水調(diào)二營的十名戰(zhàn)士和炊事班八名炊事員頂上去。正當于如水帶著小豆子在巡看一營陣地時,猛聽“嗖”地一聲,一發(fā)炮彈在天空劃了一道弧線落在于如水和張副營長和幾個戰(zhàn)士身旁。說時遲那時快,小豆子一個箭步?jīng)_上去,他大喊一聲:“閃開!”一頭將他們撞倒。“轟”地一聲巨響,小豆子被拋到空中,隨即被狠狠摔在地上。人們都跑過去。于如水抱起血肉模糊的小豆子。小豆子眼睛緊閉說不出話來。于如水抱著他向衛(wèi)生隊跑去。衛(wèi)生隊的四名隊員正在忙碌著為一些傷員包扎傷口,于如水大喊道:“快搶救小豆子。”

      白玉蘭陡然一驚,急忙過來問:“怎么啦?傷在哪?”張副營長說:“小豆子為了保護團長和我們幾個戰(zhàn)士,被炮彈炸成重傷?!比藗儗⑿《棺犹У绞中g(shù)臺上。白玉蘭用剪刀剪開小豆子的衣服,只見他腹部炸開了一個大洞,里面的五臟六腑顯而易見,白花花的腸子直向外流。白玉蘭急忙摘下自己的圍巾堵住洞口,轉(zhuǎn)身說:“報告團長,傷員傷勢非常嚴重,急需送往師戰(zhàn)地醫(yī)院搶救。”于如水說:“用擔架送到山角的機械隊,令司機小高開吉普車急送師戰(zhàn)地醫(yī)院搶救。”擔架隊兩名隊員抬上小豆子就往外走,白玉蘭說:“等等,我先來處理一下?!?/p>

      白玉蘭將自己身上那個護身符摘下來,戴在小豆子的胸前,又從他的內(nèi)衣兜里取出那包老娘土揣在自己兜里。她附在他的耳旁輕輕地說:

      “小豆子,無論怎樣我都等著你回來,沒有我的話你不許死,聽見了嗎?回答我!”小豆子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淚水溢了出來。

      老禿嶺戰(zhàn)斗取得勝利,敵軍潰退南郡。上級指示獨立師加強團原地休整,等待命令。雖然傷亡大半,戰(zhàn)士們還是歡欣鼓舞地慶祝勝利。各營、連、排、班、隊都用自己的方式歡慶這次大捷。衛(wèi)生隊十一人犧牲了七人,休整中得到全員補充,白玉蘭被任命衛(wèi)生隊隊長。可是她卻高興不起來,心理總是牽掛著小豆子。小豆子的傷情怎樣了?能否挺過來?那可是不死也得剝層皮啊……

      團長于如水對白玉蘭說:“趁休整期間,你帶人到師戰(zhàn)地醫(yī)院去一趟,領取些藥品和器械,準備迎接下次戰(zhàn)斗,然后再去看望小豆子?!卑子裉m說:“司機小高沒有回來嗎?”于如水說:“小高一去不返,莫不是發(fā)生了意外,我正為這事?lián)哪??!?/p>

      “是?!卑子裉m敬個軍禮做準備去了。

      第二天早晨,白玉蘭帶領衛(wèi)士長小孫、衛(wèi)生員小耿,由司機小魏開車向師戰(zhàn)地醫(yī)院駛?cè)?。三個多小時到達師戰(zhàn)地醫(yī)院。他們將領取的藥品、器具裝上車,白玉蘭把幾個人安排到接待站作短暫休息,自己一溜小跑地來到傷病員救助治療院。哎,怪了,治療處、手術(shù)處、康復處的名單上愣是沒有小豆子。白玉蘭跑到住院管理處去查,在厚厚的一摞子登記冊中也查不到小豆子的名字。白玉蘭慌了神兒,便去問管理處主任。主任姓何,是個矮矮胖胖的南方女人,她想了一會兒,用濃濃的江浙口音說:“這個人在入院的當天晚上就壯烈了。”白玉蘭“哇”地哭出聲來。何主任說:“哭也沒有用,你快去殯殮處收拾他的遺書和遺物吧?!卑子裉m忍住淚水來到烈士殯殮處向管理員老全打聽。老全姓全,可人們都稱他“全管”。全管說:“那天晚上犧牲的是有這么一個人,他沒有留下遺書遺囑,有幾件遺物寄存在11074號儲存箱?!卑子裉m又哭了一場,全管領著她來到儲存間打開了11074號儲存箱,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交給白玉蘭。白玉蘭急忙打開看,她急的是找出那個護身符,那可是她的祖?zhèn)骷覍?。當初父親為她佩戴時,還作了祈禱儀式,告訴她此物乃是五代祖?zhèn)骷閷毼铮髦?,性命攸關(guān)時可逢兇化吉,泰然無恙??墒牵锏囊惶总娧b和幾樣用品讓白玉蘭發(fā)懵。小豆子穿的是小號衣褲,即使領取的小號的軍服都得窩上去一小圈,這套軍裝都是肥肥大大的,像是特大號,鞋襪也是特大號的,那幾樣日用品也沒有見小豆子用過。白玉蘭問全管:“此人留下有遺囑遺書嗎?”全管說:“他在送來的路上就不行了?!卑子裉m說:“他是小豆子嗎?”全管點點頭說:“別看個頭挺大,還不到二十歲?!卑子裉m說:“他是哪里人?”全管將一張卡片遞給白玉蘭,上面寫著:竇文良,男,十九歲,河北省鹽山縣竇家村人。白玉蘭說:“哎呀,差點沒把我嚇死?!比苷f:“怎么了?”白玉蘭說:“我找的人叫小豆子,他不姓竇。是豆子的豆,只有十三歲。”全管說:“你怎么不早說,那個小豆子我知道,是不是在戰(zhàn)場上救下兩個首長被炮彈炸得肚子都開了?”白玉蘭說:“對。”全管翻開一張卡片說:“你看看是他嗎?”卡片上寫著:李豆生,男,十三歲,遼寧沙河村人。白玉蘭說:“是他,他怎么樣了?”全管說:“那天他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沒氣了,把他送殯殮處呆了一夜,第二天準備拉出去掩埋的時候,這小子又活過來了。”白玉蘭說:“他在哪?”全管說:“他傷得那么嚴重,這里是救治不了的,當天就把他送到志愿軍總醫(yī)院去了。”白玉蘭說:“他有東西留下嗎?”全管說:“人沒死是不準留人家東西的?!卑子裉m說:“你肯定就是登記卡上的小豆子嗎?”全管說:“我保證是他,志愿軍里再沒有比他再小的了,模樣黑黑的,臉圓圓的,眼睛大大的,嘴里有兩顆小虎牙。”白玉蘭激動地說:“是他,真的是他,護身符救了他?!比芗{悶地說:“什么護身符?”白玉蘭說:“你,不懂……”她轉(zhuǎn)身往外走,全管還是納悶地問:“你是他什么人哪?”

