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典的詩

入蜀記

噫吁嚱，山是南方的最好

俠隱二字，其本意也就是起伏

另，植物為四川的蓑衣

號古木，最美不過花椒樹

我從小就在火鍋中游泳

愛一個女人就相當(dāng)于武裝支瀘*

記得1993年，我曾暗渡棧道

經(jīng)張良廟、武侯祠、劍閣而進(jìn)入腹地

我看到經(jīng)濟(jì)把山水變成了推背圖

一只麻雀夜襲川崖懸棺

愁空山下，船夫們滿足于吃火

每個人的心態(tài)都危乎高哉

挑夫如猿猴，在社會主義的華陽國志中

閃跳騰挪。吊腳樓成為一個特務(wù)的美學(xué)終點

如今夾竹桃下，再不見蒲扇與袍哥

磨牙吮血，中國人的境界無非

通往三部典籍：吳船錄、入蜀記和越絕書

一個右派說他已四萬八千歲了

巴山夜雨，早年的朋友們都星散了

我又回到那家從未去過的茶館

痛飲老鷹茶，并聽一個老頭鞭策高樓

哦，人無癖不可與交

如林無蛇，夏無雨、江無鱘

如一冊孤本無下卷之注疏

我平生最恨之事有二：

一恨白干兌水，二恨峨眉多霧

但我卻懷著大遺憾一直活著

注：武裝支瀘，即文革時，重慶與成都的造反派因互相打仗，位于兩座城市之間的瀘州市，就成了武斗重鎮(zhèn)。很多造反派從重慶趕往瀘州，去支援武斗，并因此死了很多人。這個事件史稱“武裝支瀘”。

肉眼

明進(jìn)士李日華《六研齋筆記》云：

佛肉眼能見一踰繕那（梵語，約相當(dāng)于四十里）

據(jù)悉：長城乃太空上唯一能看到地球之建筑

這是個騙局。因那等于讓你于15公里外去看一根頭發(fā)絲

哈勃望遠(yuǎn)鏡長13.3米，直徑4.3米，重11.6噸

造價30億美元，卻不如眾生所具大根器

我這人肉眼凡胎，看一切事物都不過是肉體

美人啊，今夜群星閃耀，正好讓我們洞察大腿間的奧義

明蛤

神秘的不是珍珠，而是一塊如陰戶般對稱的骨肉

它們統(tǒng)稱為“明”，并從明朝一直活到了現(xiàn)在

已406歲了呀。萬歷三十年，威廉·莎士比亞站在海邊

沉思冬天的

故事：這大不列顛島上的馮夢龍，他發(fā)現(xiàn)了鷸蚌相爭

才是一切東方人、百科全書與戀人們共同的傳統(tǒng)

注：明蛤，產(chǎn)于冰島海底，是目前世上活得最長的動物。

敵人的絕句

當(dāng)雄獅、孔雀、蛇、河豚與桃花都已進(jìn)入冬眠

愛妃亦屈腿奉承著我。白夜，她如前蘇聯(lián)解體一般

解下了內(nèi)衣。在這個連禿鷲也發(fā)誓不再啄食晚霞的時代

金正日仍在吟誦絕句：南方是我們的敵人

龜策列傳

這王八便是黃萬歲、芝諾與阿基里斯*

怎么都跑不過的那只烏龜

它二千年一出頭，看見我在燈下伏案讀書

一萬年太久。我坐在其上打瞌睡、整理教義

或背著它慢慢地走：但這種慢可與光速、愛和李商隱互相追逐

我發(fā)現(xiàn)本朝的紀(jì)年始終短于1987年的那個暖冬

注1：舊年讀《太平廣記》見載：黃安，代郡人也。為代郡卒，云卑猥不獲，處人間執(zhí)鞭。推荊讀書，畫地以計數(shù)，一夕地成池。時人謂安舌耕。年可八十余，強(qiáng)視若童子。常服朱砂，舉體皆赤，冬不著衣。坐一龜，廣長三尺，時人問此龜有幾年矣，曰：昔伏羲始造網(wǎng)罟，得此龜以授吾，其龜背已平矣。此蟲畏日月之光，二千年則一出頭，我生此蟲已五出頭矣。行則負(fù)龜而趨，世人謂安萬歲矣。（出《洞冥記》等）

