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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婆的大腳板

      2016-11-07 13:49龔愛民
      民族文學(xué)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太公太婆樹林

      龔愛民

      曾經(jīng)反復(fù)思量,要寫我的太婆該從哪兒寫起呢。

      此刻,我看清我的腦屏上,原來一滿是雙奇大無比的腳。太婆那雙穿著臟舊布鞋,布鞋上套著爛草鞋的大得有些夸張的腳,感覺是已走過千山萬水,此刻正走在寒風(fēng)凜冽、冰雪覆蓋的川西高原上。然后是看不見的電影鏡頭推開,慢慢呈現(xiàn)出近景、中景和全景,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1

      太婆跟在馬屁股后面,騎在馬上的是她的大兒媳劉大梅,前面牽馬的是她16歲的幺女侯幺妹。太婆不時緊趕兩步,有些使不上勁地撐扶一下馬上的劉大梅。劉大梅之所以這樣受照顧,是因為她為太婆懷上了孫子。

      這是一支由婦女、小孩和傷病員組成的隊伍,經(jīng)過長途跋涉,終于將最后一座雪山拋在了身后。他們是紅二軍團的家屬連,是過雪山的最后一批人馬,原本七八十人的隊伍,如今已折損近半。

      太婆老家是湖南省大庸縣,他們一家八口都參加了長征。過雪山前,趁部隊作短暫休整,由爺爺張羅,一家人在一座小鎮(zhèn)上吃了頓團圓飯。這頓飯吃得每個人胸中都千頭萬緒。太公說:“我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萬一哪個掉隊了,就一定要走出雪山草地,就是一路爬,也要爬出去。今天在這里吃這頓飯,一家人誰也不缺,下一頓聚餐,說不準該是陜北了,那時,一家人都要在!”

      這其實是生離死別的一頓飯,死去的永遠不能相見,活下來的又遠隔萬水千山。鮮血與淚水,盼歸與望鄉(xiāng),尋找與被尋找,構(gòu)成了此后我們老侯家三四代人的一部傳奇家史。

      七歲的九爺爺侯宗元原本一直跟在太婆身邊,但劉大梅的身子越來越沉,說不準什么時候便會在這長征路上生產(chǎn),太公決定把他帶在自己身邊。因此一家八口分作三批行軍。太公帶著九爺爺走在最前面,他是籌糧隊的隊長,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嘛。家里另外三個人:爺爺,某連連長侯清芝;二爺爺,剛調(diào)到二軍團警衛(wèi)連任二排排長的侯清平;太公太婆的養(yǎng)子,爺爺?shù)耐值?,某連連長何樹林都隨大部隊行動。剩下的3員女將:太婆、姑奶、劉大梅隨家屬連落到了最后面。

      縱然千難萬險,好歹娘兒仨爬過了雪山。前面就是一望無際的草地了,又不知有多少兇險在等著她們。部隊傳下命令,就地宿營,作短暫休整后再出發(fā)。太婆、姑奶把身子笨重的劉大梅扶下馬后坐下。

      可他們遭遇上了藏區(qū)與國民黨有勾連的仇視紅軍的地方武裝。這時有30幾個穿著藏服,留著長發(fā),像厲鬼一樣嗷嗷尖叫的人打馬朝這邊沖來。他們一邊開槍射擊男同志,一邊用藏牛皮做的拋石器和馬鞭對付女人。太婆挨了一馬鞭后昏死過去。

      不知過去多久,太婆醒轉(zhuǎn)后看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的戰(zhàn)士們早沒了氣息,這些尸體中卻不見了姑奶與劉大梅。悲傷、恐懼、饑餓、寒冷一起襲來,太婆又昏過去……

      2

      太婆高壽。爺爺那輩人只剩下九爺爺和九奶奶了;孫輩的十六七人,算上孫媳婦或?qū)O女婿,故十六七后面還得乘二;我們重孫輩的二十余人,其中近十位已娶或已嫁,因此已是花團錦簇且粉粉團團的一大片了。以太婆為核心組成的家庭聚會,吃飯沒得七桌八桌擺不開。太婆是我們老侯家的活祖宗。

      太婆九十多歲時,尚能吃能睡還能講曾經(jīng)是孫輩人聽后來是我們重孫輩聽的關(guān)于她及家族的故事。

      太婆說過,她是個大腳板,我們老侯家從她的一雙大腳板起根發(fā)源。

      說起來你們也許不信,太婆小時候竟然還裹過腳。太婆最早的記憶,便是四五歲時,爹娘給她纏腳。用竹片把腳夾起來,用浸了藥水的長布條一層層纏緊,再用小木槌使勁捶一遍,疼得她殺豬似的號。纏是纏了,可等爹娘一轉(zhuǎn)背,太婆就自己動手將布條放開。就又纏。就又放。爹娘對她的懲治,是用竹片抽,抽得她手心和嫩屁股紫紅紫紅,或用錐子往指尖上刺,刺得十指流血。這樣搞了兩次,但沒第三次。第二次過后,太婆遠遠地逃了,兩天后才找到她。她娘抱著她哭開了:你這么個野性子,天生是個窮苦命、勞碌命,往后長大了看誰會娶你!

      太婆小時候長得乖致,是個美人胚子。爹娘那意思,不纏腳,就可惜了他們給她的一副好身條和一張好臉模子。

      太婆的爹娘是走村串寨,靠唱花燈、陽戲為生的民間藝人。

      太婆的娘說對了,她就是個苦命人。十歲那年,爹得肺結(jié)核,大吐血倒在路上了。為了葬爹,娘把太婆賣了。太婆的個頭長得快,十歲的孩子,都快趕上大姑娘了。買太婆的那戶人家,有40畝田地,一大片山林,還有個三歲的兒子,太婆是他媳婦。

      太婆說,我估摸娘賣我,名里是葬我爹,其實是將我這個拖累扔掉,她自己好再找個人家。

      問她恨她娘不。太婆說小時候恨,大了恨不起來。

      太婆的娘家是懷化沅陵縣,沅陵緊鄰我們大庸縣西南。太婆說,有一年,與你們的太公拖著一家人叫化,到沅陵我娘家找我娘,娘家人說,嫁人了,嫁了個國民黨連長,遠走高飛了……

      那家人全是刻薄鬼,小氣、心毒,東西看得比命重。太婆說,狗屁眼也沒他們夾得緊,屙屎揩屁股也要嘬嘬手指頭。有一回太婆放?;貋恚牌殴室庹f牛沒吃飽,順手拿起太婆放牛的竹梢子,扎扎實實抽了太婆一頓飯工夫,剝了衣服抽,抽得太婆滿地打滾……

      奶奶整天忙活,沒有片刻停歇,也從沒吃飽過。

      有一年,村里來了個年輕木匠,太婆家也請來小木匠,打一架風(fēng)車、一張飯桌和一個碗柜。那木匠看太婆像牲口樣被使喚著,又吃不飽,就把從主人那兒弄到的一點吃的,偷偷塞給太婆吃。一天,太婆放?;貋恚依锶硕汲鋈チ?,木匠塞給太婆一雙新布鞋,說,你一個大姑娘家,大冬天還穿著草鞋,不冷嗎?太婆說,這鞋沒穿過,我不敢要。

      就是那一刻,太婆就認定,除了爹娘,這世上能疼她的,就是這個木匠了。

      那木匠讓太婆坐下來,脫了她腳上的草鞋,親手給她穿上。木匠說,這鞋是我做工的人家給我的,鞋做大了,誰也穿不了,硬要抵工錢給我。這鞋我穿著都嫌大,你穿著卻是滿滿的,你是個大腳片子,怪不得你的命這么苦!

      太婆流淚了。太婆說,木匠大哥,你帶我走吧,我給你當(dāng)媳婦。

      那木匠嚇了一跳,他前后左右看看,確信沒人,說,你膽子太大了,這話你也敢說!

      太婆說,我不是玩笑話,我是真心的。

      木匠不說話,兩眼只緊盯著太婆。太婆說,天打五雷轟,我要有半句假話,不得好死!

      木匠低下頭去,想得面紅耳赤。木匠抬起頭時說,逃,要抓住了啷么辦?

      太婆說,我的腳板大,跑得快,不會抓住的。

      看木匠還沒拿定主意,太婆說,我還是個黃花女的身,又能吃苦,啥事都會干,你要是要了我,你不會虧。

      太婆又說,我會給你生幾個好兒子,我們這輩子受窮,我們的兒子會好起來的,他們中沒準會有個把兩個當(dāng)官,替你光宗耀祖,讓你到老了,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就這樣,木匠硬是讓太婆的一張玲瓏小嘴說動了心。二天夜里,月黑風(fēng)高啊,太婆和木匠雙雙脫逃。他們繞著道走,哪兒僻靜,就往哪個道上走。太婆和木匠是在深山老林里成親的。天當(dāng)房,地當(dāng)床,他們成了親。都是壯男好女,兩廂情愿,情如烈火,一邊往木匠家趕,一邊把男女之事做得虎虎生風(fēng)、熊熊燃燒?。〔痪?,太婆身子里就有了孩子。

      第一次聽這個故事時,我的臉臊得通紅,心里替我太公醋溜出了淚花花,禁不住問,那木匠是哪個啊!

      那個木匠嘛!太婆停下話頭,賣起關(guān)子,裝著費力回憶似乎又想不起的樣子。過了好一會兒太婆才說,反正嘛,這第一個孩子生下來,活成人了,后來,后來還挎槍騎馬,當(dāng)了共產(chǎn)黨的官,你猜這個木匠是誰?

      太婆的兒子們中,除去她的養(yǎng)子何樹林,只有爺爺當(dāng)官啊。

      我說,啊,原來那木匠就是我們的太公。

      太婆意味深長地笑著。我發(fā)現(xiàn)她那笑里,分明攙雜著少女般的憂傷和老婦的滄桑。她的眼睛濕潤了,然后涌出了淚花??伤阅菢有χ翝摰竭^去的歲月里出不來。

      提起后來我們老侯家舉家八口當(dāng)紅軍的事,據(jù)太婆說,她從中就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1934年11月,紅二、六軍團解放大庸縣,掛牌成立了蘇維埃湘鄂川黔省委、省政府。在這之前,暗中已被革命的播火者點燃了心火的爺爺侯清芝、二爺爺侯清平,還有太公太婆的養(yǎng)子、爺爺?shù)耐值芎螛淞?,三個都當(dāng)了紅軍。

      何樹林與爺爺同年同月同日生,十二歲那年,兩人在討米叫化的路上相遇,結(jié)為老庚(湘西人將結(jié)義金蘭的同年出生的兄弟或姐妹稱作老庚),第二年,他父親病死路途,然后他本人并入太公太婆的叫化陣營,成為太公太婆的養(yǎng)子。

      俺老侯家的孩子們跟著太公太婆討米叫化多年,沒田沒地,真正的苦大仇深,是紅軍拉扯他們打土豪分田地,找到了生活出路,他們不跟著紅軍共產(chǎn)黨干,跟誰去干呢?

      太公也當(dāng)上了鄉(xiāng)里的土地委員,他帶領(lǐng)農(nóng)友們搞土改,不分日夜地核實土地,一丘田一丘田插牌牌,比誰都忙。

      1935年10月,聽說紅軍要撤離根據(jù)地了,太婆太公急得一夜沒合眼。他們擔(dān)心國民黨軍隊卷土重來后,窮人就遭殃了,太婆問太公怎么辦?太公說,國民黨來了,老子就和他們拼命,腦殼掉了碗大個疤。

      太婆嘆了口氣說,三個兒子都是紅軍的人,你死了倒好,一了百了,我、幺妹、九幺(太公太婆對九爺爺?shù)年欠Q),還有清芝的媳婦啷么辦?

      爺爺參加紅軍前就娶了媳婦,叫劉大梅,這時她已有身孕。

      還是太婆比太公有主見,說,我們走,都跟著紅軍走!

      于是太公、太婆帶著孩子們,來到省軍區(qū)司令部,找到紅軍的一位指導(dǎo)員,太公說,你們走,我們也跟著走!

      可是好說歹說,那位指導(dǎo)員就是不答應(yīng)。

      這時出來一位身材高大、留著一字胡,叼著煙斗的首長,這人就是鼎鼎有名的賀龍軍長。老百姓誰都認得他,爺爺喊他,賀將軍您好!

      賀龍點點頭說,你叫侯昌仟,是個要飯的,現(xiàn)在你是個土地委員,對不對?

      太公怎么也想不到,賀龍統(tǒng)帥千軍萬馬,竟然對自己了解得這么深,他眼淚都快出來了。太公說,紅軍是窮人的主心骨,紅軍要走,我們一家也要走!

      賀龍說,還是不要走,行軍打仗很苦,說不定還要掉腦殼。

      太公想,要是不走,可能死得還快些。但他口里卻說,要怕死,俺就不會帶著婆娘兒女來找你們了。

      賀龍狠抽了口煙,沉思起來。他鼻孔里噴出濃濃的煙霧,在他面前飄來飄去。

      過了會兒,賀龍把煙斗往鞋底上一磕說,好吧,要走就走吧!

