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性喜靜,電影音樂圖書無所不愛,咖啡太苦,而茶則剛剛好。喜歡夏天的風(fēng),春天的細(xì)雨,一番傷春悲秋后,該天天向上還是得蹦蹦跳跳的天天向上。寫字不勤奮,有感而發(fā),故而常寫一段,擱置良久,忽想起時,再次執(zhí)筆,寫得嘻嘻哈哈,不亦樂乎。
每逢入暑,烈日炎炎,酷熱難耐。
梅家的人便要舉家遷往莫干山下的避暑山莊里,小住幾月,待得暑氣消散,初秋來臨,這才啟程返鄉(xiāng)。梅家從上幾代老太爺開始經(jīng)商,生意涉及絲綢、瓷器、漕運諸多方面,歷經(jīng)多年,其間也不曾出過一代敗家的子孫,直至今時,家產(chǎn)縱是不可說富可敵國,卻也是家資雄厚。
這般大的家業(yè),便是指縫里漏出一點兒,若要買下莫干山方圓百里的產(chǎn)業(yè)也是綽綽有余的,只是不如意的是,那莫干山下的避暑山莊,梅家也只得了一半。
非是那莊子乃無價之寶,連梅家那般大戶人家也買不起,只是其中牽扯到了另外一戶人家,便糾纏不清了。世上的事便是這樣,無人相爭時,便值千金也無人問,倘若有人爭搶,縱然是不值一文,它也是香餑餑。惡狗爭食,不就是這個理兒。
這與梅家爭鋒的,是一戶姓伏的人家。
伏家雖不如梅家萬貫家財纏身,卻是書香門第,前幾代出過一位京官,在本地百姓中民望頗高。世代下來,伏家倒是不再有入仕為官的子弟,轉(zhuǎn)而辦了間書院,經(jīng)年下來,桃李滿天下了,門下弟子,進仕途的何其多也。
如此一般,梅家靠著經(jīng)商送禮和官府打好了關(guān)系,而伏家也是有著不少門生遍布朝中,兩家勢力旗鼓相當(dāng),彼此爭斗,互不讓步,這些年下來,那莫干山下的避暑山莊,也就各占得一半。
一入夏,兩家倒似是約定好一般,皆往避暑山莊里住去,東西兩廂,梅伏各居一邊。一年到頭,莫干山下才熱鬧些,平常時候,卻是寂寥漫漫。
旁人不得悉這兩家的事,詫異高門大宅爭搶一處莊子,何苦來由?
即便兩家旁系,也是糊里糊涂,礙于主家臉面,不得怯戰(zhàn),至于兩家積怨緣何起,是一點也不知曉的。
梅若塵卻是知曉這事的。
那是他出外歷練幾年之后,倦極返家時,方從祖父口中得知梅伏兩家宿怨來由。
莫干山下的避暑山莊之名,其實被人誤認(rèn)了一個字,那個“暑”字本應(yīng)為“蜀”。當(dāng)年梅伏兩家本為蜀地中人,后來厭倦了門派之中的勾心斗角,于是乎聯(lián)手叛出了蜀地,逃至莫干山下,建立了避蜀山莊,意為從此不愿卷入江湖紛爭。
蜀地尚在時,梅伏兩家還能合力抵御外敵,縱偶有分歧,也能暫時放下成見,不結(jié)私仇。當(dāng)年梅家人習(xí)慣使柔劍,伏家人則慣用霸刀,一柔一剛,相輔相成,值小暑季節(jié),莊內(nèi)外便流傳著“出梅前使劍,入伏后用刀”的名聲。
彼時刀劍未分離,震懾江湖,避蜀山莊多年無人敢犯。
然而,刀便是刀,劍便是劍,總有一天,它們是要分高低的。梅伏兩家以為逃離了蜀地,便逃得了爭斗廝殺,卻不曾想,江湖終究是江湖,到得哪里,哪里便是江湖。即便到死的那一刻,也只是成為江湖上的一縷孤魂。