      白玉蘭頭也不回地說:“是一家的……”

      那個夜晚,是個寒冷的夜晚。哈氣成云,滴水成冰。

      一輛吉普車風馳電掣地闖進師戰(zhàn)地醫(yī)院大門。司機小高抱著小豆子飛快地沖往急救室。他邊跑邊喊:“醫(yī)生,快救人哪……”霎時,急救室里警鈴響了起來。正在休息的醫(yī)護人員邊跑邊穿上白大褂進了手術(shù)室。主任萬曉明讓小高把傷員放在手術(shù)臺上,他打開緊緊包裹著傷員的棉被,看著血葫蘆似的小豆子吃驚不小。傷員面無血色,牙關(guān)緊閉,腹部炸開的洞被一條圍巾堵住,血已經(jīng)凝固,沒有了呼吸。萬曉明說:“傷員已經(jīng)犧牲了,送到后院的殯殮處去吧?!毙「哒f:“醫(yī)生求你救救他吧。”萬曉明說:“你摸摸他的鼻孔看看還有氣嗎?”小高用手試了試,真的沒有一點氣息了。萬曉明說:“不管是誰,只要有一絲氣息,我們也不會放棄的?!比f曉明寫了一張死亡鑒定書交給小高,讓他將遺體和鑒定書一并交給殯殮處的全管。小高忍住悲傷辦完了手續(xù),開著車往回走,可是,當他車行四五里路時,遭遇敵機突襲,車被炸毀,人被炸身亡。白玉蘭她們幾個人,回返老禿嶺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小高開的吉普車和尸體。

      師戰(zhàn)地醫(yī)院殯殮處的全管按照志愿軍陣亡烈士有關(guān)規(guī)定,正在為小豆子的遺體遺物作檢查登記時,不由一陣感概??吹竭@個僅僅十幾歲的孩子,他不由想起自己的兒子來。兒子也這么大,正在老家讀書的兒子頑皮可愛,聰明著呢。想起兒子他心里滿是幸福感,等打完仗回老家什么也不干嘍,一天到晚地領兒子玩兒……哎,犧牲的這小家伙叫什么名字來著?全管揭開他軍裝里面往胸口處看,那里寫著戰(zhàn)士的姓名、性別、年齡、籍貫和所在部隊等?!袄疃股?,十三歲……”全管一邊默念著一邊往烈士登記表上寫著。之后,他又檢查著他身上存留的物件,如遺囑、遺書、入黨申請什么的。這些都沒有,只見他胸口處掛著一個長三寸寬兩寸的墨綠色玉石掛墜,精致的刻紋,考究的做工顯而易見,圖像似一雙神靈的眼睛,胸口乃是人的要害之處,佩戴這東西一定有講究的。全管正要動手去拿,突然瞧見李豆生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他吃驚地向后退了一步。莫不是看花眼了?他盯著李豆生的面部不放。過了一會兒,他又瞧見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啊,全管不敢相信,已經(jīng)死了一天一夜的人怎么會活過來?他索性用手摸摸李豆生的手和脈,似乎有點溫乎氣。全管猛地大叫一聲:“李豆生!”李豆生的眼睛微微欠開一條縫。

      “活啦?李豆生又活過來啦……”

      全管抱起他來,向手術(shù)室快步走去。

      在手術(shù)室里,萬曉明仔細地查看李豆生的傷情,雖然一條圍巾堵住腹部被炸開的洞口,但沒有被感染,腸子流在外邊,他居然沒喊疼。這孩子真是條漢子。萬曉明果斷地下達指令:

      “護士長,全力進行搶救?!?/p>

      “可是我們這里的條件和設備行嗎?”

      “小趙,快去把車發(fā)動著?!?/p>

      “是?!?/p>

      “將傷員送到志愿軍總醫(yī)院搶救,我一定親手救活他。”

      “是。”

      在志愿軍總醫(yī)院,萬曉明用了十多個小時才將在陰曹地府里游蕩的小豆子一把拽了回來。

      十一

      愛,是個神奇的東西,它可以起死回生。在小豆子身上應驗了這句話。他死去四十八小時后,又神奇地活過來了。事過之后,醫(yī)院里的那些被治愈的在朝鮮戰(zhàn)場上沒了胳膊斷了腿兒,五官全廢光剩嘴兒的傷員們聚在一塊談論這段光榮歷史的時候,有人跟小豆子開玩笑地編了個順口溜,說他:

      福大命大造化大,

      閻王不敢得罪他。

      全憑一個護身符,

      小鬼嚇得腿打架。

      有人問他:“那天你真的靈魂出竅去了閻王殿?那里啥樣子?”小豆子說:“閻王殿不閻王殿的我沒見著,覺得我抱著一顆大樹在空中飄,一會兒飄上云層,一會兒飄在海上,忽忽悠悠的沒完沒了的,突然被一座大山擋住了去路,大樹向大山猛地撞去,‘砰地一聲我摔了下來?!比藗儐枺骸巴炅四??”小豆子說:“完了,我就驚醒了?!比藗冋f:“你抱的不是樹,是那個護身符?!毙《棺诱f:“也許是吧?!眰T們非要看看他的護身符不可,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那東西不能隨便看,看的人多了就不靈啦?!比藗冞駠u著離開了。