注2：芝諾（ZenoofElea約公元前490-前425）古希臘數(shù)學(xué)家、哲學(xué)家，主要思想有二分說，阿基里斯追龜說、飛矢不動說與運動場悖論等。

殺人痣

晚清異僧竹禪，善琴，曾為慈禧畫像

光緒變法時歸蜀，住在歸元寺

他回祖庭前，曾與心極方丈

依依惜別，云：

“為太后畫像，蘭花曾救我一命”

方丈問：“此話怎講”？

竹禪道：“老佛爺腮上有顆殺人痣”

按：重慶歸元寺是我1972年出生地，童年生活之處

昨日打七星崗前過，見歸元寺已被夷為平地

廢墟一片，蕩然無存。于是

灰塵中，方才突然悟到竹禪之言：“畫像時

用一朵蘭花遮其痣，掩其惡，便是‘隱惡揚(yáng)善’也”

如今，這雨中的歸元寺和吊腳樓呀

正如二十種《空山憶故人》，漫天襲來淚沾襟

山洞、小面、斜坡上的黃葛樹……

讓我回到了五歲前的歡樂韶光中

注：竹禪（1824-1900），法名熹，又號主善、六八門人等，出生于四川梁平仁賢鄉(xiāng)桐子園一個王姓普通農(nóng)民家庭。后為成都報國寺僧人，善古琴、繪畫、詩文等。曾犯花案流亡。古琴尤其精于《憶故人》，后傳與近代琴人彭筱香，即近代琴家彭祉卿之父。彭祉卿又使該曲流傳天下。

草窗韻語

柴燒、煮雨、草窗讀易時

有只蝙蝠突然來吊月

它是80年代一朵俯臥撐下的烏云

漢語跟英語最大的不同就在于：

糟粕即精華。如類書也便是

抄書。連豆腐乳都不懂，你就別再冒充奶酪了

在這飛頭之國，我們用修辭夜行于

煙山寒林。但友誼是種怪癖

回首故人處，常以翻臉為風(fēng)景

每日殺一條肥鯉來燉吧。有何志向可言？

“紅旗黃紙非吾事，白石清泉了一生”而已*

待子夜熟爛后，再請曙光來為我摔琴

注：《草窗韻語》六卷，宋人周密詩集名?！凹t旗黃紙非吾事，白石清泉了一生”為其中《山居》之句。

絕句詩公式

陳寅恪之死*

元年春王正月

歷史一鍋粥。一條禪杖闖入

冬天。我在棉衣中縫進(jìn)了民國

妻子于爐火內(nèi)顯靈

灶王爺、花與軍閥皆遁世

天下古籍有大美

而不言。爾等無需哀嘆：

最是文人不自由

真理不在左邊

明人團(tuán)扇真冷艷

琴川*凍了，句山樵舍下

一個瞽叟在顧影自憐

柳如是*，你肉體芬芳悱惻

使我突然仰慕淫亂

端生*用胭脂飼養(yǎng)