避蜀山莊歷經(jīng)兩代人的勵精圖治,安定下來的時候,蜀地卻被各方勢力剿滅干凈。昔日死敵灰飛煙滅,梅伏兩家的沖突日顯,終于愈演愈烈,一場內(nèi)斗已然不可避免。
梅家族譜里并未詳細(xì)記敘那場內(nèi)斗,隱約從老輩人傳下來的口述中,梅若塵可以想象若干年前避蜀山莊里那場慘烈的廝殺拼斗,想來死傷無數(shù)。有時候內(nèi)斗打殺起來,比起與外敵拼斗還要殘酷,他在外歷練那幾年,早已見識不少世家門派的內(nèi)亂。
倘若可以,梅若塵并不愿出外,亦不愿隨父從商,他更愿入書院求學(xué),讀四書五經(jīng),如伏家子弟那般,便是他最大的心愿。只是身不由己的窘迫深深禁錮了他的愿望,能做的只有盲從。
三歲那年暑季,梅若塵一如往常隨家人往避暑山莊小住,出奇的,那年東廂梅家與西廂伏家不曾有一言一語的爭斗,兩家主事人更是在主院里商議了一夜。
后來梅若塵方才知曉,那一夜的談話,決定了兩個孩子的命運,梅伏兩家的宿怨,將由他和另外一個孩子來承擔(dān)。他們彼此在未曾見面時,便注定要成為宿敵。
當(dāng)年梅伏兩家內(nèi)斗之后,俱是元氣大傷,無力再次相爭,只好各自退出山莊,相約每年暑季比斗定高下。之后,梅家往東而去,伏家擇西而往,各自開創(chuàng)基業(yè)。初始幾年,兩家尚有出色子弟一較高低,到得江湖紛擾之時,梅伏兩家地位已漸漸式微,及后數(shù)代,雖仍與江湖中人有所往來,梅家卻轉(zhuǎn)而成了商賈世家,伏家亦棄武從文,成了書香之家。
巧合的是,兩家后來幾代嫡系子弟皆是一脈單傳,為繼家業(yè),無心習(xí)武,漸漸荒廢了家傳武功。武功雖廢,恩怨卻不曾消停,轉(zhuǎn)而權(quán)勢相圧,仍舊不相上下,避暑山莊還是只各得一半。
到得梅若塵這一代,許是祖宗顯靈,又或者命里注定,梅家出了兩位公子。大公子遵照嫡長子的傳統(tǒng)禮法,將是要繼承梅家家業(yè)的,而小公子就是梅若塵。在梅家得悉這一代的伏家也多出了一個小公子時,約定伏家,兩家恩怨將由兩家幼子來了結(jié)。
那年相約之后,梅家便為梅若塵尋覓名師,同時將塵封多年的家傳劍譜交到被賦予重任的幼子手上。
自將家族重任背在身上起,梅若塵便已明了,他這一輩子,注定了和江湖結(jié)緣,注定了不能過普通人的生活,盡管他是那么的希望。謹(jǐn)遵師命下山歷練之時,師傅便曾告誡:你家的事我是知悉的,江湖人的恩怨是要用血來洗清的,你這一去,便再也抽身不得了,還是三思而行吧。
其實,梅家人的血液里,早已經(jīng)深深地烙上了江湖的印記,伏家人亦是如此。刀劍相伴,亦會相離,哪一日劍裂了或者刀碎了,紛爭才會平息。倘若梅伏兩家同在,即便梅若塵身死,又或伏家小公子命喪梅家劍下,紛爭仍舊不息,這便是江湖。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梅若塵深知這一點,卻無力改變,只因他也是人,而且還是梅家人,命運安排他要進行一場宿命的拼殺,要么他殺人,要么被人殺。
眼看便要入夏,梅家早早打點好行李,準(zhǔn)備舉家遷往避暑山莊。這一年倒是較以往隆重許多,知曉內(nèi)情的人暗暗透露一絲口風(fēng),今年是兩家小公子生死之約的時候,勝者生,承繼避蜀山莊,敗者亡。