      說歸說,小豆子自己心里疑惑不解的是,那張護身符真就那么神?要不是于如水派人派車跟死神賽跑,要不是白玉蘭用圍巾堵住肚子上的洞口,要不是醫(yī)生們急速搶救,即使八個小豆子都沒了。如今,失去雙腿坐上輪椅的小豆子雖然不再是個孩子了,但他心里還是不肯接受這個事實,精神也很不穩(wěn)定。一場災難猶如一座大山壓在他的身上,使他悲觀無助。由于身體受限,生活不能自理,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不愿活下去的想法。隨著戰(zhàn)爭的深入發(fā)展,志愿軍節(jié)節(jié)勝利,將敵軍趕過“三八線”??墒?,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加強團的消息了。他四處打聽于如水和白玉蘭的消息,但無人知曉。讓他惴惴不安的是總醫(yī)院派人去他的老家準備把娘接來,但被告知說,他當兵后,姑姥和姑姥爺相繼去世,后來他娘說是到隊伍上去看他,卻從此不知去向,這事對他的打擊很大。給他打擊更大的是,在總醫(yī)院俱樂部里和戰(zhàn)友大潘的不期而遇。

      昨天晚上,在總院俱樂部放映電影的時候,護理員小周推著輪椅把小豆子送到俱樂部,將他扶到座位說:“你先看吧,我自己回去給別的傷病員洗幾件衣服,等電影放映完了再來接你。”小豆子說:“你放心回去吧,這里沒事的?!彪娪暗拿纸小队⑿蹆号?。電影放到一半時得倒片子,就在全場亮燈休息的時候,一個剃著光頭拄著雙拐的人走到小豆子跟前說:“你是小豆子吧?”小豆子看了看沒認出這人是誰。那人說:“你再仔細瞧瞧?!毙《棺舆€是沒有認出來。那人說:“我是大潘?!毙《棺诱f:“大潘,哪個大潘?”大潘說:“咱們加強團三營的機槍手,忘啦?”“噢。”小豆子一下想起來了,他緊握著大潘的手不撒開,可算是見到親人了。小豆子說:“大潘哥,你啥時候進來的?”大潘說:“從師戰(zhàn)地醫(yī)院轉(zhuǎn)過來快四個月了?!毙《棺诱f:“你傷著哪了,重不?”大潘說:“在上甘嶺戰(zhàn)役中,敵機給炸的,右腿和左胳膊沒了?!毙《棺舆@時才看到,拄著拐的大潘右腿下截沒了,左胳膊的衣袖空蕩蕩的。小豆子問:“還見過咱們團那些人嗎?”大潘說:“一營的魏國仁和我一起從上甘嶺下來的,在師戰(zhàn)地醫(yī)院的第二天人就沒了,二營的四胖和炊事班的小沈是三個月前轉(zhuǎn)到這來的,傷痊愈后又返回前線了,我的肋骨里面還有兩塊彈片沒取出來,過幾天再進行一次手術(shù),別人就不知道了?!毙《棺诱f:“你知道于團長和白玉蘭的情況嗎?”大潘說:“老禿嶺打完后,咱們團就趕到上甘嶺投入戰(zhàn)斗,在東坡地爭奪戰(zhàn)斗中,于團長身負重傷,被送到就近人民軍的一個醫(yī)院搶救,聽說,人已經(jīng)不行了。白玉蘭和衛(wèi)生隊的同志在抬擔架送傷員時,遭到敵人的伏擊,兩名擔架員當場犧牲,小白的腰被子彈打斷,胸部也掛了花,后來被戰(zhàn)友們救出來送往師戰(zhàn)地醫(yī)院搶救。”小豆子說:“后來呢?后來……后來聽說也壯烈了?!毙《棺诱f:“咱們團現(xiàn)在在哪?”大潘搖著頭說:“現(xiàn)在咱們團番號還有,但都不是原來的人了,新?lián)Q的團長姓魯,衛(wèi)生隊隊長是個男的?!毙《棺诱f:“咱們那些人都去哪了?”大潘說:“咱們那些人負傷的負傷、犧牲的犧牲,沒剩幾個了。”

      片子倒完了,《英雄兒女》繼續(xù)放映。大潘和小豆子握了握手回到座位上去了,他們接著看電影。

      其實小豆子再也看不下電影了,他坐在那里發(fā)呆,大潘的話讓他徹底絕望了。俗話說,人想物纏繞人,人想人想死人。自己雖然是啥也不中用的廢人了,但支撐他活下去的人還在呀,可是,他們一下子都沒有了,他的希望像肥皂沫一樣破滅了。前幾年朝鮮戰(zhàn)爭宣布停戰(zhàn)時,他那個高興勁就別提了,在小周的陪同下,他們跑到鴨綠江大橋旁迎接凱旋歸來的志愿軍戰(zhàn)士,說穿了他是期望見到于如水和白玉蘭,他懷著滿腔激動注視著每一張臉,隊伍整整過了三天三夜,可是,他最想見到的人卻沒有出現(xiàn),向好多人打聽,卻沒有人知道他要找的人。見他極度失望的樣子,小周安慰他說:“沒事,希望在人就在,終有一天會找到他們的?!笨墒恰?/p>

      電影散了場,小周趕回來將小豆子送回宿舍時,已是晚上九點半鐘,她發(fā)現(xiàn)小豆子的情緒低沉且不愿說話,她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惹他不高興,就想著法地哄他開心。她說:“豆子我接你沒晚吧?”他用鼻子“嗯”了一聲,她又說:“豆子,今晚的電影好不好?”他又“嗯”了一聲,她說:“豆子,電影里說的什么故事,給姐講講唄?!彼徽f話了,只是用嘴咬著自己的手指甲,眼睛望著天空。她說:“豆子,晚飯食堂做的包子是不是特好吃?你是不是特愛吃?”他又“嗯”了一聲。她說:“姐告訴你個秘密,我多要了一個包子,一會兒就拿給你?!彼娝豢月暎终f:“豆子,電匣子說的評書《三俠劍》里的黃三泰是怎么死的?”小豆子還是不說話,她又說:“豆子,有個好消息姐告訴你,聽萬副院長說,你的雙腿假肢比配成功了,和真腿一模一樣,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裝上假肢去找你的媽媽、于團長,還有你日思夜想的那個上海姑娘白玉蘭去嘍?!逼綍r無論有多么不高興的事,只要一提這三個人,小豆子都會開懷大笑的??墒?,今天小豆更加不高興了,他大喊一聲:“別再跟我說這個?!毙≈車樍艘惶f:“怎么了?”小豆子說:“我煩?!毙≈艿难蹨I流下來說:“我沒做錯什么吧?”小豆子說:“姐,不關(guān)你的事?!毙≈苷f:“這就咱倆,怎么不關(guān)我的事?”小豆子說:“真的,姐,我今天很煩?!毙≈苷f:“我只是提了你最想念的那幾個人,你就急了?!毙《棺诱f:“千萬不要提他們了,我馬上就要去見他們了?!毙≈苷f:“到哪去見他們呀?”小豆子說:“到另一個世界?!?/p>