紅墻內(nèi)的龍。我用一個字

就足以考證她的驚艷

刀、繩子與水

三種死法，哪一種更優(yōu)雅？

窗外的喇叭長出獠牙

妓女越千年，粉黛揮鞭

我已失明于風(fēng)月及《毛選》之下

元白詩句佐殘酒

魏晉枯骨一片

我將夜夢波斯、突厥與西夏

我的眉批神秘如晚清貓眼

任公、宗岱、斯年

辮子剪掉以來

我就從未擔(dān)心過腦袋

在這無長衫的1969年，風(fēng)真大

湖水也真冷。腳壞了

尿失禁*，我與暴君心照不宣

皮帶下的鴛鴦噤若寒蟬

有何獨立精神可言？

我已79歲了，明日

即將隨芍藥與白旗一起死去

再也見不到孤山

注1：謹(jǐn)以此詩紀(jì)念詩人、歷史學(xué)家陳寅恪先生（1890-1969）逝世40周年。

注2：琴川，即江蘇常熟虞山腳下的七條小河。常熟是近代古琴虞山派之發(fā)源地，古琴有七條弦，故有此號。錢謙益與柳如是之墓也皆在常熟。

注3：柳如是（1618-1664年）明末清初名妓，詩人，藝術(shù)家，本名楊愛，一說楊朝，楊影憐。后改姓柳，名隱，字如是，號河?xùn)|君，浙江嘉興人。曾與東林領(lǐng)袖錢謙益結(jié)秦晉之好。明亡，柳勸錢殉節(jié)，在刀、繩、水三種死法中選一。錢面有難色，推說水冷，而如是則奮身欲跳入荷花池，但未遂。后錢謙益降清，郁郁而死。柳如是則投繯自盡。陳寅恪晚年失明、病足，其名著《柳如是別傳》則以考證此古人為由，表達(dá)學(xué)人自由獨立之精神。

注3：陳端生（1751--1796）清代彈詞女文學(xué)家，出身書香名門，她的祖父陳兆侖是雍正進(jìn)士?！对偕墶肥顷惗松倥畷r代的作品，且未完。后由才女梁德繩續(xù)完。陳寅恪晚年靠口述撰寫了《論再生緣》七萬字，影響頗大。

注4：據(jù)梁宗岱夫人甘少蘇在回憶錄《宗岱和我》中的記載：“那時候，挨整的人及其家屬都特別害怕高音喇叭，一聽到高音喇叭聲，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因為紅衛(wèi)兵經(jīng)常用高音喇叭通知開會，點人出來批斗游行；而出去一次也就是小死一場。歷史系一級教師陳寅恪雙目失明，他膽子小，一聽見喇叭里喊他的名字，就渾身發(fā)抖，尿濕褲子。就這樣，終于給嚇?biāo)懒恕薄?/p>

猩紅熱、士之子與無支祁的焦慮

醒世本無鐘，更無什么恒言

唯有一二聲雨滴、斷弦與呻吟

螽斯羽，振振兮*，震耳欲聾

人最敬畏時方有大無畏氣

頭發(fā)可亂，書須放整齊

嘴可裂很大，但說話須客氣

雖阿蘭·巴丟仍有激情：“西方人才是野蠻人”*

但羅蘭·巴特已死：“前衛(wèi)即反對中產(chǎn)階級”*

是“路隘林深苔滑”嗎？不，是“石頭路滑”*

盡管“他的罪惡是猩紅的，但他的書卻廣為傳誦”*

是“老子反動兒混蛋”嗎？不，是“士之子恒為士”*

知識分子的焦慮莫過于愧對妻兒、文字與奧秘

我不得不在核時代潛水于私有制與性欲

夜談玄怪晨博物，但絕不為航母而解釋論語

被鎖在看不見海平線的海底痛苦呼號

力逾九象，如一頭金目雪牙的無支祁*

注1：“螽斯羽，振振兮”，見《詩·螽斯》。

注2：語見《新京報》書評周刊載阿蘭·巴丟演講全文《“文明”世界病入膏肓真相：為什么一個月就忘了巴黎》，2015年12月14日。羅蘭·巴特的話，見《神話：大眾文化詮釋》中“中產(chǎn)階級成為股份公司”一篇，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

注3：“鄧隱峰辭祖。祖曰：甚處去？云：石頭去。祖曰：石頭路滑”。語見《馬祖道一禪師廣錄》。鄧初所言石頭，本指去找當(dāng)時與馬祖道一并駕齊驅(qū)的禪師石頭希遷（700-790），馬祖則以雙關(guān)語避其鋒芒而直指其心。

注4：猩紅一語，出英國作家貝洛克（HilaireBelloc，1870-1953）的詩，見奧登《序跋集》第432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

注5：語見《儀禮注疏》所載鄭玄注：“古之四民世事，士之子恒為士”。

注6：無支祁（奇），本為《山海經(jīng)》中被大禹用大鐵鎖鎖在水底的巨形水怪，據(jù)說其身高五丈，頸伸百尺，力逾九象。雙目不能開，狀若昏昧，一旦睜開則光彩若電。而且“其形若猿猴，金目雪牙，輕利倏忽”。此怪也是后來孫悟空的原型之一，傳奇見于《太平廣記》卷467《李湯》以及《岳瀆經(jīng)》等。

