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圣爭
乾隆四年(1739)的那場科舉考試,改變了328人的命運,對當時不少人而言,這一年更是他們的轉運年,乾嘉時期不少名人都在是年考中進士,得以步入仕途,世人皆謂得人之盛。年長者如沈德潛,直到乾隆三年(1738)鄉(xiāng)試中舉,他已考了17次,這一年終于聯(lián)捷高中二甲第8名進士,此時他已經67歲;年少者如裘曰修,二甲第7名進士,年28歲;袁枚,至乾隆三年鄉(xiāng)試他也考了4次,是年聯(lián)捷為二甲第5名進士,年24歲;更少者蔣麟昌,二甲第9名進士,年僅18歲,不過22歲即去世,如流星劃過這片群星璀璨的天空。其中,最耀眼的當屬是科狀元莊有恭,年27歲。
莊有恭,字容可,號滋圃,廣東廣州府番禺縣人。先世本福建晉江人,其祖父莊振鸞為避耿精忠亂始遷入廣東惠州府博羅縣,其父莊承輔(字奕仁,號存齋,后以字行)再遷居廣州府番禺縣城東,著籍番禺。莊有恭兄弟七人,他排行老二。自幼聰明異常,13歲就通五經,旋選補為諸生,后以貢生考授宗人府教習。
乾隆三年順天府鄉(xiāng)試中舉,乾隆四年會試成貢士。是年四月初一殿試,乾隆帝御制策問于太和殿前。依殿試舊例,一般由讀卷官進呈前十名試卷供皇帝定奪名次,皇帝通常以讀卷官為所定名次為據而微調,但一甲三名,尤其是狀元名號,對士子而言是最大的榮耀,則較為謹慎。在乾隆初期,乾隆帝對殿試非常重視,名次改動也較大。因為鄉(xiāng)、會試皆由官員出任主、副考官,鄉(xiāng)、會試所取士子對其考官、閱卷官等深懷感恩,認作座師、房師之類。雖然清初以來一直禁止科場攀附的“師生”關系,但現實生活中,風氣一時難以改變。而殿試的最根本意圖,就是讓進士們認同“天子門生”的概念,意識到他們的科甲出身最終是由皇帝決定的,所以效忠皇帝、宣力國家才是考取功名的根本。從乾隆元年到乾隆七年這四科殿試卷中,乾隆帝有將第6名置為狀元者,如金德瑛;有將第4名置為狀元者,如于敏中;有將第2名提至狀元者,如金甡;此外,前十名也都基本上由他一一改定,有時甚至將第10名提為探花者,如乾隆二年的探花任端書。
四月初四日,讀卷官們將前十名的試卷進呈乾隆帝審奪。據記載,莊有恭廷對試卷中有“不為立杖之馬,而為朝陽之鳳”一語,時為讀卷官尹繼善看后大為驚奇,稱頌有嘉,遂與諸讀卷官推為第一進呈。這一次,乾隆帝沒有改換第一,并還對讀卷官說:“今次爾等所取之卷無浮泛之習,所擬第一甚為允當?!币驗檫@次的廷試前兩天,乾隆帝就意識到此前的廷試有預先撰擬與歌功頌德之弊,因而諭旨說他要親擬廷試策問之題,不拘舊式,以免有人事先揣摩,而且還規(guī)定“諸生策內,不許用四六頌聯(lián),但取文理明通,敷陳切當,不必泥于成格、限于字數?!鼻〉蹣O可能是看了第一名的策問卷后也甚為贊許,才沒做改動。當庭拆卷時,第一名為莊有恭,廣東人,乾隆帝更是驚喜地說:“廣東僻遠之省,竟出狀元耶?”吏部尚書甘汝來奏曰:“前朝曾有數人,本朝從未曾有。”乾隆帝說:“九卿京堂內并無廣東人,今得狀元,頗為可喜。”初五日,乾隆帝御太和殿,欽點莊有恭為狀元。乾隆帝這次感到驚喜的是,當時六部九卿等京官中沒有廣東人,狀元歷來也多為江蘇、浙江、安徽等省人士所占,莊有恭在沒有攀附或同鄉(xiāng)官員的援引下奪魁,實為罕見。自唐代實行科舉以來,至清末,廣東總共才有九位狀元,唐代、南漢、南宋各一位,明代有三位,莊有恭是為清代廣東第一位狀元。