      “什么,哪個世界?”小周一下子蒙圈了。

      十二

      寂靜的夜,只有天上的星星在不安地眨著眼睛。總醫(yī)院后面的救治療養(yǎng)樓四層樓上的一間宿舍里,偶爾閃過幾下光亮。

      人們都睡熟了,小豆子將自己寫好的字條和佩戴了好多年的護身符放在自己被子上面,用枕頭壓著它,然后,用一條被子包裹住自己的身體,翻身向地下滾去?!肮具恕币宦暎懒似饋?,摸到床旁的輪椅坐上去,向宿舍外邊搖去,他在樓梯旁邊的一個窗子停下來,伸手抓住一根事前拴在窗棱上的繩子爬到窗臺上,他呼了幾口氣望著夜空說:“媽媽、團長、玉蘭,今夜我和你們團聚啦……”說完,他一頭朝著樓下栽下去。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雙手猛地把他拽住了。那是一雙特別有力氣的手。小豆子邊使勁掙脫邊說:“你是誰?別管閑事好不?”那人說:“這個事我管定了?!毙《棺诱f:“我不認識你!”那人說:“我認識你?!毙《棺悠疵鈷辏斑昀病币宦?,他的衣服扯開了,半拉身子已經(jīng)出了窗外。那人猛地一巴掌扇在小豆子的臉上,他不再掙扎了。

      “你是誰呀?”

      “你的老朋友?!?/p>

      “為什么打我?”

      “為了讓你清醒?!?/p>

      “我清醒得很。”

      “你糊涂得很。”

      “我怎么糊涂了?”

      “你為什么要去死?”

      “為了我娘,為了于團長,為了白玉蘭?!?/p>

      “呸,你不配說他們。”

      “本來就是嘛?!?/p>

      “你娘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是讓你立志,是讓你成人,是讓你去死嗎?”

      “我管不了那么多啦。”

      “于團長把你帶到部隊,是讓你將來有出息,是讓你報效國家,是為了讓你去死嗎?”

      “一切都過去了。”

      “白玉蘭不顧個人安危將護身符戴在你身上,是讓你逢兇化吉健康活著,是讓你等著她,是讓你去死嗎?”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p>

      “還有那個你不認識的萬曉明為了救你,把命懸一線的你千里迢迢送到總醫(yī)院親自為你手術(shù)不幸被感染,險些丟了命,是讓你去死嗎?”

      “讓我來世報答他吧。”

      “當時你在重度昏迷中,為保你性命,他親手宰了一只活狗,將半張狗皮縫在你肚子上,你才有今天,那么多人為你做事,為你付出,是讓你去死嗎?”

      “我至今還沒見過這個人?!?/p>

      “還有現(xiàn)在這個伺候你吃、伺候你穿、教你學文化、為照顧你的生活貪黑起早的小周,是讓你去死嗎?”

      “我……”

      “你要是男子漢的話就回答我?!?/p>

      “……”

      “說!”

      “對不……起”

      “不但這些人你對不起,就連那只為你獻出生命的狗你都對不起?!?/p>

      “可是,我再也受不了啦。”小豆子放聲大哭起來。

      “呸!孬種,慫貨?!?/p>

      小豆子的哭聲戛然而止。

      小周從宿舍的走廊里走過來,她來到窗子下,要把小豆子從上面抱下來,那男人說:“讓他在上面坐著好好想一想吧?!毙≈苷f:“下來吧,上面危險。”那男人說:“真正的危險不是在窗臺上,而是在他的心里。”半晌,小豆子低聲說:“說得對,人一旦得了病,看是看不住的,只能做手術(shù)。”又過了一會兒,小豆子對那男人說:“謝謝你救了我的命,也治好了我的病,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今晚要這樣做的?”那男人指指小周說:“是你周姐覺察到你的舉動報告給我的,我早就在此恭候了?!毙《拐f:“你到底是誰呀?”小周笑了笑說:“你還不知道吧?這是我們總院的萬副院長。”小豆子說:“哎呀,連這么大的領導也驚動了?!蹦悄腥苏f:“別說這些了,其實咱倆已不是初交了,這緣分還是挺深的哪?!毙《棺芋@訝地說:“可我并不認識你呀。”那男人笑而不答。倒是小周忍不住地說:“只要一說他的名字你就明白了。”小豆子說:“姐,你都急死我了?!毙≈艿氖种更c著小豆子的鼻尖一字一頓地說:“萬、曉、明?!毙《棺拥哪X子還是沒反應過來,他說:“哪個萬曉明?救我命的萬曉明不是在師戰(zhàn)地醫(yī)院嗎?”那男人說:“怎么,就許你小豆子轉(zhuǎn)這兒治療傷病,就不許我調(diào)這兒來工作嗎?”三個人都笑。小豆子說:“萬院長你不止一次地救我,咱倆的緣分真的不淺,要不是你親自給我做手術(shù),還把一張狗皮縫在我肚子上,我小豆子早就變成糞土了。”

      三個人不禁大笑起來。

      十三

      歲月不知人事改。一晃,三十年過去了。雖然,飽經(jīng)風霜的志愿軍總醫(yī)院被更名為陸軍總醫(yī)院第一分院,但是,她仍然充滿著傳奇色彩,還在上演著扣人心弦的故事。

      這天下午,一輛綠色的吉普車開過院子,在主樓門前停下來。從車上走下來一男一女,那男人六十多歲的樣子,女人也有五十歲左右。男人走路有些踉蹌,腰也彎了下去,說話也讓人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女人還不錯,濃眉大眼膚色白皙,不難看出年輕時是個大美人兒。女人攙扶著男人走進服務處,將男人安置到廳里的沙發(fā)坐下,自己向服務處走去。服務處的女服務員小岳熱情地接待她。

      “請問,您有什么事情?”小岳問。

      “我們找一個人?!?/p>

      “找什么人?”