赤雅（或帝京景物略）

獺獸祭魚，圣人正夏*，吾且過冬

兩種歷法如分箋割開我與祖宗

過去之人，從山川植物與小妾腹中即可參見

陰陽，如今我只能看手機(jī)上的惡與時間

時有俊風(fēng)*：我寫下的大雅、爾雅與廣雅

說到底都是一種激烈“覺靈”的赤雅

讀書之意，本在靜觀浮游、秀幽與爽死*

奈何我們的年與君主的年竟不是一年

“誰作惡，便還讓他再作惡

誰污穢，便還讓他再污穢”*

因為“下雨為義人，也為不義的人”

所以在與非在，于我都是荒謬的自在罷

帝京景物略，沉默是敘述者一生的事業(yè)

仰頭吃雪是體制內(nèi)旁逸斜出的政見

這空中唯有飛獠、肉翅虎、茶首與鬼魚*晝夜盤旋

有誰死過嗎？沒有。除了那朵騎在馬上的火焰

注1：《赤雅》，明人鄺露（字諶若，號海雪，1604-1650）撰。本為三卷南方風(fēng)物與志怪筆記。南方屬火，色赤，故名。鄺露本為廣東南海人，也是明末著名琴人，他本以迕邑令走粵西，為傜女云亸娘之客，因悉其山川風(fēng)土儀物，撰成此書。飛獠、肉翅虎、茶首與鬼魚等，皆來自其中筆記。清順治七年，滿人二次攻陷廣州時，鄺露被害于居所“海雪堂”，懷抱所藏古琴而死，事見屈大均《廣東新語》與周夢坡《琴史補(bǔ)續(xù)》等書，時年47歲。

注2：圣人正夏，即指《大戴禮記·夏小正》所傳之事，此篇為中國最早記錄農(nóng)事萬物變化與夏朝歷法之書，相傳曾為孔子所修。如司馬遷《史記·夏本紀(jì)》中載：“孔子正夏時，學(xué)者多傳夏小正云”。經(jīng)中言“時有俊風(fēng)”，即南風(fēng)，因萬物發(fā)生冬去春回皆起于南風(fēng)。以及浮游（蜉蝣）、秀（莠）幽與爽死（爽音疏，指秋草）皆出自《夏小正》。

注3：覺靈（二字合一），乃“性”的異體字，大約出現(xiàn)于明代。即象征本性、靈性等意。

注4：第三段引語出《新約》馬可福音及啟示錄?！兜劬┚拔锫浴?，明人劉侗著。

煮夢窈聞錄

——讀明末吳江少女葉小鸞遺作偶得

江山鼎革時，正午的煮夢人提煉出肉色

燒文滴酒，青燈獨坐，“草堂相對共談元”

山林中傳來軍隊與蝴蝶的嘰喳聲

出入乾坤，老妻亦不覺老之將至

血竭髯枯間，“那得不哭殺阿翁也”