科舉舊例,一甲三人直接授翰林院官,狀元授修撰(從六品),榜眼、探花授編修(正七品)。四月二十九日,授莊有恭為翰林院修撰。五月十四日,引見是科新進士,乾隆帝見到新科狀元莊有恭“風度端凝”甚為歡喜,便又令入直南書房,后又充日講起居注官。入直南書房,而非上書房,乃是備乾隆帝文學、顧問用而不是陪皇子讀書,可見莊有恭已備受乾隆帝青睞。乾隆五年九月,史貽直奉旨為庶吉士教習,莊有恭因可以入直南書房,便借故經常不到庶常館學習,惹得史貽直大為光火,憤憤地說:“我二十年老南書房,不應以此紿我”,因此將要奏稟。幸虧莊有恭的鄉(xiāng)試房師為彭啟豐(按:彭啟豐為乾隆三年順天鄉(xiāng)試同考官,會試考官人員并無彭啟豐),而史貽直又是彭啟豐會試房師(按:史貽直為雍正五年會試主考官之一),莊有恭算是史貽直的小門生,后由彭啟豐出面居間婉意調停,才化解掉史貽直的怨氣,修復二人關系。
乾隆七年散館考試,詩題為《賦得春蠶作繭五言八韻限咸字》,莊有恭賦詩有句曰“經綸猶有待,吐屬已非凡”(按:袁枚《隨園詩話》誤為莊有恭未遇時所作,而阮葵生《茶余客話》、梁章鉅《試律叢話》皆誤作朝考詩),時人頗為傳誦,認為不愧是狀元語,抱負非凡。同年中沈德潛、裘曰修等皆考得一等留館為翰林院編修;袁枚則為清書庶吉士,考滿文翻譯,入末等,外放為知縣。從此他們正式邁入仕途,然而各人的際遇不盡相同,尤其是袁枚,在仕途上與他們日益云泥之隔,惟莊有恭與沈德潛在眾同年中青云直上。是年,莊有恭四弟莊有信亦中二甲第29名進士,引見時,莊有恭恰好以起居注官侍直,乾隆帝詢問莊有恭相關信息后,便將莊有信選為庶吉士。這一下,兩兄弟皆入翰林,一時海內傳為美談。是年冬,兄弟二人請告歸省,成為當地的盛事。
乾隆八年是莊有恭仕途上突飛猛進的一年,一年之內連升四級,幾乎與沈德潛同等待遇。莊有恭假滿還朝,即由翰林院修撰遷為右春坊右中允(正六品),又進翰林院侍講(從五品),擢級升為翰林院侍講學士(從四品)。沈德潛是年亦連升四次,由翰林院編修(正七品)升為侍講學士。如果說沈德潛是乾隆帝刻意扶植的詩壇代理人,歷康雍乾三朝而早有詩名,為詩壇耆碩,如此榮升是為了更好地向士林宣傳;莊有恭才年過而立,詩名僅在同年中嶄露頭角,也無甚政績功勞,卻“一歲之中,君恩疊稠”,可見乾隆帝對他的賞識非比尋常。乾隆九年,又擢級升為光祿寺卿(從三品),并贈其父為中議大夫(從三品銜)。是年八月初二日,莊父卒,莊有恭知信后便丁憂回家。然而,乾隆十一年,莊有恭還在守制居家,卻特旨授為內閣學士(從二品),這在官場上是極為少見的。通常,丁憂以原官守制,服闕以原官補授,乾隆帝此舉真可謂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而莊有恭則得非常之遇。服闕后,入都遷兵部右侍郎(正二品)。十三年,出任江蘇學政。十五年又轉為戶部右侍郎,召還供職,又充是年江南鄉(xiāng)試正考官,試后再次留任江蘇學政。十六年,并授江蘇巡撫,十七年暫署兩江總督,成為主理一方的封疆大吏。在任六年,于乾隆二十一年丁母憂請歸,乾隆帝只準百日之假回籍治喪,又署以江南河道總督,奪情令治河道。
