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蓓容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博士后,研究方向為明清書畫鑒藏史
神物護持
陸蓓容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博士后,研究方向為明清書畫鑒藏史
天翻地覆見人心。易代之際,遺民心曲見于書畫的不少,而貳臣也不免用書畫來表達政治立場,王鐸(一五九二年~一六五二年)畫給宋權(quán)(一五九八年~一六五二年)的《枯蘭復(fù)花圖》就是一件。
宋權(quán)是天啟五年(一六二五年)進士。甲申之年,剛剛官拜順天巡撫?!甘苁赂θ眨钭猿上菥煛?,崇禎帝上吊在了煤山。一個月內(nèi),吳三桂又打開了山海關(guān)的大門。多爾袞長驅(qū)直入,闖軍節(jié)節(jié)敗退。宋氏向清軍借力攻打李自成殘部。事定,所復(fù)四路二十一州縣。他承認新朝,不過似乎無意為官。清廷不許,仍以巡撫命之。于是上疏請論崇禎廟號、減輕民負,并向當?shù)浪]舉人才,又疏請革除明代沿襲已久的軍籍制度、為近畿農(nóng)人請求減租,俾生民稍得喘息。從正史來看,建立了這些功業(yè)的他確實頗有才干,是個好官——風(fēng)雨飄搖之際有所樹立,也不妨是值得尊重的選擇。
王鐸與宋權(quán)算是河南大同鄉(xiāng),前后腳中的進士,在京中當?shù)蕉Y部尚書、東閣大學(xué)士。鼎革之后,官位幾乎沒動。順治六年(一六四九年),他兩人被任命為纂修太宗文皇帝實錄的正副總裁官。夏五月,宋家一叢枯蘭忽然復(fù)花,王鐸來觀時畫下此圖。卷端蘭葉葳蕤,舒垂盛放,端的是盡態(tài)極妍。并有長跋一段,借花之燦爛芬芳,譬喻宋權(quán)入清后的功業(yè)赫赫,把宋氏比成超拔出塵、不與平常花卉為伍的蘭花,又將他為新朝做出的種種貢獻,譬喻作百世不絕的馨香。
宋權(quán)死后,這幅畫到了兒子宋犖手里。當年在宋氏書齋中圍觀王鐸作畫的前輩們也都有了子孫??滴跷熳幽辏ㄒ黄擤柊四辏?,宋犖在畫后留下題跋,十分高興,說大家比一比,還是我們老宋家最為光榮,后繼有人。大概也是他,請萬經(jīng)(一六五九年~一七四一年)為這幅畫寫了引首。那之后,畫上有「緯蕭草堂畫記」藏印,應(yīng)當歸過宋犖的兒子宋至,又歸了孫子宋韋金——這宋韋金卻不是宋至的兒子。在宋韋金的賬簿里,這畫列在「手卷一等」,大抵認為是很好的東西。然而小注寫明「與張甥,在儀封」,又有一筆將條目勾去。儀封在今河南蘭考附近,與宋氏故家商丘相去不遠。這位張甥暫未考出,不過至少知道,宋家先世功業(yè)的紀念,就此到了外姓人手中——這大概是乾隆末年的事。
十幾二十年后的一八一三年,畫歸無錫鄒春農(nóng),此時上距宋犖去世正好一百年,畫也是六十多年前舊物了。我未能查出這位鄒先生的詳情,僅知道他和詞人嚴元照(一七七三年~一八一七年)有交往。嚴氏稱之為丈,并應(yīng)命在卷尾題了一闋小詞。鄒氏的另一位朋友華希曾也有題跋,而卷端又有「曾在錫山華氏」印,那么鄒氏之后,此畫可能短暫地歸他所有。
不知什么時候,卷端突然冒出「萬十二淵北氏收藏印」一枚,卻是我意想不到的插曲。它的主人萬承紫(一七七五年~一八三七年),字淵北,南昌人,道光初年官至同知。萬氏晚年自稱「壯歲游吳楚間,購求名賢真跡,不下二十寒暑」,看來開始買畫時已不太年輕。此作流入其手恐怕不會太早,至少總在華希曾之后吧。