亡女即亡國呀！物質(zhì)外空，文字內(nèi)空

人生無常造化空，活下去只是一個一個細(xì)節(jié)的

堆砌。難道芭蕉上的蟲洞真能窺見星球么？

一切父親的語言都屬于懺悔錄

而母親的語言則都屬于日知錄

愛呢？愛是明夷待訪錄。當(dāng)“青女降枝頭

暮蟬聲咽冷箜篌”，鸞鳳披著白發(fā)升起

懷念姐姐。古琴在黑色閨房中發(fā)出腐爛的尖叫

疏香閣前，花與窈窕女鬼從不認(rèn)同權(quán)力

如死去的美學(xué)從不認(rèn)同活著的丑聞

返魂遺照，寫詩早已是一個滅亡的朝代

但我們?yōu)楹稳栽谛侵小袄^絕嗣”？

因藥欄汲煮時，藤壺中的紅塵卻始終是燙的

注：葉小鸞（1616-1632）明末天才少女詩人，因病去世時，年僅十七歲（虛歲）。葉本字瓊章，一字瑤期，吳江（蘇州）人，為明末天啟進(jìn)士、文學(xué)家葉紹袁（1589-1648）與沈宜修之第三女。據(jù)說容貌姣好，工詩，其詞不亞于朱淑真（陳廷焯語），善古琴與畫，將嫁而卒。其事跡多載于葉紹袁撰《祭亡女小鸞文》《窈聞》及續(xù)，與其母沈宜修撰《亡女小鸞紀(jì)略》等文。葉自幼曾寄于舅父沈家，四歲能讀《離騷》《毛詩》，自十二歲開始寫詩，十四歲弈棋，十六歲彈琴，書法也很俊秀。她還寫過一部叫《鴛鴦夢》的雜劇，故可說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女戲曲家。她死后，葉紹袁將她遺下的詩詞集取名《返生香》（這是因東方朔《十洲記》曾云：“西海中州上有大樹，芳華香數(shù)百里，名為返魂，亦名返生香?！比~書又名《疏香閣遺集》（參閱上海古籍刷印線裝二冊，2015年版），收詩詞二百余首。我近日細(xì)讀之，甚感女史命薄，寫此首暫記之。葉紹袁共育有八子五女，每一個都能詩善文。葉小鸞死后，其姐葉紈紈亦因悲痛過度而死（年二十三歲），之后其妻沈宜修亦去世，葉紹袁將其妻女所有著作合刻成《午夢堂全集》出版，后攜三子出走杭州為僧，法名木弗，號栗庵，晚年號天寥道人。“煮夢子”，語亦出自葉小鸞之文《蕉窗夜記》，她或以此名自稱，蓋取“黃粱猶未熟，一夢到華胥”之意。另，此首引語皆出自《返生香》及葉紹袁祭女文。

觀物篇

我在街頭撞見無我時

并不知道還有一個超我

在身后監(jiān)視我

何謂觀物？無一心即無一物么？

還是唯物即萬物？語言與數(shù)字

都是巨子們腦髓的缺陷

夢境已然成了一門社會科學(xué)

可有比這更荒謬的夢境？

人就該認(rèn)同17歲、鑰匙與肉蒲團(tuán)的價值

但無法躲避被風(fēng)沙、警察與回憶

所跟蹤，如我無法躲避你

在以頭撞墻的八十年代

音樂曾將我們啃噬如斑斕的腐尸

閑庭種菜，從容蹉跎，把臂廣場

誰都沒料到當(dāng)北京被撕為拆散的筆記簿時

另一邊的重慶也被無限分割成了小于一

我知道我尚須接受

少女與火的精神分析

尚須從雁南飛的隊形中

從你驚人的手相中

去識別一個政權(quán)最后的期限

倦臥嘯窟，獨步古今，老淚縱橫

我該如何判斷這一生的絕望？

是觀止敵友尚存幾人？

還是觀想對一盤蔬菜的依戀？

在超我與無我之間徘徊

（如“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

我只是一個逐漸消失的觀點

何以論證自己存在過？

觀火、觀太陰、觀魚觀鳥一如東臨碣石觀滄海

觀數(shù)、觀紀(jì)元、觀死觀生恰似群魔圍剿觀世音

然而宅茲中國--這些都可被忽略

我已到了敢同古書與落花并駕齊驅(qū)的年齡：

痛為老之前傳

老乃痛之續(xù)集

想即忘之內(nèi)經(jīng)

忘是想之外篇

四字合成一事

吾等性命分箋

如何勉強(qiáng)得過

只能連打哈欠

但我的確深愛過那一具具肉體啊

圓心中的鷹，如何能激起不朽的脾氣？

請觀一封信上的芳名與電話

請觀午夜時分對性交的熱情

左繡*

嘆刺史如針，女史如繡

寂寞長唄*喊破原子

古尊袍袖內(nèi)波詭云譎

我要為一種否定之否定活下去

少年多喜表達(dá)惡的超穩(wěn)定結(jié)構(gòu)