      一家人就這樣當(dāng)上了紅軍。解放后,大庸縣的一些文史書籍上記載了太公太婆面見賀龍要求全家當(dāng)紅軍的這段。

      講到這一段,太婆總會說,紅軍走了,刮民黨一來,我們這些紅屬就要殺頭啊,不走,行嗎?要照你們太公那話,與他們拼啦,腦殼砍了碗大個疤,要是那樣,你們的太婆早死了,也就沒有你們這些孫男孫女了。

      太婆說,關(guān)鍵時候,我是比你們太公有主意,找部隊首長去,跟他們一起走。你們的太公擔(dān)心我和孩子們跟不上,會成為部隊的拖累。我說,不怕,我長一雙大腳板,就是專門走路的。再說啦,路長,總比不過腳長。

      3

      太婆再次醒來后哭了很久。想到太公交代的“萬一哪個掉隊了,就是一路爬,也要爬出去”的話,便從地上找了根木棍拄著,朝著茫茫草地走去。

      草地上一會兒是太陽高照,熱得不得了,一會兒又是雨點子夾著雪粒落下來,躲都沒處躲。太婆又餓又冷。在草地上餓比冷更難以抵御。開始內(nèi)衣口袋里還有一把炒面,餓得受不住了,就往嘴里撮一點嚼著吃。撮完了只好硬忍。到處是水洼,坐都沒法坐,想休息了,只好站著,拄著棍?;璧惯^好幾次,醒過來又偏偏倒倒往前走。

      前面部隊倒下的人,零零散散,到處是,被水一泡,鼓鼓囊囊,發(fā)出難聞的腐臭味。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最后還是走出了草地。

      走到有人煙的地方,太婆就去乞討。

      走過草地,便是甘南的文縣、武都、康縣一帶。

      仍有國民黨在屠殺掉隊的紅軍戰(zhàn)士以及收藏紅軍戰(zhàn)士的老百姓。野地里吹過來的風(fēng),天上落下來的雨都有一股腥臭味,夜里經(jīng)常聽到扯心扯肺的鬼一樣的號哭和慘叫聲,時不時還傳來冷冷的槍聲。野外亂葬崗子上,到處是缺半拉少半截的墳頭、大窟窿小眼睛的蘆席、爛布片子、棺材板子、死人骨頭什么的,碰到腳底梆梆響。太婆風(fēng)餐露宿,土墻根呀,草垛子呀,山洞洞呀,屋檐下呀,什么地方都睡。太婆睡亂葬崗子時,一天夜里被十多只狼驚醒,綠熒熒的眼睛一閃一閃,形如鬼火。太婆對狼說,地主惡霸,刮民黨,土匪都不給俺窮人一條活路,連你們也欺負起俺了……太婆一股心火冒上來,手中的棍子不由朝那些狼打去。那些狼退后,站一圈把她圍了,過一會兒,都搖搖頭,隨后結(jié)隊慢慢散去。

      太婆說,那些狼天天吃死尸,看到她這個鬼一樣的女人,瘦骨伶仃,吃在嘴里嫌硌牙,便掃興走了。那些狼膘肥體壯,屁股滾圓,一路走去時,不停地打著飽嗝,又尖又長的牙齒發(fā)出白亮亮的光。

      太婆遇到過馬匪軍。就是馬步芳、馬鴻奎的部下。他們騎著馬,揮舞著刀和槍,拉著用繩子串起的十多個姑娘趕路。那些姑娘二十郎當(dāng)年紀,都是紅軍女兵。馬匪將太婆和那些女兵綁在一起。太婆餓瘦得不行,整個兒一個皮包骨、要死不活的樣子,馬匪軍到底沒看上她。人說馬匪狠毒無常,太婆體會最深。人他們是不要了,卻要四腳四手抬著,往路旁的一個天坑丟了。太婆命大。被坑邊上的樹枝擋掛,擱在一個凸起的崖臺上,等上面有人路過喊救命,才給拉上來。是趕馬幫的人救了太婆。

      趕馬幫的人說你得趕快往北去,你們的隊伍都到北邊去了。

      往北走,走到天涼了,草枯黃了,還在走;走到降霜了,下雪了,還在走……

      一天天黑,路口邊上找了個草窠子睡下。

      天沒亮,睡夢中聽到一串軍號聲。這聲音聽著是那么熟悉。這是俺自己部隊的軍號聲。太婆翻身爬起,朝前面走去。

      后來才曉得,這個地方叫富平村。

      村子里到處是紅軍戰(zhàn)士,有的在出操,有的在給百姓挑水、掃院。太婆上前拉住一個戰(zhàn)士,打聽侯清平在哪兒?

      當(dāng)太婆被帶到二爺爺面前時,二爺爺已經(jīng)認不出她了。她黑瘦得像陰間來的餓鬼,頭發(fā)亂得像個老鴰窩,衣服爛得跟狗撕了似的。太婆叫了聲清平,二爺爺才明白過來,這就是他娘了。二爺爺叫了聲娘。

      二爺爺帶太婆去吃飯,有人把爺爺叫去。

      飯沒吃完,太婆就抱住兩個兒子大哭起來。

      相互一問,才曉得一家人只剩下爺爺、二爺爺和太婆三個了。

      爺爺說,太公在成縣五龍山打仗時受了傷,戰(zhàn)友們把他送到老鄉(xiāng)家養(yǎng)傷,九爺爺隨他一起,兩人后來啷么樣了不曉得。太婆問起何樹林,爺爺說他老庚在打五龍山一仗時死了,睡在山坡上,還沒來得及埋他,部隊要馬上出發(fā),只好托付給當(dāng)?shù)剜l(xiāng)親埋葬。

      太婆悲傷欲絕。她一邊哭一邊將她和姑奶、劉大梅失散的情況斷斷續(xù)續(xù)說出來?,F(xiàn)在的情況是,姑奶和劉大梅下落不明,她們有可能還活著,有可能死了。

      4

      爺爺與何樹林一直在二軍團的同一個營當(dāng)連長。

      爺爺與何樹林是同庚兄弟。提起他們的相識,真還有點說頭。說是滿十二歲那天,爺爺討米討到一戶大槽門前,不料從里面跳出條惡狗直撲過來。爺爺轉(zhuǎn)身潑命逃,待慌慌張張在村口坐下時,腿肚上已落下十多個狗牙印。一個窮小子走過來笑嘻嘻地說,惡狗不汪,汪狗不咬,遇到不叫的狗,你不能跑,你一跑,它就把你當(dāng)成一只兔崽子來欺負。這小子正是何樹林。爺爺正在火頭上,當(dāng)即翻臉,手里的破碗飛出去,何樹林腦門上立時鮮血淋漓。何樹林也不是省油的燈,揮起打狗棍撲過來,兩人滾打在一起。接下來,太公、太婆和何樹林的瞎子爹過來了,將兩人拉開。兩家大人交談起來,才曉得這天兩人都滿十二歲。路上走動的瞎子都能算命。何爹要了爺爺?shù)纳桨俗?,嘴里念念有詞,大拇指把兩孩子的生辰八字摁在四個指肚上掐一陣,眨巴著沒了水兒的眼睛說,讓兩孩子打個老庚吧。太公、太婆同意了,當(dāng)即讓兩個孩子跪了,上拜蒼天,下拜父母,義結(jié)金蘭。然后是太公、太婆坐下來,專心聽何爹說兩孩子命里的事。何爹說,兩老庚將來要能扛槍吃糧,就能挎槍騎馬,當(dāng)大官。

      太公、太婆覺得兩老庚性子都是那么剛烈,擔(dān)心往后搞在一起會有扯不完的皮打不盡的架。何爹說,放心放心,他們兩廂只會往好處拉扯,不會往壞處拉扯。

      太婆講起這事時,我聽得目瞪口呆。我聽出了一個真理:那些民間算命的高手為什么都是瞎子,因為他們的能耐太大,能看清一個人的前世今生,他們要是明眼人,就能把天看透,所以老天爺就滅了他們兩眼。

      這不,過草地時,爺爺救過何樹林一次命,正好印證了何爹當(dāng)初說“他們兩廂只會往好處拉扯”的話。

      那是部隊到了四川甘孜,由于緊缺糧食,部隊減員十分嚴重。一天兩老庚被二軍團參謀長李達叫去。李達交代說,我現(xiàn)在給你們配備十八名騎兵戰(zhàn)士,何樹林為隊長,侯清芝為隊副,給你們一袋現(xiàn)大洋,在不違反政策的情況下搞到吃的……

      何樹林、爺爺他們跑了一天,見到一個寺廟,藏族戰(zhàn)士達旺向喇嘛長老宣傳紅軍是窮人的隊伍和紅軍北上抗日的主張。喇嘛把寺廟里養(yǎng)的二十多頭牛羊賣給了他們。

      可回途中遭遇了匪徒的襲擊。上百名匪徒從一個山坳背后沖上來就開槍射擊。何樹林、爺爺他們奮力拼殺,好不容易拉開一段距離,卻有四名戰(zhàn)士犧牲了。匪徒們呈扇面形又瘋狂地撲上來。情急之下,何樹林派一位戰(zhàn)士前去急馳求援,五位戰(zhàn)士照管牛羊趕路,他、爺爺、達旺等人留下來斷后。

      斷后的十個人手里都拿著二十響的快慢機駁殼槍,都是一等一的射手,槍槍彈無虛發(fā),敵人被打得魂飛魄散??纱蛑蛑瑯屄暆u次稀落下來,他們子彈打光了。何樹林、爺爺他們只好從馬背的一側(cè)探下身子,從被打死的敵人手中撿起雪亮的又長又彎的藏刀,然后野狼般撲向敵人……最后打得只剩下爺爺和何樹林兩人了。

      兩個匪徒從左后側(cè)偷襲爺爺,爺爺調(diào)轉(zhuǎn)馬頭,迎面朝他們沖去,兩個匪徒被挑下馬來。待爺爺轉(zhuǎn)身,看到何樹林后背被捅了足有半尺深的一刀,肩上也挨了一刀,鮮血流滿一身,滾落馬下。此時爺爺也受傷了,他后背、左右臂及大腿多處被砍刀砍傷、劃傷。一個匪徒舉起藏刀正要向無力反擊的何樹林砍下去,爺爺鋼發(fā)乍立,大吼一聲,丟掉戰(zhàn)刀,轉(zhuǎn)瞬間拔出腰里的手槍,將一顆子彈打進那匪徒的腦袋,那腦袋噴出一道紅色的血光。匪徒們驚魂稍定,因為忌憚爺爺手里的槍,呈包抄陣形的人馬沒有及時上來。爺爺沖過去,俯身將昏迷過去的何樹林搶上馬背,打馬沖過亂成一團的敵人。正當(dāng)此時,一隊人馬從側(cè)面一個山口沖過來,那是派出去的戰(zhàn)士搬來的救兵。這一切都在轉(zhuǎn)瞬間發(fā)生,匪徒們不敢打下去,調(diào)轉(zhuǎn)馬頭逃走了……

      何樹林是在抬著行進的擔(dān)架上醒來的。他一醒來就看見騎著戰(zhàn)馬跟在身邊的爺爺。他說,老庚,你啷么槍里還有子彈?

      爺爺說,我只有一顆子彈了,那是留給我自己的。

      何樹林說,為了我,你就把留給自己的子彈用了!

      爺爺咧開嘴笑起來。何樹林也笑起來。

      可是,何樹林在后來打五龍山一仗時卻犧牲了。

      走過草地,國民黨數(shù)萬大軍以逸待勞,想把紅二、六軍團一口吃掉。一場惡仗在甘肅成縣五龍山打起來。那一仗,我們老侯家所有男人都挾裹進去了。

      是1936年9月的事。

      7月時,紅二、六軍團在甘孜和紅三十二軍會合,按中革軍委的指示,兩方面人馬整合為紅二方面軍,部隊重新建制,爺爺被編到紅二軍團的紅六師十八團二營當(dāng)副營長,何樹林在三營當(dāng)營長。打五龍山戰(zhàn)役,兩老庚所在的十八團堅守在一個叫新堡堆的主陣地上,打退了敵人一次又一次沖鋒,雙方死傷都很慘重。敵人在停止沖鋒的間隙,用大炮朝我方陣地轟炸,很多干部戰(zhàn)士陣亡了。二營營長犧牲了,爺爺接替了他,成了營長。打到最后,子彈全打光,敵人從坡坎下面,從彈坑后面不斷爬上來。一場捉對兒廝殺的肉搏戰(zhàn)在所難免,爺爺扒掉上衣,光著膀子,手提大刀,喊道:同志們,操上家伙,殺他們狗日的!隨后縱身跳出戰(zhàn)壕,戰(zhàn)士們也沖出去,山坡上殺聲震天,刀槍咣當(dāng),肉搏戰(zhàn)整整持續(xù)了兩個鐘頭,鮮血染紅了山坡。

      紅軍一個師的增援部隊趕到。敵人被收拾掉的那一刻,陣地上活著的人都雕塑般站著,一動不動,他們什么也沒想,什么也不會想了。那一刻過去,他們累得連抬腳動手的力氣都沒了,躺在成百上千的尸體中間睡過去。不知過去多久,天慢慢黑下來,爺爺清點人數(shù),整個二營三百多人連傷員在內(nèi),尚有57位活著,全營15名干部,爺爺是唯一的幸存者。

      朦朧的夜色中,活著的戰(zhàn)士們慢慢站起來,他們要和增援來的部隊打掃戰(zhàn)場,他們從滿山遍野的尸體中,一個個抬出死去的戰(zhàn)友。周圍的鄉(xiāng)親也趕來幫忙。

      天剛蒙蒙亮,部隊要開拔了,爺爺卻意外地聽說何樹林也被打死了。他趕到三營陣地上,看見何樹林靜靜地躺在一棵被炮火轟炸過的歪脖子樹下。他的身邊圍滿了樹枝。三營的戰(zhàn)士將他抬到這里,一直不讓埋。他衣服上到處都是彈洞,黑褚色的血與黃土混雜在一起,粘滿全身,衣服臟爛得失去了原色,看不出他傷在哪兒,又似乎哪兒都傷著了。爺爺圪蹴在何樹林面前,拉著他的手,叫了兩聲老庚,何樹林沒有回應(yīng)爺爺。

      軍號吹響了,爺爺多想陪何樹林一會兒,但軍情緊急,部隊須得立即往北行進。情急之下,爺爺從身上掏出兩塊銀元,塞到兩個鄉(xiāng)親手中,托他們將這個人單獨埋在這棵樹下,再給他堆個墳。

      爺爺問明這兩個鄉(xiāng)親都姓林,是同胞兄弟。

      凄厲的軍號聲久久沒有停下來,埋人的鄉(xiāng)親站在山坡上看著部隊離去,一言不發(fā)。戰(zhàn)士們誰也沒話說。

      爺爺告別了何樹林,帶著戰(zhàn)士們只管趕路。爺爺當(dāng)然沒想一想太公與九爺爺處境如何。不是沒想,而是根本沒時間想。

      一個月后,紅軍三個方面軍在會寧會師,爺爺才聽說,太公在打五龍山那一仗時負了傷,被戰(zhàn)友們送到一何姓老鄉(xiāng)家里養(yǎng)傷去了,九爺爺與他在一起。

      好多年后才知曉,太公在那一仗后也犧牲了。

      5

      說到死去的人,我們老侯家還有一位,那就是一年前與二爺爺結(jié)過婚的黃惠蘭,我的二奶奶。因為黃惠蘭沒走過長征,家里人除了二爺爺誰也沒見過她,后來一直對外提的“我們老侯家一家八口走長征”就沒算上她。這里有必要岔開說說。

      二爺爺一年前所在的部隊叫紅十八師,師長張正坤。紅二、六軍團從桑植劉家坪長征出發(fā)后,紅十八師因為擔(dān)負后衛(wèi)突圍任務(wù),在劉家坪留守了五天。

      你們可能想不到,就在這五天里,紅十八師手槍連一排排長侯清平竟結(jié)了一次婚,而且全連大張旗鼓地為他操辦。

      新娘子黃慧蘭是劉家坪黃裁縫的女兒。他們原本是兩廂情愿愛上的,黃裁縫也看得起二爺爺。主力部隊出發(fā)前一天,黃裁縫聽說這次紅軍會去得很遠,他坐不住了,便來到紅十八師師部,找到張正坤師長,請準在部隊離開前,讓侯清平與他女兒把婚事辦了。張師長這才知道,侯清平竟還有個人家求著把姑娘娶進門。

      正當(dāng)其時,根據(jù)地周邊國民黨130幾個團共30多萬眾敵軍正一步一步圍攏來。要在這種情況下辦婚事,尋常之人一定覺得昏了頭??蓮垘熼L卻是個善于借題發(fā)揮的人,他想到正好可以借給侯清平辦婚事來麻痹敵人,讓他們以為紅軍還想在根據(jù)地轟轟烈烈搞下去,這樣可以為主力部隊的撤離贏得更多的時間。于是張師長滿口答應(yīng)黃裁縫,侯排長的婚事他批準了,并且要大操大辦。

      就在主力部隊出發(fā)的第二天,張師長一邊讓手槍連全連的人操辦婚禮,一邊還安排了兩個團去攻打桑植鄰縣永順縣城。他對指戰(zhàn)員們說,今天是手槍連一排排長侯清平大喜的日子,大家打個大勝仗回來給他當(dāng)賀禮。