一個莊子賭上一條人命,江湖人的命便是這般值錢又不值錢。
梅若塵不打算跟梅家人同行,孤身一人早些動身,他想趁著這段時光多游歷些,多看一本詩經(jīng),若是晚些,許是再沒機會可以睜眼了。他知道伏家的刀以霸道著稱,而梅家的劍素有陰柔之稱,兩者旗鼓相當(dāng),是以小暑那日的約斗,誰死誰生是無法預(yù)料的。
約期未至,梅若塵卻先行一步,除了游歷溫書,還有便是,他想去見一個人。
一路閑情逸致,游山玩水,踏馬而行,到得承平客棧時,已然是黃昏時分。
客棧倚河而建,偶有畫舫途行,舫上常有琴瑟之聲,悠悠蕩漾。畫舫樓閣上更有佳人佇立,鶯鶯燕燕相伴在旁,遠(yuǎn)遠(yuǎn)望去,仿若一幅碧河佳人圖。
梅若塵在此定了一間房,小住幾日。他要見的人便在這里,是掌柜也是承平客棧的主人。雖是客棧,普普通通,卻也日進斗金。大概地處旅人途徑之道,加之臨河可望佳人,尋??头恳灰棺∷抟残璨簧巽y兩。即便有銀子,晚來些,卻連柴房也沒得住。
掌柜是個奸詐的商人,當(dāng)然也吝嗇,按他的說法,生意不好做,得多省些。老相識到他那一聚,連杯茶也喝不到,晚上想在客棧住,對不住,親兄弟不還要明算賬,故而房錢還是要付的。
梅若塵早早便備好了一張銀票,他不習(xí)慣欠人錢債,當(dāng)然那掌柜也不容他欠賬。說起來他倆,算是老相識了,打小便熟識,又能算是互不相識,只因今日他們兩人才是第一次見面。
這掌柜姓伏,名千軍,便是伏家這一代的小公子。
梅若塵自三歲那年起,便時常從長輩處知曉伏家小公子的種種事跡,不學(xué)無術(shù)、貪玩好耍,平生不愛詩詞歌賦,只鐘愛金銀財寶。想來,他若是和伏家小公子換個位置,必然能各取所需。
進了客棧,梅若塵便尋覓靠著窗臺的位置坐下,點了一壺茶,饒有興致地看著在柜臺處細(xì)細(xì)算賬的掌柜。
伏千軍是個粗獷的男人,臉色黝黑,不說話時自有一番威嚴(yán)。倘一說話,奸詐本性暴露無遺,兩只眼珠子滑溜溜的,時刻算計著錢財?shù)檬?。看起來,他比梅若塵要高些,也壯些,佩上伏家霸刀,倒真有些霸道威武。
似有所感,醉心賬本的伏千軍抬起頭來,雙眼一瞇,瞅向窗臺處的柔弱公子哥,忽然又咧嘴一笑,自拿起一壺酒,往那窗臺行去。
“稀客,稀客,難得你來,倒真讓我猜著了,你長得確實像小白臉,細(xì)皮嫩肉的?!狈к娮碌臅r候,嘴上也不饒人,灌了幾口酒,不著邊際。
梅若塵倒不動氣,自飲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道:“稀客臨門,不請我喝杯酒嗎?”
“別扯了,你我雖是第一次見面,但打小我聽過你,你聽過我,各家長輩費盡氣力,互相打探你我的事情,怕是我?guī)讱q時尿過床的事你都知曉了,難道就不知我的為人?”
伏千軍哈哈一笑,抽眼一看,見有一張桌子打算不給錢便離去,立馬從自己腳下扒拉出一只臭鞋子朝那人扔去,嘴上還不依不饒地叫罵起來,而后便有幾個伙計趕忙圍了上去。
“呵呵。”梅若塵見他這樣,倒是不驚訝,反倒一臉笑意,“我倒是忘了,伏大掌柜的吝嗇小氣是出了名的,焉能讓你請我喝酒呢?”