人老了，只能靠揪痧、洗腸或倒立

軍閥與花都有儒家背景么？

幻想之九次冪不能總依賴性欲

荒謬的不是狂風(fēng)知勁草

而是真空也能傳播力

當(dāng)導(dǎo)彈、丑身與洪堡的禮物共存

我怎能與那個左撇子把臂入林？

立春寄傲，巨石在天穹翻滾

色鬼在粥的倒影中啜泣

白牙在嘯窟中為我吹散辛辣的暮氣

一道湛藍(lán)的秘訣將為眾生移情

注：《左繡》，即《春秋左繡》，為清康熙年間馮李驊、陸浩同所編評點《左傳》之書，凡三十卷。長唄，即長歌，本為日本古典音樂與文學(xué)形式之一種，也參入別的器樂演奏中，如長唄三味線等。

鼠璞

詩可以群？可究竟誰是群眾？

我一個都不認(rèn)識，也從未曾見過

世間唯有玻璃瓶、飲冰室、焚尸爐

以及在其中翻滾的塵土

這時代你其實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像龍一樣思考，牛一樣工作

蟲一樣說話，豬一樣活著

偶爾可作宇宙穹窿中的一陣風(fēng)

沿著托勒密式的家走一走

前面是什么？什么都沒有

走得越遠(yuǎn)，就越接近以頭撞柱

我就追求一事無成，如何？

就買點菜、做點飯、子夜呼蛩語恨

早餐如皇帝、午餐如匹夫、晚餐如僧侶

或與北京一片驚恐的月光練推手

詐敗于亙古之黑暗，又如何？

新書可以不讀，就讀古籍

“贗真干鼠璞，魔噪野狐禪”*

新詩更可以不寫：寫作即自讀

無若“木葉為衣穩(wěn)跨驢”*

泥沙哮吼，不如兒孫自有兒孫福

萬念俱灰，豈非走來走去白忙活

饑來殺生，歸元火天大有畢竟空

衣破自補(bǔ)，哪管洪水滔天舊山河

想不通，喝茶

想通了，喝茶

不再想，喝茶

再想想，喝茶

氫彈的意義并未超越繡花針的寂靜

這世間真令人不安之事，唯有口渴

注：近日讀《鼠璞》，此書為宋人戴埴筆記作品，序云“埴字仲培，桃源人。仕履無考。書中楮券源流一條，歷陳慶元，開禧、嘉定之弊，知為南宋末人”。其中多有史上書上妙事誤讀或糾正，可引來一用。因鼠璞一詞，本出自《尹文子》：即“鄭人謂玉未琢者為璞，周人謂鼠未臘者為璞。周人遇鄭賈，人曰：‘欲買璞乎？’鄭賈曰：‘欲之?！鲨币曋?，乃鼠也，因謝不取?！币布匆源酥S刺世間有名無實之贗品，以及虛假的價值。故清人趙翼有《汪文端師歿已數(shù)月以詩哭之》詩云：“贗真干鼠璞，魔噪野狐禪?！绷?，“木葉為衣穩(wěn)跨驢”之句，出宋人倦叟《詩家鼎臠·習(xí)氣》。

黑桃Q及新“獵火一山紅”注

獵火一山紅時：晚霞也會偏頭疼

國家機(jī)器如赤貔貅凌空飛過

兒童、古書與幻想正在被秘密燔祭

驚恐的尸骸發(fā)出斑斕的噼啪聲

世界是不會粉碎的，除非你撒手

除非你撒手除非你再不將手握成拳頭

是“古巴人發(fā)明了空氣”嗎？*

也許吧。但中國人已先發(fā)明了殺氣

追憶“萬木號朱雀，千峰走祝融”*

如今再沒有叼著小花演講的游擊隊員

太陽在黑桃Q的圓圈中烈焰熊熊

為何僧侶北狩，你卻仍要南渡？

蒼穹垂涎，江河分泌，利維坦在三墳中燃燒

下午四點半通常是一天中最絕望的時刻

誰見到過底牌，誰就會擔(dān)心突然有人敲門

門外人將為你帶來玉璽、雨衣、謎語和野獸

注：“寒沙兩岸白，獵火一山紅”句，本出自南朝庾信詩《上益州上柱國趙王詩二》，后清人王廷紹在《七家詩》卷一“澹香齋詩帖”中，起首第一篇便是以此為題，有“萬木號朱雀，千峰走祝融”句。今又再寫，以為濁世象征。另，“古巴人發(fā)明了空氣”，語見2016年3月之《奧巴馬古巴演講》全文。