      婚禮果真聲勢浩大。手槍連派出一個排的人去接新娘子,他們把新娘子從娘家抬出來,放在一匹披紅掛綠的高頭大馬上,然后牽著馬唱著歌走向營地。歌聲回蕩在劉家坪上空,如滾過一陣又一陣春雷。

      兩個新人廝守了三天三夜。那三天三夜,他們除了吃,就是呆在床上,因此在紅十八師營地精心布置的那間新房里,整日是戰(zhàn)火紛飛。到第四日凌晨,紅十八師就要開拔了,新房的窗戶被敲響。繾綣在溫柔之鄉(xiāng)的侯清平掙扎著要爬起來,可女人已長成他身上的一根肋骨,他怎么也扯脫不開。他說這樣不好,你會拖了我的后腿的!他到底把她猛地一把撕開,頓時覺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打好行裝,走出門去。走到門外,站了片刻,又走回去,女人正伏在床上嚶嚶哭泣,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個長命鎖塞到女人手上,說這個你拿著。你記住,我要是不死,就一定回來!然后頭也不回地出了門。而從此,他們再也沒見過面。

      紅十八師從劉家坪出發(fā)后自身突圍的經(jīng)歷,說起來真是一次殺機四伏,幾度陷入絕境又幾度絕處逢生的經(jīng)歷。簡單點說,在追趕和尋找主力部隊的途中,他們與敵人打了無數(shù)次你死我活的遭遇戰(zhàn),雙方陣亡的人,尸橫遍野、血流成河,一個月后,他們趟著一條血雨腥風(fēng)之路,奔走到貴州的江口,才趕上主力部隊,而這時,一個整師的3000人只剩下700多人了。

      二爺爺是在過雪山前,從紅十八師調(diào)到紅二軍團警衛(wèi)連當(dāng)排長的。

      紅十八師走后不久,劉家坪很快被敵人占領(lǐng),國民黨和當(dāng)?shù)赝梁懒蛹潥怛v騰地組織了“清鄉(xiāng)隊”,劉家坪鄉(xiāng)蘇維埃主席、一些紅軍傷員及游擊隊隊員被搜查出來,敵人將他們和所有紅軍家屬趕到紅軍出發(fā)的干田壩上,然后用機槍全部剿滅。劫難發(fā)生后,劉家坪有十多個青年農(nóng)民結(jié)伴出走,兩個月后在貴州石阡趕上了紅十八師。二爺爺便是從他們口中親耳聽說了那場慘劇。他們說沒人逃出那場劫難。

      6

      見到兩個兒子后,太婆一心一意要見賀龍。

      二爺爺在二軍團警衛(wèi)連當(dāng)排長,太婆很快見到了賀龍。一見賀龍,就跪下了。太婆哭著請求賀龍,她要回老家。

      二爺爺后來說,在太婆見到賀軍長前,他不曉得太婆會是那樣,不然打死他,他也不會讓太婆見賀軍長的。

      二爺爺三番五次地說,太婆褊狹的戀鄉(xiāng)情結(jié),把他的前程給毀了。

      太婆給賀龍跪下了,啥話沒說,就大聲哭起來。

      賀龍說,嫂子,你別哭,有什么事跟我講,我馬上給你辦!

      太婆說,我是侯昌仟的堂客,從大庸出發(fā)時,我們是一家八口,現(xiàn)在只有三個了,其他人死的死,散的散。你讓我啷么不哭?

      賀龍說,你一家人是好樣的,革命是會記住你們一家人的。

      太婆說,賀將軍,大慈大悲的賀將軍,我一家人對革命的貢獻足夠大了??晌覍嵲谑懿涣诉@天天打仗死人、天天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我要回去。我兩個兒子,給你留一個,跟著你把革命干下去,另一個我想帶回去。

      聽了太婆的話,賀龍心里很難受,好半天沒說話,吧嗒吧嗒抽煙斗。想了一會兒賀龍說,嫂子,跟我出來的人我要負責(zé)。這樣吧,我把你送到延安去,那里是毛主席住的地方,你到那里可以隨便做些事,也可以學(xué)點文化,將來革命勝利了,會用得著的。

      賀龍這么一說,太婆似乎有點動心,點頭答應(yīng)了。隔兩天,賀龍?zhí)匾獍才哦敔斔吞湃パ影玻€給了盤纏。可盤纏一到手,太婆就變卦了,她死活不去延安,她還是要回老家。

      賀龍聽說了太婆的真實意圖。太婆后來說,賀龍那么大個領(lǐng)導(dǎo),實在是個仁義之人,他不僅沒生氣,還讓手下給寫了回去的路條,再派你二爺爺一路護送俺回大庸。

      二爺爺卻與太婆鬧起別扭來。他不愿意回去。他知道,老家離陜北山高路遠,這一回去,不知還能不能回到隊伍中來。他從當(dāng)上紅軍的那一天起,就把隊伍當(dāng)成自己的家了。賀龍勸他護送太婆回去,二爺爺說:“我不回去,我娘那是逃跑分子……”

      賀龍就打斷他說:“我們共產(chǎn)黨人干革命,正是為了像你娘這樣的老百姓能過上好日子。你娘現(xiàn)在想回家,我們沒有理由不讓她回去!”

      二爺爺說:“可是我娘不是一般的老百姓,她也是一名紅軍戰(zhàn)士!”

      賀龍說:“紅軍戰(zhàn)士也是從老百姓中來。將來革命勝利了,我們這些人都是要回到老百姓中去的……”

      二爺爺本是想把太婆送回老家后,再回部隊去,可后來的情況卻并不如他所想。

      娘兒倆回鄉(xiāng)的路途,國統(tǒng)區(qū)比解放區(qū)要漫長得多,部隊給的盤纏很快就花光了,沒辦法,二爺爺和太婆只好一路討米回家。討米叫化本是我們老侯家的本行,這回家的路途比起長征,倒不是有多難。

      從陜北出發(fā)時是春天,到家都深秋了。那是一個陽光爛漫的下午,老家的山野、村子、房屋,都給抹了層橘皮紅,那是一種懶洋洋的紅。他們滿身征塵地走到老家的山道上了,恨不得就地打個滾,然后好好睡一覺。

      老侯家的一個隔房侄女認出了娘兒倆。她在坡地上放牛,一眼就認清走過來的兩個破衣爛衫的人,她輕聲喊了聲,嬸,你是嬸么?

      來不急拉話,侄女就告訴太婆,你們參加紅軍走后,地方上開始追殺紅軍家屬。殺得好慘,有用火燒的,有剝腦殼皮的,有開膛破肚挖心肝的……連窩藏過紅軍的也殺……

      二爺爺和太婆聽懂了她話里的意思:你們要在家呆下去,不定什么時候腦殼掉了,還不曉得是啷么回事。

      娘兒倆又連夜逃往石門。離大庸兩百多公里的石門縣,有我們侯家的遠房親戚,他們把二爺爺介紹給有錢人家做長工。太婆呢,則給有錢人家做些洗衣縫補之類的事。他們隱姓埋名,淪落成不見天日的異鄉(xiāng)人。

      二爺爺在最初一段日子里,么時候都想一走了之,回陜北找賀龍軍長,跟他上戰(zhàn)場,去殺敵立功,去轟轟烈烈干一場革命??傻降姿莻€孝子,沒有丟下太婆不管,后來他徹底打消回部隊的念頭。

      7

      1949年10月,大庸縣解放。太婆和二爺爺趕回縣城,走進了歡慶勝利的人群。解放軍隊伍從眼前一隊隊走過去。這就是當(dāng)年的紅軍!是窮人自己的隊伍!……紅軍呀,解放軍呀,我的親人!太婆臉上的淚水像春雨后猛漲的溪水,嘩啦啦地流。

      聽說這些隊伍馬上就要開赴西南前線,追趕老蔣去了,太婆變得焦躁不安起來。隊伍全走過去了,還沒有看到爺爺?shù)纳碛?,太婆上前拉住解放軍?zhàn)士的手,向他們打聽她的大兒子的下落。

      可是沒人知道她的大兒子是誰。

      那天晚上,二爺爺與太婆回到老家村子里。他們原先的破爛房子早就讓“清鄉(xiāng)團”一把火燒了,只好暫時寄住在鄰居家。

      第二天,太婆獨自到縣城繼續(xù)尋找爺爺。二爺爺與村里多年不見的窮漢們搞在了一起,他期望快些參與到分田分地的土改中去。

      太婆看到干部模樣的人和三三兩兩走過的解放軍戰(zhàn)士,就上前打聽:你們見過侯清芝嗎?

      可絲毫沒探聽到關(guān)于爺爺?shù)南ⅰ?/p>

      幾天后,二爺爺進城來找太婆。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

      一支番號47軍的部隊進入湘西的高山密林間剿匪。太婆循著他們的足跡而去。她的想法是,有土匪出沒的地方,就有解放軍,爺爺一定是隨部隊去了。

      太婆幾乎每天都能遇見剿匪的解放軍戰(zhàn)士。有好幾次,太婆險些被解放軍和土匪之間的亂槍擊中。解放軍救了她,并把她交給前來送糧送鞋的地方干部。地方干部們又把她帶出大山。太婆樣子恓惶,不僅形同乞婆,腦子也是一片混亂??捎谩隘偘d無?!眮硇稳?。地方干部把太婆帶回縣城,又派兩位女同志送她回到家里。

      關(guān)于太婆找到爺爺?shù)那闆r,后來像地方戲劇中的某個大落難劇情之后必有喜相會一樣,被老大庸人津津樂道成半個世紀后還在流傳的段子。

      1950年5月的一天,爺爺結(jié)束了多年的南征北戰(zhàn),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帶著兩個警衛(wèi)員,回到家鄉(xiāng)大庸,履新縣武裝大隊大隊長??h里為了迎接他,請出了地方最有名的一支腰鼓隊。爺爺一行進入縣城的時候,腰鼓敲起來,秧歌扭起來,大街上擠滿了人,一派的歡天喜地。

      可是令人掃興的是,一個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的老婦人突然就沖向大街中央,一邊清芝清芝地呼叫著,一邊攔住了爺爺?shù)娜ヂ?。騎在馬上的爺爺在一瞬間愣怔后,立刻意識到眼前的這個老婦人是誰了??h里的接待人員和警戒人員,還有爺爺?shù)膬晌痪l(wèi)員,卻顯出驚慌失措來,他們本能的第一反應(yīng)是要上前把老婦人拉開??墒菭敔敱人麄兛?,只見他跳下馬來,旋風(fēng)似的就到了老婦人跟前,單腿跪在了她面前。

      這個老婦人就是我們的太婆。爺爺叫一聲娘,太婆喊一聲清芝我的兒,接著母子倆抱頭號哭。

      太婆流著淚說,清芝,你還活著嗎?讓我摸摸,你的腳手還齊整嗎?然后她就開始摸爺爺,摸完了頭摸胳膊,摸完了胳膊摸胸,摸完了胸摸腿,最后她還摸了他的下身,她發(fā)覺他身上該有的都有,哪兒也不缺。

      就在太婆摸爺爺?shù)漠?dāng)兒,爺爺單腿跪著,仰著頭,笑著,又流著淚對太婆說,娘,兒子這不是活著回來了!

      太婆說,活著就好,回來了就好!清芝,你打完仗了?不走了?

      爺爺說,我打完仗了,不走了!

      太婆說,你以后都跟娘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爺爺說,我以后都跟娘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太婆說,那咱回家吧!

      爺爺說,咱回家吧!

      爺爺把太婆扶上馬。爺爺牽著馬朝前面走去。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讓他們走在大街中央。鼓樂喧天的腰鼓隊早在太婆沖向大街中央的那一刻就停了,這時滿大街靜寂無聲。人們把興奮露在臉上,把激動浮在眼里。人們肅立兩旁,安靜地看著他們母子走過。

      不過,安靜也只是那么一小會兒。安靜過后,不知是誰帶了頭,滿街的人齊齊地鼓起掌來,還有人喊出哦嗬哦嗬的喝彩聲,而此時腰鼓隊把腰鼓敲起來,把秧歌也扭起來,一大街又恢復(fù)了先前的熱鬧。是比先前還要熱鬧的熱鬧。

      這天,一大街人奔走相告:哎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叫化娘找到回鄉(xiāng)當(dāng)官的兒了!三皇五帝以來都少見啦!

      有段很有意思的插曲是,我太婆除了找到分離了13年的爺爺,另外一大收獲,是認識了我的奶奶。

      說是爺爺進城時,太婆正蹲在街邊一個熱氣騰騰的飯鋪前面,大口大口吞咽著手里捧著的一塊大饅頭,那是飯鋪老板給她的。太婆時常進去找兒子,瘋癲無常,誰都認得她。一家八口當(dāng)紅軍的的事在全縣絕無僅有。誰都知道老侯家現(xiàn)在只剩下太婆與二爺爺兩個了。誰見了太婆都有一番悱惻同情之心。

      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姑娘來到太婆面前,叫一聲大娘。太婆沒理她,繼續(xù)啃她手里的饅頭。太婆太餓了,從早上進城那會兒就沒吃東西,好不容易討得了一塊饅頭,現(xiàn)在什么事也不能阻止她填飽肚子,除非是她的大兒子回來了。

      那姑娘就是半年前從縣城送太婆回家的兩位女干部中的一位。她是太婆他們那個鄉(xiāng)的婦女主任,大街上的腰鼓隊就是她今早上帶進縣城的。姑娘再喊聲大娘,說,你兒子不是姓侯么?

      太婆把臉從自己的手里抬起來,口里停止了吞咽,對著姑娘點了點頭。

      姑娘問,他是不是叫侯清芝?

      太婆兩眼直直地盯著姑娘,傻子一樣點點頭。

      姑娘腰微微彎了一下,揮手朝熱鬧喧天的大街上一指,大聲對太婆說,你兒子回來了!他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回來了!

      太婆奇怪地尖叫一聲,扔掉手里的半塊饅頭,站起來,朝著背對她的人群鉆進去,又從人群里出來,然后太婆就看見了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我爺爺。

      太婆站那兒,讓這從天而降的好事驚得呆了傻了。太婆實在不曉得啷么辦才好。

      跟在太婆身邊的姑娘,激動得臉都脹紅了,她慫恿太婆說,你叫他一聲試試!你叫他一聲試試!

