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苑婷
邵燕君在北大人文學苑
人物周刊:很多人從文學形態(tài)上定義網絡文學,會說它是“通俗文學的網絡版”。你似乎更傾向于用媒介來定義網絡文學?
邵燕君:我也同意現(xiàn)在的網絡文學是以長篇類型小說為主導,但我覺得這么理解很難真正定義網絡文學,我傾向于用“新媒介文學”。現(xiàn)在說起網絡文學,大家會跟傳統(tǒng)文學相區(qū)別,對吧?但傳統(tǒng)文學是什么?很抽象。其實我們說的傳統(tǒng)文學,就是哺育我們長大的印刷文明之下的紙質文學。但我們不會說它是紙質文學,紙質是我們的主流媒介。所以,在紙質文學之下,我們會分純文學、通俗文學,分詩歌、散文、小說,那么出現(xiàn)一種網絡文學的時候,我們就傾向于在原來的分類體系中去界定它。因為現(xiàn)在網絡文學大部分是通俗文學,我們就直接按這個體系說它是通俗文學的網絡版。但如果你把這個時間段再放長一點的話,網絡是一個新的媒介,它應該對應的是口頭文學、簡帛文學、紙質文學,對應的是不同的媒介。
人物周刊:在你看來,網絡這種媒介的特殊之處在哪?
邵燕君:網絡時代是什么?是人不再需要文字的轉譯,我們可以用聲像直接交流,人可以即時互動。麥克盧漢說電力發(fā)明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它太快了,那結果呢?是取消了距離,任何信息都可以同步抵達。在此之前,北京的一個消息傳遞到云南去,就是飛機也得飛好幾個小時,它就有一個中心和邊緣;但在電力時代,這個信息不存在任何的間隔,所以它就同步化,序列性讓位于同步性。這個地球就重新變成村子了。
以前我們是面對面(交流),總體來說社會是由血緣關系主導,而今天在這個地球村的范圍內,我們是“趣緣”關系,趣味的血緣。比如說這幫人一塊玩魔獸的,可能這個人我根本不認識,是個15歲美國少年,但我就跟他說得來。老一代人看見大家在餐桌前還在玩手機,自然會覺得人情冷漠,但事實上,他可能是在另一個你看不見的二次元空間,跟他的小伙伴在一起社交。也就是說,網絡時代人類按趣緣空間重新部落化。
人物周刊:現(xiàn)在的網絡文學為什么會以類型小說為主導?
邵燕君:老百姓愛看,這就是花錢、花時間的人的選擇。沒有任何人限制你,你寫純文學也可以發(fā)啊,寫呀。沒人限制你寫,但你不能逼人看啊,你不能逼人花錢吧?以前是我們逼人看,這是精英引導和粉絲經濟的問題,不是文學的問題。
人物周刊:但這個問題影響到現(xiàn)在社會主流對網絡文學的偏見。
邵燕君:對。我們所謂的主流,就是精英啊,是以前得利的那個,“一上課你們都得聽我的”,現(xiàn)在他們都不聽了。(笑)原來是“你不看我的作品,你粗俗啊”,現(xiàn)在他們不看了,還挺樂呵。
我們想想從小的教育。精英教育里也有快樂,但它不是奔著快樂去,它是奔著好去的,為了那個好你可以忍。那就意味著你要有一個絕對的價值,人才愿意犧牲快樂,去遵從,去訓練?,F(xiàn)在,顯然整個社會的這種價值在變化。你看這次奧運會,那個傅園慧就拿一銅牌,可現(xiàn)在她最紅。奧運會的金牌大家很重視,但這次沒有那么重視了,對吧?就不是只有金牌一個權威標準了,大家的認同會特別廣泛了。
現(xiàn)在的文學也是這樣。人們不那么信奉精英了。因為精英的確立,是和知識壟斷、信息壟斷和教育壟斷相關的。以前全國就這么幾個識文斷字的人,但是現(xiàn)在的識字率是百分之九十幾,信息也很通達了,那你說誰是精英?。课覀儗W中文的人算精英嗎?我們覺得我們是精英,但他們都管咱們叫“文傻”,咱在知乎上都沒地位。民間的那些,像馬伯庸、六神磊磊那幫人,他不是中文系的,他也有一幫粉絲,你憑什么說你是精英啊?以前,都是什么北大北師大的學院派才能給金庸命名吧?現(xiàn)在還用著你嗎?他不需要你,那你的中心地位在哪里啊?評判權在誰手里?。吭谧x者手里。讀者說,我不愛看你北大中文系寫的,我愛看六神磊磊寫的,寫得好?;蛘哒f,噢,你寫得真好,但我看不懂,我看他的。網絡時代就是這樣。
在紙媒時代也有商業(yè)小說,也不是精英主導的,也是大眾的。但在整個紙質時代,精英占主導地位。比如金庸,他也承認他特別想登堂入室,特別希望北大給他一個位置,他也能夠說“我的通俗文學也是經典”。因為那個時候,紙質文學本身就是這么一個雅俗對立的價值結構。
網絡時代顛覆的就是這個二元對立結構。它顛覆的不是文學等級秩序,不是說“俗的也挺好”,而是顛覆了整個二元對立,就沒有“雅俗”這回事兒,因為去中心化了。我們在各個層面都在顛覆二元對立,甚至在性別上。你連男女都顛覆,還雅俗?
