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在深度報道攝影領域頗有影響的第七屆卡明納克報道攝影獎(Carmignac Gestion Photojournalism Award)即將揭曉,本屆征稿主題是“利比亞”。雖然該獎項旨在鼓勵攝影師關(guān)注當下社會問題,也有很多反映沖突或戰(zhàn)爭的拍攝內(nèi)容,但是在“利比亞”主題之前,它并未直接涉及現(xiàn)在仍然處于沖突狀態(tài)下的國家和地區(qū),(截止發(fā)稿日前,雖然獲獎得主已經(jīng)完成拍攝,但出于保護攝影師的目的,主辦方卡明納克管理基金會尚未公布獲獎人姓名和作品照片——編者注)。而利比亞自2011年初爆發(fā)戰(zhàn)爭以來,至今國內(nèi)形勢依然嚴峻。
戰(zhàn)地攝影,其中的危險與艱苦,大概只有目擊死亡與苦難之后才能明白。本文作者才揚是新華社攝影記者,曾在2011年利比亞國內(nèi)局勢最危險的時候三次進入利比亞戰(zhàn)地采訪拍攝,經(jīng)歷槍林彈雨、斷水斷糧、亡命徒打劫等至今提起還令人毛骨悚然的日子,后又在卡扎菲政權(quán)倒臺后常駐利比亞。以下,才揚回憶了他在2011年利比亞戰(zhàn)事最激烈時的戰(zhàn)地拍攝經(jīng)歷,再次讓我們感到戰(zhàn)地記者的不易。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攝影記者值得我們尊敬!
我從利比亞回國后,很快就習慣了在北京熱鬧忙碌的生活。坐著地鐵,聽著音樂,跟普通的上班族一樣“擠成沙丁魚罐頭”去上班,雖然汗流浹背,但這種感覺平凡而又真實。我再也不用擔心有人用刀槍頂著我的頭要殺我搶我,不再每天擔心爆炸、襲擊、綁架,夜里我也可以推著自行車走在回家的路上,孜然與羊肉的味道巧妙融合,我知道那是北京的年輕人在路邊攤吃烤串兒喝啤酒的味道。
我時時刻刻感嘆著,這種平靜的生活真美好,幸福。
這里有很多我的利比亞朋友們渴望不可及的東西。不曾失去的人學不會珍惜,從利比亞回來的我深刻地體會到生活在國內(nèi)是多么幸運。
我與利比亞的不解之緣源于2011年,當時我剛剛完成埃及騷亂報道,利比亞戰(zhàn)事又起。帶著對戰(zhàn)爭的恐懼和對榮譽的期待,我走進了利比亞。
2011年4月3日,經(jīng)過多日準備,我和同事從開羅啟程前往班加西,大家都隱約覺得踏上了一條極其危險的路。過海關(guān)并沒有人盤查,因為沒有了政府,就沒有了所謂的“邊境”。晚上8點到達利比亞第二大城市班加西,城市里有小規(guī)模的立交橋和很多樓房,雖然都不是很高,但是看得出來居民的生活還算殷實。這個城市剛剛經(jīng)過一場惡戰(zhàn),路上有很多瓦礫,大橋上有很多彈孔。我們找到當?shù)厮緳C的一個聚集點換錢,幾個人圍過來大叫著“利比亞自由”,其中一個高個子突然拔出腰間的手槍嗵嗵地朝天開槍,其他人都笑著在看,當時我們嚇了一跳。后來得知這里可以隨便購買槍支,很多武器來自卡扎菲軍火庫,AK-47步槍的黑市價格約為3000美元。
有一個場景我現(xiàn)在還記憶深刻:很多百姓拿著逝者的照片在烈士墻憑吊,其中一個老人默默地看著一個個曾經(jīng)年輕的逝者的面孔,不遠處一輛廢棄坦克上很多孩子在玩耍。我抱著相機走過去,爬上高高的坦克頂蓋,看到里面一個大點的孩子操縱著方向舵,嘴里不停地發(fā)出“啪啪”的聲音模仿坦克開炮,“陸地霸王”在孩子們的眼里不過是一個又大又笨的玩具,他們不會懂得這些龐然大物給這個城市帶來了多少傷害。