      太婆醍醐灌頂似的,突然就醒轉(zhuǎn)了,太婆像個瘋婆子似的——不,她就是個瘋婆子了——彎下腰,放開嗓子,一邊大聲喊叫著爺爺?shù)拿?,一邊不管不顧地沖向大街中央……

      于是便有了前面娘倆那場悲喜相會。

      二天太婆四處打聽那位姑娘。太婆看上了那姑娘。太婆一直認為,能找到我爺爺,有那姑娘一半功勞。沒誰能比得上那姑娘,她善解人意,聰慧漂亮,還能幫她找到兒子,既是這樣,那就讓她給還打著單身的清芝做媳婦吧。沒誰比她更合適做自己的兒媳婦了。

      那姑娘后來成了我奶奶。太婆的想法沒錯。我奶奶確實是個善解人意,聰慧漂亮的姑娘。此刻我坐在電腦前,透過一個個靈性飄逸的漢字,向那段歲月凝望的時候,我的感受是:奶奶能成為我奶奶僅有善解人意聰慧漂亮是不夠的;俗話說“有緣千里一線牽,無緣對面不識君”,爺爺奶奶的姻緣,應(yīng)該是天湊地合的結(jié)果,而且世上的好姻緣,大抵都是如此。細想想,一切都不是個巧嗎?奶奶有過送太婆回家的經(jīng)歷,這是一巧;爺爺騎著高頭大馬進城的那會兒,奶奶從縣里的熟人口里聽說了爺爺姓侯名清芝,這是二巧;那天早上,奶奶帶著腰鼓隊進城的時候,恰在城邊上見過太婆,這是三巧;當(dāng)奶奶一見到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爺爺時,能聯(lián)想到這人會不會就是那個瘋婆子尋找的兒子,這是四巧;而當(dāng)奶奶想立即找太婆的時候,太婆正好就在近旁吃饅頭,這是五巧了……我這是不是廢話太多了?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好像哪位先生說過,小說本質(zhì)上就是廢話的藝術(shù)。

      很快,太婆就打聽到了我奶奶。

      很快,太婆就找了人替爺爺去說媒。

      很快,經(jīng)太婆張羅,我爺爺娶了我奶奶。從此,我爺爺這個從殺戮場上下來的漢子,將一個神槍手的本領(lǐng)發(fā)揮到生兒育女上,在后來十幾二十年的光景里,幾乎沒有歇氣地生下我父親我姑媽他們兄妹共九人。

      老侯家變得人丁興旺起來。

      8

      1956年秋,家里終于有了九爺爺侯宗元的消息。

      那些年,爺爺一直在以一個地方官員的名義,不斷向甘肅的文水、武都、康縣、成縣等地民政局寫信,要求他們幫助尋找太公和九爺爺?shù)南侣?。信寫過,很快就有回復(fù),結(jié)果大致是“查無此人”。又過了幾年,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的爺爺,依然向甘肅的文水、武都、康縣、成縣等地民政局寄去了一輪尋親信。一天,父親接到甘肅成縣民政局的來信說:

      侯清芝大隊長:

      我們縣民政局按你提供的線索去查找,你父親侯昌仟無此人,而你說的侯宗九倒是有一人,他的身世與你說的很接近??墒谴巳瞬恍蘸?,也不叫宗九,他叫何維俊,現(xiàn)在擔(dān)任成縣泡沙鄉(xiāng)高級社大隊長,據(jù)他自己說,他姓過侯,是不是叫宗九他已不記得了。何維俊說,他父親是紅軍,36年在泡沙鄉(xiāng)打仗時受重傷,被當(dāng)?shù)匾缓涡杖思沂樟?,他父親的傷痛無法治療,死去了。他父親死去前,把他送給何家做兒子。何維俊說他的生父是姓侯,但是不是叫昌仟,他不敢肯定,因為當(dāng)時太小,只有六七歲,而其養(yǎng)父母早已相繼去世,對此不太好查實。

      信里告訴了何維俊的家庭住址,讓爺爺自己寫信和他聯(lián)系。

      爺爺一接到來信,就給那個叫何維俊的人去信了。爺爺在信里面還夾了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家人的合影,照片上有爺爺奶奶,還有他們的三個孩子,有坐在中間的太婆。不久,爺爺收到回信。何維俊不識字,是別人替他寫的。

      何維俊把長征時一家是哪些人,后來大家相互失散了的事,按他記得的一一說了,把太公死時的情況也說了。

      信中說的點點滴滴,與太婆、爺爺記得的,沒有絲毫差別。收到信后,爺爺念給太婆聽,當(dāng)聽到何維俊說他的小名叫九幺兒、九生時,太婆喊一聲,我的兒啊——一下子哭開了。

      隨信寄來的還有一張照片,是何維俊和一個年輕漂亮、叫田玉梅的姑娘的合影,何維俊信中說那是他剛結(jié)婚不久的媳婦。

      太婆臉上的淚水噗噗落在照片上,又從照片上滾落下來。

      那段時間,太婆動不動就讓爺爺念那封信,二爺爺從鄉(xiāng)下進城來看她,她就讓二爺爺念,直到她把信上的話全部記住。

      二爺爺這時已在鄉(xiāng)政府當(dāng)干部,卻是一個人過。太婆一直在找媒人給他看人家,可他似乎誰家的姑娘都看不上。說他心里僅裝著結(jié)婚后在一起只過三天的黃慧蘭也好,說他怨恨當(dāng)初太婆拖他后腿離開隊伍回大庸毀了他的前程他要成心與太婆鬧別扭也好,他反正是不結(jié)婚。他不結(jié)婚,就是對太婆最大的傷害。念過信后,太婆掐準時機敲打他,伸出她的右手食指說:“我的這根指頭讓桌腳摁著,連心疼哩!”

      食指就是二指。在我們這塊,人們常把子女比作巴掌上的手指。俗話說“十指連心”,也是形容兒女與父母不可切割的牽連。太婆這話,就是個傻子也聽得懂:你老二不結(jié)婚,就是沒翻過身,總是摁在你娘俺心里頭的痛。

      可二爺爺卻跟她裝苕,捏住她那根手指,裝模作樣地給吹吹,說:“娘,啷么疼的,您告訴我,待會兒我上街買藥去?!?/p>

      這就惹得太婆不得不生氣罵他了:“啊,我當(dāng)初費盡心機帶你回家,單指望你給俺老侯家傳宗接代,可你到如今還不娶。你說說看,你要跟老娘俺斗氣斗到么時候?你對得起大侯家的祖宗么?”

      說著說著,就嘆息說,“老大疼娘,一連生了幾個娃不說,就說這個九幺,不滿八歲就丟了,如今長大成人了,還念著娘……”說到此,她拖長嗓子唱一聲,“俺的幺兒啊,娘對不住你……”接著哭開了。

      白天晚上,太婆都拿著那張照片,一個人的時候,忍不住就流起淚來。

      這個何維俊正是二十年前與太公在一起的八歲還沒滿的九爺爺。

      1936年9月,五龍山那一仗打起來時,太公帶著九爺爺和戰(zhàn)友們到離縣城附近的石嘴沖籌糧,遭敵人伏擊。一顆子彈打進了爺爺?shù)钠ü伞敔攤弥?,?zhàn)友們把他送到一個老鄉(xiāng)家養(yǎng)傷。

      那老鄉(xiāng)叫何天頌,四十多歲了,是四川巴東逃過去的,兩口子無生養(yǎng),靠開荒地和打短工糊口。何天頌天天上山扯草藥,給太公治傷。太公血流得太多,身體虛弱得不行,加上傷口一化膿,一潰爛,疼得死去活來。一疼,就昏死過去。

      只三四天,太公就死了。

      太公死前,從身上掏出兩塊銀元來說,天頌兄弟,這個就留給你吧。

      太公說,我原先想,要是我過不了這個坎,就把九生娃送給你做兒子。我要死了,看來現(xiàn)在只好這樣了。

      何天頌答應(yīng)收養(yǎng)九爺爺。太公睡了半夜好覺。第二天,趁何天頌出外采藥,太公讓九爺爺攙扶著他,半走半爬,來到何天頌家門口一個小山包包上,躺下了。一會兒,太公就死去了。

      那個山包包正對著紅軍往北行進的方向。

      太公死后,何天頌把九爺爺當(dāng)親生兒子待,他們給他取了個名,叫何維俊,但平日里都叫他九生。

      何天頌彎腰駝背,患有癆病,一年到頭咳咳吐吐,四十幾歲的人,就像六十歲的老人。九爺爺跟他過了兩年多,就去給別人家放牛。東家只管他吃飯,不給工錢。他人小,動不動就挨打受罵,吃飯還要看東家臉色。長到十五歲,養(yǎng)母眼快瞎了,要人照顧,九爺爺已長成小伙子,就回到何家。又過兩年,轉(zhuǎn)眼抗日勝利了,這時養(yǎng)母的眼睛全瞎了,養(yǎng)父也做不動了,都要靠九爺爺養(yǎng)老了。

      一趙姓人家請九爺爺去做長工。薪資是一年500斤麥子,冬天一套棉衣,夏天兩套單衣,吃住在他家。有這500斤麥子,養(yǎng)父養(yǎng)母基本能活人了。

      趙家一兒一女,兒子娶了媳婦,加上幺叔就是六口人吃飯了。那是個厚道人家。一家人勤勞又節(jié)儉。對九爺爺特別好。九爺爺做工非常賣力。

      到趙家第二年,養(yǎng)母死了,趙家?guī)途艩敔敯苍崃损B(yǎng)母。第三年,養(yǎng)父何天頌死,趙家又幫辦了后事。

      1949年,解放軍進城的日子,一天吃過早飯,趙叔穿一身新,拉九爺爺?shù)娇h城去看熱鬧。九爺爺說,山上好多苞谷,再不收怕野獸糟蹋了。趙叔說,改朝換代這么熱鬧的事,不看可惜了。硬是把九爺爺拉走了。他兒子兒媳女兒都去了,留老伴看家。

      一隊隊解放軍從大街中央走過去。站街兩旁的人群,喊著歡迎解放軍的口號。

      后來九爺爺說,當(dāng)時那件事,不曉得是不是趙叔一時心血來潮。趙叔一手拉著九爺爺,一手攔住一位走過去的解放軍軍官,說:

      長官,這個后生是個紅軍娃呢!

      那軍官沒多說什么,帶著他們?nèi)チ瞬筷狇v地。坐下來,安排個人專門聽九爺爺?shù)那闆r。九爺爺說兩句,趙叔補說兩句。聽的人認真做了筆錄。九爺爺要他們幫忙找一找,家里還有什么人活著。他們說部隊這么大,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他們讓九爺爺先參軍。說參軍以后就容易找了。

      九爺爺看見他們,像看見家里人一樣,他總以為,三個哥哥,娘、嫂、姐都在這個部隊里呢。突然就不想回去了。他們讓他參軍,正是他心里所想。卻不敢答應(yīng)。因為為養(yǎng)父養(yǎng)母送終,還欠著趙家的人情呢,再說,趙家對他這么好!他坐在那里,一個勁地看趙叔。趙叔看穿了他的難處,笑著說:

      九生娃,參軍是光榮的事,趙叔我支持你。

      九爺爺說,趙叔叔,我……

      趙叔擺手,沒讓他把話說下去。說,你啥也別說了,再說就生分了。這么幾年,你就還沒看出來,趙叔我是把你當(dāng)干兒子待的……

      淚水一下子涌出來。兩只膝蓋不聽使喚地就磕在地上。抱著趙叔的兩腿嗚嗚哭得說不成話。

      九爺爺沒親人,部隊開拔時,趙叔充當(dāng)家屬。他戴上了大紅花,覺得挺光榮。跟著隊伍走了好遠的路。一見熟人就說:把咱九生娃送去當(dāng)兵了。部隊走好遠了,還向九爺爺搖手。搖了一會兒手,又用衣袖往臉上擦一下。九爺爺不斷回頭,知道趙叔舍不得他,在哭。九爺爺也忍不住,一邊走一邊流淚。

      實際上九爺爺只當(dāng)了不到一年的兵。隨部隊日夜兼程地趕到武都山區(qū),剿了幾個月匪。到了1950年4月,部隊開到陜西駐扎下來,小道消息說部隊要整編,然后去朝鮮打仗。去朝鮮,九爺爺內(nèi)心不愿意。不是怕死,只是擔(dān)心去了朝鮮,再也找不到家里人。他相信,仗打完了,家里人一定會到成縣來找他的。他把想法跟部隊領(lǐng)導(dǎo)說了,領(lǐng)導(dǎo)為他考慮,讓他復(fù)了員,把他分到成縣地方工作。

      1954年,九爺爺已二十五六歲的人了??瓷狭私刑镉衩返囊粋€女子。她長得白里透紅,是半山坡村的民兵組長,又是共青團員,經(jīng)常到縣里開會,一來二去,兩人就相互看上了。不久兩人就結(jié)婚了。

      九爺爺做了九奶奶田玉梅家的上門女婿。九奶奶的爹娘就只有她一個女兒。九奶奶的爹娘把九爺爺當(dāng)親生兒子待。九爺爺是縣里的干部,對老人很孝順,一家人日子過得甜甜蜜蜜。

      9

      1957年下半年,九爺爺來信說,他請了三個月假,要帶著九奶奶回來看太婆。

      九爺爺九奶奶冬月三十從成縣出發(fā),趕到天水搭汽車,再趕到寶雞搭火車到長沙,這一路四天四夜。然后坐拉貨的汽車從長沙回大庸,又用去了兩天。

      臘月初七到大庸。出了汽車站,太陽都快落山了。九爺爺拿著信,走到十字街問那些做生意的,侯大隊長家大庸西街66號怎么走?

      九爺爺要回家的消息,早就在大庸街上傳開了。做生意的有個補鍋匠,聽出他的口音不是本地的,主動搭話問,你是不是我們侯家從北方回來的幺幺?

      七歲離開家,在外面已過了二十多年,家鄉(xiāng)口音全變了,可家鄉(xiāng)話聽著還是那樣親。補鍋匠說的“幺幺”,他一下就聽出來了,只有大庸才把叔叔叫成“幺幺”??蛇@人都四十多歲了,樣子也那么老,啷么能叫他幺幺?

      九爺爺問他,你是哪個?

      補鍋匠說,我也姓侯,是城邊上的,別看我年紀比你大,可論輩份我比你小一輩,我該叫你幺幺?

      侯補鍋匠一邊說話,一邊收拾攤子。他連生意也不做了。他說,幺幺,你等一等,我這就帶你去找俺大爹!

      侯補鍋匠一邊走一邊說,這下,俺大爹,俺幺婆婆不知該有多高興了!他說的大爹是指我爺爺,幺婆婆就是我太婆。

      侯補鍋匠帶著兩個陌生人走得急。一街人都猜出是啷么回事了,都跟著走。有兩個后生想早點把這人回家的消息傳給爺爺家,趕走到侯補鍋匠前面去。侯補鍋匠不甘落到他們后面,到后來他們比著跑起來。

      爺爺早站在門口等著了。他就是大哥,和照片上一模一樣。九爺爺一下就認出來了。他和九奶奶走到爺爺面前,恭恭敬敬叫了聲大哥。爺爺答應(yīng)一聲,然后緊緊拉著九爺爺?shù)氖滞堇镒?,邊走邊喊,娘,娘,你看誰回來了!

