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是第三次在北京參加雜文家的葬禮了。牧惠,徐懷謙,朱鐵志。“銀瓶乍裂”,五雷轟頂!鐵志?那個陽光坦蕩、睿智謙和的才俊,那個談笑風(fēng)生、雄辯滔滔的儒杰,我的諍友,良師,知己,同懷,小我二十二歲的兄弟呵!
幾天前,還在“群”里熱聊:張心陽貼出“國家‘萬人計劃領(lǐng)軍人才公示”表,《求是》雜志社二位,之一就是鐵志!我當(dāng)即貼以動畫表情致賀,“群友”也紛紛前來道喜。沒想到他兜頭冷水一瓢:“各位師友,此事不值一提,我正為此慚愧。近年來瑣務(wù)纏身,無所作為,精神近乎崩潰,拿什么去領(lǐng)軍?羞愧難當(dāng)?!蓖瑫r貼出尷尬表情動畫;我卻不以為然,這不過是鐵志慣常的謙虛表態(tài)罷了。當(dāng)即申解:“至少表明堅守什么,拒絕什么,冷待什么,自有定見。頗得民心,自成公論?!标愃囊鎰t說:“慚愧倒不必,實至名歸。只是中國的世態(tài),才高毎易招人忌,平白地惹出許多是非來。不可不防。”鐵志則回應(yīng)道:“真誠感謝各位師友的鼓勵。我個人真不覺得是件好事,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非常認(rèn)同陳老師的話,說到我心里去了?!贝舜紊窳模钩捎涝E,誰曾料到……
思忖起來,我與鐵志,從素不相識,到文字往來,到相見、相知,前后二十四年,交往數(shù)十次。無疑他是我心中又一位享有特殊位置的人!
1992年一天,突接有關(guān)編輯《中國雜文大觀》第四卷(1978-1989)的征稿信,囑提供雜文專著或優(yōu)秀作品。署名是“牧惠、朱鐵志”。這是我初次接觸到“朱鐵志”的名字。猜測其人是否如名一樣,屬“關(guān)西大漢”類?其時我雖然出版有兩個集子,寫過諸如《“屁股指揮腦袋”》、《“大紅大緑”文化》、《突破“注釋學(xué)”》一類有點雜文味的小文,卻深知自己的份量有“自知之明”。事后我的稚嫩作品果未入選,但牧惠、朱鐵志二位大名,卻深深鍥入腦海。
1994年夏,我市大型舞蹈劇《土里巴人》在沙灘文化部召開專家研討會,驀地見旁邊的辦公樓有“求是雜志社”的標(biāo)牌,立馬想到正是朱鐵志辦公之所在。于是趁會議空隙,輕輕敲開了他辦公室的門。沒想到道出姓名之后,兩人立即似多年老友相逢,彼此滔滔不絕。只見他三十剛出頭,英俊帥氣,談吐儒雅,真誠敞懷,幽默風(fēng)趣,與“關(guān)西大漢”,毫不相干。印象最深的是他對所贈書分類,有置于床頭的,有置于家中書柜的,有放在辦公室不帶回家的。我隨即掃了一遍他辦公室的書柜,未曾發(fā)現(xiàn)此前寄給他的兩本拙書,不禁竊喜……
同年秋,宜昌市雜文學(xué)會邀他來宜昌參加全國“三峽風(fēng)”雜文筆會。他與牧惠前來,連同全國老中青雜文家數(shù)十位,匯聚宜昌,一個個滔滔不絕,高論迭出,全國媒體紛紛報道。
1997年,我的《靜觀肅思錄》出版,《雜文報》10月21日,即發(fā)有朱鐵志的《符號雜文的哲理意味》。第一句:“在中國新時期五彩繽紛的雜文園地中,符號雜文是一個富有個性的獨特存在。”令我受寵若驚。文中也指出了我的弱處:“就總體而言,符號雜文平穩(wěn)周詳有余,而鋒芒不足;莊重樸素有余,而諧趣不足?!薄昵暗慕鹩窳佳裕屛乙恢便懣淘谛?,視為“圭臬”。