本來呢,華希曾在廣東巡撫家里當過西席,是千真萬確到過廣州的。這便不難解釋何以下一位收藏者,就是名頭相當不小的南海人吳榮光(一七七三年~一八四三年)??墒侨f氏與吳氏基本同齡,坦白說,這會兒還真不敢肯定畫是先到廣東才被賣掉,還是先在江蘇歸了老萬,又不知怎么跑到廣東,進了老吳的家門。不過吳氏以后,此卷確實就在廣東藏家手里拼命繞圈了。道咸之際,江南被太平軍攪得一塌糊涂,喪亂之下,十室九空,書畫遭厄不少。若非廣東士人撐住東南金粉氣,藝術(shù)史上怕要少一批好東西。它先后歸過番禺潘仕成(一八〇四年~一八七三年),南海伍元蕙(一八二四年~一八六五年),高要何瑗玉,可能還經(jīng)過新會羅天池(一八〇五年~一八六六年)的眼,終于到了兩廣鹽運使兼署廣東布政使方浚頤(一八一五年~一八八八年)家中,進入了《夢園書畫錄》。
華希曾跋
嚴元照書《清平樂》
何澄跋
卓秉恬書吳榮光詩
明 王鐸 枯蘭復(fù)花圖卷全卷縱三二·六厘米 橫一〇三五·五厘米蘇州博物館藏
這一圈兜完,它想回江南去了。有一位從清末跨進民國的收藏家宣哲(一八六六年~一九四三年),自言少時在嶺南,從方氏手里得到此卷,相伴五十載,終于在民國二十九年(一九四〇年)上賣給國民黨元老何澄(一八八〇年~一九四六年)。宣哲是高郵人,長居滬上,而何澄退出軍政界之后就隱居在蘇州。他們都曾留下題跋,何氏的兩位朋友葉恭綽與王薳也有補白。綜合起來,這次轉(zhuǎn)手的來龍去脈便很清楚。
抗戰(zhàn)期間物資匱乏,政府無力控制局面,只好不斷增發(fā)貨幣,挽救財政赤字,反而導(dǎo)致了更為嚴重的通貨膨脹,民不聊生成了普遍現(xiàn)象。一九四〇年正是法幣「斷崖式下跌」的一年,宣哲賣畫時,首先承認自己是因「米薪之貴,古所未有」,不得不賣些藏品貼補家用。當時有一位廣東商人想買,他又不免有點兒天真地想,如果賣到廣東,此生只怕無緣再見,還不如賣得近一些,再見也不難——封建時代嫁女兒也不外如是了。于是他下了決心,就作價「美金十銖」,把這畫賣給何澄。我沒能查到那一年的大概匯率,不能比較這相當于多少法幣。事實上,在那樣的動亂年代,匯率對日常生活也沒什么意義,哪怕數(shù)值還不太難看:法幣不斷增發(fā),又不能任意兌換外幣,它實際的購買力只能越來越糟。以此為背景,反過來理解美金,或者能有些不同的體會:數(shù)目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夠硬、夠穩(wěn)、夠安全。民國時候,書畫買賣多是用美元和黃金來付款的。
何澄大概真的很愛這幅畫,他請了當時最著名的好手劉定之來做裝裱,修成后煥然一新。宣哲果然在一九四一年元月重見此作,感慨之余,也很有幾分欣慰,為它僥幸沒有在戰(zhàn)火中化為劫灰。又過兩年,何澄親自寫題跋的時候,宣哲已經(jīng)去世,為買賣雙方牽線搭橋的王秋湄也不在了,而抗戰(zhàn)還沒有結(jié)束。國家昏亂,友朋凋喪,三百年前那一幅對新政權(quán)和新事業(yè)充滿期待的畫反倒壽如金石。
何澄于一九四六年因腦血栓去世。五十年代,他的子女將先人所遺園林房產(chǎn)捐贈國家,書畫靜靜地躺在屋里,直到掃除時發(fā)現(xiàn)并移交,《枯蘭復(fù)花圖》也在其中。它是觀察書畫聚散情況的絕好例子,不知經(jīng)歷了幾番兵火,幾度舟車,偏偏幾乎每代都流傳有緒。套用一句前人說濫的話,自然是「神物護持」;而我卻要說,在每一個書畫流傳的故事里,真正護持作品的,永遠都是那些心意拳拳的收藏家。
王鐸題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