      太婆看見她盼了好多年的幺兒子回來了,啥話也沒說,上來抱住就哭。街上跟過來的人,都安靜地站在那兒聽她哭,沒一個人說話。

      晚上,一家人都圍坐在火塘邊,講了大半夜的白話。太婆把她和姑奶奶及劉大梅相互是怎么失散的講了一遍,九爺爺把太公受傷后是怎么死的、這些年他是怎么過來的也講一遍,爺爺講了他老庚打仗是怎么死的,又講到家里這么些年的情況……

      太婆緊緊拉著九爺爺?shù)氖?,一刻也不愿松開,她說一會兒話,哭一會兒,哭一會兒,又說一會兒話。

      二爺爺來看九爺爺了。

      有幾個大庸橋姓侯的旁親也來了。有好些人,第二天,第三天還來看從北方回來的九爺爺。

      九爺爺住了兩個多月,就要回去了。回去的前三天,太婆就開始哭,她拉著他的手,讓他陪她坐著,看著他哭。

      去汽車站搭車,一家人都來送九爺爺九奶奶。出門前一家人都叮囑太婆,在車站不要哭??删艩敔攦煽谧觿偵系杰嚿希€是沒忍住,哇的一聲哭開了。車站的工作人員,還有一些乘客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都跑過來。那會兒,一家來送行的人,誰也沒忍住,都勸太婆別哭,其實都在哭。車站的秩序給哭亂了。

      九爺爺九奶奶回去后,有好幾年一直沒回來。寫信卻是一直不斷,基本上是兩個月一次,大事小事,都還要在信中說說。1957年7月來信說,他回去后成縣民政局聽說了他的尋親經(jīng)歷,隨后派人核查確認了太公的老紅軍身份和他自己的身世,隨后把太公的骨殖遷埋到烈士公墓并補立了墓碑。

      到了1961年,爺爺寫信讓他回來看奶奶,他總是說忙,請不開假。爺爺就寫信騙他,說太婆病了,他要是再不回來,怕以后看不見了。接到那封信,九爺爺把太婆生病的事給他丈人丈母娘一說,他們說,那你得趕快帶玉梅回去看娘。

      回到大庸,才曉得太婆沒病。九爺爺九奶奶高興地陪太婆過了一個多月。

      可等他提出要回去時,太婆就哭開了。不光是哭,還整天拉著九爺爺?shù)氖郑豢桃膊凰砷_。她是怕他偷偷跑了。爺爺看太婆實在舍不得她的幺兒子,可憐兮兮的,就勸九爺爺九奶奶回大庸定居。九爺爺對太婆說,娘,我這次回去了,就辦戶口遷移,就回來和娘住在一起。

      太婆還是不放他走。怎么勸都不管用。她每天和他寸步不離。爺爺為難了,請來了李林副縣長和胡科長,來勸太婆。李林和胡科長都是老紅軍。胡科長小名叫胡跛子,只一條好腿,另一條腿是在保衛(wèi)延安時打仗丟的,解放后他當(dāng)過好多年的縣民政科長。

      讓爺爺和九爺爺想不到的是,李林副縣長和胡科長卻站在奶奶的立場上,反勸九爺爺別走。九爺爺說,那怎么行?沒戶口我兩口子怎么在這邊生活?胡科長說,你看李副縣長是干什么的,他是管戶口遷移的,他說了算。你今兒還真可以不辦戶口遷移就在這邊定居呢。李林接著胡科長的話茬說,你本來就是大庸人,又是在長征路上失散的,你還遷什么戶口遷?

      九爺爺說不出啥理由了。晚上他和九奶奶商量,就依了我娘行不行?九奶奶說,不回去就不回去!再說娘不讓走,大哥和縣里領(lǐng)導(dǎo)又結(jié)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支持你娘,咱走不脫。

      給九爺爺安家時,李林和胡科長要給他上城市居民戶口,給九奶奶上菜農(nóng)戶口。九爺爺說,干脆都上農(nóng)村戶口吧!兩領(lǐng)導(dǎo)說,那就都上菜農(nóng)戶口,城邊上先鋒、解放、和平幾個大隊隨你們挑。

      九爺爺想了幾天,最后挑了縣城北坡上的長灣大隊,因為他舅舅在那個大隊。只過幾天,縣里就把兩人的戶口落到了長灣大隊,都是農(nóng)村戶口。

      九爺爺不再叫何維俊。落戶時,他把名字又改為侯宗元,一直叫到現(xiàn)在。

      在長灣,九爺爺九奶奶一住半個世紀。而且從此,兩人沒回過甘肅。

      他們到長灣后不久,太婆也從爺爺家搬出來,和九爺爺九奶奶一起住,一直到她去世。幾個兒子中,太婆最心疼的就是九爺爺了。

      九爺爺九奶奶回大庸后,育有四兒兩女。

      10

      1964年國慶節(jié)快到來的時候,爺爺獲得了一次去北京見毛主席的機會。與之俱來的另一件好事,便是太婆被評為“英雄的母親”,也將隨父親去北京見毛主席。

      太婆住在幺叔家,快70歲的人了,每天還要上山背柴火,扯豬草,整天忙個不停。那段時間太婆啥活也不干了,她主動來到縣城住到爺爺家里。奶奶找人做了套列寧裝,是為太婆進京見毛主席預(yù)備的。那段時間,爺爺家里隨時可以聽到太婆自給自足的笑聲。只要有人來,她就會穿上列寧裝讓人看,與別人拉許多話。她一天三四次上街,見人就說她要去見毛主席了。

      可后來太婆還是沒去成北京。事情就出在幾個孩子身上。

      家里有兩個人要去北京見毛主席了,父親他們兄弟姐妹也激動得熱血奔流,熱血奔流的結(jié)果,就使得他們想到國家該有戰(zhàn)事了。毛主席要派兵打仗了,可能是打臺灣,可能是與蘇修干,不然毛主席接見他的老兵干什么?他們整天討論這些話題,他們在這些話題中進入夢鄉(xiāng),又帶著這些話題坐上飯桌,帶著這些話題上學(xué)去。他們的話終于讓太婆聽去了,太婆想無風(fēng)不起浪,國家怕真是要打仗了。家里再也聽不到太婆的笑聲,太婆列寧裝也不穿了,回到九爺爺家里。

      晉京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爺爺讓奶奶把最新的一套軍裝熨了又熨,戴上他珍藏的那些軍功章,試穿了一遍又一遍??删驮谒麆由淼念^一天,九爺爺進城來,說太婆上茅房時,不小心摔了一跤,閃了腰,躺在床上已不能動彈了。

      爺爺說,我還等著她一同去北京呢。行啊,她不去,可不能耽擱了我去北京見毛主席。等我從北京回來了,再去看她。這段時間,讓你嫂子上山照看她。

      九爺爺說,不行呀,娘說你要去北京,怕是回來見不著她了……

      爺爺當(dāng)晚隨九爺爺上山,見太婆腰上貼滿了膏藥,躺在床上呻吟,奄奄一息的樣子。沒辦法,爺爺只好坐下來陪她,放棄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見毛主席的機會。

      國慶節(jié)剛一過去,太婆就神奇般地好了,她又上山背柴火,扯豬草去了。

      就這樣,太婆以稱病在床,實現(xiàn)了她的一次陰謀。那就是留住爺爺,別讓毛主席點了他的將。太婆后來說,她實在不想讓爺爺再上戰(zhàn)場了。

      11

      1966年,正當(dāng)“文革”風(fēng)暴波及大庸縣城的時候,爺爺收到一封神秘來信。信從甘肅某地軍分區(qū)寄來,寫信人未表明自己是誰,只說他是爺爺?shù)囊晃还嗜耍瑥亩喾教铰牭綘敔斠鸦氐郊亦l(xiāng)多年,很想念爺爺,希望爺爺要有時間的話,能去他那邊看看。

      爺爺因為戰(zhàn)爭時期頭部咬進去過彈片,時常頭疼難忍,影響正常上班作息,一年前就申請離休賦閑了,爺爺當(dāng)然有的是時間。但爺爺沒急著應(yīng)邀去甘肅。他一直在猜測寫這封信的“故人”是誰。他似乎別著一股邪勁,不弄明白那人是誰他就不會過去。

      太婆聽說了這回事,三番五次地催爺爺?shù)礁拭C去。太婆倒不是關(guān)心那位“故人”,要急著弄清他是誰。太婆關(guān)心是的太公。太公死在那邊,尸骨埋在那邊,她想隨爺爺一起過去,給太公上上墳,然后再抓一把太公墳上的土帶回來,往后她死了,也好與這把土一起安葬。但爺爺口里應(yīng)著太婆,內(nèi)心卻極不愿帶太婆過去。太婆年紀大了,他擔(dān)心太婆去了,會喚起她過去諸多內(nèi)心的傷疼,到那邊了哭哭啼啼,最后弄得瘋癲失常,不好收場。

      到1967年10月,“文革”運動升級,造反有理、文攻武衛(wèi)、揪斗走資派……16歲的父親在運動前就已高中畢業(yè),因為被爺爺嚴厲看管著,沒有參與到運動中去。而終于有一天,這兩個都在家“賦閑”的爺倆竟然都從人們關(guān)注的視線中神秘消失了。當(dāng)然,太婆及爺爺一家人都已猜出這爺倆到哪去,干啥去了。爺爺沒帶太婆去,太婆除了懊悔嘆息加哭泣,也別無他法。

      一路火車、汽車的倒了幾次車,幾天后爺爺與父親到了甘肅天水。然后再乘汽車,到了成縣的鄉(xiāng)村公路上。爺爺興奮異常地告訴父親,眼前到了哪兒哪兒,他又在哪個山頭打過仗。爺爺戰(zhàn)地重游,似乎變得年輕了。他繪聲繪色地講起過去行軍打仗的事,一車人都成了他忠實的聽眾,連司機也不時回過頭來與他搭訕,問老同志是幾方面軍的?爺爺說,賀龍的部隊,長征走過來還打,到1936年10月會師前,一直沒消停過。

      爺爺帶著父親去了五龍山。在五龍山的一個小山頭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許多墓碑,爺爺在墓碑中穿行,搜尋著一些熟悉不熟悉的名字。爺爺終于在墓地的邊角地上找到了成縣民政局1957年為太公遷來的墳?zāi)埂L哪褂幸粔K補立的碑,寫著兩行字:侯昌仟,湖南大庸人,1936年9月在五龍山戰(zhàn)役犧牲,時年四十九歲。

      爺爺撲通一聲跪在太公的墓碑前。父親也跟著跪下了。

      小山頭不遠,有一個幾十戶人家的村莊,村莊里雞鳴狗叫,牛兒在樹下悠閑地吃草,小羊咩咩地喚娘,老人小孩走來走去,男女勞力都在田間地頭干活,好一幅人間煙火圖,讓人疑心這兒從來就沒打過仗。

      爺爺沖太公的墓重重地磕了三個頭,抬起頭時,已是滿臉淚流。

      爺爺和父親在太公墓前呆了很久,爺爺將太公墓前的雜草一根根拔去。父親默默地陪著爺爺,爺爺做什么他做什么。太公墓前有一些香紙燒過后留下的灰,一層一層,從紙灰的痕跡顏色,明顯能辨別出這些灰有前年的,有去年的,也有今年的。這使得太公的墓與其他的墓形成了鮮明對照。

      爺爺點了三根紙煙,放在太公的墓碑前。

      父親問爺爺,這個地方,我們侯家舉目無親,是誰經(jīng)常來看爺爺?shù)模?/p>

      爺爺說,是不是俺爺倆要去見的那個人呢?

      爺爺又跪下來朝太公的墓碑磕了個頭,說,爹,不孝兒和您的大孫子看您來了,您就安息吧!

      離開時,爺爺從太公的墳上摳了一把土,用布包裝了。他要把這包土帶回老家。

      爺爺帶著父親轉(zhuǎn)到對面的山頭。爺倆在一棵樹下坐了。

      那是棵叫不出名字的硬木樹,樹干也有水桶粗了,在樹干往上四、五米的地方,兀自斜出去一根獨枝,獨枝枝繁葉茂,形成一間房子大的濃陰。樹下的坡地,種著玉米,時令已是秋天,玉米棰子齜牙裂嘴,頭上戴著紅色的纓須。

      一個和爺爺年紀相仿的老農(nóng)在玉米地里轉(zhuǎn)悠。他背一個柳條筐,掰根玉米棒,丟進筐里,掰根玉米棒,丟進筐里。見這兩個不速之客坐在歪脖子樹下,便走過來與爺爺搭訕:老同志,抽顆煙!

      爺爺說,老漢可是本地人?

      可不,我土生土長,還從來沒出去過。

      老漢放下柳條筐,和爺倆坐在了一起。他卷了顆老旱煙,遞給爺爺,然后就給自己卷煙。他歪起頭看了看父親說,這位可是您兒子?

      爺爺點點頭,然后說,老漢可記得從前這里打過仗?

      記得,死的人那是漫山遍野,堆積成山??!我參加了埋人。埋了三天。

      老漢說,我瞅你可有些眼熟。

      爺爺說,那一仗我也參加了。我命大,沒死成。

      爺爺笑笑,指著身邊的歪脖子樹說,這棵樹下,那一仗過后,就躺著我的一個被打死的兄弟。我讓兩位老鄉(xiāng)幫忙把他埋了,然后就和部隊撤走了。幾十年了,我一直沒忘,就像發(fā)生在昨天。

      老漢臉上升起幾分敬意,他兩眼盯著爺爺,由衷地說,將軍出生入死,到老了還能到這里看看,是個有福之人!

      爺爺說,哪里!哪里!和死去的那些戰(zhàn)友比,我多活了這些年,一直吃國家的俸祿,心里有愧呀!可我卻夠不上將軍。

      老漢說,你的那位兄弟,可是沒死成,他后來又活過來了,找部隊去了,現(xiàn)在還當(dāng)著好大的官。

      爺爺被他的話驚呆了,也恍然大悟,原來一直沒弄明白的那神秘的寫信人竟是何樹林。爺爺疑心聽錯了,問他,你說的可是真的?

      老漢說,他現(xiàn)在每年都要到這個地方來的,也像你這樣,每回都要到這兒坐坐。

      老漢指著對面山坡的墓地說,那邊還埋著他的爹,他每年清明都要來給他爹燒紙燃香,拔草培土,過后就到這棵樹下坐坐。

      爺爺對老漢說,我看這棵樹長得這么好,一個歪脖子,都沒砍,我就知道你們把他當(dāng)成個人物了。

      爺爺指著那片墓地說,那也是我的爹呀!這么些年了,我一次都沒來,心里實在有愧得很呀!

      老漢替爺爺開脫說,首長您一定住得很遠,不在本地,為工作忙,為國家忙,為兒女忙,是抽不出時間過來看看的。他這時把爺爺改稱首長,爺爺再沒糾正他。

      爺爺勾下頭去,突然抱著頭嗷嗷嗷地哭起來。

      后來父親告訴我,爺爺哭的時候沒有過渡,突然就那么嗷嗷地號叫。像打雷,像扯閃,也像戰(zhàn)士沖鋒陷陣、攻占山頭……哭了將近半個鐘頭,爺爺抬起頭來,哭聲戛然而止,竟也無絲毫過渡。

      爺爺哭的時候,老漢一直平靜地坐在爺爺身邊。等爺爺哭完,老漢說我們這里打過那樣的惡仗,死了那么多人,總該有人惦念著些什么吧!我們活著的人,也該為死去的人做點什么呀!就說對山那片墓地,鄉(xiāng)親們一直管護得好好的,平日里放牛放羊的,也都不敢到那兒去的。

      爺爺盯著老漢看了一會兒,然后問,老哥,你怎么對我那個兄弟那么熟,是不是……

      老漢爽朗地笑了,說,首長你應(yīng)該記得,當(dāng)年你的那個兄弟就躺在這棵樹下,你給了我和我弟兩塊銀元,讓我們把他埋了。可后來埋他時,發(fā)現(xiàn)他還有一口氣,我就和我兄弟將他抬了回去,養(yǎng)了一個月傷,后來他找部隊去了。解放后,他當(dāng)了大官,就常到這邊來,每次來都要到家里看看。他把俺當(dāng)他的親人呢!