不過,莊有恭臨行時犯了一個錯誤,將巡撫任內一些自作主張的行為疏聞帝聽,卻被問責,從此仕途常處沉浮之中,幾次被奪官論罪,甚至還被論死刑,因乾隆帝網開一面而劫后余生。疏奏后,被奪官并令歸喪后赴軍臺效力。然而,在趕往謫所途中他又被任命為湖北巡撫,一年之后,再調江蘇巡撫,還沒赴任,乾隆二十四年又調為浙江巡撫。二十七年,仍調任江蘇巡撫,加太子少保(正二品),兼管浙江海塘事。二十九年,擢刑部尚書(從一品),留辦巡撫事。三十年,命為協(xié)辦大學士(從一品),八月,詔還京師,年冬入京,卻又再次卷入案件當中。三十一年正月被罷協(xié)辦大學士,逮系半年余,又被奪官論斬,乾隆帝諭令改為斬監(jiān)候。八月,官復原職,授為福建巡撫。乾隆三十二年七月二日卒于任。
在莊有恭55歲的壽命中,乾隆四年是他的轉運年——他27歲,也是他人生的中分點、他命運的分水嶺,此后的28年,他生活在宦海浮沉之中。在乾隆十八年(1753)前,他一直是順風順水,乾隆十八年發(fā)生“丁文彬逆詞案”后,被追查出乾隆十四年江蘇學政任時丁文彬曾向他獻書《文武記》《太公望傳》,但他以為丁文彬是瘋子,沒有搭理,也沒及時上報,此時案發(fā),他才意識到當時犯了瀆職罪,便主動請罪,被罰學政養(yǎng)廉銀十倍?!梆B(yǎng)廉銀”自雍正初年實行后,根據各地的財政收入不同而數額不一,不過一般學政、巡撫的養(yǎng)廉銀為10000~15000兩銀子。自此,這筆罰款猶如懸在莊有恭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一直背負到老死才作罷。如今雖難以確知莊有恭到底還了多少銀子,但乾隆帝視其辦差情況不時地拿出這茬來讓莊有恭喝一壺。乾隆二十七年曾免掉了這筆罰款,但乾隆三十一年被論罪時又被追繳,三十二年卒后徹底免掉罰款。
如果說,錢財乃身外之物,罰款是種物質懲罰和精神折磨外,莊有恭還曾兩歷生死。這兩次的箭雨都來自同僚,也與他的性格和辦事行為有關,而救他的卻是乾隆帝。第一次是歸葬母親臨行時主動向乾隆帝匯報的一件案子:他在巡撫期間,泰興縣有個叫朱聃的人犯了主使殺人罪,依律當處以絞刑,但朱聃愿意用錢贖罪,莊有恭同意了。這或許在他看來是“小事”,但卻犯了“專擅”之忌,死刑都要上報刑部,由部議決定懲處,地方官即便是巡撫、總督也無權決定死刑的處置方案。于是乾隆帝下令查問,并責問兩江總督尹繼善是否知情,尹繼善在遮遮掩掩中又爆出莊有恭巡撫任內有人科場賄謀聯(lián)號及斗蟋蟀致訟二事,莊有恭都擅批罰款贖罪,沒有上報,只告訴過他的恩師尹繼善。乾隆帝大怒,令撤職逮京查辦,大學士、九卿議罪當絞(死刑)。然而,乾隆帝卻突然袒護莊有恭,認為莊有恭的出發(fā)點是好的,只是處理方式有問題,況且贖罪款項并沒收歸他個人,而是充庫用,所以免了莊有恭的死罪,令其母葬后赴軍臺效力,但在去軍臺途中又命署湖北巡撫。乾隆帝甚至為了給莊有恭脫罪,還找了個替罪羊,認為作為兩江總督的尹繼善“是縱莊有恭之情罪而釀成其事,始終皆由于尹繼善也”,令將尹繼善交部嚴加議處,九卿議處革職后,卻又諭令寬免尹繼善之罪。另一次是他在離任江蘇巡撫時彈劾蘇州同知段成功縱容仆役擾民一案,后經查,他又卷了其中,先免協(xié)辦大學士職,后又被奪官,還追繳罰款,九卿會審后再次被判斬(死刑),乾隆帝又諭令改為斬監(jiān)候(死緩),半年后復原官,出任福建巡撫。從這兩次生死邊緣中,可見莊有恭都是在離任前自曝曾經的擅權和瀆職事(用如今網絡語來說,有點“作”),但可能他的本意是想向乾隆帝坦誠布公,或邀賺聲譽,或擺脫干系;但多疑而精明的乾隆帝卻怕臣下不忠誠、結黨營私之類,便令嚴查,一查,莊有恭都難脫干系;而大學士、九卿或有不滿者,或過度揣測圣意,下手極狠,兩次都把他往死里整;于是乾隆帝又不得不站出來袒護莊有恭,為其開罪,并過一段時間又令復原職。
