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一個人愛情的故事,如此微小,不會像歷史的大事件,可以搬進(jìn)史書的庫房存放。
它們也許只能勉強(qiáng)交給文學(xué),由詩或小說來收留。
幸好文學(xué)是這樣美麗,關(guān)心失敗猶勝于成功。
1
鞠荇是一本心理學(xué)雜志的記者,有一次,她去采訪一位德高望重的心理專家。
專家的地址是某醫(yī)院精神科,大廈的四樓,專屬的科研室。
但是那天鞠荇走錯了樓,來到相鄰一幢樓的四樓。這里沒有科研室,長長的走廊盡頭有一扇鐵柵門。透過鐵柵門,鞠荇看到了里面的人。他們被關(guān)起來,十幾個人圍坐一桌,沉默地待著。
柵門內(nèi),有一個人看到了鞠荇。他走到鐵柵欄邊上,伸出了手。他好像盼了許久,終于盼到了一點(diǎn)兒來自外界的訊息,熱切地、小心翼翼地伸著手。鞠荇一直記得那只手,半透明的手背上靜脈像淡青色的小河流,蒼白、纖柔——只有瘋子才會有的,病態(tài)美麗的手。
如果換成如今這樣一個下午,鞠荇也許會有勇氣握住那只手,不為任何,只為給它一點(diǎn)安慰的力量。但在當(dāng)時,她選擇快速轉(zhuǎn)身走掉。她害怕,害怕身后那沉默而瘋狂的另一世界。
采訪完心理專家,鞠荇從醫(yī)院出來。此時9月,桂花開放,從來沒覺得桂花這么好聞,心情也跟著放松了很多。所以,遇見有人和她搶同一輛出租車的事,她也并不在意。
鞠荇又搭了另一輛出租車。在紅燈路口,鄰近的出租車?yán)锍霈F(xiàn)一張看向她的臉。這張臉上有一種楓糖般稠厚的笑意,是那個搶出租車的人,一位漂亮少年。
再一個紅燈路口,這笑容又再次出現(xiàn)。
一直到下車時鞠荇才意識到,她被跟蹤了。
她看到少年慢慢地走過來,他和街上的任何人都不一樣,穿一件大袍子,寬身大袖的那種,頭發(fā)扎成道士樣,像一位古人。
他走到鞠荇近前,從袖子里抽出一枝桂花?!八湍愕??!彼f,“你像這花一般好?!?/p>
后來,那少年便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雜志社的附近,但他再也沒有注意過鞠荇。她和他在小面館里常能相逢,但他的眼睛只聚焦在面條上,慎重地攪拌著;或者,在水果店,他同鞠荇一起注視柚子上趴著的貓咪,臉上浮起楓糖般的笑意——鞠荇明白了,那天他對她的禮贊,只是發(fā)神經(jīng)。
但是,如果一枝清香的桂花是讓人覺得快樂的,為什么不認(rèn)為那就代表真心的贊美呢?
2
加班的深夜,鞠荇去小面館要一份炒面。這一天,她又看到那個少年。他正蹲在飯館外面。下雨了,他在雨中淋著,落湯雞一般。但他卻很自在,手里有一瓶酒,他每喝一口,寒氣混和熱氣就像燒開的熱水壺那樣撲出一股——天冷透,冬天到了。
小飯館的老板說,他已經(jīng)賒賬很久了。鞠荇那天不知出于怎樣的婦人之仁,幫他結(jié)清了欠賬。九十元的酒錢,五十五塊錢的豆腐干。鞠荇并不想去結(jié)識這位現(xiàn)代孔乙己,她只是可憐他的孤獨(dú)和落魄。鞠荇提著食物回自己的小屋,沒有回頭。只聽見潺潺冬雨擊打啤酒空瓶的聲音,像是某種后現(xiàn)代音樂家制造的樂音。
第二天是周末,雨過天晴。鞠荇在院子里曬被子。她租著一間有院子的房子,從前是殖民時代的小洋樓,現(xiàn)在變成公寓。院中有樹,樹下有一只裂了的大浴缸還沒被扔掉,填了土,種了一缸的鳳仙花。冬初,花已凋殘,但隔著棉被和太陽,鞠荇看到那浴缸上放著一只牛皮紙包,麻繩系出十字,中心打一個結(jié)。鞠荇走過去拾起,上面有字“鞠荇小姐芳啟”。拆開,是一件白底淡茶色扎染衣裳。
衣裳完全是手工縫制的,大了,但大得很好看,鞠荇懂得它。她把它套在身上,這件衣服要告訴這個世界的是:所謂流行什么的,相比這手工品,真是浮躁,不堪一擊啊。
配一條松石項(xiàng)鏈,周一去上班。
鞠荇的同事都說怪怪的很好看。