      爺爺說,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姓林?

      老漢說,是的,我就是姓林的那人……

      太陽落土?xí)r下山。應(yīng)林老漢邀請,爺爺和父親去了他家并在他家里住下了。林老漢和他兄弟屋挨屋,住在村子的中央。都是兒孫滿堂的人了,林老漢粗聲大氣地吩咐兒子兒媳為客人做好吃的。村里還過來一些老人與爺爺拉話。林老漢在村人們面前神氣活現(xiàn),講話底氣十足。他是誠心把爺爺和父親當(dāng)他家親戚了。

      第二天早上,爺爺問了泡沙鄉(xiāng)半山坡村76號怎么走,爺爺是要去九爺爺?shù)脑栏冈滥讣铱纯?。離開村口時,村里很多人都來送行,場面很隆重。

      爺爺一步一回頭,向鄉(xiāng)親們不斷拱手道別。

      爺爺和父親在泡沙鄉(xiāng)半山坡村找到了九爺爺岳父岳母的家。

      他們家是單家獨戶。當(dāng)爺爺與父親找到時,有一個婆婆在院坪左邊的菜地里,勾著腰在那兒忙乎。她站起來看見兩個陌生人時,驚慌地問,你們找誰?

      爺爺說,我們從湖南大庸來,到這里看看。

      聽爺爺這么說,婆婆一臉驚喜地說,我想起來了,你一定是侯大隊長,是俺女婿的大哥!

      爺爺說,您怎么知道我?

      婆婆說,您給俺何維俊寫信,寄過照片,我記得您的樣子。

      婆婆從菜地里走出來,忙招呼爺爺父親進屋坐,然后出門尋她的老漢去了。

      這天晚上,爺爺和父親受到了同樣熱情的款待。家里宰了一頭羊用來招待客人。大隊的書記、大隊長,還有幾位重要的親戚都過來陪客人。大家一起喝酒。

      喝到緊要的當(dāng)口,爺爺站起來,朝大家拱手鞠躬,說,我弟弟何維俊,得這里水土的供養(yǎng),得這里好人們的收留關(guān)照,才長大成人,作為何維俊的大哥,我感謝大家的恩情!

      爺爺讓父親跪下,高聲喊兩位老人外公外婆。

      爺爺對父親說,是兩位老人開恩,將你九嬸許給你九叔,你九叔才有個家的。

      爺爺說話時,動了真情,聲音炸耳,中氣十足,說到最后,終是沒能忍住,喉嚨哽咽了,眼睛也潮濕了。說得大家都唏噓慨嘆,有的竟用衣袖揩起眼淚來。

      第二天離開時,又是很多人出來送行。

      后來父親告訴我,爺爺帶他專程去九爺爺岳父岳母家去探親做客,讓他對爺爺多了一分敬重。他說爺爺是那么一個有情有義講究血脈親情的人。只是他是個軍人,是個戰(zhàn)士,他這樣的人,一慣敏于行,訥于言,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來表達罷了。

      12

      爺爺與父親在某地軍分區(qū)大院找到了分管后勤的副司令員何樹林。

      何樹林比爺爺個頭稍高,偏瘦,面目俊朗有神采,帽沿處露出黑多白少鋼針般的頭發(fā)。他將爺爺與父親從大院門口帶到自家二層小樓。一進屋,就脫掉頭上的帽子,甩在椅子上,解開風(fēng)紀扣,然后毫不客氣地一拳擂在爺爺?shù)男馗?,說,老庚,你還活著呀!這是你兒子?叫什么名字?

      爺爺說,你怎么還活著?——這話該我問你。這么些年,家里人一直以為你死了?哪想到你竟然還活著!

      兩兄弟坐下來拉起了話。盡管爺爺已從林老漢口里知曉何樹林是怎么活下來的,但還是讓他說一遍他當(dāng)年的一些情況。兩人又各自簡單談了這么些年的工作及家庭。

      談到最后,爺爺竟對何樹林變得耿耿于懷。爺爺不客氣地說,你在這里當(dāng)官,日子過得這么自在,怎么就不給老侯家去封信,講清你還活著和你現(xiàn)在的情況?你說你寫信了,可你那叫寫信嗎?讓我猜破了腦殼,還是沒弄明白是誰。虧你還在俺老侯家長大成人。我看,你就是個白眼狼,是個沒良心的人。

      何樹林也沒客氣地說,俺老侯家——這話虧你還說得出口。他起身指著爺爺?shù)谋亲诱f,我看你才沒良心,爹就死在這兒,墳都立在這兒,就沒見你過來一趟看看……

      何樹林說的“爹”,指的是太公。這讓爺爺感到理虧,爺爺臉紅了,不敢做聲了。

      兩兄弟吵得火藥味彌漫,劍拔弩張,完全忽略了父親的存在,這讓父親感到很不自在,覺得委屈。

      客廳里間的門打開了,從里間探出一個姑娘的半截身子來。她伸出手輕輕一招,示意父親過去。父親不由自主朝她走過去,走到她面前,她伸出手將父親拉進去。

      父親問她,喂,我該叫你什么?

      她說,叫姐姐!

      這位何樹林的女兒,叫何丹紅,父親確實該叫他姐姐,時年19歲。

      父親后來知道,何丹紅是何樹林的養(yǎng)女。何樹林1947年在延安結(jié)婚,可他妻子李修竹卻不能生育。解放那年,夫婦倆從延安保幼院領(lǐng)養(yǎng)了何丹紅。而此時,李修竹已不在人世,她死于五年前一場意外的車禍。所以這家里,沒了既是妻子又是母親的那一位,就顯得有幾分冷清。

      爺爺和父親在何樹林家里住了半年。這半年時間里,爺爺一直勸何樹林調(diào)動工作回老家。也許是基于葉落歸根的想法,還有對我們老侯家這些親人的依戀,爺爺一勸,何樹林就動心了。主意一定,何樹林立馬行動,寫了請調(diào)報告,還給北京某位首長打過電話,請求幫忙將他調(diào)回湖南老家,爺爺和父親還未動身回家,他調(diào)動工作的事就有了眉目。

      爺爺和父親回家時,何丹紅也就一起回家了。何丹紅雖大父親三歲,父親卻對她一見鐘情。

      1968年底,何樹林終于回大庸了。

      他從汽車站出來后直奔爺爺家,可他剛進家門,茶水未進,屁股剛沾著椅子就站起來,讓爺爺馬上帶他去見太婆。

      長灣九爺爺家,太婆早站在院坪里等他了。何樹林一看見太婆,直奔到太婆的面前跪下,哭著說,娘,不孝兒回來了!

      太婆撲到他身上,抱住他哭了出來,我的兒啊,你怎么才轉(zhuǎn)來!你死了又活過來,啷么就不寫信告訴娘呢?

      太婆抱著他哭了好一陣。

      太婆平靜下來后說,樹林,清芝回來講過你的事后,你不曉得娘好恨你呀!想你不是娘親生,與娘隔著肚皮呢!娘心里盤算好了,你今天回來了,娘要飽打你一頓。

      隨后,太婆讓何樹林脫了上衣,跪下來,她拿一根早準備好的竹條子,一下一下,朝那光背上狠狠抽去,直抽得滿背的紅杠杠。

      太婆一邊抽一邊哭罵:看你心野不歸家!看你心野不歸家!……

      湘西舊俗,走失了的孩娃歸家后,做娘的都得這樣抽他一頓。這樣做的寓意:可管往后平安吉利,萬無一失。

      何樹林當(dāng)然懂得太婆,以后再不要離開家離開娘了。所以在太婆抽他罵他的時候,嘴里大聲應(yīng)道:娘,兒知道錯了,兒往后不會離開娘了!兒往后不會離開娘了!……

      太婆丟了竹條子,俯身抱住何樹林的光背,心疼地說,算噠,算噠,娘不與你計較噠。

      又摸著他的頭說,樹林,你看你都是個老頭了,頭上有白發(fā)了。好啦,打也打啦,罵也罵啦,我的氣消了,我啥氣也沒了。

      然后太婆拉著他的手說,你現(xiàn)在回家了,就好好過日子,娘不與你清算噠。你這次回來,是老了才回來,是想著往后人埋黃土才回來,是在滿世界逗溜一圈,把生死、榮辱都歷盡了才回來的,娘還清算你搞么子?

      說得何樹林埋頭痛哭:娘,樹林對不住您!清芝不勸我,我還沒打算回來……我該早些回來的啊……

      13

      1971年,二叔張德山去一個叫茶樹界的地方當(dāng)知青。那是個四面絕壁、惟有一條羊腸小道上山的界嶺村。

      界上唯一的富農(nóng)分子黃會來引起了二叔的關(guān)注。他瘦高個,40歲左右,頭發(fā)黑白間雜,黑少白多,有種與年齡不相稱的蒼老。二叔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哈著腰說,黃會來,富農(nóng)成分,請多關(guān)照!謙卑得算是到了家,不過,他那種坦誠倒是不讓二叔反感。

      黃會來是生產(chǎn)隊唯一能打算盤、做賬目的人,他擔(dān)任生產(chǎn)隊的會計兼記工員。二叔吃住、勞動在他們生產(chǎn)隊,隊長將黃的事分一半給二叔,做記工員兼出納,會計仍由黃做。

      兩人都做賬,二叔常在他家吃飯,久而久之,雙方關(guān)系就貼得近了。黃一兒一女,哥哥叫前進,妹妹叫杜鵑。兩孩子跟二叔親,二叔教他們識字唱歌,或講故事,講城里的人事。

      黃妻桂花,論長相可排在界上婆姨們之首,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待人接物賢惠達理。可她是個瘸腿,走路一高一低,比平常人慢半拍。她對二叔說,我這腿一生下來就這樣。嫁到界上來時,我爹說,你是腿比別人短一截,黃會來是成分比別人短一截,你嫁他,沒錯。那時我看會來人長得周正,又知書達理,曉得心疼人,就樂意嫁給他。

      黃會來說,她家是貧農(nóng),又是界下的,要不是她那腿,她啷肯嫁我?老輩人講,歪鍋配歪灶,老鼠的兒娶打洞的。我們是一個愿嫁一個愿娶,兩廂情愿。這么多年,我們過得好好的,她又為我生了兩個孩子,我很知足??!

      夫婦倆這一絮一叨,二叔心里涌起種說不出的感動,眼睛變得熱熱的。

      一次二叔問黃會來:界上啷么就你一個人有文化,你小時上過學(xué)么?

      黃會來說,我沒上過學(xué)。我家是外來戶,小時候,娘帶著我四處流浪,娘給有錢人家打短工,做長工,沒機會進學(xué)堂,每天晚上閑下來,娘就教我讀書識字,還教我打算盤,我肚里這點貨,都是娘教給我的。我娘小時候讀過私塾呢。

      二叔說,你和你娘四處流浪,又沒田沒地,啷么就成了富農(nóng)了呢?

      黃會來說,我小時候,娘告訴我,我姥爺結(jié)下了仇家,被人殺了,她是逃出來的,從此不敢回去。娘給有錢人家做了一輩子工,解放前兩年,娘帶著我流落這界上,界上人收留了我們。解放了定成分時,工作組的人說,你們雖無產(chǎn)無地,但在地主老財家待過,就定個富農(nóng)吧!雖是富農(nóng),娘也高興,因為畢竟我們是外來戶,界上人沒趕我和娘走,還給我們母子分了田地,有恩于我們。娘說,富農(nóng)就富農(nóng),有了田地,能安穩(wěn)過日子了,俺該知足了……

      二叔問,那你娘呢?

      黃會來說,過世了,前些年死的。

      二叔問,那你爹呢?

      黃會來說,我一出生,就沒見過爹。小時,我老是問娘,我爹是誰?他去哪噠?開始娘不說。后來我大了些,又這么問娘。娘就說,不知道我爹是誰。她說,我姥爺被人殺后,她在外面流浪,無依無靠,幸好她年輕,先后跟過好多個男人,后來有了我,她竟不知我爹是誰。后來遇到外人這么問她,孩子的爹是誰?娘就干脆告訴別人,不知道我爹是誰,我是她懷上的野種。

      黃會來說到這里,心里酸澀得沒忍住,頭一低,眼淚不斷線地一顆顆滴下。他用衣袖揩了一下臉,然后壓低聲音說,實際上我是有爹的,我爹是紅軍,跟著賀龍的隊伍走了。娘說我是野種,其實是誆別人。你不知道,紅軍走后,白狗子、還鄉(xiāng)團到處追殺紅軍家屬,娘那么說,是為了我們娘兒倆不被殺頭……其實,娘年輕時,好多人讓她改嫁,她都不肯,她一直等著我爹回來。這界上也有好多紅屬,他們的親人一律都沒回來,我娘卻一直相信我爹還活著。直到解放好些年后,娘才慢慢相信我爹是死在外邊了,可她還是沒有忘記我爹。年紀大了,她還天天念叨他。她一輩子都在等他念他。娘死的時候,還念著我爹的名字……

      黃會來開始站著說,說到這里,終于忍不住矮下身子,癱坐在一把椅子上,無聲無息地哭起來,雙肩像青蛙樣不停地抖動著。二叔上前把手放在他的肩背上,輕輕揉摸著……

      待黃會來平靜下來,二叔問,你爹他叫什么名字?

      黃會來說,我爹叫侯清平。

      二叔像被電擊了一下,表情凝固起來。稍頃他問,你爹叫什么?你再說一遍。

      黃會來說,我爹叫侯清平。我娘說,長征出發(fā)時他是手槍連的排長。

      黃會來進屋,從箱子里翻出一個黃銅色的物件,一把銅制的長命鎖。

      二叔壓住狂蹦亂跳的心,他把桂花嫂子叫出來,正經(jīng)說:

      黃大哥,桂花嫂子,今天我負責(zé)任地告訴你們,你們說的這個侯清平就是我二叔,他還活著……

      聽了他的話,黃會來激動得滿臉通紅,說,德山兄弟,你不會是涮我們吧?

      二叔說,我涮你們干什么?這樣的事能涮人么?