      “李豆生。”

      “他是什么人?”

      “志愿軍一級傷殘員?!?/p>

      “男的女的?”

      “男的?!?/p>

      “什么時候入院的?”

      “1950年冬天?!?/p>

      “住哪個治療區(qū)?幾樓幾號?”

      “不知道?!?/p>

      “哪個醫(yī)生主治?”

      “不知道?!?/p>

      “治療期間是否轉(zhuǎn)診?”

      “不知道?!?/p>

      “這可不好辦了?!?/p>

      “麻煩你給查一查好嗎?”

      “事情過去三十多年了,別說幾十萬傷病員來去轉(zhuǎn)往,光院長都換走四五茬了,真不好查?!?/p>

      小岳向旁邊幾個人打聽,那些人都在搖頭。小岳說:

      “還有別的名字嗎?”

      “有,小豆子?!?/p>

      “啊,是小豆子呀,就是那個臉孔黑黑的,嘴里有兩顆虎牙的?”

      “對。”

      “大名鼎鼎的戰(zhàn)斗英雄,一級傷殘員,我們都聽過他作的老禿嶺狙擊戰(zhàn)報告哪,我們都叫他小豆子?!?/p>

      “他還在嗎?”

      “當然在呀?!?/p>

      “他住哪兒呀?”

      “他現(xiàn)在不在這了?!?/p>

      “怎么才能找到他?”

      “你們是哪里來的?”

      “我們特地從上海和北京趕過來的?!?/p>

      “他現(xiàn)在是光明電器公司的總經(jīng)理,還是從我們這里走出去的全省十大杰出人物。”

      “他失去雙腿還能干這么大的事?”

      “他早已安裝假肢了,和健全人一樣?!?/p>

      “怎樣才能找到他?”

      “這里有他的地址,我告訴你。”

      “你說吧,我記下來?!?/p>

      “城西鎮(zhèn)東方街158號。”

      “謝謝了,小同志?!?/p>

      “哎,你們是他什么人?”

      “戰(zhàn)友加兄弟?!彼钢莻€坐在沙發(fā)上的男人說,“他就是當年被救的首長于如水,我叫白玉蘭,在朝鮮老禿嶺戰(zhàn)斗中,我們是生死存亡的弟兄?!?/p>

      “啊,你就是那個叫白玉蘭的上海姑娘?小豆子在報告中不止一次地說起你和于團長,說你送的護身符守護著他,他一直在找你們哪?!?/p>

      “是嗎?那我們可得快點去找他了,謝謝你啊。”

      白玉蘭將這個消息說給于如水,他們都高興得不得了。于是,他們上了吉普車,讓司機小武加大油門,一陣風似地向沈陽方向奔去。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當他們走到雞冠山的時候,因山路崎嶇,彎多道滑,車速又快,在一個拐彎的地方,吉普車翻入一個深二十多米的山坡下,白玉蘭、于如水和司機小武當場昏迷過去,當被一個采摘人發(fā)現(xiàn)并打電話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是五天后的事情了。他們就近在鳳城一家醫(yī)院被救醒。小武因傷勢嚴重不幸身亡,白玉蘭和于如水在醫(yī)院里治療達半年時間。后來,白玉蘭被接回上海養(yǎng)傷,于如水被接回北京治療。這正是:久別重逢待相見,陰差陽錯又十年。

      十四

      有句話說,人窮勤為本,身殘志為道。

      小豆子的“本道”是從幾年前挨了萬曉明一巴掌時開始的。早晨起來,他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收音機先聽天氣預報,接下來聽評書《三俠劍》,他最喜歡《三俠劍》里的蔣伯方,說書人揚天榮操著沙啞聲音說:“就是這個飛天玉虎蔣伯方,手使一條亮銀盤龍棍,打遍南七北六一十三省,今夜他要棍掃小金臺——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接下來播出廣告說,城西鎮(zhèn)有一電器廠出兌,有良好的生產(chǎn)環(huán)境和全套生產(chǎn)設備,并有齊全的營業(yè)執(zhí)照和工商稅務及消防部門的審批手續(xù),因經(jīng)營不善生意虧損,欲以出兌他人,有意者請來人聯(lián)系,地址是:城西鎮(zhèn)東方街158號,聯(lián)系人:趙先生。

      小豆子心里一動,便迅速地記下地址和聯(lián)系人。也許有人不解地問,他為什么對這行有興趣呢?他們哪里知道,小豆子已經(jīng)悄悄學習兩年多的企業(yè)管理。他拿出自己的全部傷殘費作投資,決定干一番事業(yè)的時候,在心里暗暗地說了一句:“時不我待,此時不拼待何時?”小豆子順利地聯(lián)系了幾個戰(zhàn)友,把這個瀕臨倒閉的工廠接管下來,更名為光明電器公司。他任總經(jīng)理,他招骨干,聘能人,請專家,摸爬滾打了兩三年,公司初具規(guī)模;殫精竭慮經(jīng)營了四五年,公司扭虧為盈;堅持走提高質(zhì)量、擴大生產(chǎn)、瞄準市場、科學管理之路,十年時間,公司的員工擴大三倍,不但產(chǎn)品質(zhì)量達到省優(yōu)一級,產(chǎn)品數(shù)量翻了四翻,光明電器公司被評為全省首家民營模范企業(yè)單位,小豆子也被評為“全省十大杰出人物。”

      人就是這么怪,窮途潦倒想朋友,富貴榮華思感恩。此時小豆子越發(fā)想念與自己命運息息相關(guān)的人,他將公司的事務交給副總經(jīng)理管理,他讓司機用小車拉著自己一門心思地尋找親人。然而,在尋親路上,他卻大大地遭受了挫折。

      娘離家一去幾十年音信皆無,小豆子找遍了娘可能落腳的一切地方,山東的老家都查了三遍,各地大小收容所、福利院找了五六十處,愣沒打聽到半點消息。確切地說,娘是在他姑姥和姑姥爺去世后離開家的,如果她還在世的話,如今已是八十多歲了。但是他堅信娘不會死,她曾叮囑過自己:“黑土在娘就在?!?