“說得是,說得是,小商人,不容易啊?!甭犎苏f他小氣,伏千軍卻一點也不生氣,反倒十分高興的樣子。
黃昏漸逝,一壺茶飲完,一壺酒喝光,兩人對望一眼,異口同聲地道了句:“我倒是有些羨慕你。”
言罷,卻都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
世事倒有些令人捉摸不透,誰曾想商賈世家的梅小公子艷羨有朝能習(xí)書頌典,通讀詩經(jīng),而書香門第出身的伏小公子卻羨慕梅家經(jīng)營有道,錢財滾滾。徒添無奈的是,經(jīng)商也罷,賞詩作詞也罷,二人皆不可得,只能習(xí)練武藝,終日與刀劍相伴。
“約期還未到,卻識了一朋友,可惜啊?!?/p>
“是啊,真是可惜?!泵啡魤m淡淡開口,略有些惆悵:“可惜你我只在這一時是朋友,之后一世,只能成仇敵了,江湖,當(dāng)真妙不可言?!?/p>
“你該走了,我也該做我的生意了?!?/p>
“其實,我并不愿意按別人的意愿行事,既然注定要殺你,又為什么不能在約期之前動手呢?我來,是為了見你,也為了殺你?!?/p>
梅若塵已拔出他的劍,靜默一旁:“拿出你的刀吧,我只出一招,那是梅家歷年傳下的絕學(xué),擋得住,我便亡?!?/p>
良久,伏千軍搖了搖頭,極不情愿地取出了一把刀。他忽然想起年初算命的給他算了一卦,血光之災(zāi),恐有性命之憂,當(dāng)時他嗤之以鼻,而今看來,那算命的倒還算得準(zhǔn)。若是當(dāng)時不心疼銀子,求取化解之法,今日危局當(dāng)真能解開嗎?
也許能,也許不能,這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事。
然而有一事卻是清楚的,伏千軍自知接不下梅家劍法絕學(xué),那一劍號稱“一劍破長空,我自橫天笑”,屬極剛之法,梅家劍法以柔為法,而絕學(xué)卻是由柔轉(zhuǎn)剛,破空而去。伏家刀法以剛強聞名,自然也是有由剛化柔的一招絕學(xué),正好與梅家劍法互相克制。
可惜的是,伏千軍尚未練成那一招刀法絕學(xué),也就使不出來。
即便使得出,也是要敗的。
“出梅前使劍,入伏后用刀”絕不僅僅是當(dāng)年避蜀山莊流傳在外的名聲,其中更暗含兩家武學(xué)的秘密。小暑之時,也是出梅入伏之際,梅伏兩家武功招式可謂旗鼓相當(dāng),而出梅前,卻是梅家劍法處在上風(fēng),唯有入伏之后,伏家才能揚眉吐氣,力壓梅家。
一抹劍光驚鴻,伏千軍已來不及思緒其他,只能使出伏家刀法中最為剛猛霸道的一刀,以求克敵。長劍驚艷而來,劍尖破開刀身,筆直刺入伏千軍心口。
刀身霎時碎裂開來,鮮血染紅了一地,黃昏愈加黯淡。
梅若塵自懷中取出銀票,臨出門之際,將之放在伏千軍胸口處。
這一年暑季,梅家名正言順地住進了避暑山莊,而伏家在收斂了伏千軍的尸體后,揚言不再與江湖中人來往,自此謝絕于江湖。
數(shù)年后,梅若塵去伏千軍的墳頭拜祭,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一孩童執(zhí)刀而立,筆直剛毅,仿若昔年的伏千軍,只是相比少了些市儈,多了一絲沉穩(wěn)。走近前去詢問一番,梅若塵方知這孩童是伏千軍的遺腹子,再讓其演練一遍刀法,時值入秋,刀中竟隱隱有壓制之意。
剎那間,梅若塵仿若知曉了出梅入伏之意,再仔細(xì)看那孩童眼眸,似有絲絲仇恨,忽又明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