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小的時候,父母親離鄉(xiāng)背井去謀生,留下我在祖母的身邊。祖母是我的保護神,我依偎著她度過我的童年,度過我成年后許多艱難困苦的日子。我的生命中,祖母賦予我很多很多,她留給我的記憶,任何時候沒有離開過我。
那年重返故園,與其說我是尋找逝去的童年,不如說是去探望親自撫養(yǎng)我的老祖母,去追尋她留下的足跡。斜陽下的石板道有點荒寂,長巷墻垣剝落,老屋帶著憂傷。我踏上石階,輕輕推開虛掩的門扉,站在若隱若現(xiàn)的往昔情景里。
這古老宅第的大家族中,眾多長輩都已撒手人寰,但我固執(zhí)地相信老祖母與故園同在。
我一眼瞥見熟悉的月洞門。天井兩側,東西相對,各有一圈很圓很大的月洞門,恰似地上兩個對稱的大圓月。童話般的月洞門之間,天井里顯得空曠開闊?;▔吷喜⒘兄鴰讉€大水缸,家鄉(xiāng)俗稱七石缸,用以承接檐下的雨水。我與小伙伴繞著缸邊捉迷藏,騎木馬,擺弄小烏龜,那是我嬉戲奔跑的地方。
我似乎聽見祖母從明堂探身出來,呼喚我,尋找我,拉住我,我一頭扎入她的懷里。
夏夜星空下,天井里螢火點點,花架上的盆花幽香沁人,老祖母和未出嫁的小姑姑拍著大蒲扇,為我驅(qū)趕蚊蚋。納涼時,祖母講天上神仙的故事,講孟姜女萬里尋夫的人間故事。祖母不識字,不過我總覺得她像是一本無字的書,書上寫滿悲歡離合令人神往的民間傳說。我一知半解,卻是我最早接觸到的文學作品。
祖母和我在故園拍攝的幾張照片依然清晰。那年我三歲,也可能是四歲,祖母五十三四歲。我穿著又厚又臃腫的棉袍,緊貼著祖母,握住她的手,仿佛在傾聽祖母對我親熱地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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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燒得一手好菜,可她從不為自己特地做什么菜,她做好菜是為祖父為客人為家里的人。她最大的樂趣似乎是看我吃她做的菜。我貪饞地大嚼,她欣賞地看著我,不斷在旁告誡:“慢慢吃,小心燙嘴!”
祖父在上海的鴻寶齋石印局任職,祖母從家鄉(xiāng)移居上海。我大病初愈,留在上海跟隨著祖父母同住。30年代的上海冬天,古老的石印局樓上廂房里寒氣逼人,高聳的屋頂可供鳥雀筑巢,呼嘯的北風在橫梁穿過。為了暖和,我和祖母同臥一張大床,同蓋一條厚棉被,那年我已是小學五年級了。我就是這樣在祖母身邊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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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初期我結婚后,因為上海舊筑內(nèi)三代同堂過于擁擠,遂在他處覓屋遷居,我和祖母分住兩地。她似乎十分寂寞,天天盼望我抽點時間陪她坐坐。然而我命途多舛,生活窘迫,不如意事常八九,深恐影響祖母的情緒,怕她擔憂,去探望她的時間并不多,這就更增添了她對我的懷念。每次見面她習慣地拉住我的手,訴說她的期待與冷清。用她的話是“心焦,心焦煞”。我的兒子出世后,祖母盼望能夠抱曾孫的心情更殷切了。
通常我們每星期天午前到祖母那里,全家吃一頓午飯。這頓飯必定是她親自下廚,而且是早作準備的。對她來說,這一天如同節(jié)日。她早早站在后門口,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擋著耀眼的逆光,遠遠眺望弄堂口的每一個行人,想象那是我們抱著孩子向她走來了。
那年暮春時節(jié)的一個星期日,照例是我們?nèi)ネ婺敢黄鸪晕顼埖?。臨時有事耽誤了一會兒,遲了半小時,想必祖母等得心焦。趕到弄口,原以為祖母會站在門口翹盼我們。然而這一天卻不見老太太微微傴僂的身影,我們心頭籠罩著疑云。
我安慰自己,不可能有什么事的。祖母一生人緣好,為人善良仁慈,溫和寬厚。她老年時慣于自理生活,很少患病,一口牙齒基本上完好無損,近來也沒有聽說她有什么不適。焉知一進門,家里的氣氛有些異常,隱約有啜泣聲。我們沖進屋內(nèi),天啊,祖母已被抬到床上,任憑我們呼天搶地地哭喊,我的祖母已失去知覺,再也沒有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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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匍匐在她身旁,輕輕摩娑她閉上眼睛的臉,蒼白的慈祥的圣潔的臉。我握她冰涼的手,多筋的手,善于操勞的手,專門用來給他人以愛撫的手。我將她的手貼在我的面頰上,我的淚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再也不會緊緊拉著我了。數(shù)十年間,我們祖孫倆相依為命,現(xiàn)在由于我的遲到,趕不上與祖母見最后一面,我悔恨交加,哀痛欲絕。
祖母娘家姓樂,是定海的大族。據(jù)縣志記載,樂氏家族祖居河南商丘,明正德年間遷徙舟山群島,繁衍生息近五百年。祖母享年八十一歲,我至今還珍藏著她臨終時的一束頭發(fā),一朵素白的絹花。
1994年5月于上海
(摘自《何為散文選集》,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