      這年秋天,小豆子讓司機拉著又回了趟志愿軍總醫(yī)院,他要找大潘問問近期有沒有于如水和白玉蘭的情況,可是,大潘出院回四川老家了。當他一籌莫展的時候,服務處的小岳告訴他那年有個叫白玉蘭和于如水的人來院里找他,并說他們當即去了城西鎮(zhèn)。這讓小豆子既興奮又疑惑,興奮的是,白玉蘭和于團長終于有消息了,疑惑的是,他們既然來找自己,為什么沒有見到他們。莫不是當時發(fā)生了意外或是在路上出了問題?于是,小豆子順著這條線索找下去。他向小岳問清了準確的日期,便開車到公安局,查詢后得知那個時間、那條路線無搶劫、斗毆等刑事案件發(fā)生,也無民事案件或其他刑事案件發(fā)生。會不會是發(fā)生了車禍?小豆子又到交通警察大隊去問。交警方面向他提供了一條信息:那年的10月19日上午9時10分,雞冠山村村民仇家河去山上采摘,在小梁子嶺發(fā)現(xiàn)山道下面有一輛綠色吉普車翻掉進溝里,車上有兩男一女已昏迷多時,從體貌特征上看是外鄉(xiāng)人,年齡不詳,其他事情不詳,仇家河跑回村里打電話報警,此事由雞冠山公安派出所出警處理,將車上昏迷的三人送往鳳城縣醫(yī)院急救,吉普車牌照是:京A3688××號。

      小豆子讓司機拉著他趕忙奔向縣醫(yī)院,在醫(yī)院急救室的登記處得知,他們確實救治過因車禍被摔昏迷的三個人,一人是吉普車司機武明,因傷勢過重死亡;一人叫于如水,系北京軍區(qū)某部軍官,傷勢較重,腦骨受損面積達80%,已成植物人;女人叫白玉蘭,上海某地婦聯(lián)主席,該人腰、腿、胸椎斷裂。于、白二人本院治療六個月后,被各自單位的人接走。

      小豆子一聽急了,立馬讓司機拉著他趕赴北京。在北京經(jīng)多方查詢,終于在一處榮軍休養(yǎng)院找到了于如水。但躺在床上靠吸氧和輸液維系生命的于如水已經(jīng)沒有任何反應了。小豆子在于如水的身旁守了兩天兩夜,見他蘇醒無望,就寫了一封信,并在信中注明自己的通訊地址和聯(lián)系電話,將信交給了醫(yī)護人員。然后,小豆子讓司機開車返回單位,只身一人乘火車奔往上海。

      十五

      在上?;疖囌?,小豆子一下車就蒙圈了。人流如織,車行急速,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他到哪里去找白玉蘭?他依稀記得當初白玉蘭曾說過住在一個叫小江橋的地方。于是,他就乘車來到離小江橋不遠的地方下車,找了個還算清靜的小旅館住進去。洗漱一下后,小豆子便和店主攀談起來。

      店主姓徐,四十多歲,人稱小徐老板。這家旅館是父子共同經(jīng)營的,老徐老板七八十歲了,平時不常過來,只是偶爾過來轉(zhuǎn)轉(zhuǎn)。這小徐老板有點獐頭鼠目的樣子,聽說小豆子來上海找人的,問小豆子有沒有詳細地址,小豆子說:“詳細地址沒有,只聽說是小江橋的白記絲綢廠廠主叫白福堂,是白玉蘭的父親?!毙⌒炖习鍐枺骸斑@白玉蘭多大歲數(shù)?”小豆子說:“年近六十歲?!毙⌒炖习逵行┮苫蟮卣f:“千里迢迢,如此心切,關(guān)系不一般嘍?”小豆子說:“在朝鮮戰(zhàn)場上是血濃于水的戰(zhàn)友?!毙⌒炖习搴呛且恍φf:“事情都過去好幾十年了,怎么血濃于水也被世態(tài)炎涼的風雨沖淡了,你這樣心急火燎地圖個啥子嘛?”小豆子說:“當初要不是她把那個護身符佩戴在我身上,也許我早就沒命了?!毙⌒炖习逖壑橐晦D(zhuǎn)說:“噢,明白了,護身符你帶來了?”小豆子敞開胸解下護身符給他看。小徐老板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一會兒說:“東西倒是好東西,值多少錢哪?”小豆子被問愣了,說:“什么什么?”小徐老板說:“凡物都有個價嘛,我問它值多少錢?”小豆子心里這個氣呀,現(xiàn)在的人都怎么了,動不動就錢錢的。他沒好氣地說:“怎么也得幾萬塊吧!”小徐老板說:“你帶來多少個?”小豆子說:“有個百兒八的你買得起嗎?”小徐老板說:“給你聯(lián)系聯(lián)系看?!毙《棺有睦镎娌皇亲涛?,怎么還有這樣人?他也不愿意在這跟老板廢話,便氣呼呼回到自己的房間。