人物周刊:其實很多人看網文,他自己也會覺得自己……
邵燕君:庸俗,低級。
人物周刊:對,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非常后悔,但又忍不住不看。
邵燕君:只有我們這幫人,受精英教育特別嚴格的人,才會覺得自己浪費時間。我采訪過“貓膩”,我喜歡的作家,他就明明白白告訴我,我工作的意義就是幫助人們殺時間,我要幫助人們把他們的業(yè)余時間,有效地、跌宕起伏地、歡樂地殺掉,這就是我工作的意義。他不認為這是浪費,這就是生命的意義。天天做那重復性的工作,比如搬磚,不管是真的搬磚,還是咱們學術上搬磚,這才叫浪費生命。
我特別恨這種人,明明那個小說真的陪伴過你、感動過你,你失戀的時候,你活不下去的時候,是人家陪著你的,給了你溫暖,給了你快樂,哪怕僅僅給了你陪伴,翻過臉你就說是垃圾,這真叫沒有良心。也許他覺得可以說出口的“經典”,在他的生命中根本沒留下什么痕跡。而且我們都讀過愛情小說什么的,我們會知道,這種讓我們感動的小說絕不僅僅是給我們快感的,它確實是給過我們心靈的激蕩的。
我覺得人應該尊重自己的愛好,尊重自己的閱讀習慣。我前兩天跟戴錦華老師聊天,戴老師高雅吧,她說有一個朋友推薦她看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她竟然兩宿給看完了。我說您真行啊,11點開始看到早上5點,第二天又11點看到早上5點。她說,對我來說是書就都能看,什么理論書、小說,都是枕邊書,都是廁所書,都一樣。當然在她這兒肯定有的書特棒,但她不會說“這就是垃圾”,她反而沒有這種等級。最早對金庸做評價的,一個是北師大王一川老師,然后是北大這邊一幫學生,包括現(xiàn)在吳曉東老師。吳曉東老師就是最典型的,一邊寫《從卡夫卡到昆德拉》一邊看金庸小說。只有那些真正把書讀通的人才有這個自信,說,我覺得這個挺好的。沒有這個自信的人,可能反而就是,“哎呀,垃圾。”
北大網文研究團隊合影
人物周刊:那當我們說一本網絡小說寫得好或者不好的時候,我們究竟是在用什么標準?
邵燕君:網絡文學內部當然有自己的一套評價標準,得慢慢摸索,慢慢建立。建立一套針對網絡文學的評價體系,這是我們現(xiàn)在正在努力做的事情。我昨天接受了一個采訪,那個記者問,現(xiàn)在網絡文學90%水平都很低,如何提高。其實這是一個悖論。網絡文學一個最大的功德,是它恢復了千千萬萬普通人的閱讀和寫作夢?!皩殑︿h”他們前10年做的是什么?全民寫作。那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所有能夠打字的人都有了寫作的機會。這是前所未有的、讓普通人有實現(xiàn)寫作夢的機會,你能在這個時候,說它90%寫得不好是個錯嗎?
比如說,你是一個初中就輟學打工的人,突然覺得你也想寫作,也寫小說了。你那個小說可能也就是,哎我們三五個親朋好友,給你看看鼓鼓勁兒什么的。這個時候最重要的是寫得好嗎?還是,你寫了,你也能寫小說了?它的意義并不是“寫得好”,那你如何評判?你拿這個去判斷我們文學的價值嗎?
