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倫
辭職既然是政治博弈的手段,那就有必要不斷通過后續(xù)行動保證達到意圖目的。蔡元培在胡適等好友的幫助下擬定了辭職步驟,其中當然包括左右事后輿論的計劃。他們希望呼喚出關(guān)于辭職正義性的有益評論,擴大辭職的社會影響,以便對政府當局施加更大壓力,扭轉(zhuǎn)彭允彝干涉司法的現(xiàn)狀。
蔡元培一生辭職多達二十余次,后來他總結(jié)自己經(jīng)歷時曾說“一生難進易退”, 大概可以作為多次辭職的真實寫照。而1923 年蔡元培辭職是歷次辭職中影響最大的一次,因為自此之后他再未回到北大。當時各路人馬紛紛發(fā)表對辭職的看法和成見,借此闡述自己的信念和主張;而蔡元培身份又極具特殊性,他橫跨政學兩界,因辭職而導致的學潮把學生和政府兩方均牽扯在內(nèi),聲勢浩大又情形復雜,稱得上是民國波詭云譎政治局勢的縮影。
辭職始末
1923 年蔡元培辭職的導火索為“羅文干案”。1922 年11 月,因軍閥政治爭斗,曹錕指使眾議院議長吳景濂、副議長張伯烈指控當時王寵惠內(nèi)閣財政總長羅文干在簽訂奧國借款合同期間有受賄行為,脅迫總統(tǒng)黎元洪將其逮捕。經(jīng)地方檢察廳調(diào)查后認為證據(jù)不足不予起訴,隨后1923 年1 月11 日無罪釋放。而教育總長彭允彝為了在眾議院籌到足夠同意票,便迎合議長,提議對羅案進行復議,于是1 月15 日,司法總長程克下令將羅再次逮捕。
羅文干與蔡元培為多年志同道合的朋友。早在1922 年4 月,蔡元培、王寵惠、胡適、羅文干等共16 人曾發(fā)表《我們的政治主張》一文,主張建立“好人政府”,呼吁好人參加政府以促進政治改革。該年9 月由王寵惠任國務(wù)總理而組建的這屆內(nèi)閣,就屬于這一“好人政治”的實踐, 羅文干在內(nèi)閣中擔任財務(wù)總長。蔡元培面對自己的政治理念被軍閥政權(quán)踐踏而破滅,更目睹自己的好友被惡人不惜公然違背法律而再次投入監(jiān)獄, 他必須要有所行動才能撫平內(nèi)心的憤激。于是,1 月17 日,蔡元培向總統(tǒng)府遞交了辭呈。
事實上,蔡元培得知羅文干再度入獄的新聞并非通過報紙,乃是好友邵飄萍告知。1923 年1 月17 日,邵飄萍邀請蔡元培、胡適和蔣夢麟三人一起在北京東華飯店吃午飯,席間邵飄萍把此消息告知三人。蔡元培聽到后很憤激,因此主張邀集國立各校長中之可與共事者,以辭職為抗議, 不愿在彭允彝之下辦教育。在做出辭職決定之后, 蔡元培在周圍好友幫助下,精心設(shè)計了辭職的每一個步驟和細節(jié)。
有意思的是,最受人們關(guān)注的辭呈竟然不是蔡元培親自寫的。胡適后來在日記中記述說,17 日四人在東華飯店聽到消息后,蔡元培先請邵飄萍草擬一份辭呈,然而大家對邵稿不甚滿意,于是只好先散了,帶著稿子去蔡元培家中商議。到蔡家后, 經(jīng)過再次商議,決計不用邵稿,由胡適另外起稿, 在胡稿上蔡元培又進行刪改并邀請了湯爾和再加商議。商議之后決定了兩處重要的細節(jié):“①初稿為‘元培等,決改為一人出名,不邀各校長了; ②我們初議蔡先生不出京,爾和(湯爾和,蔡元培好友)勸他即日出京,蔡先生也依了?!?/p>
1 月18 日早晨,蔡元培即離京前往天津。這封辭呈究竟怎么曝光以導致天下皆知如今已經(jīng)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但是從事后政府的敷衍塞責態(tài)度可以推斷不太可能是政府方面主動泄露消息,因此更可能是蔡元培這邊主動把此事捅給《晨報》以廣而告之的??勺鳛榕宰C的是1 月18 日的《晨報》除了報道蔡元培辭職消息并登出辭呈全文外, 還接連三天(18、19、20 日)刊登了《蔡元培啟事》, 聲明其“為保持獨立人格”,已呈請總統(tǒng)辭去北大校長之職。啟事既然是蔡元培主動去宣稱的, 那無疑可以說明辭呈文本也是他自己透漏的。
有意思的是,當蔡元培到達天津幾日后,《晨報》刊登了他與友人在車站的談話,“蔡元培離京后,其友人某君,遇之于天津車站,兩人略有問答”,按理這番談話實屬偶然,并未事前準備。然而談話末尾,當友人問及辭職真意時,蔡回答說“即有宣言發(fā)表”,讀后“當自知之”。因此其實宣言也早就事先擬定了,而那番車站談話也是出自蔡元培之手,以友人談話口吻道明辭職的真實意圖,借機平息坊間諸多繁雜議論罷了,當然更主要的還是希望引導輿論朝著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發(fā)展。宣言發(fā)表的時間也很講究,蔡元培18 日到達天津,19 日眾議院表決通過了彭允彝教育部長之職,因此接下來的參議院表決至關(guān)重要。蔡元培選擇到23 日才發(fā)表宣言,是因為24 日即是參議院投閣員同意票的時間,他希望宣言的發(fā)表能引起巨大反對彭允彝的呼聲,對于議員投票產(chǎn)生影響,阻止彭允彝當選。