      二叔說,我們本是一家人啊。我父親叫侯清芝。我是隨母親姓張。我們侯家有八口人參加過長征……

      二叔拿著那把長命鎖趕回縣城。太婆那天正好待在縣城爺爺家,看到長命鎖,臉上的淚水刷刷流下來,說,這個長命鎖是我娘賣我時留給我的念想,清平小時候身子弱,人又倔,我恐怕他活不成人,就把這個東西戴到他身上,后來他留給了劉家坪裁縫的女兒……哪想到,這東西,今天,今天又回到俺手上……清平這狗東日的,到底沒絕后!老天啊,你沒把事做絕,俺老侯家老小都記著您的恩情,多謝您的眷顧恩典……

      太婆當(dāng)即跪在地上,一邊口里謝著,一邊頭直往地上搗。太婆額頭碰在地上,咚咚響。

      二叔帶來的消息對仍在打單身的二爺爺說,正是喜從天降。二爺爺現(xiàn)在縣里當(dāng)武裝部副部長,他趕來爺爺家,激動得在屋子里走過來走過去,大半夜了也不愿回去休息,大家一直陪著他。太婆要求隨大家一起去認親,都說您70多歲的人了,就不去了。爺爺說,這回清平的事,啥都依您的,您說,大家不走樣地去辦就是。太婆說,是你說的,啥都依我的。爺爺說依您的。太婆說,要盡快把孫啊,重孫啊,還有孫媳婦啊,全家都帶到我面前來,要盡快,盡快。爺爺說好。太婆說,德山說俺孫子家在界上還是個富農(nóng),那就多去些人。清芝你要去,你承頭,樹林也去,九幺也去,多去些人,人多勢強嘛!你們?nèi)?,是為俺孫子家扎勢長臉。爺爺說好好好。太婆從身上掏出一卷全是十元鈔的300多元現(xiàn)金,那是她多年來的私房錢,她交給爺爺說,要大擺宴席,席要厚實,茶樹界的男女老少一個不剩地都請到。這也是為俺孫子家扎勢長臉。爺爺曉得不要這錢,太婆不會甘休,便接了錢,笑說您佘太君交代的三件事,俺都不折不扣地辦到就是,您要信不過俺,就讓樹林和九弟當(dāng)督察吧。太婆咯咯咯地笑了。爺爺稱她佘太君,這馬屁拍到了她的癢癢處。

      第二天,由二叔帶路,二爺爺、爺爺、何樹林、九爺爺,及太婆的所有能去的孫子孫女們,一行浩浩蕩蕩去茶樹界認親。

      大家天沒亮就出發(fā),搭了小半天車,走了小半天山路,才趕到茶樹界山腳。沿著那條羊腸小道往茶樹界山頂攀爬時,一輪金光閃閃的夕陽已墜在西天,離山際線還有兩丈高的樣子。

      界上人都站在自家屋門前觀望。界上人想,啷么突然來了這么多人,他們是富農(nóng)黃會來家什么人呢?

      黃會來一家人早等在院子里了。二叔走在頭里,走過去時,對黃會來說,來了,你爹來了。

      黃會來一眼就認準誰是他爹。二爺爺侯清平走過去時,他大叫一聲爹,向前一撲,抱住侯清平的腿,像孩子那樣嗚嗚大哭起來。

      桂花和兩個孩子也都跪在二爺爺跟前大哭起來。

      黃會來哭著說,爹,你讓我們盼得好苦呀……

      何樹林、爺爺都忍不住落淚了。二爺爺兩手攥住黃會來的臂膀,將他拉起來,說,孩子,你起來!你起來!黃會來站了起來,桂花和兩個孩子也跟著站起來。

      黃會來拉著二爺爺?shù)氖?,急急朝院子外面走去。他將二爺爺帶到離他家不遠的二奶奶黃惠蘭的墳前,一頭跪下來,聲嘶力竭地喊著:

      娘,爹回來看我們啦!

      娘,你聽見了嗎?!

      二爺爺說,你娘什么時候死的?

      黃會來說,娘死了五年了,娘死的時候還念叨著你。她說,你爹要是哪天回來了,你就在我的墳前告訴我一聲,我能聽見。

      二爺爺淚水簌簌落下來,腿一軟,跪在二奶奶墳前。說,惠蘭,我對不住你……我來遲了,來遲了……

      黃家跟著來了許多人。人們遠遠近近地站著或坐著,人們看到黃會來與那個老人又是抱頭痛哭,又是喊爹叫娘的。

      杜鵑將她的伙伴們都喊進院子,給他們分發(fā)二叔帶去的糖果。她告訴他們,認得吧,那個高個子,是我親爺爺,他在縣里當(dāng)官。

      杜鵑跑進屋,用小手拉著二爺爺?shù)氖肿叱鰜?,走到院坪前,對看熱鬧的小孩和大人說,他是我爺爺!

      二爺爺咧開嘴呵呵笑著,他對大家拱拱手,說,謝謝了!謝謝多年來鄉(xiāng)親們對黃家的關(guān)照和幫襯。

      第二天,果真按太婆說的,大擺宴席,將界上人全請來吃。

      第三天一大早,界上浮起一層白色霜霧,太陽從東方慢慢升起,一個萬里無云的天氣。黃會來一家人要隨老侯家人去縣城去認門看太婆了。走出院子,二爺爺讓大家等等,他來到二奶奶墳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再默會兒神,才離開。

      界上人全都簇擁在他們身后,將他們送到界崖邊的小道上。

      14

      1972年,一個自稱何丹紅親生母親的女人找來的時候,我父親侯德永也已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何丹紅在縣城一所小學(xué)教書。他們早發(fā)展到公開戀愛狀態(tài),平日里見面卿卿我我得如同蜜糖掉進了糖罐里。父親每次回到縣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何丹紅,然后手牽手滿大街逛,走到僻靜處或沒人的地方,總要摟抱親吻或撫摸一番,以解相思之苦。父親每次回鄉(xiāng)下,何丹紅總要送他到車站,并不斷叮囑一些情人間才有的話,譬如在鄉(xiāng)下不要隨便喝生水啦,干活不要太累啦,晚上睡覺不要打被子啦……父親和何丹紅已是板上釘釘?shù)?,自然天成的一對了?/p>

      可是,那女人的到來徹底改變了這一切。

      她叫周紅梅,1941年的老八路。她丈夫即何丹紅的親生父親朱子丹,是紅一方面軍的老紅軍。他們1945年在陜北結(jié)婚。那時朱子丹還是名營長,解放戰(zhàn)爭時他是一名團長了。說來周紅梅是一個命運多舛的女人,生活似乎總是在捉弄她,解放大西北時,他們一歲的女兒在戰(zhàn)火中意外失蹤。不久朝鮮戰(zhàn)爭打響了,朱子丹所在的部隊整編后要入朝作戰(zhàn),夫婦倆義無反顧地奔赴朝鮮戰(zhàn)場。不料朝鮮戰(zhàn)爭即將結(jié)束時,朱子丹不幸犧牲。朱子丹師職干部,是犧牲人員中職別比較高的人員,部隊將他的遺骨運回國,安葬在遼寧省丹東烈士公園。周紅梅不愿與死去的丈夫離得太遠,要求轉(zhuǎn)業(yè)就在丹東工作,部隊遂了她的愿。隨后一個忠厚、善良的副師級轉(zhuǎn)業(yè)軍人,朱子丹的一個戰(zhàn)友走進了她的生活。他一直默默無聞地照料著她,后經(jīng)組織的牽線搭橋,他們組成了新的家庭。他們已沒能力生養(yǎng),周紅梅曾幾次動議要去尋找失散多年的女兒,可是丈夫不贊成,他的理由是:女兒一定有了新家,別人家把她養(yǎng)大也不容易,若是找到了,會給她自己和她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帶來新的痛苦。說我們沒有孩子,照樣會生活得幸福。就一直沒找。天有不測風(fēng)云,1966年丈夫患肝癌去世了,她孤單寂寞,思念女兒日盛,終于踏上漫長的尋親之路。要找女兒,丹紅這個名字正是一條線索,這是從她和前夫兩人名字中各取一個字組成的名字。于是她從丹東找到延安,從延安找到天水……最后找到湖南大庸。

      周紅梅用電話將何樹林招到她的住處縣招待所。她囑他先不要張揚,至于找他何事,見面了再說,有點類似電影中地下黨接頭的情節(jié)。在去縣招待所的路上,何樹林就已猜到來人是誰了。她50歲出頭,盡管頭上披霜,臉上有很多皺紋,但卻是本色的俏麗端莊。兩人一照面,何樹林就脫口而出:

      你是丹紅的母親。

      周紅梅做了自我介紹,然后開門見山說,感謝這么多年你對朱丹紅的養(yǎng)育之恩。我這次來沒有別的意思,只想見見丹紅。不過你放心,我沒打算將她帶走。你要是不同意我們見面,就讓我偷偷看她一眼,然后打道回去。

      何樹林軍人出身,為人處事自有一股俠骨柔情,他說,我們當(dāng)初收養(yǎng)丹紅的時候,就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將來丹紅的親生父母找來了,就將她還給別人??墒堑ぜt畢竟與我生活了這么多年,我們不是親生父女卻比一般父女情更深,說實在話,我舍不得讓你帶她走。你看這樣行不行,丹紅是留下來,還是跟你走,全由她自己做主,孩子長大成人了,她有權(quán),也有這個能力作出抉擇。

      何樹林馬上安排母女倆見面了。

      母女倆一見面就抱頭大哭,互訴相思之苦。之后讓何丹紅抉擇時,何丹紅為難了,她哭成個淚人兒,口里反復(fù)念著:我不愿離開爸爸,也不想離開媽媽!我不愿離開爸爸,也不想離開媽媽!

      這時,何樹林改變主意,竟然反勸何丹紅跟母親走。

      何樹林這樣的表現(xiàn),倒讓何丹紅的情感天平有了明顯的傾向性。她告訴何樹林與周紅梅,她想留下來。

      這樣的結(jié)果,讓周紅梅心服口服。周紅梅對何樹林說,從你處理這件事上,從丹紅選擇留下來,都說明你是一位非常稱職的父親。丹紅有你這樣的父親,我放心了。好了,我見到女兒了,我心滿意足了,我就放心回去了。

      為了盡地主之誼,我爺爺將周紅梅請到家里來,讓奶奶給辦了一頓好飯,幾家人和和樂樂吃了飯,心情也都平靜下來。接下來,何丹紅陪她母親玩了兩天,把庸城能看的風(fēng)景都看過,然后周紅梅收拾行李,做好回去的準備。

      事情的扭轉(zhuǎn)是太婆聽說丹紅的親生母親來了之后發(fā)生的。太婆匆匆進城,在縣招待所找到周紅梅,說丹紅叫你娘,叫我奶奶,我們都親著呢!太婆要她隨自己到長灣家里住幾天,說是有許多心里話要與她拉拉。周紅梅一見著太婆,就有種與生俱來的親,連夜就跟太婆走了。路上,太婆說,丹紅既認下你這個親娘了,就該跟你回去。樹林和清芝他們是不是從中作梗了?要是這樣,我饒不了他們。

      周紅梅說,沒有,他們誰也沒有,是丹紅自己做的主。

      太婆說,你跟我住幾天,我有辦法讓丹紅跟你回去。

      父親這時才從鄉(xiāng)下趕回縣城,然后隨爺爺及何樹林等人趕去九爺爺家。太婆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對何丹紅說,孩子,你是你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坨肉,人說血濃于水,你還是跟你親娘回去。何丹紅哭起來。太婆說,一朝懷胎,十月分娩。你該理解娘生兒的苦,你更要理解娘想兒的苦呀!你要是不跟你娘回去,你就是不認你娘,那樣要不得……這么一勸,何丹紅對著太婆和她母親點了頭,答應(yīng)跟母親回丹東。

      太婆對何樹林說,樹林,你還是讓丹紅跟她娘回去。你要是不同意,娘饒不了你的!

      何樹林乖孩子似的說,娘,我都聽你的。

      他們說這些的時候,可把一旁的父親急壞了,父親擔(dān)心丹紅走了,他的愛情就沒了。在那樣的年代,何丹紅隨她母親走了,就意味著父親與何丹紅一輩子的分離,因為戶籍、工作、交通等因素,形同一堵高墻,會將這對有情人無情地隔開。全然不像今天,整個地球都只是一個小小的村落,很少有什么能左右或改變天下有情人的命運了。父親心里熬油鍋似的,不知啷么辦好,慌亂中他沒管住自己的嘴,嘟嚕了一句:咸吃蘿卜淡操心,奶奶連人家這事也管!

      這話不小心讓太婆聽到了,太婆當(dāng)即拿出她從來沒有過的威風(fēng),朝父親吼道:大人在這兒說事,管你雞巴事!小孩子在這里亂插話!

      太婆隨即降低了聲音說,德永,我知道你心里的那點小九九。我看呀,你和丹紅沒緣分,你們只是姐弟關(guān)系,是走不到一起的……

      父親被太婆說得滿臉通紅,又無地自容。太婆可不管父親的心理感受,自顧自地說,你們啊,還有清芝,你也給老娘我聽好了,誰要是阻擋丹紅跟她娘回去,會遭報應(yīng)的,天打五雷轟,連老天也不會饒過你們的。

      父親對我說,在這之前,太婆是他心中的佛,他是那么地愛她敬她。可那一刻太婆在他心中坍塌了,他突然之間就恨上了太婆。

      父親固執(zhí)地認為,是太婆毀了他的愛情,剝奪了他的幸福。

      第二年,父親去當(dāng)兵,數(shù)年沒回家。后來,升任到連長的父親參加過對越反擊戰(zhàn),父親成了戰(zhàn)斗英雄,卻被打掉了膝蓋之下的一條腿。父親轉(zhuǎn)業(yè)后在縣文化局工作。父親與二爺爺一樣的脾氣,就是不結(jié)婚,任誰介紹姑娘,他都不會去看一眼。太婆心知肚明,她的兒孫里,除了二爺爺,現(xiàn)在又多了個父親恨她。太婆也是個倔脾氣,說恨吧!都恨吧!俺上對得起老天,下對得起祖宗!

      何丹紅與母親走時,父親沒去送她們,他賭氣回鄉(xiāng)下了。太婆、何樹林、爺爺、奶奶,還有九爺爺、九奶奶等,都一同送母女倆到火車站。

      臨上火車那會兒,周紅梅流著淚,拉著太婆的手說,我很小的時候就沒了爹娘,讓我叫你一聲娘吧!你們一家是天下最好的人,我會一輩子記住你們。

      說完,就當(dāng)著車站那么多人,跪了下來,向太婆,向何樹林,向爺爺、奶奶,向九爺爺、九奶奶等磕頭。人們不知發(fā)生了啥事,都涌上來看。

      列車緩緩開動起來。周紅梅從列車的窗口伸出半截身子,向他們不停地搖手。雙方都在搖手,直到都從對方的視野中消失。

      15

      1982年中秋,爺爺、奶奶一家吃團圓飯。那天太婆也在。都圍桌坐定,準備開吃時,何樹林領(lǐng)著一個女人突然闖了進來。父親一眼就認出了她,并脫口叫出了她的名字:丹紅!

      這么多年過去,她白里透紅的臉還是那樣好看,只是眉目間的憂郁神色表明她剛剛經(jīng)歷過生活的某種變故。父親與她四目相對,卻無法看懂她。

      何樹林又返身從門外邊牽進一個男孩。走到爺爺、奶奶面前,對男孩說,這是爺爺、奶奶。再指著太婆說,這是太婆。

      那男孩十來歲的樣子,顯得緊張而羞澀,真就叫了爺爺,奶奶,又叫了太婆。

      誰都不知道啷么回事。爺爺滿臉驚愕地吼道:何樹林,你搞什么名堂?你搞什么名堂?