此后我試探性地參加過《求是》的雜文征文活動,針對開口閉口加強這個“教育”、那個“教育”的時風(fēng),我寫了《誰是“學(xué)習(xí)者”》的小文,于《求是》1997年第16期發(fā)表,并被評為三等獎;八年后,針對官場成天忙忙碌碌不干實事“日計有余,月計不足”的弊病,我又寫有《日計 月計 年計 屆計》,于《求是》2005年第22期發(fā)表。雜文上黨的最高理論刊物,實出意外。從此短信、電話不斷,聽他講他父親年輕時擔(dān)任一個市的副市長、被打成右派,與我的經(jīng)歷大體相近;講“三講”中的超重負(fù)荷,直到暈倒;講兩次率團去英國考察路透社……大有“人逢知己千句少,話愈投機話愈多”的愜意。我則欣賞他辦公室墻上王春瑜的書法、黃永厚的漫畫,窺見他的價值觀審美觀;我則講地方的一些信息,講宜昌為抗日英烈、他的通化老鄉(xiāng)髙志航塑像……
2002年,在他與牧惠二位的薦舉下,我以雜文寫作而加入中國作協(xié);2002-2003年,在社長張澤勇的動議下,《三峽晚報》特邀了鐵志、蔣元明先生,同我們一道開辟“名家”的雜文專欄……
2001年我退休后,每年夏秋來北京,享天倫之樂。從此與鐵志等師友們每年聚首。2009年夏,當(dāng)我與老伴乘郵輪作韓日游,忽收到鐵志發(fā)來的短信:“為歡迎符號先生來京,特邀諸師友聚會?!蔽亿s緊回復(fù)人在天津,聚會不得不因此取消,令我內(nèi)疚了多時。我還受邀同文友去了乾榮兄大興的新家;由李下、劉齊、鐵志、懷謙、慶春、心陽、學(xué)武等輪流作東,為我洗塵接風(fēng),不過為師友間增加了一個聚首的理由,也讓我開擴眼界提供了又一個機會……
2003年,在長江文藝出版社社長周百義的動議下,責(zé)編秦文仲撮合,我受命組稿,邀邵燕祥、鄢烈山、王乾榮、楊學(xué)武諸師友加盟,也邀了鐵志。鐵志說,他剛出了一本專集,手頭文章不多了,就只好作罷。該叢書與漫畫家徐鵬飛、江有生、徐進、劉齊、周喜悅等合作,這就是后來的《野馬雜文漫畫精品叢書》。由我撰寫總前言,其中鄢烈山的《一個人的經(jīng)典》,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
在此期間,鐵志還將牧惠身后出版的《〈紅旗〉十年》贈我,讓嚴(yán)秀的小兒子曾小凉將父親的《天堂往事略》(上下集)轉(zhuǎn)寄于我,榮受信任,大受教益。
憑著他的工作位置、理論素養(yǎng)、雜文實績、人格威望,二十多年來,鐵志主編了多部雜文叢書、大系,包括如商務(wù)印書館這樣的資深老社,也出版《雜文文叢》,都是中國的雜文史上前所未有的壯舉。特別是2013年,在國內(nèi)已出版若干反映雜文創(chuàng)作狀況的選本之后,鐵志又同金城出版社合作,以更大的規(guī)模、更寬的視野,選編了一套具有更加全面、更加權(quán)威、更加翔實的選本,即近六十多年來的《中國當(dāng)代雜文精品大系》,為后人留下一份值得信賴和方便檢索的雜文資料。這是怎樣的視野與氣魄!我曾開玩笑說:真是“偉大的鐵志,偉大的柯湘(該叢書的才女、美女責(zé)編)”,他當(dāng)即制止,“那可不能這么說”。我反駁道:“偉大”豈能只成為少數(shù)政治人物的專利,要讓“偉大”平民化。無論是平凡的母親,還是科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教育、體育領(lǐng)域有重大突破、杰出建樹、巨大影響者,皆可當(dāng)之無愧地入“偉大”之列。鐵志主編如此宏大、如此空前也暫時要“絕后”的創(chuàng)舉,誰可替代?難道夠不上“偉大”的稱譽嗎!
嗟呼!“人已逝,文長存。心之所安,即是永生?!彼囊娴脑捈次业脑?。一個人一生即使只做成這一件事,也足可告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