為什么大家會說,唉,90%寫得不好,證明網絡文學不好,這個標準是哪兒來的呢?這個標準應該是從紙質文學來的,為什么?因為紙貴啊,所有的紙質文學都是經過編輯篩選的,所以你可以說這個文學90%不好,說明文學質量有問題。但在網絡文學里不能這么談比例的。
談網絡文學寫得好不好,要談的是它最后有沒有好作品出來,有沒有足夠數(shù)量的好作品出來?;鶖?shù)越大,出現(xiàn)好作品的幾率越高。因為文學這個東西,確實要有點天賦,它跟別的教育體系還不太一樣。好的文學生態(tài)就是怎么能夠撒一張巨大的網,把這些文學的種子撈上來,然后讓這些人有可能成長,有可能出好作品,這才是好的機制。
你看當年我們期刊那套系統(tǒng)也不錯啊,在一個文盲那么多的國度,我們那套作協(xié)的體制,撒網鋪向了村鎮(zhèn)。你看現(xiàn)在撈回來的這些人,莫言,那是科班出身嗎?如果沒有這套體制,他能上得來嗎?余華,小鎮(zhèn)青年對吧?賈平凹,這不都是農民嗎?這些人如果沒有當年那套體制能撈上來嗎?你要是把我們原來的文學期刊拿出來,把鄉(xiāng)鎮(zhèn)最底層的文學期刊,包括文化館辦的那些板報之類的都加上啊,90%寫得也不好,如果你只算頂尖的刊物,好的比例肯定會高一些。但是只有頂尖的刊物,他們也好不了,因為底層的那個金字塔沒有了。所以對于文學來說,基座大是好事,有不太好的作品是好事兒,就看你有沒有一個好的機制,能讓它上升。所以,講網絡文學,要講它后邊的機制問題,而不是基數(shù)的問題。
人物周刊:所以作協(xié)與網絡文學的機制差別,在于作協(xié)是一種“中心化”的選拔?
邵燕君:對,作協(xié)的那個機制原來是跟國家行政部門配套的,行政有什么級別,作協(xié)有什么級別。這中間有非常復雜的變化,你說咱們今天批判它,文學為政治服務不自由什么的,但是從另外一面,它確實使無數(shù)普通人有了寫作的可能性了。我前些天還看到一個七十多歲的農村婦女寫長篇小說,這就是當年播下的種子。但現(xiàn)在這個氣氛開始衰落了。這就是我轉向網絡文學的原因。這個連接著千千萬萬最底層人民的文學機制,是一套編輯或精英系統(tǒng),精英系統(tǒng)有精英系統(tǒng)的好處,但是第一,它衰落了;第二,在網絡時代,它過去了。網絡時代的特點,它不再是精英中心的,它就是一個自由的商業(yè)機制,是網民自己寫的,那就要看你寫的東西大家喜不喜歡。
人物周刊:我們可以說網絡文學是一種大眾文學、草根文學嗎?
邵燕君:這么說沒問題,只是我怕這么說會混在原來那個價值體系里。因為你說大眾的時候意味著精英,而在網絡這個空間里,它的位置變了。我們其實都有巨大的惶恐,就是我們精英在哪?我們的地位在哪?這是一個我們需要重新考慮的問題。
在網絡時代,我覺得還是有精英的,但這個精英已經不能靠某種固定的身份來講,比如說,我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師,是不是我就有權威性?我不能靠這個了,人不認你??康氖鞘裁??是你真的讓人信服。比如我們編網絡文學年選給別人看,他說編得還行啊,你們還能說出些我們不清楚的事,這才是認了。慢慢地,你建立了你的體系和信譽,你可能就有了話語權。
網絡內部你不能說沒有精英嘛,那么多“推文大V”(指專門評論推薦網絡文學作品、且在網友中有口碑和認可度的資深讀者,某種程度上承擔著網文圈內的民間評論者角色)、“老白”(指讀過大量網文作品的讀者),比如那個“與子成說”的掃文微博,130多萬粉絲呢,不斷地在推文。我們現(xiàn)在做的網絡文學年選,要選擇一個值得我們參考的評價標準,但還是從文學史出發(fā)的。如果說我們有精英立場的話,確實有,但我們要考慮的是這個精英怎么重新建立。不過要說推廣,唉呀,其實沒必要,誰愛看誰看。(笑)
人物周刊:網絡文學這個概念在將來會消失嗎?
邵燕君:隨著網絡的普及,再進一步就消失了。當大家都上了網以后,它就不叫網絡文學了,它叫類型小說,叫什么詩歌,又叫回來了。這時候會有一個概念,紙質文學,只會用這個概念,因為我們不會去提主流媒介。當我們不再提網絡的時候,網絡才真的是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