      何樹林竟也不是好樣子,一臉怒氣地指著父親說,我搞什么名堂,你這個狗日的兒子講得清楚,你讓他自己說。

      何樹林這一說,父親恍然大悟。這個男孩是他曾經(jīng)下在何丹紅肚里的一粒種子。也就是說,何丹紅當(dāng)初隨母親回丹東的時候,就已懷上了身孕。至于這粒種子是經(jīng)過怎樣的孕育、分娩及十年來哺養(yǎng)的過程才長成眼前這般能說話、有情感,令眼前一家人驚慌失措的小家伙的,就不說了。而現(xiàn)在,他已是一點也不打商量地戳在一家人面前了?!丝涛腋械接行┠樎樾唠?。你一定看出來了,這男孩子就是我?。∧闱魄?,我的淚都涌出來了。是的,何丹紅就是我的親生母親,侯德永就是我的親生父親?!瓉?,母親隨姥姥回東北后,一任父親下的那粒種子膨脹成人球,隨后生下我。在后來的歲月里,她一直拒絕戀愛、嫁人,她在等著有一天,一個合適的時候帶我回湖南大庸,找老侯家認祖歸宗。而就在這年7月,姥姥去世了,母親在為姥姥辦理好一切后事后,終于踏上了回歸的行程。我記得姥姥去世前對母親說:丹紅,媽媽對不起你,是媽媽的自私,害得你這么多年單身。我死后,你就帶著孩子回大庸,興許呢,那邊那個人,與你是一樣的脾性呢,也打著單身……

      那一刻,我看見父親侯德永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淚水奪眶而出。我看見他低下頭去,雙手摟頭,失聲慟哭起來。

      倒是我的太婆,不像大家那樣慌亂,她起身拉我到一邊,輕言細語地說,孩子,別怕。我問你,你叫什么?

      我說,我叫侯勇。

      你娘是誰?

      我媽媽叫何丹紅,就是她。我指著何丹紅說。

      那你爸爸呢?

      我媽說我爸叫侯德永,我姥爺說我是你們家的。

      那你姥爺是誰?

      是他。我指著何樹林說。

      我想了想對太婆說,你們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要!要!你是俺老侯家的孩子,誰敢說不要!誰說不要,太婆可不饒他!

      太婆牽了我的手,走到爺爺奶奶面前說,清芝,你過來瞧瞧,這小子不是俺家的,又是誰家的?你瞧這虎頭虎腦的,這鼻子,這眼睛,這嘴,這耳朵,整個就是一個小侯德永呀!我們家的孩子,都是一個模子脫出來的,兒子不僅像爸,還像爺爺。這一根血藤上的事,在有些人家,誰是誰的孩子,說不清,還非得去醫(yī)院做那個親子鑒定,才說得清。而有些人家,只要瞄一眼,就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我們家的孩子,就是一眼能瞄出來的種。清芝,你看你這幫兒女,這幫孫男孫女,哪一個不像爸爸?不像爸爸就像爺爺!清芝,你看,你看,這孩子就像你,像得都不能再像了……

      太婆說著說著,激動的淚水嘩嘩流下來。

      太婆說,這是我的重孫子,我認下了。

      16

      我從娘胎里的一粒種子時就開始了人生的漂流,當(dāng)十歲的我回到家時,太婆最是讓我感到貼心巴肉的親人。在后來的歲月里,全老侯家我獨與太婆處得最為親近,而太婆最疼愛的人便是我了。

      1998年,爺爺、外公、二爺爺都已去世,太婆還活著。太婆感到她將不久于人世,太婆對我說,我的大重孫,你得為太婆寫本書。我說,太婆,您得活過一百歲!太婆說,太婆已經(jīng)活過一百歲了,活得太長了,地下你太公、你爺爺他們催得緊啊,我該去與他們團圓了。我說,您加把勁,再活3年,過了2000年,您就是活過3個世紀的人了。太婆嘬著滿是菊花紋的嘴唇笑說,那太婆不就成了烏龜王八一樣的老怪物了!路到盡頭,船到碼頭。人哪有不死的!你得答應(yīng)太婆,為太婆寫本書。我字字砸坑地說,我一定為太婆寫本書。

      說這話是正月里,我去九爺爺家給太婆拜年。那時太婆還能房前屋后忙活。

      清明節(jié)過后的一天,太婆背著柴背簍扯豬草,腿一軟,坐倒了。她安靜地坐了會兒,慢慢挪到路邊上,可兩腿抖得像風(fēng)中的樹葉似的,她沒站起來。這時前邊來了兩個人,她就坐那兒等他們走過去。

      太婆婆,您坐那兒搞么子喲?

      這是長灣村的兩個后生,他們粗聲大氣地問她。太婆聽見他們走過去時,腳步把路震得咚咚響。

      掉了根針,找找。

      太婆對他們笑笑,用手抿抿灰白的鬢發(fā),然后裝著在草叢里翻找。

      他們過去后,太婆還是沒站起。

      吃午飯時,九爺爺找過來,背著她走回去。她顯得怪不好意思的。

      九爺爺說,叫您莫出來,你不聽,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啷好向晚輩們交代? 太婆說,今兒不知啷么搞的,我身上沒力氣噠。

      太婆趴在九爺爺背上,摸著九爺爺?shù)暮竽X勺說,九幺兒,你頭發(fā)都白了,娘還不老?娘活得太久了,是個老不死!

      九爺爺說,娘說啥話呢?您活著,是兒孫們的福。我們可是誰也沒嫌您??!

      后來九爺爺對我說,那天他感覺背上的太婆很輕,輕得就像個十來歲的孩子。九爺爺心里潮涌著一種要流淚的沖動。

      九爺爺把太婆背到醫(yī)院。醫(yī)生說,老人家得的是老年佝僂病,全身沒力氣,哪兒也不能去,就在家好好養(yǎng)吧!

      我們一家家都帶著好吃的東西去看太婆。太婆不停地甩著手說,都給我回去,都給我回去,東西也拿回去,我哪有?。课覜]病,你們一家家地來,興師動眾,是不是盼我早些死呀……

      太婆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個月,連下地走兩步都不行。一直不見好轉(zhuǎn),人也迷糊過去,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胡話。

      就在這時,太婆突然坐了起來。她對九爺爺說,九幺兒,你把侯勇喊來。

      接到九爺爺?shù)碾娫?,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太婆的床前。隨后父親、母親他們都趕到了。太婆拉著我的手說,我想起了一首歌,我唱給你聽。于是太婆就斷斷續(xù)續(xù),給我唱了一首從來沒聽她唱過的歌:

      大腳板

      腳板大

      大腳板的女人苦娃娃

      苦娃娃

      離了家……

      后來我在一本題為《大庸縣革命文化史料匯編》的書上找到了這首紅歌:

      大腳板

      腳板大

      大腳板的女人苦娃娃

      苦娃娃

      離了家

      生兒育女開了花

      不怨天

      不怨命

      大腳板的女人走天下

      大腳板

      腳板大

      苦命的人兒為了啥

      為了啥

      犯命煞

      苦命的人兒要說話

      一口米

      一口氣

      腳板眼兒比天大

      比天大

      命硬噠

      從前的日子莫記掛

      人生要活九十八

      這首歌的后面,備有一句話:“此歌曾流傳于紅二軍團縫紉連。原創(chuàng)作者不詳?!蔽抑?,紅二軍團縫紉連,有個別稱叫家屬連。其成員大都是像太婆、劉大梅、侯幺妹這樣的老少婦女及九爺爺這樣的小孩。

      在我們的記憶中,太婆從來就沒有唱過這樣的歌。但并不說明太婆是忘了,而是她根本不愿唱。依得太婆那性情可想而知,這樣的歌一唱,會引發(fā)她對死散的親人的思念,那樣她又會傷心難過。

      于是我想,太婆為什么要在彌留之際唱呢?

      她其實一輩子都沉在過去的歲月里沒出來,而過去的歲月除了帶給她一種難以言說的鈍痛,也有一種當(dāng)年的豪壯吧,那是激情歲月里燃燒的情感。

      而此刻,她回到了最本真的自我,她要帶著這樣的情感去見地下的親人了。

      除此,太婆專為我唱這首歌,那是提醒我,千萬莫忘了我對她的承諾。

      于是我說,太婆,我記住了您唱的歌,我一定要把它寫到為您寫的書里去。

      隨后太婆拉過父親母親的手說,德永、丹紅呀,實話跟你倆說,對你二叔,我內(nèi)心有愧,我對不起他。對你們,奶奶也虧心。太婆笑了笑說,對不起啦!

      有淚水從太婆的眼里涌出來。

      父親說,奶奶,我早不恨您了。那時我年輕,不知事,我恨您是不對的。再說,我雖然恨過您,可丹紅卻什么時候都在說您好。

      母親說,奶奶,您是天下最好的奶奶!我們因為有您這樣的奶奶感到自豪!

      最后,太婆向父親鄭重交代,德永呀,俺婆孫之間的恩怨化解了,可奶奶死了還是閉不上眼,奶奶有件事托你辦。

      父親說,奶奶您說,我聽著。您交代的事,我要不辦,天打五雷轟……

      太婆要的就是父親這樣的態(tài)度。太婆說,你其實不是你爹的老大,你爹應(yīng)該還有一個孩子,他是劉大梅所生,他才是你們的大哥。這段日子,奶奶越來越覺得,他還活著!

      父親說,奶奶,我聽懂了。這話,我爹死時也跟我說過……

      太婆說,你們的大哥要是還活著,一定在高原上,奶奶死了,你去找找。

      父親說,奶奶您就放心吧,只要大哥還活著,我們一定找到!

      太婆最后說,找到了,把他帶到奶奶墳上來……

      17

      也許那個孩子沒生下來劉大梅就犧牲了,也許生下后不久又夭折了。

      即便那個孩子還在人世,但時過境遷,他是否有過對家鄉(xiāng)的向往?無情的歲月又是否將他母親最初講給他的身世傳說淹沒?

      盡管困惑種種,但我們多方打聽,從不敢放棄。

      就在大家感到希望渺茫時,2004年出現(xiàn)在網(wǎng)上的一則尋親啟事,讓所有人感到振奮:一個遠在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紅原縣瓦切鄉(xiāng),藏名叫羅爾伍,漢名叫侯德明的流散紅軍尋找他的湖南大庸的骨肉親人。

      父親承頭,立馬組織起一個赴四川紅原的八人尋親團:父親、母親、我……其中一位至關(guān)重要的人——76歲的九爺爺侯宗元,他是我們老侯家一家八口走過長征唯一健在的人。

      我們一行分坐一輛商務(wù)車,兩輛三菱越野車。從大庸出發(fā),經(jīng)龍山、來鳳、咸豐、黔江、彭水、武隆等地,再經(jīng)成都、都江堰、理縣等地,最后到紅原,共經(jīng)4個省20多個縣市。其中有些路段正好是當(dāng)年紅軍長征走過的。

      路上,有一件事被重新提起。我對九爺爺說,太婆說過,長征途中她抽空給她的大孫子縫過一件小玩意,太婆說您見過。九爺爺說,這事我記得。你太婆在家屬連的工作是在炊事班燒火做飯,閑下來時幫著戰(zhàn)士們縫補衣服。有一次我看見她在擺弄破布破衣,說娘,是不是想給我做件新衣。你太婆把我的鼻子刮一下,說美的你,你沒看你嫂嫂肚子一天天大了,你要做幺幺了!你太婆飛針走線,那東西很快成形了,我拿過來一看,她縫的是一塊兜兜。那是圍在小孩的下巴下面,遮擋小孩流下的涎水,免得打濕衣服,又是一種小孩的裝飾。雖是幾塊土布拼貼,可經(jīng)了你太婆手,顯得又結(jié)實又好看。我拿在手里看來看去,覺得還差點啥,就在你太婆收集的布料中找到一塊紅布,說娘,你剪一個紅五星縫到兜兜上面,到時,我那小侄侄戴了,就成了一個小小紅軍了。太婆一笑,真就剪了個紅五星縫上去……

      九爺爺說,這次見了那個叫侯德明的人,要是他拿得出那件兜兜,那他一定就是我們要找的人無疑了。

      出發(fā)后的第6天下午,我們到達阿壩州紅原縣城。

      沒費一點周折,縣政府辦的同志就幫我們找到了在網(wǎng)上發(fā)布尋親啟事的人。原來她是侯德明的兒媳,縣電視臺的播音員德吉旺姆。德吉旺姆說,老人念叨“湖南”、“大庸”是他的家鄉(xiāng)已有好多年了,為了盡一點孝心,她就幫公公發(fā)出了尋親啟事。

      我們在離縣城40多公里一棟紅瓦青磚的房院前見到了德吉旺姆的公公侯德明:他身穿藏服,手捧哈達,滿臉慈祥笑吟吟地站在門口等我們。他的兩個小孫女跳起歡迎我們的藏族舞蹈。

      父親走上前去,侯德明將手中的哈達放到他的頸肩上。

      讓我們始料不及的是,這位在藏區(qū)長大的老人不能用漢語與我們交談。他僅能說的“湖南”、“大庸”、“侯德明”幾個詞都是小時候喇嘛教他的。幸好有德吉旺姆當(dāng)翻譯,我們也能交流。

      經(jīng)德吉旺姆的翻譯,侯德明的身世一層層被揭示出來。

      侯德明說,我從小就沒見過父母。我是跟寺廟里的羅巴喇嘛長大的。我母親把我生下后不久,就和姑姑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們到哪里去了。母親走的時候?qū)α_巴喇嘛說,她和姑姑都是紅軍,她們是湖南大庸人,今后若是她們不能回來接我,只要來人是大庸人,一定是我的親人。羅巴喇嘛要母親給我取個名字。母親說,孩子的父親姓侯,就叫他侯德明吧。

      侯德明說,羅巴喇嘛告訴我,母親和姑姑,還有其他幾位女紅軍,當(dāng)初都是土匪搶來的。土匪把她們帶到一個湖邊,喊來幾位有錢人向他們出賣。從那里過路的羅巴喇嘛看母親懷有身孕,便出錢買下了母親,又應(yīng)母親的懇求,買下了姑姑。羅巴喇嘛將母親與姑姑帶回寺廟后,讓姑姑伺候母親生下了我……

      侯德明說,雖然我沒見過父母,現(xiàn)在也成了地道的藏民,但我時刻都記著,我是大庸人。我身上什么都可以改變,但我身上流著的血不會改變。這么些年,我的年歲一天天增長,我對家鄉(xiāng)對親人的思念也一天更比一天強烈……

      如我們所期待的,侯德明珍藏著那塊物件。他從箱子里找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后,那東西便呈現(xiàn)在大家眼前:正是我們大庸一帶小孩戴在脖子上的圍兜。雖然老舊,但上面一顆紅五星依然保持著當(dāng)初縫上去的鮮紅。

      眼前的侯德明正是太婆死時念叨著的她的大孫子。

      2005年,我們再次去四川紅原將大伯父侯德明接回大庸,并于清明節(jié)趕到太婆墳前。

      大伯父跪倒在太婆的墳前,凝視著墓碑上太婆的瓷像,為她轉(zhuǎn)起經(jīng)來,他一邊轉(zhuǎn)經(jīng),口里一邊默誦著經(jīng)文。

      藍幽幽的火紙燃起來。大伯父拿出那塊70年前太婆專為他縫制的圍兜,放到火紙上。圍兜化成了一團火,呼呼燃燒起來……

      那一刻,我分明聽到了一聲聲穿越陰陽兩界的長長的嘆息。那是來自地下的太婆,還有與她已經(jīng)團聚的太公、爺爺、二爺爺、外公、劉大梅、姑奶等人的聲音。

      我心里說,太婆,您從此可以安息了。

      責(zé)任編輯 哈 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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