就在那天的晚一點(diǎn)的時候,在雜志社的樓下,鞠荇果然看到少年等在那里。還是那種毫不掩飾的、要把她看穿的笑意,他說:“還不錯,你穿這衣服像我?!?/p>
3
小古是一個神奇少年,因?yàn)樗纳砩嫌刑嗟摹皼]有”——沒有來處,沒有姓氏,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沒有家,沒有工作,也沒有錢。他說他也沒有名字,但是為了讓鞠荇方便稱呼,他給自己取名叫小古。
這樣什么都沒有的一個人,卻又像什么都有。他那么富足,那么滿足。他有手藝,會畫畫,會修琴,會拿彈弓打鳥,會把布料染成各種草木的顏色,會做衣服。他也會和小面館老板周旋;會和烤紅薯的搭訕,人家總能賞他半塊甜點(diǎn)。
鞠荇喜歡小古。這種喜歡,是一位長姐對弟弟的喜歡,也是對整個世界的喜歡當(dāng)中的一小部分,是不帶有功利色彩,淳厚又天然,原汁原味的喜歡。
小古來鞠荇的住所,在院中教她染布。把白布剪成四方塊,當(dāng)中隨意揪出一些位置,用麻繩扎緊,煮槐花,染出深黃色;煮茜草,染出淡紅色;煮梔果,染淺黃色;煮靚青,染深藍(lán)色;煮普洱,染卡其色;煮菱角殼,染紫色;煮橄欖仁,染褐綠;煮決明子,染金茶色;煮玫瑰,染斑斕色。
布匹在陽光下展開,他們兩個站在布與布之間,彼此端詳。他有張清秀的臉,屬于現(xiàn)代人,應(yīng)該是古代的,古代在鄉(xiāng)間、在集鎮(zhèn),做完農(nóng)活兒之后,坐下閱讀詩篇的少年。
布匹干透后,小古又教鞠荇制衣。他不用縫紉機(jī),他有一雙能把針腳縫得如同機(jī)器縫的一樣又直又好的手。鞠荇看他的手,她無端想起,很久之前看到過的另一雙手。
精神病院的瘋子,都有這種蒼白纖弱而靈魂四溢的手。
她穿著小古給她做的棉袍,和他在深夜就著雞翅膀喝啤酒。
——被誘拐的小狗在失蹤兩個月后,從一座城市跑回了家,可是家人恰在那時搬遷去了別處。小狗守在舊家的籬笆外面,鄰人對著攝像機(jī)和話筒發(fā)表看法,這是一只忠狗,讓人好感動。
“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不需守候什么,也不用找我?!毙」耪f。
“好啊?!本宪粽f,一邊剝著橘子。
“可是你為什么會不見?說說理由好嗎?”橘子吃了一瓣,把剩下的遞給小古。
“被誘拐?!毙」虐堰f來的橘子吃掉,橘皮放在茶幾上,他一直收集橘皮,要試著染出新的布料顏色。
“你有什么資本被誘拐?”鞠荇吐出顆橘子籽。
“我長得帥?!毙」虐炎褍和略诰宪舻恼菩模@兩個籽兒像一對小夫妻一樣依偎在一起。
鞠荇終于和小古接吻了,但是心里好難過,就好像是在吻別一樣。
4
后來有一天,鞠荇發(fā)現(xiàn)小古不見了。清晨她醒來,他沒有照常睡在她身邊。他的離開就像他的出現(xiàn)一樣,一點(diǎn)預(yù)兆也沒有。他用過的剪刀和針還放在桌子上,橘子皮在陽光下縮干成蛋殼一樣,染好的布料還有兩組。而他就那樣消失了。
鞠荇把東西收起來。如約定一樣,她聽他的話,不守候,也不尋找。不要,不要悲傷,鞠荇對自己說。就算相守一百年又能如何?人總要死,總歸要消失。長痛不如短痛,短痛比較好醫(yī)治。
然而她知道她根本做不到那些,她哭了。
沒有小古,她做什么事情都沒興致了。鞠荇覺得自己漸漸變得無趣,就連吃橘子也不會先從臍的部位挖下去,掏出它們的“膽”,再保留它們密布小痘痘的皮。
有些人注定成為另外一些人的靈魂牧者,鞠荇像一頭失去了牧者的山羊,她覺得她忽然蒼老了。
5
后來,鞠荇離開雜志社,跳槽到了另一家公司,成為和單槍投影儀、PPT、P2P、O2O之類為伍的人,每天百萬來千萬去,也日漸老辣。
她的工作決定她必須穿一種鉛筆式的衣服,比如這種裙子,就被叫作鉛筆裙——像鉛筆一樣筆直,收束,硬挺,最好是用那種無需熨燙的布料制作,就算在車中暴堵兩小時,也不會因?yàn)榫米鸢櫋?/p>
只是在回到公寓時,如同扒皮一樣扒掉衣服的時候,鞠荇才會覺得原來她是累的、疲沓的、掃興的。她就會在這種時候,倒一杯紅酒,站在30樓的窗口,看遠(yuǎn)處的江從西流向東。哦,她早已搬到比較時尚的社區(qū)居住,這兒有江景,號稱白領(lǐng)最愛的地盤。