蔡元培辭職之后,頓時輿論嘩然。很多人議論蔡元培辭職事實上有與彭允彝爭意氣且袒護羅文干的嫌疑。為了表明自己辭職不是出于跟彭允彝的私人政治恩怨,更非單純偏袒好友羅文干, 所以蔡元培在《不合作宣言》中引用《易傳》語“小人知進而不知退”形容彭允彝等人貪戀權(quán)位而釀成許多糾紛的事情。他闡述辭職理由時,指出亦是出于“不敢放棄國民天職”,之所以告退乃是怕“招國人與天良之譴責”。
多年之后蔡元培曾經(jīng)透漏過,“我對于彭君此舉,在公議上,認為是蹂躪人權(quán)獻媚軍閥的勾當; 在私情上,羅君是我在北大的同事,而且于考察教育時為最親密的同伴,他的操守,為我所深信, 我不免大抱不平,與湯爾和、邵飄萍、蔣夢麐(麟) 諸君會商,均認為有表示的必要。我于是一面遞辭呈,一面離京?!睂λ?,從一開始辭職就不僅僅是無奈而迫不得已的選擇,而是以辭職為抗議,意圖通過辭職達到自己預定目的,辭職更多是一種政治手段而已。
社會反應
辭職既然是政治博弈的手段,那就有必要不斷通過后續(xù)行動保證達到意圖目的。蔡元培在胡適等好友的幫助下擬定了辭職步驟,其中當然包括左右事后輿論的計劃。他們希望呼喚出關(guān)于辭職正義性的有益評論,擴大辭職的社會影響,以便對政府當局施加更大壓力,扭轉(zhuǎn)彭允彝干涉司法的現(xiàn)狀。
胡適前后寫了一系列文章作為支持,第一篇文章《蔡元培以辭職為抗議》發(fā)表在1923 年1 月21 日的第38 期《努力周報》上。僅僅這樣一篇文章顯然影響力不夠,胡適動用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 希望借助朋友之力更大范圍內(nèi)掀起輿論影響。
蔡元培辭呈見報的第二天,胡適給任鴻雋寫了封信。第三天(1 月20 日)給朱經(jīng)農(nóng)寫了封信。信的內(nèi)容主要是希望兩人幫助聯(lián)絡(luò)上海文化界名流,寫文章呼應蔡元培辭職,擴大影響力。接到信后兩人分頭聯(lián)系,朱經(jīng)農(nóng)找黃炎培和張東蓀,任鴻雋找章太炎和汪精衛(wèi)。汪精衛(wèi)因為生病沒有見到面,章太炎則明顯傾向于支持彭允彝,對于任鴻雋讓他撰文批評國會和政府則拖延推諉。因此最后的結(jié)果很慘淡,只有《時事新報》發(fā)表了些許文字, 影響力很微弱,沒有達到胡適開始的期望。
情況直到蔡元培發(fā)表《不合作宣言》之后方才改變。然而蔡元培自己從未提及“不合作主義” 這樣的名字,宣言的標題是由晨報記者加上的, 原為《蔡元培之不合作主義》,宣言后并附上簡短解釋,進一步闡釋了不合作主義的內(nèi)涵。晨報記者審閱此篇宣言,認為蔡元培想用印度甘地抵抗英國政府的“不合作主義”(Non-cooperation) 方法打破如今的惡人政治。這樣的提法引爆了這場“不合作主義”的爭論。
胡適和徐志摩立刻發(fā)文表示贊同,兩人文章均發(fā)在第39 期《努力周報》上。胡適《蔡元培的“不合作主義” 》,徐志摩《 “就使打破了頭, 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 》。胡適在文中照例先肯定蔡元培舉動的正義性,同時他肯定蔡元培此舉的確如印度甘地不合作主義一樣,是相當有必要的。徐志摩則對蔡元培這種理想精神大為贊揚,他認為理想主義的行為總被卑污茍且的社會所不能容忍,并且對其拳打腳踢和冷嘲熱諷。但蔡元培就是這“卑污茍且社會里一個最不合時宜的理想者”,每個有道德的同志都應該“積極同情這番拿人格頭顱去撞開地獄門的精神”。
然而由于陳獨秀的介入,雙方為此展開了一場激烈論戰(zhàn)。但當陳獨秀2 月7 日發(fā)表《再論不合作主義》時,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開始如火如荼展開。輿論界都開始響應工人罷工,蔡元培辭職引發(fā)的輿論之爭漸漸退到幕后。
而當北京大學學子知道蔡元培辭職消息之后, 開始行動起來,向黎元洪和國會請愿,以達到 “驅(qū)逐彭允彝”并“挽留蔡元培”的目的。然而學生請愿的結(jié)果也未收到預期效果,彭允彝1 月30 日正式就任教育總長職位。
在此期間,蔡元培一直在天津觀察形勢,等到辭職效果失敗之后,他開始部署自己下一步的計劃。在過完農(nóng)歷新年之后的2 月底,他確定了前往歐洲的計劃。3 月2 日在他的日記中,他詳細記下了往歐洲船票的價格,已拿定主意不再返回北京大學出任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