懶悟：十魔軍

風(fēng)雨斜行，山水淹留

十魔軍前酣然入睡

1688年以來的人與事快若打盹

色鬼在九幽山中呼嚕震天

祖龍尚有愛欲乎？是否還在渴求

恐怖？--好在“飽經(jīng)恐怖便不復(fù)恐怖”

慎終追遠(yuǎn)、提耳元雅、荒冢待掃

我愿跟隨一匹無頭之馬去抽打海畔

心本狂野。圣人迅雷風(fēng)烈必變

尸橫遍野更令人呵欠連天

我老了，我已不關(guān)心一切修辭的勝利

也不關(guān)心康德、懶悟與花箭究竟表達(dá)了什么奧秘*

熱風(fēng)飛竹入嘯窟

萬象森羅待雨來

骷髏艷戰(zhàn)八陣圖

美人陰結(jié)五柳胎

一瞌一睡小世界

佯夢佯醒大徘徊

渾涂木石亂寫字

吹火蠟屐真自在*

注：十魔軍（TheTenArmiesofMara），即《經(jīng)集》（Sutta-Nipata）中所謂釋迦牟尼成道前與之鏖戰(zhàn)的魔羅十軍，分別為淫欲、憂愁、饑渴、愛戀、惛眠、怖畏、疑惑、偽善、名利、驕傲等。懶悟（1903-1969）法師，俗名張績成（一說姓李），法名曉悟，號照思、奚如，晚年又號莽張僧，近代詩人，畫家。另《世說新語·雅量》載：“或有詣阮，見自吹火蠟屐，因嘆曰：‘未知一生當(dāng)著幾量屐！’神色閑暢?！?/p>

少女注疏

不朽之夜，少女如何被蒼穹注疏？

她瘦如晚明藩屏家中的朱雀

夢注六經(jīng)，醒則亡國

睡覺即時間簡史

前方渾濁，而我還得繼續(xù)化裝成自己的敵人

以一己之力對抗全世界的慣性

我始終守在一個大黑洞里故我不得不

充盈黑暗，并被黑暗充盈

我始終激進(jìn)于我的存在以及我曾存在過

正存在、次存在、不存在……然而

總有一種什么東西

在將我與你緊緊裹住、沉淪

它氣味如蛇，形狀像無

它會發(fā)出一陣陣嘶啞的轟鳴

鬼火、床與鐘表上長滿尖銳的靜

導(dǎo)師騎著行星在屋頂灑淚

色鬼形銷骨立。我知道我的惡乃偉大之惡

而我的愛與吻則屬于

“人過四十歲都應(yīng)該槍斃”

你也為此而悲嘆么？

但你怎能反對“大旨談情”？

不，別談?wù)軐W(xué)：哲學(xué)已式微

哲學(xué)是對思維終端的改變

哲學(xué)需要重新發(fā)明

皮膚從不能約束指甲的速度

獠牙從不能節(jié)制味蕾的懶惰

少女，我是你的蝙蝠：

我敏捷地達(dá)到你，完全是靠聽

唯音樂常殺人于無形之中

青春搖曳，如1987年琴房墻上的繩索

你是我聽得見的一幢小樓

你是我聽得見的一株植物

故我從不需要靈感

咳嗽即靈感：往事痛如扁桃體

一個少年的喉結(jié)從不認(rèn)同政權(quán)的肚臍

若從未真正觸到美

便算曲學(xué)阿世，似難告慰友朋

那多少年來我又是以怎樣的圓形軌道在圍繞著戀人

而旋轉(zhuǎn)？此夜高懸在我頭頂

強(qiáng)大浩瀚，它選擇我如十種唐人選唐詩

在明日與夜之間是否還隔著

一聲鳥啼？請拓?fù)涫锕獍桑?/p>

我知道一切少女陰之曲徑皆通往黃道、海底與史前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