      一路奔波過度疲憊的小豆子躺在床上馬上就睡著了。突然有人在撥拉他,小豆子睜眼一看,兩個警察站在面前。一個姓黃的警官讓他出示身份證。小豆子將身份證遞過去,黃警官說:“東北來的?”小豆子說:“是?!秉S警官說:“到這干什么?”小豆子說:“找一個戰(zhàn)友?!秉S警官說:“你這雙腿是怎么回事?”小豆子說:“戰(zhàn)爭中被敵人炮彈炸掉了?!秉S警官說:“你多大參軍?”小豆子說:“十二歲當兵。”黃警官說:“十二歲剛斷奶吧?”小豆子心里這個氣呀,說:“沒斷奶沒關(guān)系,到部隊接著吃,奶是人不可缺少的營養(yǎng)?!秉S警官說:“到部隊吃誰的奶?”小豆子說:“還有姐的嘛?!秉S警官說:“那有奶水嗎?”小豆子說:“有沒有奶水不重要,要的是那股味兒?!秉S警官說:“是為了占便宜?”小豆子說:“說占便宜不確切,娘給了充足養(yǎng)分,姐激發(fā)了滿腔斗志,多虧了特殊情況下的抱團取暖合體睡覺,才有了今天的苦苦尋覓?!秉S警官說:“一男一女在一塊睡覺不出事?”小豆子說:“沒事可出?!秉S警官說:“不出事才怪!”小豆子說:“有什么可怪的?”黃警官說:“那不是連起碼的人性都沒有了?”小豆子說:“我們最大的人性就是保家衛(wèi)國消滅敵人,這種人性是我軍的光榮傳統(tǒng),是部隊的智慧結(jié)晶,也是戰(zhàn)爭中特殊環(huán)境中的需要?!秉S警官說:“那不會出亂子?”小豆子說:“只要心堅強人就不會出亂子。”黃警官說:“聽起來總覺得有點那個?!毙《棺诱f:“你們這代人根本就不懂,革命戰(zhàn)友情意大,天崩地裂也不怕?!秉S警官笑了,說:“你這都是些豪言壯語啊?!毙《棺诱f:“不光是豪言壯語,更是我們一代人的理想和追求?!秉S警官笑著說:“咱們先不說這個了,談點正經(jīng)的吧,聽說你是倒騰護身符的?”小豆子說:“我是專程過來找戰(zhàn)友送護身符的?!秉S警官說:“你不是從東北帶來百十來個護身符要賣嗎?”小豆子說:“小徐老板問我值多少錢,有多少個,我才說了那句氣話,我這小兜能裝下那么多東西嗎?”這時,那個年輕警察走到黃警官面前耳語了幾句,黃警官說:“那好,我們就先回去了,不過我得囑咐你幾句,現(xiàn)在處于‘非常時期,可不能胡來?!毙《棺訂枺骸敖夥徘靶〗瓨虻貐^(qū)有個白記絲綢廠在什么地方?”黃警官想了想說:“上幾代的事我也說不清楚,你得打聽那些上了歲數(shù)的人?!秉S警官說完就領人回去了。

      躲在屋里不肯露面的小徐老板訕訕地說:“正好,我爸剛過來,他是有名的上?;畹貓D,你跟他說吧?!崩闲炖习彘L得四方大臉、高高的個子,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說話也挺和氣。小豆子心里想,這爺倆的差距咋就這么大呢?老徐老板聽完小豆子一番話,說:“上海叫小江橋的地方有好幾個,你說的那個解放前的白記絲綢廠,可能就在往南走一站路的小江橋東路附近。”小豆子謝過老徐老板,趁著天色還早,他朝著小江橋東路走去。

      十六

      上海這座有著國際范兒的大城市,高樓大廈鱗次櫛比,人潮涌動如波似浪,要打聽到一個人的卻是個很難的事情。

      每當問十個人,得碰九個釘子,也許在“非常時期”下他們的警惕性高、防范意識強,小豆子剛剛說了句:“先生我想打聽個人,有個叫白……”話沒說完就被噎了回去:“對不起,我不是這兒的?!泵髅魇莿倧膶γ婺羌页鰜淼?,邊走嘴里邊嚼著飯哪。他又問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打聽說:“你好,我想問一下,有個叫白……”那女人說:“問別人去吧,我對這一帶不熟?!毙《棺釉谶@兒轉(zhuǎn)悠三四天了,愣是沒打聽到一點信兒。

      星期天的傍晚,一場小雨下過,不少人走出房門或站在里弄口,或聚在巷子里聊著天說著話,吸吮著新鮮空氣。這時,一個乞丐模樣的老人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他走路不是很利索,手里敲著一個破銅盆,發(fā)出“咣咣”的聲響,胸前掛著一個由厚紙殼制成的小方形板,上面寫著:“尋找白記絲綢廠白福堂的女兒白玉蘭;提供線索者有重謝。”人們紛紛上前搭話?!鞍?,這開絲綢廠的白福堂是哪年的事?”一個中年男人問。“解放前的事。”“具體是哪個地方?”“小江橋一帶。”“解放前的小江橋早就拆了?!薄皹虿鹆说攸c還在的?!薄鞍?,這白玉蘭多大歲數(shù)?”“六十歲。”“她是做什么的?”“軍人?!薄霸谀膫€部隊服役?”“抗美援朝作戰(zhàn)部隊。”“具體是什么時間退役的?”“好幾十年了吧。”“你是她什么人?”“戰(zhàn)友?!薄斑@上面寫道是親人嘛!”“算是親人,比親人還親。”“親人是有血緣的,可不能算是……”“咣——咣——”“哎,你怎么回答不出就敲盆呀?再者你寫著提供線索者有重謝,你一個乞丐拿什么酬謝呀?”

      這時,一個身著花裙子的姑娘對他說:“后馬路住著一個六十歲左右的阿姨,好像是你要尋找的人,我?guī)闳タ纯础!崩掀蜇ちⅠR跟著她走去。來到后巷子一座三層小樓前,姑娘指著說:“就是這家,聽人說早年是做絲綢生意的,不知他們姓什么叫什么,起初是一位老伯和一個傭人生活,幾年前老伯不知去哪了,傭人也不見了,老伯的女兒是一個單身女人,四十多歲時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的,好像是哪個單位的大領導,很少見她出門,聽說在戰(zhàn)爭中多次負過重傷,她的工作和生活全由一位女秘書料理。”他們邊說話邊朝著那座小樓觀望。

      被一道齊腰高的鐵柵欄隔住的小樓,是一座法式建筑,典雅而莊重,但樓房有點古老,紅磚碧瓦失去了光色,已顯缺棱少角跡象。樓口的正上方有一藍底白字標牌上寫著:小江橋東路甲038號。雖然已是夜幕降臨,但里面漆黑一片不見半點光亮,他們按過門鈴又敲門,仍無人應聲,他們只能在鐵柵欄外面朝里張望。半晌也沒有一點動靜。老乞丐謝過姑娘后說:“里面沒有人,明天再過來看看吧。”