吃東西也不再去小面館,外賣隨傳隨到,比太監(jiān)還殷勤。
唯一保留下來的習(xí)慣是每天窩在沙發(fā)里,看深夜的電視。雙人小沙發(fā)是認(rèn)識小古那年買的,搬家也給搬過來了。在沙發(fā)里,吃著橘子,有時候想起小古。
6
最初因工作原因采訪過的那位心理專家,至今還時常會給鞠荇寫來電子信件。
一些問候,一些回復(fù),成就了他們之間的忘年交。有時候還會一起去吃飯、滑雪、釣魚,帶著完全不同種類的朋友。
鞠荇發(fā)現(xiàn)和他們相處有點(diǎn)吃力,她好像沒有了交朋友的能力,特別是,行年漸長之后,對于孤獨(dú),有種特有的偏好。
又是秋季,桂花開放,滿街暗香也滿心傷懷。連李清照都受不了,酗酒打發(fā)光陰,寫一些傷懷念遠(yuǎn)的詩詞。鞠荇暫停了忙碌,有幾天年假,打算去外面走走。還能去哪呢?要么去云南吧。也不知道云南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各種人把它走成了一個巨大的集市。麗江、束河、大理連續(xù)走下來,別的感受沒有,只見滿眼的扎染布,像極了扎染批發(fā)市場。
鞠荇看著那些扎染,它們商業(yè)得很是理直氣壯:我粗糙,于是我代表樸素。
但是誰說粗糙就一定代表樸素?
鞠荇想起她的草木染。她還保留一包橘子皮,等著那個人回來試驗(yàn)新的顏色。
一幅幅白色的布,被小古染成彩色的,縫成衣服、裙子,給她穿著。天然的東西讓她覺得自己的肉身是被疼惜的,就如同她的靈魂也曾被小古湮染過,因而有了特殊的顏色。她想念小古,想念她靈魂的牧者。忽然一時間就難過得不得了,坐在飯館,吃著茄子,問老板要一杯獼猴桃酒,眼淚就掉了下來。
恍惚間看到小古破門而入。
“小古,是你嗎?”放下酒杯,淚光中瞪大眼睛。
“是我?!睂Ψ浇o出一個熟悉的、楓糖那樣的笑意。
生怕他走掉,所以不敢問“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小古說。
“你去哪里了?我一直在等你?!?/p>
“我說過,不要問我去哪里,也不要等我?!?/p>
“我做不到!小古,我愛你啊。”
“可是,你愛我的前提是,你要先愛自己啊?!?/p>
鞠荇醒來時,發(fā)現(xiàn)眼淚都浸透了枕頭,這個夢真的太悲傷了。
是時候回去了,云南的所有意義,就是做一場久別重逢的夢吧。
她坐上回程的飛機(jī),身旁的那些陌生的旅客,還有將要回歸公司里的一個個同事、上司、下屬,還有父母親人,還有從前那位心理學(xué)家……想起這些人,在她的世界里,就好像是一個大型戲班的演員,每一個人都恪守本分,安心好好地演,因?yàn)樗麄兌加泄潭ǖ慕巧?/p>
小古是唯一一個,胡亂闖入戲中,完全沒有戲份卻成為主角的人。
古人一樣的少年,著布衣,踩布履,跟鞠荇打過一次人生的照面,而后離開了。如同染進(jìn)布匹中的顏彩,在她的靈魂里,他浸潤她一個季節(jié)美好的光陰。
一年又過去了。春日將盡,鞠荇走到舊日租住的大院,白瓷浴缸上的鳳仙花開出淡紫柔粉的一片,她采擷它們,忽然有興趣帶回家染一條紅色的絲巾。
鞠荇有一雙蒼白纖弱的手,摘下多汁的花朵,指尖凝成小片的紫。
有人說,愛情,其實(shí)就是一種精神障礙。
陷入愛情的人,跟瘋子并沒太大差別吧。
想到這里,鞠荇對自己笑笑??墒?,愛情再強(qiáng)大,在時間面前,也成了微不足道的東西。
即使非常地愛你、思念你,或是擔(dān)心你、痛恨你,最終當(dāng)我又老了一歲,當(dāng)桂花又一次開放,當(dāng)冬雪落下春天又來,我會自你給的酸楚思念里抬起頭來,漸至療愈。
鞠荇還在等待那人海中手指尖也有淡淡紫色的人。
但她已經(jīng)明白,她應(yīng)該快樂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