從班加西到艾季達比耶大概2個半小時車程。艾季達比耶是通往當時反對派的大本營班加西的重要門戶,這個城市幾乎是一座空城,滿眼都是樓房上被掃射的彈孔,街頭巷尾有很多被炸毀的汽車。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都住在這里,每天去城外的前線采訪,反政府軍打得遠,我們就走遠一些,他們戰(zhàn)況不佳,我們就撤回來一些。最遠的時候我們進入布雷加境內(nèi),最壞的時候,政府軍炮轟艾季達比耶,我們跟隨作鳥獸散的叛軍撤到城外。這些反政府軍10個人里面有9個半都不是士兵,他們有的是老師,有的是商販,對手頭的武器僅有基本的了解。在前線的很多天,我親眼看見醫(yī)院手術(shù)室內(nèi)的重傷者變成死者,戰(zhàn)友在外面用手緊緊抱著頭、眼淚滴滴掉落,這個時候我沒敢拍照,因為之前有人拿槍出來要滅了不尊重他們的記者,我和同事在醫(yī)院中四散奔逃,像一場殘酷的游戲。半個月的采訪后,我回到開羅,再次聽到清真寺宣禮塔傳出悠揚的誦經(jīng)聲和擁擠街道上的喇叭聲融合在一起,心中感恩和平。
6月我又前往戰(zhàn)爭前線米蘇拉塔。記得船在碼頭整整停了近8個小時才走。路上大概20個小時,沒有床鋪只有座位,晚上我拿出準備好的睡袋躺到過道上。很多返鄉(xiāng)的難民也坐這艘船,小孩的哭鬧和利比亞人半夜對座位的爭吵讓人根本無法入睡。到達米蘇拉塔是夜里,在交戰(zhàn)最激烈的前線,士兵用重機槍射擊的聲音讓人震耳欲聾,這邊攻擊完,對方又會發(fā)射炮彈或是用機槍還擊。兩方對峙時,進攻都有些盲目,我在陣線后很遠看到一個炮彈著點,激起了一陣煙塵。
那時覺得生命是重要的,活著就是一種幸福。6月5日我在前線拍照片,那天是我的29歲生日。
8月,傳來利比亞反對派(當時的稱呼,現(xiàn)在已為利比亞過渡政府)圍攻的黎波里的消息,這是一個爆炸性的新聞。我們當時選擇從突尼斯與利比亞邊境的吉爾吧口岸進入利比亞東部山區(qū),穿越還有零星戰(zhàn)斗的沙漠腹地向首都進軍,當時的黎波里剛剛被攻破,我們于第二天就到達了戰(zhàn)事的最中心地點,全世界的輿論焦點都在此地??ㄔ频膿碜o者依舊與政府軍做殊死搏斗,城市內(nèi)的大小戰(zhàn)事不斷,我們每天出去都要穿著沉重的防彈衣和頭盔冒著生命危險采訪。作為記者,對新聞事件的本能興奮支撐著我每一天的工作,從早到晚不知疲憊。此時的的黎波里市內(nèi)的水源受到卡扎菲部隊投毒無法飲用,沒有吃的,僅靠餅干和從突尼斯邊境買的三箱牛奶度日。牛奶是食品也是飲用水,天氣炎熱,過期的牛奶就拿來沖廁所。賓館內(nèi)的水源早被切斷,屋子里面惡臭難當……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種味道和硝煙似乎又回到身邊。
當年的利比亞武器泛濫,充滿安全隱患。在利比亞的日子里,我被暴徒打劫過兩次,一次是在一個大酒店里,另一次是在我的住所。第一次只搶走了一些錢物,而第二次,我有明確的預感暴徒是要殺了我的,我抓住機會險境逃生,至今每每想起都會后怕,而這些經(jīng)歷更不敢跟國內(nèi)的父母提起,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母親從別人的信息中得知我第二次被打劫的經(jīng)歷,痛苦了好久。
如今,我已離開利比亞2年,但在利比亞的經(jīng)歷還是讓我時常關(guān)注它,而直到今天,那里仍不太平,不但兩個政府、兩個議會并立局面還沒有結(jié)束,政府軍與“伊斯蘭國”恐怖組織的戰(zhàn)事也依舊頻繁。在利比亞發(fā)生的一切都離我很遙遠,又似乎很近,真實又虛幻。利比亞鄰著地中海,春夏炎熱,秋冬涼爽,那邊的天空很藍,大海很美,但是這樣一個美麗的國家卻到處沖突和流血,真的令人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