      這個老乞丐就是小豆子。小豆子回到旅館,躺在床上翻來復去地無法入睡。何不趁更夜深人靜之際再去那所小樓看個究竟。于是,小豆子起身穿上衣服,直奔那所安有鐵柵欄的小樓而來。在門口,小豆子多次摁鈴、敲門,還是無人應答。他索性邁到鐵柵欄里面,貼在窗子的玻璃上向屋子里觀望,還是看不清里面的情景。突然,一件東西使他大吃一驚。他看見里面靠近窗子的一張方形桌子上有一個大瓷瓶,瓷瓶頸口處擺放著一個黑布袋子,袋子口向外敞開著,里面盛著一把黑土,土里摻雜著兩個滾圓的小石粒。天啊,這不就是那年當兵時,娘抓給他的那把老娘土嗎?啊,白玉蘭找到了,黑土在娘也不會死啦。小豆子的手情不自禁地向窗子上半開著的小氣窗伸去,可是卻夠不著,他雙手攀著窗欞往上爬,好不容易登上窗臺,他將身子探進氣窗里伸手又去夠那個瓷瓶。突然“嘩啦”一聲,窗子上的玻璃碎了,他一滑,從窗臺上摔了下來,沒等緩過神兒來,一群人蜂擁而上將他圍在中間。

      十七

      聽完小豆子的訴說,有人唏噓,有人感嘆,也有人說:“白天討飯踩點兒,夜里實施盜竊,這做賊的規(guī)律我們太懂了?!币粋€小伙說:“要不是我們輪班盯著你,還指不定發(fā)生什么事哪?!比文阍趺凑f,憑他怎么損,小豆子一聲不吭。好半天,黃曉鵬警官說:“我們國家是法治國家,社會是法治社會,一切都必須依法辦事,李豆生涉嫌非法侵入他人住宅,須受到拘留、罰款并予賠償038號主人所造成的一切損失等處罰,待與038號主人聯(lián)系核實后,征得同意進行實施。”小豆子說:“我沒有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秉S曉鵬說:“怎么不是非法侵入他人住宅?”小豆子說:“我是去找人的?!秉S曉鵬說:“那家人姓什么叫什么你知道嗎?”小豆子說:“我不知道。”黃曉鵬說:“既然你不知道人家是誰,把手伸進人家干什么?”小豆子說:“在那家的屋子里瓷瓶頸口兒的黑布袋里裝著一把黑土,那就是我當兵離家時媽媽給我?guī)г谏砩系??!庇腥苏f:“得有人給你證明,誰能證明你媽就是你媽,黑土就是那包黑土呀?”“哈哈——”一陣哄笑。

      正當人們亂戧戧的時候,從外邊走進來一個女人:“真是巧了,我來做這個證明可以嗎?”她說。

      這女人三十多歲的樣子,身材修長,膚色白皙,明眸潔齒,語言清晰。她說:“哪位是黃副所長?”黃曉鵬說:“我是,請問您是誰?”那女人說:“婦聯(lián)會秘書處郜玉娟,這是我的身份證和工作證?!秉S曉鵬看后說:“噢,是郜副處長,您來和這件事有關(guān)系嗎?”郜玉娟說:“有關(guān)系,我是小江橋東路甲038號主人婦聯(lián)會主席白玉蘭的秘書兼代理人,今晚我就是為李豆生先生的事來的?!秉S曉鵬說:“這個老乞丐……不,這個李豆生真的是白主席的戰(zhàn)友?”郜玉娟說:“真的是。”黃曉鵬說:“你們?yōu)槭裁聪挛绮唤o他開門?”郜玉娟說:“今天一大早我跟白主席去療養(yǎng)院看望她在療養(yǎng)的父親,今晚九點多鐘才回來。”黃曉鵬說:“你們怎么知道他來派出所了?”郜玉娟說:“當李豆生在樓外轉(zhuǎn)悠的時候,我們也一時弄不清他是誰,畢竟他和白主席有四十年沒見過面了,我們正要請他進屋詢問時,群眾就把他送派出所來了?!秉S曉鵬說:“這么晚了,你們怎么知道我在所里?”郜玉娟說:“白主席給公安局的余局長打了電話,知道是你值班,讓我找你的?!秉S曉鵬說:“你的意思是?”“白主席要將李豆生先生請到家里?!秉S曉鵬說:“既然是這樣,那就請李豆生先生跟你回去吧,不過你得在這張群眾報案處理意見書上簽字?!臂窬昴眠^來看了看,在上面簽了字,同小豆子走出派出所。

      如果說這座小樓外觀是莊嚴肅穆而有幾分神秘的話,小樓的里面卻是典雅、整潔和溫馨的。二樓中間的客廳里,一個文雅大方而氣度不凡的女人坐在一個寬大的沙發(fā)上,也許是身體的原因,沙發(fā)靠背上一個固定的金屬支架和一個厚厚的靠墊支撐著她的上肢和頭部,她有些凹落的臉頰,顯得蒼白。端坐著的她,看上去像一尊雕像。這個女人,就是白玉蘭。

      小豆子走進客廳時,一動不動的白玉蘭突然張開雙臂。她的神情,像似在歡呼,又像似在迎接。小豆子猛地向白玉蘭撲去。

      “恍如隔世,我們還活著?!彼f。

      “沒有約定,誰也不許死。”她說。

      一下子,就像四十年前,老禿嶺戰(zhàn)場上那個寒冷的夜晚一樣,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

      郜玉娟悄悄地退出去,輕輕地關(guān)上了客廳的門。

      屋子里,沒有一點聲音。整個小樓里,彌漫著似娘身上的那股奶性味兒……

      作者簡介:李澤亮,祖籍山東寧津,生長于沈陽。十四歲到部隊文工團工作,后在沈陽、錦州、凌源、遼陽等地文藝團體任演員、導演、編劇,1990年到中共遼陽市委工作。現(xiàn)任沈陽體育舞蹈協(xié)會副主席,遼寧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種報刊,著有長篇小說《漩渦》、小說散文集《琴夢》、中短篇小說集《死于陰寒》等及戲曲、影視劇本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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