乾隆帝又為何如此袒護或寵眷莊有恭呢?一則可能是惜才。莊有恭的才華和品格早為時人和史家肯定,乾隆帝也是極為欣賞的。首先是詩文方面,從他的殿試策論和散館詩,吐語驚人而抱負非凡;甚至連當時傲視群倫的袁枚與莊有恭也傾心交好,回憶他們京城時光時說,“苦憶長安日,群游翰墨場……少年文戰(zhàn)銳,傾國飲狂泉。爭勝拿相搏,詼諧體類倡”。其次是書法好,其書法專摹顏真卿、米芾,后又學魏、晉法帖,行書出入顏真卿、趙孟頫間,“片楮只字,人爭弆以為榮”。當時不僅科場極為講究楷書書法,入直南書房侍奉宸章的更是名書法家。再次是書畫品鑒能力強,曾預修《西清古鑒》。除了文學藝術上的才華,實干能力也非常突出,尤其是在治理江河和海塘方面頗有經驗和能力。當時,令乾隆帝經常宵旰之事就是旱澇兩災,尤其是江(長江)、河(黃河)、海(錢塘江海潮)的水患問題,莊有恭可算是繼方觀承、高斌之后又一治水名臣,因而他長期任江、浙兩省巡撫,甚至在調任江蘇巡撫后仍兼管浙江海塘事。此外,在行為品格上,經術純粹,做事主動,為民生干實事而沒有貪心,連贖款都分毫不取,充庫以用。是以乾隆帝曾一再贈詩以夸贊:“從來庠序儲才地,觀國之光利用賓。所貴清真兼雅正,莫容牛鬼及蛇神。春華秋實崇經術,廷獻家修重大倫。自是此邦文勝質,丁寧致勗務還淳?!保ā队圃姸肪?3)“己未親為策士文,精掄蕊榜得超羣。起行不負坐言學,率屬偏能先已勤。鶴市舊聲猶眷眷,龍山新政更殷殷。海塘正是投艱處,盤石維安勉奏勗?!保ā队圃娙肪?1)。由此可見,乾隆帝自期為堯舜,故也期望莊有恭成為“致君堯舜上”的肱股之臣。
再則是乾隆帝的御人術。乾隆帝是一位精明強干的帝王,即位之初就表現出了出色的政治能力。然而,由于其父臨終遺旨派給了他四位輔政大臣,尤其是鄂爾泰、張廷玉逐漸羽翼豐滿,幾乎形成了滿、漢兩派勢力。乾隆帝最反感的就是結黨營私,逐漸通過他的強勢威嚴及手段將權力收回到他一人之手。他起初看上莊有恭,可能有這方面的考慮,因為朝堂上并無廣東人,莊有恭在朝堂上幾乎沒有靠山或援引之人,而且狀元是他欽點的,莊有恭感激的是皇恩浩蕩。他在一面清除鄂爾泰、張廷玉黨派舊臣時,一面又極為注意培植效忠于自己的新臣,莊有恭就是其中之一,他幾年之內連續(xù)擢升莊有恭,讓他從一個翰林院修撰而升為內閣學士,并開始外放以鍛煉其能力。錢大昕在莊有恭的墓志銘中就曾道破關鍵:“以文學等巍科,不及十年而躋九列、貳六卿,皆圣明親擢,不由薦援?!鼻f有恭也自知皇恩優(yōu)渥,“臣昔蒙特拔巍科,已屬忝竊,茲再荷恩,命得侍聯(lián)句,尤為榮幸”,要盡心報效皇恩。乾隆帝在大權一人在握時,他又發(fā)明了一套恩威并施的御臣術,讓臣下感恩戴德的同時又誠惶誠恐地盡心宣力。是以在莊有恭身上的罰銀、罪與赦,猶如兩股韁繩,讓莊有恭長期活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當中,有時不免想到“推命”來一窺自己的命運。
然而,正如袁枚指出的“賞善罰惡者,君也”,又豈止賞罰而已?當時的生殺予奪都操柄在乾隆帝手中。莊有恭作為乾隆帝一手扶植起來的重臣典型都尚且如此,又何況其他人呢?不過,總體來看,在宦海浮沉中莊有恭絕對是得“遇”的幸運兒,雖有波折兇險,最后寢疾而終,也算是善始善終,這比當時多少卿貳的結局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